在準備彈鋼琴之前,小艾達關上了餐廳通往廚房的門,也關上了通往大廳的門。她又關起客廳的門、大廳的門,以及通往母親以前工作室的門。她常常在那裡坐上兩個鐘頭,有時甚至是四、五個鐘頭。艾達從來沒有接受過正式訓練,但是她可以彈奏出任何聽過的曲調。
這男人知道,除了接受她們的要求之外,他是不可能有其他選擇了。如果把她們留在這裡,只怕她倆就永遠這麼盯著他瞧了。基於這一層考慮,再加上一點點同情心、一點點好奇,班斯決定幫她們了。他騎著馬帶她們到了海邊,行進的速度比起當時運送艾達的行李時快多了。
艾達最喜歡在一旁觀看調音師麥克葛瑞格的工作,看著他移動鋼琴的各個部分——琴蓋、頂蓋,以及觀看每一個琴鍵小心翼翼地被彈奏的樣子。麥克葛瑞格稱讚鋼琴的時候,小艾達就會高興得紅了臉,彷彿這台鋼琴就等同於自己的母親似的,因此,這就好像是在稱讚母親絕妙的身材、服飾和嗓音一樣。
當史都華特和艾達準備拍攝結婚照的時候,雨勢仍舊沒有減弱的跡象。連綿的雨落在遠處的叢林裡,整座山谷也籠罩在一片霧氣當中。南西替艾達撐起了雨傘,一同踏過木板鋪成的道路,走到拍攝照片的地點。她們幾乎是滑著走的,「那些板子一塊比一塊滑!」到達之後,南西向史都華特抱怨著。
艾達必須想個法子來拯救這台鋼琴。她會想出法子的。
艾達察覺到情況不對,也令她回想起孩提時代姑姑們來到家裡的情形。她和芙洛拉不得不退回較為安靜的浴室裡。
然而芙洛拉令人讚嘆的故事卻被回來的人打斷了。艾達和史都華特都被雨淋得溼透了,正如芙洛拉故事中的兩位主角一樣。
艾達深吸了一口氣,冷酷地望著鏡頭,對於攝影師鼓舞的話完全充耳不聞。
隨著艾達.麥克葛瑞斯的成長,她執拗的意志也日益散發出神祕的光采。艾達承擔著自己的意志力,如同披著一條多刺而華麗的圍巾。這就是她。十二歲的艾達仍然嬌小、靈巧,而且近乎完美——雖然不是很漂亮,卻非常嫵媚動人。她的眼神常常大膽地凝望著別人,看起來相當令人驚恐;許多羞澀的婦女往往受驚於她持久注視的眼光。
「我——不——能——帶——妳——去——那——裡。」他用艾達最憎恨的緩慢語調對她說。「我不能這麼做。」班斯拿起門口的馬鞍,並且將它安裝在馬背上,然後從馬背後偷看著母女倆的反應。
毛利人繼續交談著。塔布是神聖的,霍納建議走另一條路。
一旦史都華特走了之後,艾達心裡除了鋼琴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東西了。她的生命因它而散發光采,沒有它,沉默將變得無窮無盡。當她準備去拿洗臉盆做些家事之際,她突然想起可以去詢問班斯先生鋼琴有沒有被海浪沖走了。班斯相貌良善,性情也很平和,也許他會答應帶她去海邊看看。
史都華特走在自己的新婚妻子和孩子前面,不敢回頭多看她們一眼。他的心充滿了矛盾。艾達終於來了,但是和他的想像卻是截然不同。他不得不譴責自己:當他知道她不會說話的時候,便私自賦予她修女般的沉靜特質:虔敬、可吩咐的,美麗動人,而且絕對會尊敬自己和善待自己。當然,這些特質艾達一項也沒有。她就像一個郵購的新娘,而他卻預期她是一位安靜的聖者。
芙洛拉突然想要畫一隻海馬在沙灘上,於是她便開始搜集四、五個貝殼。但是班斯告訴她要做就做一隻巨大的海馬,要大到站在山頂上還能夠看得見。他讓自己按照孩子所要求的去做,撿貝殼,然後排列它們。對於自己竟然會參與一個小女孩的想像世界,班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居然單獨和這樣的兩個女人來到了沙灘上。艾達的音樂使得他無法移動,因為他不只是用耳朵聆賞,而是用他全部的生命在傾聽。即使在聆聽中,他依然沉默不言。
「拜託,你會撕壞它的,快停下來!」莫瑞格大叫著。「快停下來!」南西又回應了一遍。但是賽普提莫斯毫不理會。他們追逐的遊戲在興奮和愉快的叫聲中繼續下去。
班斯真的出現了,手裡拿著一件夾克。兩個女人仍舊耐心地坐在外面。班斯看見她們如此安靜地等著,心中感到萬分詫異!她們就像兩個有意使他苦惱的樹精一樣。他一踏出門外,艾達和芙洛拉便滿懷期待地望著他。他實在不知道她們堅持的原因何在。
但是艾達和芙洛拉可不這麼想,在她們的眼裡,這棟房子不過是荒涼的墓地中一間粗糙的木屋罷了:雨中的一切看起來都是幽黯而帶著慘灰色的。雖然她們對於長途旅行的終止感到高興,但若是要終止於這樣一個恐怖之地,又不免是一個黑暗的預兆。
艾達沒有法子,只好向芙洛拉打手語。
「可是我們必須從這邊走,不是嗎?這一點我是確定的。」史都華特口氣堅決,而且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延遲感到不悅。
莫瑞格向後坐了一點,善意地看著芙洛拉,卻帶著不信任的眼光。她不自覺地順理一下自己的頭髮。
艾達走向窗邊,憂慮地望著外面的落雨,一心一意擔憂著她的鋼琴。今天所發生的事情並沒有讓她忘卻鋼琴的存在。她想像它在沙灘上被浪和圖書潮拍擊的樣子,它在黑暗潮溼的夜裡毫無防備,毫無保護。
神奇地,鋼琴居然還留在那裡,像塊浮木般地棲息在她們先前離開的海灘上,只有一個大木箱子和鋼琴自己的外殼在保護它而已。
她們對著艾達點頭、微笑、說話,覺得至少要認識一下姪子的新娘子。艾達和芙洛拉被詳細的審查著,而且莫瑞格姑媽還稱讚了她們兩人的嬌小和明亮。她笑著說:「我們相信今後會使妳們變得強壯一點——這裡的生活不容易,我們常常要保持良好的力氣。」
穿越叢林的這趟行程似乎是永無止境的。天氣變得非常溼熱,身上的衣物都被汗水弄得緊繃而黏身,不但加重了負荷,也沾得滿身泥濘。
芙洛拉交叉著雙臂在那裡生氣著。「我也要一起照相。」她孩子氣地噘著嘴要求著。這對於史都華特來說顯然不是一個理想的要求;照片裡應該只有一對快樂的夫婦,而不應該多了一位沒有父親的芙洛拉。
艾達看見芙洛拉小小的身影在前方吃力地前進;她的腳還不夠長,呼吸變得急促,藍色的格子裙不斷地在泥中拖曳。艾達心想,至少孩子不需要再受苦於令人窒息的船艙了,雖然這片土地和這些居民是如此的陌生和不同。
這架鋼琴是用上等木頭做成;它有一個很大的琴箱,是玫瑰木製品。頂蓋上刻有精緻繁複的花紋,並且用紅色的綢緞覆蓋著,鋼琴的四隻腳則彎曲成獅掌的模樣。當琴蓋打開時,琴音的聲響便會更加清亮,因為豎琴般的弦能夠自由地放出音量。在琴弦之下有一塊精細的金木鑲嵌以及小小的標示牌,那是鋼琴製作者給他們的指示和說明。毛氈是黑色的,還有一條薄薄的紅氈沿著琴的一側鋪蓋而下。
毛利人將所有的箱子和行李都卸下來了,成堆地放在玄關。史都華特付了錢之後,他們便一個個離開了。喬治.班斯也已經取走自己的酬勞,往山谷的方向離去。艾達發現自己不停地顫抖著。
芙洛拉是艾達答應父親替她安排婚事的唯一理由,因為她覺得帶著芙洛拉去開創新生活是明智的。也許在一塊完全不同的土地上會存在著更多的機會,過去的意義就不再那麼重要了。在旅途期間,艾達曾經懷疑這樣子的婚姻是否妥當,但是她會告訴自己,結婚是為了芙洛拉的緣故,雖然實際上她離開蘇格蘭的大部分原因是為了她自己。
「啊!我沒去過那裡。」莫瑞格向前挪了一步,依舊懷疑著芙洛拉所說的每一句話。「媽媽曾經在德國唱歌過,她的聲音可以穿越山谷之間……不過這些都是在意外發生之前的事情了。」
「他們想要更多的錢!」史都華特說道:「他們試圖要花兩天才走完全程嗎?」
「對啊!在奧地利,那時候他是皇家交響樂團的指揮……」
史都華特對於把鋼琴搬回來的事情一個字也沒有提起。艾達確定他打算把它留在沙灘上,彷彿要藉此否定掉她的過去。
燭火照亮了臥室,也照亮了莫瑞格姑媽無法掩藏的好奇心。她很高興被賦予照料芙洛拉的任務;也許她可以從芙洛拉的口中了解這孩子的身世之謎,以及有關她母親的種種事蹟。
沒有人曾經提過這架鋼琴原本是屬於母親的,但是艾達知道,即使她對於母親毫無印象,也毫無回憶可言。當她彈奏這架鋼琴時,她的腦中便會形成一個溫暖而親切的形象,這個形象是由音樂和明亮的琴木所組成的,她喚它「辛西莉亞」。
芙洛拉起身走向窗口,艾達站在她的身後。她們看著窗外的夜色,看著她們處身的漆黑之地,「媽媽,妳想廁所會在哪裡呢?」
正如艾達小時候一樣,芙洛拉也是一個迷人而早熟的孩子,習慣處身於成人之中:只不過芙洛拉不像艾達從前那麼嚴肅。
史都華特也努力地走到了最前頭。他不去理會那些毛利人,直接對著班斯說:「發生什麼事了?」
芙洛拉隨後向艾達說了一個故事,有關一棟小屋子裡住著壞人的故事,「每當他離開家的時候,他就四處去搜集走失的小孩,然後把他們帶回家。這個壞人會給孩子們糖果吃,讓他們高興,才不會大吵大鬧。接下來,他就把小孩子帶到房子裡一個有生火的地方,一個一個把他們給煮了。其他的孩子必須在一旁觀看。他煮得很慢,所以被煮的小孩會發出可怕的尖叫聲。然後他便一個接一個吃掉他們,把他們的骨頭都丟在地板上。他真是一個大壞人。」
在班斯的眼中,這兩個人幾乎是一個模子打造的,只是另一個小了一點而已。班斯一走動,她們蒼白的臉便跟著他轉向,動作相當一致。
這趟長途的旅行已經讓史都華特心中的騷動得以平靜下來。他對於這間屋子的準備也是相當自豪的。當他展示臥室給兩個新來者看時,他清了清喉嚨,略帶羞澀地說:「妳們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不過卻沒有告訴她們東西該放在哪裡。他指著窗外幾呎之外空地上的木製平台說,「水井和抽水機在那裡。我種了一些桃子、梨子和蘋果,它們在夏末的時候也都結了小小的果實。種水果還挺費工的呢!」
艾達將所有的鋼琴零件傳遞給調音師之後,他帶著讚歎之心,一一將它們拼湊起來。「拼裝這個其實不難哦!妳看。」麥克葛瑞格轉向
和_圖_書艾達,並且牽起她的手,注視著她的眼睛說:「我的小朋友,妳是不是有一個天大的祕密?妳看見了什麼令妳害怕的東西嗎?」在這一刻裡,艾達感到一陣肅穆,她的眼裡充滿了淚水,彷彿聆聽了一首聖歌。
現在是早晨過半的時刻。艾達對於本地人穿著上的禮儀毫不知情。她在便條紙上寫了一些字之後遞給班斯。班斯接過紙條,卻沒有反應。他帶著茫然而無畏的眼神說:「我不識字。」
這個小孩有說故事的天分,她說的故事在家族裡是很有名的:艾達和威斯頓認為那是芙洛拉自己想像的歷險經驗,其他人和鄰居們則覺得是謊言的編造。她的想像填補了大人世界的神奇和祕密,也填補了她母親駭人的沉寂。
毛利人的領導者霍納(他的臉有一部分畫著一道道儀式圖騰的條形圖案)回答了班斯的問題:「老頭子彼達瑪就死在這裡。」他指著那些樹又繼續說:「塔布(禁忌)到現在還沒有被解除呢!」
「在庇里牛斯山。」
這次他們的來訪其實是為了要替這對新婚夫婦拍攝結婚照的。當艾達離開房間以後,牧師開始追著莫瑞格姑媽,把新娘禮服套進自己的手臂裡。「賽普提莫斯!」莫瑞格生氣地吼他,「趕快把衣服脫下來!」莫瑞格尖叫著。他們便繞著桌子跑,簡直快把屋頂給掀了。於是莫瑞格便尖叫了起來,「當心點!」
艾達一首接一首地彈,有時候和芙洛拉合奏,但是大部分是她在獨奏;班斯則在一旁觀看、聆聽。這音樂似乎不是來自凡間,這兩個女人也是,她們就像另一個世界的天使一樣。班斯深深地感動了,他幾乎想要為這份珍奇之美發出喜悅的讚嘆。
艾達不知道還能向誰求助,她決定在屋外等班斯出來。艾達心意已決:他必須幫助她。於是,兩人便坐在外頭直盯著屋子瞧。
現在輪到班斯必須掩飾他的震驚了。
艾達迫不及待地奔向鋼琴,她滿心喜悅地要和心愛的鋼琴重聚,卻一再被自己的裙子和硬布襯裙給阻礙了步伐。當她一觸碰到它,便赤手地想要拆除那些堅實的柳條木箱。這種求之若渴、無法按擦的熱情,班斯都看在眼裡了。他協助她搬出了椅子,艾達坐上去之後便開始彈奏。鋼琴終於再度發出了聲音,是艾達賦予它的:這就好像她再度能夠呼吸,再度獲得自由一般。
「在一片濃密的森林裡,而且有一群仙女牽著小精靈的手當我媽媽的伴娘呢!」芙洛拉的聲音變得響亮而戲劇化。
艾達和芙洛拉踏著零散鋪著的木板啟程了,但是往往腳一踩,板子又陷入了泥沼之中。這種泥土特別混濁、污黑,也特別惡臭,艾達以前從來沒有看過。
十二歲的艾達喜歡做三件事情:讀書,把東西弄得漂漂亮亮的(通常是指擦亮家中的物品),以及彈鋼琴。其中鋼琴是她的最愛,父親在這方面也任由著她。這台鋼琴是他送給年輕的妻子辛西莉亞作為結婚紀念禮物的;辛西莉亞對這台鋼琴也有著別人所不及的狂熱。威斯頓和妻子只一同度過了兩年的結婚紀念日,第二年的那一次還特別慶祝了一番。在艾達出生的前六個月裡,辛西莉亞每天都彈著鋼琴。威斯頓常常開玩笑說,他相信孩子出生時可能就會開始唱起歌來了。
艾達硏究了一下史都華特在廚房桌上留下的地圖,隨後便幫芙洛拉穿上披風和洋裝,她自己則套了一件合身的黑色外衣,以便在行走的時候減少阻礙。
「有人死在這裡,這兒是塔布之地。」班斯溫和地回答著。
正當艾達開始感到絕望之際,她們已經來到史都華特所住之地。天空恰巧下起滂沱大雨,天色變得更加黑暗而低沉。這片泥濘的空地上散亂著樹木燒焦而變黑的殘骸,空地中央則是史都華特自己用卡里樹劈下的厚板所建造成的屋子——他驕傲地稱它為一棟房子;其他人看來是泥巴與木炭混合的沼澤之地,史都華特卻別有一番眼光。他嚮往著美好的花園和草地,因此用砍、用燒地將房屋四周的野草清除得乾乾淨淨。他將自己與令人生厭的泥地分隔開來;在某一天的午後,這個新家庭的成員將會優閒地用瓷杯喝著他們的午茶。
「妳母親是在盧森堡遇到妳父親的吧?」莫瑞格開始對芙洛拉提問。
在這個午後,蔚藍的天空中飄浮著一絲絲長雲。班斯看到了艾達的轉變。她整個性情的組成已經不同了。在彈奏的時候,艾達輕輕地閉上了眼睛,隨著音樂搖擺著,她的唇因微笑而張開著。艾達是興奮、歡樂、散發光采的,而不是寡言、陰鬱的,不是班斯從前認知中那個心事重重的女人。
「啊!」莫瑞格也真的被震撼到了,完全進入了芙洛拉華麗的想像世界裡。「親愛的,她真的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嗎?」芙洛拉搖了搖頭。「經歷過這麼大的打擊,的確會讓一個人變成這樣子的。」莫瑞格自己揣測著說。
威斯頓看著自己的小女兒爬上了坐椅,翻開兩本厚厚的琴譜,嚴肅而意味深長地在鍵盤上曲身彈奏,他不禁對艾達產生一種敬畏感。她演奏的曲子非常簡單,但是卻相當動人,充滿了感情和音樂性。艾達是應該依著自己的方向走的,威斯頓覺得很感動,也有些歉疚。他敏感地知道不應該過度要求艾達在客人或m.hetubook•com•com其他人面前表演,但他也堅信應該替她找個老師:這個鋼琴老師不但可以教她彈琴,也許還能夠擔任艾達的家庭教師。
在他說話的時候,艾達已經看見窗外有三個人。他們的個子都相當高大,肩膀寬闊,從泥濘和大雨中提著籃子朝家裡走了過來。
史都華特的姑媽莫瑞格是一個長臉的高大女子,嘴角下方的一顆黑痣是她的標記。她笑起來的樣子十分友善,但是她卻不常微笑,而且不認識她的人會覺得她十分嚴酷。南西,莫瑞格的朋友,看起來好像是比較年輕的莫瑞格,雖然她的臉圓潤了一些。她們衣著的剪裁嚴謹而實際,平實的布料和簡單的蕾絲領與時下流行的款式毫無關聯,身上也沒有艾達喜愛的天鵝絨裝飾。此外,兩人都戴著一頂蕾絲邊的帽子,南西的是白色的,莫瑞格的是黑色的。
芙洛拉站在鏡子旁邊,看著她們將一塊長長的面紗蓋在母親的頭上。這個小女孩平日光彩的神情轉為凝重;她坐在床上繃著臉。自從她們抵達此地以後,所有的焦點都集中在母親的身上,好像沒有人對她感興趣。芙洛拉通常不會隨便發脾氣的,然而今天卻算是一個特殊的情況。
史都華特帶領艾達和芙洛拉參觀了一些房間,廚房、貯藏室,以及起居室。一切裝潢都很簡單,也很乾淨——史都華特的姑媽莫瑞格曾經幫他一起整理過了,好迎接新婚妻子的到來——牆上還掛了幾幅圖畫。
「請帶我們回到海灘去。」小女孩翻譯了母親的意思。
當艾達的皮包在鍊子下來回懸擺之時,威瑪娜將它放在自己的大手掌上,從每個角度檢視著這個皮包。另一個年輕的女人則偷偷地拿下艾達的圍巾,並且將之披在自己的肩膀上。她又迅速地把披肩傳給威瑪娜,威瑪娜也帶著勝利和快樂的歡笑將自己的圍巾換成了艾達的。艾達知道她們在做什麼,但是她只能傻楞愣地看著前方,沒有辦法做出任何回應;她覺得自己被她們戲弄著,而且當肩上的披巾被傳來傳去時,艾達根本不敢看她們一眼。
史都華特在日正當中的時候回來了。他的靴子和褲子沾滿厚厚的污泥,顯然剛才工作得十分辛苦。他走到浴室裡去沖洗,沉浸在他從蘇格蘭帶來的上等浴缸裡,同時告知艾達一個消息「我的姑媽和她的朋友,以及牧師,等一下會過來這裡。」
然而史都華特也沒有滿足艾達的期待,雖然打從一開始她的期望就不高。艾達並不是飄洋過海來邂逅一位王子般的丈夫;這片土地上根本沒有王子,王子只出現在芙洛拉自己編造的故事裡而已。艾達堅決地脫掉自己的鞋子,好讓自己不再滑倒;也不再理會沾滿污泥的裙子。那群毛利人有經驗地捲起了褲管,婦女們也摺起自己的衣裙。
艾達對芙洛拉作了手勢,手語打得相當激動,意思是說:「夠了!」
全身浸溼的艾達對於這可笑的婚禮感到十分沮喪,她用力地脫下這身禮服,以致緞帶和布料都被撕破了。莫瑞格和南西對此表示了不悅和焦急,但是艾達根本毫不理會,她的心早就不在這裡了。
史都華特專注地透過鏡頭看著艾達。她正抱著一束下垂的花,背後有一張作為背景用的風景畫,那片充滿陽光的景色比較像是義大利中西部的他斯卡尼,與她現在處身的陰雨霏霏之地不大相似。
「他們兩個認識的時候,我媽媽是在盧森堡的歌劇院裡當演唱家呢!」
芙洛拉和艾達的個性可說是同一個模子打造出來的。艾達在此地算是一個陌生人,芙洛拉便成了她和其他人的中介者,這項任務芙洛拉是非常樂於擔任的。
艾達微笑地看著芙洛拉,一邊聽她說話,一邊想著鋼琴,心想班斯不知道何時會從屋子裡走出來。
芙洛拉攀登上另一塊岩石。對她而言,這個新鮮的世界裡有新的繼父,還有全然嶄新的生活,然而她對這塊土地的第一印象卻是充滿泥濘的景象:泥濘的腳、靴子和腿。在家的時候,她根本不被准許玩任何軟灰土的,但是在此地她卻必須穿著最上等的旅行裝爬過一片爛泥。芙洛拉覺得十分好玩,她和艾達一樣擁有強烈的好奇心,而且在之前漫長的旅途中已經輕易地把自己和過去的束縛切斷了。她有母親陪在身旁,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廚房裡有一個燒著木頭的壁爐,一些冷食已經準備好放在桌上了。
孩子誕生了,但是並沒有歌聲附隨,因為分娩的過程冗長而危險,使得辛西莉亞變得虛弱不堪。威斯頓則忙著他的房地產事業,終日對著焦躁不安的員工發號施令,即使他知道自己應該平靜下來。這個可愛的新生兒——他們以辛西莉亞母親的名字——艾達為名——似乎十分健康,她紅著臉低泣著,然而她的母親卻逐漸憔悴下去。三個星期之後,辛西莉亞過世了。威斯頓獨自帶著孩子離去,也帶走那台紀念妻子的鋼琴。
「當心點!」南西也叫了出來。她已經養成覆誦莫瑞格說話的習慣,尤其是最後幾個字:但是莫瑞格並沒有發現這一點。
史都華特轉身走了。要把新婚妻子安頓下來,實在比他想像中困難多了。莫瑞格姑媽昨天熱心地介紹一群當地的零工來幫忙家務事,供艾達差遣用:洗衣服,提水,生火,縫紉,煮飯,照顧菜園,養雞……莫瑞和-圖-書格不辭勞苦地列了一大串,即使艾達不曾對家務事表現出有所惶恐。他必須給她時間,史都華特心想。
「有一天,我爸爸、媽媽一同在森林裡歌唱的時候,暴風雨突然就降臨了。但是他們唱得太專心了,以至於沒有注意到天空已經開始下雨了。就在他們唱到二重唱的最後一小節時,突然有一道閃電劈了下來,當場打在我爸爸身上,他全身著火,像一把火炬似地倒了下去。我爸爸就這樣子被打死了,我媽媽也在那時候被閃電給嚇啞了!」這孩子像是洩露祕密一樣降低了她的聲調說:「她——再——也——沒——有——說——過——話——了。」
史都華特走過來坐在艾達身邊,脫下禮帽,梳理著凌亂的頭髮;對於自己身為丈夫的新身分,以及艾達迷人的新娘模樣,他覺得自豪而快樂。史都華特轉身對著艾達微笑。突然間天空又閃過一道雷電,他們立即又陷身於傾盆大雨當中。
「我不要。」
史都華特有所期待地望著艾達說:「我相信妳會對這裡的一切感到滿意的。在晚上之前,我得完成一些零工,明天我再帶妳看看我的——」他停頓了一下,又改口說:「——我們的地產。」他充滿冀望地點了點頭,隨後又懷疑了起來,露出緊張的笑容,把他的禮帽換成了一般的工作帽,然後大步穿過天空灑下的月光走了出去。
班斯雖然聽著芙洛拉的故事,艾達的音樂卻填滿了他的心思。
她搖著頭,掙脫了調音師的手,他也只好讓她這麼做。不過,麥克葛瑞格仍舊相信自己的直覺,「她的沉默絕對不只是永遠不說話而已。」他對廚房的女傭這麼說。
「把——妳——的——手——臂——抬——起——來,」莫瑞格姑媽緩慢地說著,好像把艾達當成聾子似的。「手臂放下來。好,把手臂放下。」
過了不久,艾達的父親叫了一名裁縫師來家裡替她訂製生平的第一件長裙、束腹,以及襯裙。也是在那一天,父親將這台鋼琴送給艾達當作禮物,而艾達也為父親彈奏了幾首他最喜愛的曲子作為回禮。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班斯撿起從木板箱上拆下來的板條。他無法將鋼琴抬回去,但是他想要保護它。艾達注意到班斯正朝自己走過來,顯然是示意艾達該走了。她的心情頓時沉了下來,仍舊不肯停止彈奏。直到最後,艾達才斷然中止,闔上琴蓋。艾達黯然地戴上帽子,慢慢地跟著班斯走向回程。
就在他們動手排列貝殼的同時,芙洛拉向班斯描述了她們旅途的經過,「那時候有海鳥飛進我們的鍋子裡呢!」
「不,不是的!」班斯回答他:「他們知道另一條路、另一邊。」
「怎麼回事?」班斯輕聲地問。
艾達和芙洛拉的兩旁各坐著一位毛利婦女,較年長的叫作威瑪娜(在海灘上艾達曾經注意過她的粗麻布上衣和寬闊的裙子),另一位則較年輕。艾達對於她們的出現感到膽怯,就好像這座大叢林的出現一樣。她們的頭髮蓬亂,衣服寬鬆,肢體似乎十分舒適自在,艾達全身緊密的華服相形之下更加充滿著異國情調。
班斯的家坐落在一片較為明亮、四周也比較茂盛多葉的空地裡——比起史都華特光凸凸的居家環境。喬治.班斯不覺得應該清除周遭的本地植物和樹木。在這裡可以聽到宛囀的鳥鳴。艾達還注意到一隻胸前有綠色羽毛,長得有點像鸚鵡的動物,好像被染過色一樣。
「是在哪一座山呢,親愛的?」
行進到一半,隊伍突然停在一片空地上。班斯走到最前面去,毛利人則交頭接耳地互相談論著。
「漂亮極了!」莫瑞格讚美著這件禮服,「蕾絲是最容易壞掉的裝飾呢!」
艾達和芙洛拉一心一意地看著他,不是懇求,而是固執,她們要他改變心意。
「它的聲音就像說話一樣清晰。」麥克葛瑞格有一天調音的時候說道。他固定地會來艾達家作調音的工作,因為天氣相當溼熱,而且鋼琴被彈奏的頻率也很高。他看見小艾達嚴肅地護守著拆卸下來的零件,便打趣著說:「要守好哦!小朋友。妳在守著陷阱對不對?是不是想抓小老鼠啊?來吧!只要妳把它打開,小老鼠就會吱吱亂叫了。」艾達的臉沉了下來,眼神也立刻變了。她的雙眼盯著這位失言的調音師,直到他覺得不好意思再嘲弄下去,安靜地做自己的工作。
莫瑞格姑媽的臉帶著一縷悲傷地皺起來了,她起身向南西走去,一同協助艾達脫下已不成樣子的長禮服;這件禮服現在因吸了許多雨水而變得相當沉重。「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她一邊喃喃自語著,一邊以一種新的眼光看著艾達。
芙洛拉張大眼睛坐在床沿,「我不想待在這裡。」
同時,另一個女人則試圖從芙洛拉的臉上抹去她輕微的雀斑,這當然是徒勞無功的。芙洛拉只能面帶憂愁地順服著,不敢違逆。
芙洛拉突然開口了:「我本來的爸爸是德國一位著名的作曲家。」莫瑞格姑媽和南西停了下來。芙洛拉似乎是為了吸引她們的注意力。
芙洛拉也脫下了繁重的外衣,在海灘的一邊自由自在地跳起舞來了。她揮舞著手中的海草,無拘無束地踏著自編的舞步,彷彿受到艾達喜悅的鼓舞;她隨著艾達的樂曲又跑又跳。班斯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忘我的畫面。他的注意力和_圖_書被艾達豐富的琴聲所吸引,甚至當艾達彎著身子彈奏的時候,班斯發現自己竟然也不由自主地趨向她所在的位置。
當這群人還在爭論不休之際,艾達和芙洛拉找了一塊乾地坐下來喘口氣。這座叢林似乎突然變得孤癖起來,彷彿從她們停下來的那一刻起便開始在頭頂上關閉起來,就像被風吹皺的湖水頃刻間回復到靜止狀態一樣。艾達坐在一棵倒下的樹幹上,芙洛拉則在她身邊爬著玩。四周有一股沉鬱的氛圍逐漸從覆蓋在頭頂上的樹叢氣息和鳥鳴聲裡滴落、滲透,壓抑的氣氛已達到了頂點。
芙洛拉感覺到莫瑞格的不信任,於是便改口說:「我剛才說的不是真的,他們其實是在山邊的一座鄉村小教堂結婚的。」
艾達彈奏出流暢的曲調,如同浪潮一般挾帶著一股無以名狀的伏流。喬治.班斯被迷惑了。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子的音樂,如此地充滿渴慕之情;他也沒見過有人彈奏樂器的時候這麼陶醉。班斯無法將他的眼光從艾達身上移開,他已掉入艾達的音樂當中。這是一個絕美的時刻,沙灘上,海浪不斷湧上,海鳥盤旋上空。
「噢!」莫瑞格叫了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莫瑞格迫不及待要多聽一些。她這麼做當然是為了史都華特的緣故。
霍納想要解釋,但是被史都華特打斷了,他問班斯:「他們為什麼停下來?」
當地有些居民也過來幫忙:不過,他們其實是想看他們拍結婚照。
「別傻了!」最年輕的女傭開口了:「這不過是她從小被寵壞的後果罷了。」
第二天,雨勢仍然沒有減弱。當艾達和芙洛拉醒來時,她們發現史都華特已經走了。這一覺睡得很沉,而且還感覺得到船隻在搖晃的滋味。她們吃著桌上擺好的麵包和食物,然後艾達開始整理她們的行李。她首先拿出芙洛拉的玩具盒,裡面有她的洋娃娃,以及洋娃娃的衣櫃。艾達心想,這個房間應該是史都華特先前就留給她們的,另外一間的擺設就比較像是男人使用的,到處都是物品。艾達沒有想過史都華特會預期和自己共用一個房間。
第二天早晨,當芙洛拉吃完了她的土司麵包之後,史都華特走進了臥室。他從桌上拾起一包不成樣的蕾絲——艾達的結婚禮服——然後生氣地丟棄了它。他看著眼前兩個女人忘情地用手語交談著,覺得自己成了外來的干預者,並且對於她們女性式的神祕交談感到不安。當他走近之時,芙洛拉和艾達突然一下子分坐開來,僵直地往後一坐,好像準備專心聽史都華特講話一樣。氣氛的改變在場者都能察覺。他敲一敲隔板上掛著的鋼環,笨拙地移動著它。
莫瑞格皺起了眉頭,不知道該相信還是懷疑:這孩子的話讓她感到迷惑。「那他們是在哪裡結婚的?」莫瑞格偷偷地望向窗外,以免有人正好走過來。
「為什麼?」芙洛拉喃喃地說,她那張善於說故事的臉都快皺成一團了。艾達不再看她,莫瑞格和南西也繼續整理衣服上的蕾絲。
莫瑞格姑媽和南西很快就帶著艾達的結婚禮服跟過來了。這是一件像外科手術服的露背連身洋裝,也就是拍照時新娘常穿的禮服款式。艾達知道她們要她穿上。
「我必須離開幾天。」他帶著歉意說道:「我對一些毛利人的土地非常感興趣,而且我可以用很合理的價格買下來。」史都華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不太好意思地支吾著,「我希望妳能花一些時間在此安居下來,也許,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他充滿期望地看著艾達說:「對吧?」他點了點頭,卻在艾達頷首示意的同時害羞地移開了自己的眼光,「如果有任何問題的話,可以去找喬治.班斯先生。妳見過他的。他就住在不遠的村落——我留了一張地圖給妳。」
艾達向她打了手勢:「我們必須留下來。」
雨這時已經停了,陽光遍灑在班斯房子的稻草屋頂上。有一匹馬被繫在屋子一旁,正在那裡嘶叫著。
「對不起!」他看著她們母女倆平靜的眼神說:「我沒有辦法那麼做,我沒有時間。」說完之後,他向她們道別,轉身進屋子裡去了。
「那妳要去哪裡呢?」艾達問她。
在行進的過程中,艾達對於這座叢林所散發出的異國風情感到驚嘆:各式各樣的薄葉植物、蕨類和苔類似乎蔓延在這片國境之內,新的樹木也從腐朽、枯死的老樹中不斷地繁衍而出,在濃密而拖曳著的藤蔓、落葉和樹根中交纏著。叢林寬廣的綠色表面被滲入的陽光所轉換,透露著萬花筒般瞬息萬變的色澤,從蒼白的羊齒類新生植物,到泛著紫黑色的大型棕櫚:裸|露的棕色林地鎮壓著其上布滿的爛泥。艾達被這群毛利人帶著走,喬治.班斯則指引著隊伍的方向,也擔任史都華特和毛利人之間的翻譯員。一路上崎嶇不平,艾達和芙洛拉都穿著講究的靴子,以及累贅的長裙。這趟路途對她們而言確是艱困難行。
艾達和芙洛拉向門口走近。那扇門就像馬房前的門一樣,底下的部分是敞開的。她們敲了敲門。芙洛拉蹲下去往裡面看,她瞧見一雙腿,那人穿著長底褲,逐漸向她們走來。芙洛拉一臉精明地站在外面,班斯出來應門了。
「這位是奧塔其和本地之間唯一的教區牧師。」她們向艾達介紹了莫瑞格的弟弟,賽普提莫斯.坎貝爾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