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卡密拉是這艘船上最傑出的水手,他轉向班斯說道:「她說得沒錯,把它扔了。它就像口棺材似的。」
不久,艾達的眼神突然露出堅定的目光。她從班斯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對著芙洛拉做手勢。芙洛拉訝異地看著艾達,然後又看著班斯。
「我希望回到家裡去……」德爾渥在腦中搜尋著理由,「我也該結婚了。」他訝異於自己魯莽,同時因撒謊而不安著。他知道婚姻對於艾達是毫無可能的,此時此刻的德爾渥覺得自己不應該再做這方面的考慮。
她開始在水中掙扎,想用手拉住繩索。但是它離自己太遠了,鋼琴的重量又一再地拉扯著自己。她奮力地抓住繩子,用另一隻腳將自己被繩子纏繞住的靴子給脫掉,鋼琴和她的那一隻靴子則繼續它們無聲而奇妙的沉沒。艾達的身體變輕了,她的身體驅使她向水面游去,直到海面上新鮮的空氣再次灌入她的肺裡。艾達被毛利人救了上來,在陽光下,班斯愛憐地將她抱上了獨木舟。
「琴鍵在我這裡,我會把它修好的。」班斯安慰著她,一邊將胸前口袋裡的琴鍵拿出來。艾達卻依然固執地對班斯搖著頭,她的決心有增無減。
威斯頓感到十分困窘,不明白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在自己的女兒身上?他把這個棘手的差事留給了貝斯禮。律師貝斯禮於是親自找了艾達懇談,他以為自己能夠說服艾達招供出孩子的生父,好讓他為她安排一些事情,比方說婚姻或是其他補償的好辦法。
「嗯!」艾達的父親沉吟著。他又詞窮了。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來,「今天是聖誕節,可能沒有馬車,也沒有其他的服務。」
「她的天賦是陰沉的,」威斯頓說道:「這是我所認為的。」
艾達的身孕已日漸明顯,她隆起的腹部和她的身高體重已經變得不成比例。第一個察覺異樣的是負責洗衣的女傭,她發現艾達已經很久沒有來潮了。傭人們在廚房和花園裡談論著這件事情。
「沒事了,現在已經平衡了。」班斯回答他們。
自從在音樂室度過那一晚之後,德爾渥.霍斯勒便離開了麥克葛瑞斯家。
艾達在一個箱子上坐了下來,芙洛拉則在一旁輕輕地摸著她的頭髮,似乎這樣子會讓她好過一些。喬治正和毛利人商量著行李的安排,以及他們三人的運載方式。他們在浪潮裡搬運著箱子,龐大的鋼琴則被留在最後面。芙洛拉小心翼翼地抓著艾達的帽子。
繩索緊緊纏住了艾達的足踝,她瞬間從船艙中跌落海面,跟隨著她的鋼琴一起墜入冰冷無底的海水當中。
威頓斯的辦公室裡傳出了談話聲,艾達不禁停下了腳步。一股奇妙的預感穿過她的心裡,艾達竊聽著房裡的聲音,沒有馬上走進去,雖然聖誕夜和_圖_書的歡愉仍然留存在她的情緖裡。從她藏身的角落裡,艾達將德爾渥辭職的過程聽得一清二楚。艾達強迫自己不要哭出聲來,不要打斷他們的交談,正如六歲那年她要自己不再說話一樣。她像石頭一般動也不動地站在走廊外面,幾乎快要無法呼吸。
芙洛拉一天天長大了,艾達也逐漸步入她的成熟階段。威斯頓的姐妹派翠西亞和艾塞兒一再地來訪,提出她們無止境的詢問和評價。威斯頓已經為她們的苛刻感到進退兩難。鎮上的傳聞並沒有中斷過,資訊的缺乏如同氧氣的供給一般助燃著流言蜚語的火焰。在芙洛拉七歲生日的那一年,兩位姑姑到鎮上為她購買生日禮物。一位當地的婦女帶著自以為是的嘲弄歡迎她們的到來,並且在鋪著鵝卵石的路上吐痰唾棄她們。
艾達不理會莫瑞格和南西的想法,她自己經歷的劫難已經足夠。她站在門口斜視著一切,顯得不理不采,彷彿幾個星期以來都不曾見過陽光。芙洛拉站在班斯身旁,他們都穿戴整齊。芙洛拉戴著她藍色的帽子,喬治則身穿藍色的大禮服。班斯用手臂護守著芙洛拉,這個小女孩則用手拉著他的褲子,害怕見到母親吊著繃帶的樣子。史都華特則不知去向。艾達穿著一身黑衣,猶如葬禮歸來。她的頭髮披在肩上,因為沒有辦法整理。但是艾達並不在乎這些。毛利人看著艾達,在她背後議論紛紛;一旁的歐洲移民們則個個啞口無言。
聽到這位老人的嘲諷,德爾渥不禁臉紅了,「我去收拾行李了,一些東西我會用寄地送回去。」
雖然威斯頓自己並不排斥接受自己唯一的孫女,然而愛伯丁的鎮民卻沒有這麼仁慈。艾達被迫進入一個封閉的世界,很少離開自己的家門。
貝斯禮也無可奈何了,他向威斯頓宣告自己的徒勞無功。這女孩根本不願透露事實的蛛絲馬跡,沒有人勸得動她。
「他們會處理的,一切都很安全。」喬治認為艾達可能是沒有安全感的緣故。艾達又打了一次手語,神情愈來愈激動。
「她說什麼?」班斯問著。
當聖誕節的清晨艾達向他吻別之後,德爾渥一直在自己的房間裡徘徊,直到他聽見傭人們的聲音為止。他在等候威斯頓。當這位男人在廚房裡吩咐著當天午餐的菜單之時,德爾渥穿上兩年前他初至艾達家時的禮服和天鵝絨帽子下了樓。他的手上拿著一份細心寫好的辭呈。
之後,威斯頓的態度也變得出奇沉靜。他看著女兒日漸增大的肚子,沒有多說些什麼。有的外人甚至懷疑孩子的父親就是威斯頓本人,他可能一時混淆了艾達和辛西莉亞兩人。其實家裡大部分的人都知道艾達的對象是何許人也!很快地這消www.hetubook.com.com息也流落到城鎮裡去,愛伯丁的居民開始對艾達閒言閒語。有人指責艾達缺乏自尊,沒有揪出孩子的父親來,讓他負起責任。也有的人認為威斯頓太自大了,無法接納一個年輕音樂家作為女婿:他只不過是一個鋼琴教師而已,這又不是什麼頂尖的天賦。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威斯頓想到了殖民地報紙上的徵婚啟事;也許他可以幫女兒和孫女找到一個歸宿。他們最後找上了遠在千里之外的亞力斯達爾.史都華特,他所居住的紐西蘭島可說是英國位於赤道地帶的翻版。就這樣,威斯頓將自己的女兒飄洋過海地嫁了出去。
威斯頓不解地皺了皺眉頭。他的心現在只想著小艾達,鋼琴課程的中止可能會讓她難過得心碎。
「我想今天就走,先生。」
艾達的心跳在她堅定而嬌小的身軀裡逐漸緩慢下來。德爾渥走回房間整理東西的時候,艾達仍然躲在一旁。當威斯頓走出房門,將德爾渥的薪水放在門口的時候,艾達像一座雕像一樣無法動彈。一直到德爾渥收拾好行李走下樓來拿走薪水的時候,她仍然站在那裡。艾達看著他打開前門,離開了麥克葛瑞斯家。
在海面上,毛利人每划一次木槳,便喊出嘹亮的叫聲。沉重的獨木舟在海上前進的速度十分緩慢,船邊也只激起一些小水花而已。芙洛拉覺得自己有點暈船,卻仍然望著遠方的地平線。喬治緊握著艾達的手。她的狀況並不是很好,但是班斯相信經過休息之後她會慢慢好起來的,尤其是有鋼琴陪伴著她。
「她需要它,她必須擁有它。」班斯告訴他們。
艾達作了她的決定。
艾達當然什麼也沒說。她拒絕寫下隻字片語,每次必將貝斯禮遞給他的紙張原封不動地退回給他。
「她不要它了,」芙洛拉確定地轉達母親的意思,「她說它已經壞了。」
年輕的艾達並沒有入睡。回到房間之後,她根本無法安然入眠,她仍然沉醉在聖誕夜的歡愉當中,思念著德爾渥的擁抱。艾達在自己的房內來回踱步著,一點一滴回想著那一晚發生的事情。
「好的!」威斯頓冷酷地說:「好的,我會將銀行的支票放在門口。」
「我可以走一段路,先生。」
在威斯頓的宅第裡,艾達知道自己懷孕了。沒有人曾經告訴她懷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艾達清楚地明瞭她自己的狀況。艾達獨自走過了青春期,沒有母親來給她任何指示,只有一位嚴肅的女傭安慰過她,叫她不用擔心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現在,她曉得自己身體的跡象,她的心裡很確定,也很平靜。和圖書
「所以這個消息就是要我來通知她,是嗎?你滿會精打細算的嘛!」
當海灘上的長途旅行準備啟程之際,陽光正遍灑在卡里樹上。班斯將艾達攬在懷裡,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憐愛地看著她傷痕纍纍的眼睛。他脫下自己的帽子,將她抱得更緊一些,然後俯身親吻著艾達的唇,深情和溫柔盡在一切不言中。一旁的送行者都目睹了這一幕,彷彿全體都認可了他們的關係。艾達接受了班斯的吻,但是她的心裡卻是空蕩一片。過去的殘酷使她失去了感覺,她覺得茫然,也覺得羞愧。
「在基督的生日這天?在這樣的風雪當中?」威斯頓心想這個年輕人大概是瘋了。
終於,一行人即將出發了。毛利人口中唱著歌謠,用力將船推進了水裡。船的兩邊各有六個壯丁,沙灘上留下了深刻的軌跡。喬治的朋友席拉獨自站在海邊,她悲傷得淚流滿面,為班斯唱著離別的歌曲。
毛利人忙著替她搬運大大小小的行李,莫瑞格姑媽和南西則在門口觀看著,無法接受她們後來聽見的事實。「噢!親愛的,親愛的!」莫瑞格低聲喃喃著。其實她們心裡是樂於見到艾達離開的,但是史都華特卻非如此。艾達在某種意義上傷害了他,這一點他們兩人都非常清楚。
「很好!」威斯頓關心的其實不是他愚昧的行為。「你很盡責。等一等,我應該重新算算你的酬勞。」他覺得最好讓他走,如果他真的有點瘋瘋顛顛的話,此地不宜久留他。「你要不要和艾達道別呢?我叫傭人叫醒她。」威斯頓伸手要按他的服務鈴。
「是嗎?」威斯頓裝腔作勢著,他是個容易困窘的人,「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呢?」
艾達臨盆的當天,威斯頓關在自己的辦公室內,不安地來回走著。生產的過程使艾達受盡折磨;她的骨盆太狹窄了,嬰兒不容易直接出來。然而一旦外科醫師到達之後,分娩就變得順利多了。
芙洛拉誕生的消息立即傳到了威斯頓耳中。是個女孩!天啊!上帝是否又將辛西莉亞帶回自己的身邊。他擔心女兒會遭遇和母親一樣的命運。但是這位外科醫師,也是威斯頓的好友,已經保證艾達的健康狀況。
艾達從亞力斯達爾.史都華特的房子走出戶外的清晨,彷彿又是一次夢遊一般。打從她抵達的那一天開始,她就無法忍受這裡的一切。
麥家曾經想到教堂為芙洛拉受洗,卻引來其他居民的議論和流言;有人甚至親自告訴威斯頓這是不被允許的。麥家不得不中斷他們平日和教堂的一切連繫。對於威斯頓這樣一個有著傳統信仰的人來講,這樣的結局是很痛苦的,但是艾達卻毫不在意。嬰孩本m.hetubook.com.com身是如此地純潔,她的小手和小腳都完美無缺。艾達總是在彈琴時一腳踩著踏板,另一隻腳則推著搖籃。她已心滿意足。
「是的!」
另一位女傭再度提起艾達的異常狀況,不過這一回她是親自告知了威斯頓本人。沒有人敢直接詢問艾達:這個女孩變得比以前更難理解了。
她們母女倆一起被抱上了停在沙灘上的獨木舟。碩大的鋼琴使得整條船的重心變得非常不平穩。班斯幫他們抬起這台樂器,粗大的麻繩在船底盤結交錯著。
「坐下來!」喬治大叫:「好吧,我們會把它丟掉的。」
艾達欣喜於見到自己孩子的成長,她已別無所求,況且自己的身體也日益趨於健康。有時候芙洛拉在半夜裡會吵醒艾達,無法和她擁有相同的生活作息。這時,艾達便會想起了德爾渥,懷念他深情的擁抱。他是一個懦夫沒錯,這一點從他的不告而別便得以證明。艾達懷疑是不是所有的男人在重要的關卡上都會這樣子退縮怯懦。她在意的不是德爾渥是否娶了自己,也不是他音訊全無的作風。艾達渴望的是能夠再次坐在他的身旁,聆聽他的琴聲;她真的如此盼望著。
「不用了,先生!」德爾渥連忙回答,伸手想要阻止威斯頓按鈴,「我確定她還在睡覺,而且我不希望這個消息打擾到她。」
艾達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但是她並沒有洩露出去。她的心碎了!同樣地,她對此也三緘其口。每天下午,艾達仍然會走到音樂室裡練琴。有時候她會一個人彈著二重奏,因為她的心情促使她這麼做。不過,很快地,艾達已經開始厭倦這種不平衡的和諧。她轉而彈奏一些自創的曲子,如同她在某日午後曾經彈的那首一樣。艾達的琴藝現在已經非常精湛了,但是她知道德爾渥在其中所扮演的意義。
「謝謝您,先生!」德爾渥退出了房間,「您的女兒真是天賦異稟。」
「艾達,拜託!」喬治對著她說。艾達開始站起身來,喬治連忙把她拉回來,「艾達!妳會後悔的。這是妳的鋼琴,我也希望妳擁有它。」
「班尼,瘋子才會帶走這樣的東西。」
這是多麼深刻的一場死亡!
這是如何複雜的一個際遇!
這是多麼令人意外的驚喜!
我的意志竟然選擇了生命!
雖如此,它仍然像個幽靈般地跟隨著我,
也跟隨著其他的人。
「她說:『把鋼琴扔到海裡。』」
「什麼?」威斯頓的叫聲迴響在整棟房子之內。艾達正在音樂室裡彈琴,她停了下來,知道威斯頓已經被告知了,然後便繼續彈著她的鋼琴。
「你在這裡不和-圖-書快樂嗎?」
清晨來臨之時,艾達迅速穿好衣服,走下餐廳準備吃早餐。傭人告訴她威斯頓正在樓上的辦公室裡。艾達輕輕地沿著迴廊走著,她亢奮的精神與臉上的紅暈互相契合。艾達挺直了小小的肩膀,她的背脊挺成一條完美的直線。
艾達的口中冒著氣泡,她一再地墜落、再墜落。艾達張開了雙眼,她的衣服在她的四周漂浮著。毛利人見狀趕緊躍入水面,但是已經來不及抓住艾達。
「她不要它了,」芙洛拉替母親解釋著。艾達仍然站著,動手拉著琴上的繩索,「把它丟了。」
鋼琴已經破碎了,艾達也不再完整;它不再是從前那台鋼琴,艾達要將它丟棄。當這群毛利人集合起琴上的繩子,準備把它推到海裡的時候,艾達望著海面上浪潮洶湧的青綠色海水,懷疑它深邃的表面下藏著些什麼。她看著鋼琴從平台上被抬起,頃刻間,它已墜入海底。鋼琴的重量激起了巨大的水花,整艘船頓時搖晃不已。一連串的繩索跟隨著艾達的琴投向了海面。艾達見它們從自己的腳下滑行而過,突然產生一股致命的好奇心,一如往常的她一樣奇特而率性。艾達將自己的腳伸進了繩索當中。難道她不應該和自己的鋼琴擁有同樣的命運嗎?難道她和這台鋼琴不是結為一體的嗎?
「太重了,船會翻的!」一位優秀的水手卡密拉說道。
威斯頓決定讓艾達繼續留在家裡,這件事任何人都不可以宣揚出去,也不要再隨便揣測孩子的父親。也許事情正如貝斯禮所預期的那樣,孩子的身世之謎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的。
然而麥克葛瑞斯家卻始終維持緘默。威斯頓對女兒愈來愈溫和;他不再去思考她的未婚狀態,也一次又一次地想著他抱孫子的情景。艾達應該會把孩子生下來吧!她的意志是如此地堅定不移,威斯頓暗自想著。
很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了。艾達看著幽暗的海底,沒有任何聲音。就在她沉入深不可測的海底之時,艾達心裡想著:沉默最終還是影響了每個人。她看著自己手上的繃帶,看著自己受傷的右手,上方的光線愈來愈薄弱,獨木舟的船底幾乎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周遭除了黑暗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事物了。艾達感受著無邊的靜謐。
你就像那海洋裡漂浮的海草,班斯,
遠遠地漂走,遠遠地漂過地平線。
獨木舟已從這裡離去,已從這裡離去,
然而你依然繼續遠行,
直到穿越面紗的一日。
「這是什麼?」威斯頓接過德爾渥手中的紙張,在他的工作室裡將它打開來看。「請打開它,先生。」德爾渥說道:「我想要向您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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