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史都華特不習慣和毛利人相處,雖然他來到此地的一切定居工作,包括他那棟房子,都是靠毛利人的協助而建立起來的。莫瑞格姑媽和南西來到這裡是為了要將基督教傳給當地的這群異教徒,而她們也在改宗後的毛利人當中過得挺舒適,對於毛利人的習慣和文化也習以為常了。雖然這些毛利人的生活經由這些外地人的訓練已經改善許多,然而在史都華特的眼中看來,他們仍舊是一群野蠻人。
史都華特忽然神色猶豫地靠近了莫瑞格,「姑媽,如果有人把餐桌當成鋼琴來彈的話,妳覺得會是什麼狀況?」
艾達在琴藝上的進步已經遠遠超過她在課業上和家務上的學習。他們還沒有想過要開始安排法文的課程:當德爾渥看到艾達的時候,他覺得要強制教授她法文口語的課程會是一件尷尬的事情。
雖然艾達一開始的時候顯得退縮而遲疑,但是她實在是一位優秀的學生。德爾渥相信艾達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而且有一天她將達到和自己一樣的成熟度。在他面前,艾達的彈奏總是矜持而謹慎的。然而德爾渥並不認為這算什麼缺陷;身為一個音樂家,德爾渥對於正確性和正統性的評價要高過於情緖化、戲劇化的豐饒。
史都華特將行李運上了船,連同他的家當、他的夢想,與其他準備移居外地的男男女女一起出發了;他們要離開老舊的世界,尋找新的家園。那些人帶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在身邊,有鐵床架、櫥櫃、餐桌,打算放在新家的客廳、廚房,或是臥室裡。
莫瑞格姑媽轉向她的伙伴。「茶!」她命令站著的南西。
一直到四年之後,德爾渥.霍斯勒這位二十三歲的青年才從愛丁堡搭乘轎車來到了麥克葛瑞斯的家園。
亞力斯達爾.史都華特也懷抱著婚姻的希望,但是他沒有跟任何人談起,包括湯瑪斯。他的本性並不屬於衝動型,也知道對於婚姻這種大事必須敏感一些、謹慎計劃才行。曾經有一位女孩深深地吸引著他,她是村莊裡好人家的千金,路易莎.道格拉斯;她有一頭美麗的秀髮、藍眼睛、身材高䠷;十四歲的時候他們曾經一般高,但是以後幾年之內,亞力斯達爾已經長成一位挺拔的青年,遠高過路易莎了。
艾達羞澀得根本不敢看他,她起身打算離開房間,德爾渥卻堅定地對她說:「很好!今天起妳可以開始學著詮釋樂譜了。」
在這幾次的漫步裡,有一回,艾達悄悄地牽起了德爾渥的手。他雖然感到意外,心裡卻是欣喜的。
每當沒有下雨的時候,芙洛拉便把握機會在外頭嬉戲,而且她喜歡幫忙史都華特的工作。站在農場裡趕著小雞是她最愛做的事情。而且芙洛拉也開始在附近的叢林裡進行探險,那一片幽暗的林地正好可以滿足她冒險的興趣。史都華特劈開斧頭的那一剎那會使她不由自主地退縮,但是不久之後,她又會高高興興地繼續她的工作。
霍斯勒是唯一的應徵者,因此他們詢問了他的意見。霉斯勒答應開始在未來兩個月內教授鋼琴和法文,作為試用的階段。
「她說什麼?」史都華特深深地感到挫折!他和艾達之間竟然無法直接溝通,而且對於艾達情緖化的反應也感到失望。
「在你地產上的那一塊嗎?」
次日,史都華特來到傳教所裡拜訪莫瑞格姑媽。傳教所的建築在這塊區域裡是最堅固持久的一棟樓,有著木質的樓梯扶欄,重木鑲板,蕾絲布簾,牆壁上貼了壁紙,壁爐架上也擺了一些聖經引句作為裝飾。傳教所的兩位女孩,漢妮和瑪麗,正在縫絍,史都華特則幫莫瑞格姑媽布置聖誕節表演用的彩帶。
艾達將紙條遞給他,上面寫著:「不行,絕對不行!那台鋼琴是我的,是我的。」
「唔!我只知道她用蠻力把禮服的蕾絲都給扯下來了。我看啊!如果當時我不在場的話,她可能會用牙齒來咬了。」這時南西也插了一句:「可能還會用腳踹呢!」
史都華特越過屋前的爛泥,心中仍舊盛怒未消。他的生活已經被艾達給弄亂了,不再井然有序:沒有一件事情是按照他原本的預期來進行的。
史都華特鬆了一口氣說:「我相信過一陣子她會變得比較有感情的。」
「你覺得橫越溪流的那塊八十畝地怎麼樣?」
「當然不會!那是一張餐桌。」
「嗨!」芙洛拉愉快地回應了史都華特,似乎對於繼父的歸來感到十分驚喜。
第二個星期的首日,德爾渥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樓來到了琴房,訝異地發現艾達已經坐在那裡等他了。她是一個嬌小的女孩,穿著十分優雅,十六歲的年紀看起來像只有十二歲一樣。她的神情嚴肅,可說是面容堅決:她對服飾的選擇也相當嚴謹,但是布料和款式都相當出色。領緣和袖口的白色蕾絲精緻而高雅。
「不會發出任何聲音?」莫瑞格姑媽還是很困惑。
班斯不置可否地聽著,一邊啜著茶。對於艾達把餐桌當成鋼琴來彈奏的事情,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班斯親眼目睹過艾達和鋼琴水乳|交融的情形,現在他已經能夠約略地了解艾達遠離所愛的痛苦。
史都華特拉了拉衣服的下襬,退出了屋外。這個新組成的家庭如此輕視他的存在,史都華特一方面氣憤不已,另一方面又像個孩子似地感到沮喪。
然而在這趟偉大的旅程中,亞力斯達爾依然惦記著路易莎,彷彿見到她的秀髮隨著海風飄揚。他也會想到紐西蘭島上食人族紅著牙齒的模樣。路易莎可能會被他們俘虜,但是他會奮勇地將她從刀叉之下和那群野蠻人的手中救出。
亞力斯達爾知道湯瑪斯已有了結婚的計劃,如此一來,家裡的田地根本不足以支持兩個家庭的生活。蘇格蘭是一個移民之地,歷代的居民移出率很高,即使到了現代仍舊如此。於是,他決定離開,他唯一需要考慮的只是離開的時間和移民的地點而已。
史都華特望著牆上的地圖,他知道自己正位於世界的底端,而此時路易莎和他的距離卻變得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艾達明白史都華特一點也無法體會她此刻的心情,她胸中的怒火簡直快把她整個人燒起來了。艾達將史都華特剛洗好的衣服從壁爐上的繩子扯到地上,然後打開自己的便箋焦急地寫下一些字。她的手因為激動過度而握不緊那隻銀筆。
「嗨!」史都華特輕聲地向她們問好。艾達和芙洛拉卻立刻停止了她們的動作,並且同時站了起來。
決定移民之後,史都華特接到父親的姐姐莫瑞格姑媽的來信,她之前就連同幾位夥伴帶著教會積存的基金來到紐西蘭做傳教工作。「他們說這塊土地物產豐饒,而且相當廣大,」莫瑞格姑媽在信中寫道:「還有很多異教徒的靈魂等待救贖呢!」亞力斯達爾覺得這一切跡象和徵兆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
艾達向芙洛拉示意,她黑色的眼眸中充滿了憤怒。
「用什麼來交換?」芙洛拉在艾達的驅使下詢問史都華特。他剛才已經把這樁買賣告訴了她們,而且對於這個計劃感到興奮異常。他們正坐在餐桌上吃著艾達細心烹調的食物。艾達對於烹飪並不是很內行,其他的家務事亦然,但是她的個性根本不容許自己向任何困難屈服。芙洛拉在一旁用家家酒的玩具斟了三杯水,陪著大人一起喝茶。史都華特在她的心裡仍舊是一個抽象的「繼父」,如同「紐西蘭」對她的意義一樣。「用妳的鋼琴。」史都華特告訴艾達:「這就是交易的內容。」
她不斷地點頭,傾聽的神情也十分專注,對於紐西蘭,路易莎所知道的似乎比亞力斯達爾多了一點點。「那是一個蠻荒之島!」她提供了她的印象:「聽說那裡的春天很炎熱,而且還有食人族。」
「不過,目前還好啦!我只是有點擔心而已。」史都華特迅速地回應了她們二人。喬治.班斯站在客廳外黑暗的走道上,用上等瓷杯喝著茶。這杯子和他粗糖的手似乎有點不太搭配。他聽著史都華特的談話,眼中有股戲謔的神情。
亞力斯達爾.史都華特在廿歲的時候就已經移居到紐西蘭了。他移民過來之後,便開始開發農地、建造屋舍,以及飼養家畜。飄洋過海的艱辛旅程並沒有削減他的雄心壯志——濃密的熱帶叢林也沒有動搖他的心志:史都華特要在這片林地裡創造出更多的農田、地產。
所有的人都知道再這樣下去的話,麥家總有一天會破產的。而艾達不會說話,這可能會影響到她未來謀生的能力。於是,派克建議替艾達設立一筆信用基金,好作為她將來的教育經費和嫁粧,而且這筆錢不會受到其他財產消耗的影響。德爾渥.霍斯勒便是利用這筆基金聘來的家庭教師。
漢妮和瑪麗是傳教所的忠貞成員。史都華特相當欣賞她們全然歐式的合宜穿著。兩位年輕女孩都是傑出的裁縫師,漢妮甚至於能夠靈巧地幫莫瑞格做頭髮,細心地上髮捲、髮圈;這也是莫瑞格姑媽唯一願意做的裝扮。漢妮和瑪麗都受過當地的禮教訓練,雖然,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還是會叼根煙草,坦率地表露自己的感情。
史都華特丟下了斧柄,雙臂交叉於胸前,並且開心地笑了。他對於這樁交易非常滿意,「天哪,我從來沒有想到班斯先生居然是一位音樂的愛好者。喬治,你有潛在的天份哦!」
「會非常戲劇化。」南西表示了一致的看法。
「當然不!」班斯笑了。
「有一位約克公爵,他有一萬人馬……」芙洛拉在伐木場裡來回地唱著、跳著,白色的洋裝和僵硬的圍裙舒適而整潔,與滿地的黑泥成了強烈的對比。
史都華特需要一位妻子、一位伴侶,因為逐漸步入中年的他已經感受到孤寂,而且他相信這份孤寂會隨著時間慢慢地侵蝕他的生命。他並沒有要求妻子必須扛得起一箱木頭或是象牙。
也是在解析音樂的過程裡,她得以移轉到另一個新的境界裡;在其中,有著一種美麗的語言,而這種語言在這個屋子裡只有她和德爾渥獨享著。
史都華特搭蓋了一個單面傾斜的小屋,作為休息和蔽雨的克難之地,雖然溼氣一再滲入他所帶來的每件物品。他開始勞動,砍伐、焚燒,以及搭建。史都華特沒有時間寫信給路易莎,但是他每夜心懸著她。
威斯頓.麥克葛瑞斯對於現在的情況感到些微的不安;她的女兒似乎總是離不開鋼琴,而且威斯頓原本想讓她接受正式訓練的想法至今反而加強了艾達音樂方面的野性。即使艾達彈琴的風格已經愈來愈正確,也愈來愈具結構性。然而這些問題很快地又會被威斯頓拋到腦後了,畢竟女兒的快樂還是勝過一切的。德爾渥.霍斯勒在麥家也發展出良好的關係;他和這個家庭相處融洽,而且艾達喜歡他。
芙洛拉的歌聲裡透露著史都華特無法辨認的悲慟!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一看,才發現原來芙洛拉身邊還有別人。艾達正坐在餐桌前,她的手輕巧地在桌面上滑動著,彷彿在彈奏著一台虛幻的鋼琴。
當天德爾渥來得太晚了,以致無法立即和他的學生會面。他坐在一間略嫌零亂、骯髒的房間裡,使得他原本的憧憬開始幻滅。首先,他已錯估了這裡的天氣,北方的氣候比他想像中冷得多,而蘇格蘭的暗淡也和他原本預期的友善、熱情有些差距。
「再見了,亞力斯達爾.史都華特。」路易莎向他道別,他彷彿聽得出她語氣中的悲嘆和惋惜。
艾達受不了芙洛拉隨便地刻劃鍵盤,乾脆自己用廚房的刀子刻出正確的版本,然後耐心地教芙洛拉辨認每個音,「中央C,C#,D,D#,E,F,F#……」一直到最後一個琴鍵。她們並不認為這樣做有什麼不妥,史都華特的歸來也沒有改變她們的想法。
「他想要讓自己進步……」史都華特也有點不耐煩了。艾達一聽,伸手就把杯子摔到地上,碎片頓時散落一地。「妳也可以彈那台鋼琴啊!」
食人族!亞力斯達爾對於紐西蘭的夢想頓時受到搖撼,那些原本設想中的蘇格蘭教堂、農田和莊園,也都晃動了起來,換成了魯漂遜漂流的畫面,以及沙灘上孤獨足印的景象。「不過,」他回應她說:「莫瑞格姑媽已經在紐西蘭傳教了。在我抵達那裡之前,這些野蠻人可能都已經是基督教徒了;而且他們喝茶的時候還會吃英國的小圓餅呢!」他們一起笑了,很快就回到了路易莎的家。
德爾渥並沒有在第一個星期的時候看見艾達。麥克葛瑞斯曾在第三天的時候向他解釋,他說艾達是一個害羞的女孩,不習慣接觸人群,但是她已經答應從下星期開始在琴房學琴。在這之前,德爾渥可以隨意地彈奏艾達的鋼琴,並且先讓自己安頓下來。
「我想做個交易。」班斯回答他的疑惑。「你想換什麼?」
史都華特對於艾達執拗的情緖感到又驚又氣,他用力將紙條摔在桌上,拳頭也打翻了其他的杯子。他站著說:「妳不能再這樣子下去了。我們現在已是一家人,每個人都會有犧牲之處,妳怎麼可以這樣子?」史都華特指著艾達大聲吼叫:「妳一定要教他,而且我會督促妳的。」他說完便轉身走出屋外,徒留艾達臉色蒼白地杵在那裡,她的眼直盯著史都華特方才重擊的桌子。
茶飲完畢之後,史都華特和班斯走了一段長路回到史都華特的家,他們發現芙洛拉正騎著一匹假想的小馬繞著屋子玩耍。史都華特隨即展開每日劈材的工作。
德爾渥是家裡的第三個兒子,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他一心想要成為一名藝和圖書術家,但是他也了解這份志業是難以實現的;德爾渥不過在表面上尋得一些藝術的成就罷了。他頭戴著一頂天鵝絨帽,身穿紫色的背心,還有一件在風中飄蕩不已的大禮服。這件禮服是由他的姐姐親手縫製的,剪裁特殊,胸前的樣式非常合身,右邊的領子較左邊的領子低兩吋。德爾渥對於姐姐的慧心巧思非常感動,他宣稱這種剪裁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原創性。姐姐們都非常疼愛德爾渥,而且她們對於蘇格蘭女孩有一份欽羨,這些女孩也是德爾渥獨特的領略對象。
史都華特取了一些木材之後就回來了,喬治.班斯則尾隨著他。班斯不常來到傳教所,通常是有生意要洽談的時候才會來。他無法忍受史都華特和其他人那種高尚的社交禮儀。因此,班斯總是自己坐在廚房喝茶等候。
「對!我想也是。」史都華特低頭看著地上,然後又看著班斯,內心似乎有所盤算,「艾達會彈。」班斯聳了聳肩,沒有表示什麼。「她家人曾經告訴我她彈得非常好,大概從五、六歲就開始彈了。」這時候,史都華特對於妻子的成就產生一股莫名的自豪,雖然實際上他並不同意艾達把鋼琴搬回家來。班斯早已聆聽過艾達出色的演奏,但是此時他並不打算把這件事情告訴史都華特。
史都華特相信土地的收購將會為他帶來繁榮的事業。農業太艱辛,也太緩慢;土地才是唯一真實的財富。他沒有時間娛樂,也沒有時間去稍遠的沙龍和城市;如果艾達真的這麼熱愛音樂的話,她可以替教會司琴。對史都華特而言,土地比起沙灘上的鋼琴重要多了。不過,他很高興現在能夠讓這台鋼琴發揮最大的效用;八十畝地的確是一筆非常好的交易。
當夜幕降臨,史都華特躺在床上冷得發抖,一方面感到興奮,另一方面也憂心著。
午後的時刻,艾達會穿上她的洋裝、鞋子和披風,兩人就一起漫步在麥家的土地上,或是走到鄰近的農莊,並且帶回一些有趣的葉子、種子、昆蟲,以及石頭。然後,艾達便喜歡將這些東西在桌上擺成動物的形狀。她會用一個禮拜收集來的成果排成一隻精緻的松鼠,以細枝一層又一層地擺成松鼠細微的毛髮。
艾達十二歲那一年,威斯頓.麥克葛瑞斯決定要替她找一名教琴的鋼琴家教,於是便把這個計劃告訴了他的會計師,以及他的律師貝斯禮先生,還有調音師麥克葛瑞格;酒會裡的每個人也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內,德爾渥都無法說服艾達離開桌邊的位置,那位置一向擺在房間裡遠遠的一角。不過,第二個禮拜已經有所進展了;艾達走出房間,回來的時候帶著一把椅子,她把它放在較近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此時麥克葛瑞斯的家園已經不若艾達出生時那麼輝煌、保存良好了。大門已不再緊閉,因為一邊的門軸早已壞了,開往麥家的路上也是到處坑坑洞洞。
麥克葛瑞斯先生,他曾經是如此地特殊不凡,卻似乎無視於今日的沒落;他接受這棟房子的老舊如同接受自己日益增添的年歲一樣,覺得地產和自己終舊會衰老而去的。麥克葛瑞斯先生處理這些事情就好像他看待嫌惡之事的態度一樣,會像個孩子似地忽略問題的存在。因此,當麥家土地上的債務與日鉅增的時候,他愈來愈少去查閱帳簿,直到完全不再理會為止。
德爾渥本身是一個平常的鋼琴家,他有良好的音感,也有寬廣的欣賞能力;不過,有些曲子他只能記下它們前奏的部分。
「把它當成鋼琴來彈?」莫瑞格疑惑地問道。
艾達和芙洛拉跟著班斯從海邊回來沒幾天之後,亞力斯達爾.史都華特已經勘察土地回來了。他騎著馬穿越叢林。這匹馬是一隻高大的良馬,絕非芙洛拉從前飼養的小馬能夠比擬的。牠小心翼翼地踏過泥沼地,帶著史都華特巡視四周的土地。史都華特要再進行一次焚火清除的工作。他確定艾達想要擁有一塊更大的菜園,因此必須找個時間在今年之內種植出一片草地來。
除了這種奇怪的情境之外,德爾渥訝異地發現自己變得健談多了,在這裡也覺得十分自在。因此,在他彈奏鋼琴的時候,他仍然持續與艾達對話著。每當他要求艾達練習彈奏的時候,艾達總是面露害羞,同時恭敬地向他微微鞠躬。
蘇格蘭教會的傳教士曾經告訴他紐西蘭島上有許多很好的長老教會,史都華特便很自然地聯想到村落裡的教堂、農田、莊園、房舍;那邊應該和家鄉的情形有雷同之處:除了天氣之外。
他們課程的進展也因此而突飛猛進。m.hetubook.com•com艾達漸漸能夠在德爾渥的面前彈奏了。在第一個星期,她總是在他離開的時候才彈。
他的會計師派克先生是一位明智而良善的人,他擁有八個孩子,對於麥克葛瑞斯非常了解,但是也因此擔心著麥家小女兒未來的命運。
史都華特在交談時仍然沒有停止手邊的工作。
艾達,麥克葛瑞斯的鋼琴被迫作為交易物。
然而史都華特卻心生不悅。對於安頓她們母女倆一事,他似乎心有餘而力不足。他開始擔心起艾達刻桌子這種行為。這些鍵盤的標記一直停留在他的心底,直到他聯想起一些不祥的符號。
「亞力斯達爾,這些土地和工作要分給我們兩個人是不夠的。」湯碼斯有一天對他表達了立場。
學習看樂譜對艾達而言可說是意外的啟發。她從來不知道鋼琴的語言符碼會是如此精細而複雜。她喜歡去解讀琴譜中傳達的故事,它們帶領她走進另一個世界,一個與她原來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是一塊很好的平地,而且有穩定的水源——怎麼了?我又沒有錢,你跟我提這個幹什麼?」
莫瑞格從手中的縫紝工作抬起頭來,瞇著眼睛看史都華特遞給南西一份手工藝品。「好了,你不要再梳你的頭髮了,它看起來已經夠好了,再梳的話反而難看了。」莫瑞格看不慣他這個壞習慣。史都華特聽了也覺得不好意思。「你看,」她繼續說,手裡握著縫了一半的床單,「這是頭要套進去的地方——南西,弄給他看看……在劇中他們會死去。牧師打算用動物的血來增加真實感,想必結果會非常戲劇化。」
「她說那是她的鋼琴,班斯不可以碰它。」芙洛拉翻譯出艾達的意思,她的語氣中也注入了母親的那股憤慨。艾達站起身來,忿忿不平地在屋內來回踱步,然後又停下來打手語。她的意思是:「班斯是一個莽夫,他連字都不認得,無知得很。」艾達開始敲撞屋內的家具,生氣地用腳踏著地板,再也無法掩飾她的忿恨。
教堂的聚會結束之後,亞力斯達爾會陪路易莎走回家,即使這樣的機會並不多。不過,和路易莎一起散步往往為亞力斯達爾帶來莫大的鼓舞,就算在幾個月裡他只能見路易莎一面,他的心卻總是思念著她的。
德爾渥的母語是英語,但是他父親的家族屬於德國血統;不過,他和他的父親,一位路德教派的牧師,都不曾去過德國。
莫瑞格姑媽打開了她的扇子,拚命在胸前搖著。「噢!當然,當然!這只是你的關心而已。」她邊說邊蹙著眉頭。
「那台鋼琴。」班斯撿起另外一塊圓木。
當史都華特走近房子的時候,他聽見裡面傳出孩子的歌聲——是芙洛拉。這女孩的纖細嗓音飄出屋外來迎接他的歸來,史都華特不禁湧出喜悅之情。這聲音讓他感受到一股親情,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體會過的。他跳下了馬背,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德爾渥趨近艾達,向她打了招呼。
一天,艾達試彈著一首自己聽來的曲子,那是一首父親經常哼的流行旋律。當她彈奏完畢,轉身準備離開座椅時,他看見站在門邊的德爾渥。他粲然一笑,然後舉起雙手為艾達的演奏鼓掌。
他賣了一塊地,打包好兩箱行李,包括一些衣服和書籍——聖經、莎士比亞、德弗的魯賓遜漂流記,這些對他而言已經夠了。他也帶足一筆錢,準備去那裡建造他的第一棟房子。
他終於來到了紐西蘭。天氣是如此溼熱,史都華特趕忙卸下自己的貨物、行李。這裡似乎什麼也沒有,也好像什麼都有。樹多、野生植物多——比起蘇格蘭花園裡栽種的植物要來得茂盛多了,山林也比家鄉的更為蒼鬱。
亞力斯達爾.史都華特在想,路易莎.道格拉斯什麼時候會和他一起遠走高飛呢?她會馬上跟他走,還是等房子蓋好以後再過來?
班斯又笑了。「我可能需要上一些課。」他笑著說:「不然的話,鋼琴擺在家裡也沒什麼用了。」
十六歲的艾達有著成熟|女人的影子,這一點常常讓德爾渥感到困惑。雖如此,德爾渥卻有著深深的滿足感,彷彿艾達寂靜的小小靈魂裡有某種東西已經進入了他自己的靈魂裡,並且告訴他這一切是美好的。
在蘇格蘭的老家裡,史都華特尚有一個兄長——湯瑪斯,以及臥病多年的老母親。
這個年輕人決意定居在紐西蘭了:這塊土地物價低廉,航路也可以從格拉斯格通行,而且這趟遠行適足以培養出冒險精神。他知道紐西蘭島的季節和蘇格蘭相反,所以聖誕節和大年夜會在夏天度過。
和圖書
班斯這時開口了。
律師貝斯禮和會計師在各個大學內貼出廣告徵求人選之後,錄用了霍斯勒;他們認為這樣子比較能夠找到價格合理、性格謙遜的老師。
「妳必須教他如何照顧那架鋼琴,」史都華特嚴厲地說。
在德爾渥眼中看來,這個小女孩大概也如同蕾絲一般脆弱。她的小手和雪白的頸子如此纖細。她就像一位成年女子完美而脫俗的縮小版一樣。
艾達打開胸前掛著的細長鐵盒,並且拿出附在盒邊的銀筆。鐵盒裡放著一些淡黃色的小紙片,艾達在紙上寫了一些東西,把它遞給了德爾渥,然後又小心翼翼地退回原來坐的位子上。紙條上簡短地寫著:「我不會說話。」
就在亞力斯達爾離開的一個月前,他打算在教堂聚會結束之後告訴路易莎這個計劃。這一天春意盎然,萬物似乎擺脫了寒冬的凜冽。在層巒疊翠的圍繞下,亞力斯達爾告訴路易莎有關他移民計劃的所有細節,包括他行李中所裝的每一件物品。他以為這樣子的談法能夠引起路易莎的興致。
史都華特騎著馬來到史翠特佛補給生活用品,並且在那裡收到了三封信件:一封是湯瑪斯寄來的,裡面有一張銀行匯票,以及隻字片語,深深地喚起史都華特的鄉愁:另一封是莫瑞格姑媽寄來的,她說她決定搬到南部的教會來,好就近照顧史都華特;最後一封是姐姐瑪莉的來信,除了告訴他第一個寶寶誕生的消息之外,還附帶許多家鄉的小道消息,包括路易莎將在明年春天結婚的事情。
「當然!」莫瑞格說道:「養寵物也一樣啊!而且牠們也不會說話。」
「再見,道格拉斯小姐。」他握著手中的禮帽,帶著僵硬的笑容對著路易莎說。他並沒有問她:「妳願意跟隨我嗎?妳願意嫁給我嗎?妳願意成為我的妻子,和我一塊遠行嗎?」他什麼都沒有說出口。「過些日子,我會寫信給妳的,到時妳再過來。可以帶著妳的衣服、聖經,和其他蘇格蘭的好東西來。」這也只是史都華特腦中的想法,但是他太年輕,也太害羞了,對於這些聳恿的句子根本就不熟練。他能夠說的只是:「我會寫信給妳的。」這對於史都華特而言,可能已經是最浪漫的作風了。
四個月之後,除了住在此地的毛利人之外,他沒有遇見任何人。這些人看起來似乎很溫順,令人難以聯想到食人族的形象。
「你是說沙灘上的鋼琴?」史都華特驚訝地問道,好像還有另一台鋼琴似的。這下子他可停止工作了,這件事需要慎重商量一下。班斯點了點頭。「那並不是沼澤之地,對吧?」史都華特突然質疑了起來。
芙洛拉堅稱那張木桌子本身就是一台鋼琴,而且彈奏出的琴音相當優美。這孩子拿了一隻筆在桌面上畫了一個粗略的鍵盤,但是她有時候會厭倦於無聲的敲打遊戲,於是便要求艾達在上面彈奏。
艾達並沒有意思要激怒她的丈夫:她只是太過於思念她的鋼琴,而且以往在忙完家務事之後,她通常固定會教芙洛拉歌唱的課程。
「對!」班斯拿了一塊圖木給史都華特。
「我知道她不會說話,」史都華特接著說:「但是現在事情好像更複雜了。我懷疑她的腦子是不是也受到什麼影響。」
他們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不安,很快便陷入了沉寂。史都華特脫下他的旅行帽,不自覺地摸摸自己久未整理的鬢角,然後走向餐桌,拿起艾達上次撕下的一團蕾絲。他看見桌面上多了一些雕刻的紋溝和記號,似乎是有人將鋼琴的鍵盤刻在這裡。這張桌子是他親手做成,如今被人如此損壞,史都華特非常震驚!他當下便猜出這一定是艾達的傑作;艾達雕刻了這些琴鍵,然後把它當成真的來彈。
「這很奇怪,不是嗎?我是說,餐桌根本不是鋼琴,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南西將茶遞給史都華特之後,莫瑞格又叫她把餅乾送來。「對啊!餐桌不會有聲音的。」她肯定地說。
艾達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違逆過自己的意志,然而打從她來到此地,史都華特的作風卻是如此強硬、難以理解。而這一次史都華特已經給艾達帶來最大的傷害。雖如此,艾達深知自己別無選擇,即使這麼做會與她的性格有所抵觸。她決定接受丈夫的交易,但是只能在最小的程度內;而且班斯可能會日漸忽略這台鋼琴,或是覺得鋼琴課程索然無味,那麼,情況就會轉為有利。
「會變得沉默一定有某些原因存在。」史都華特繼續說道,一邊攪動著自己的茶。「應該是的!」莫瑞格回答他,並且收起了扇子。「棉花!」她又發出命令,同時把針拿給南西穿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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