櫥窗裡陳列的商品如下:幾張歌舞|女郎清涼照;包裝看起來像專利成藥的不知名商品;糊上封口的黃色薄紙袋,上面標有「2」與「6」粗黑字體;幾本法國舊漫畫掛在繩子上,像在晾乾;一個灰撲撲的藍色瓷碗、一只黑木盒、幾瓶不掉色墨水和橡皮圖章;幾本看似不可告人的書籍;一些明顯年代久遠、印刷品質低劣的小報,上面印著諸如《火炬》和《鳴鑼》之類的煽動刊名。窗子裡那兩盞煤氣燈總是調得昏暗,可能是為了省煤氣,或者體貼顧客。
夜間訪客通常把衣領高高豎起、帽沿低低下壓,熟門熟路地跟溫妮點點頭,簡單問候一聲,掀起櫃檯末端的擋板走進客廳。客廳銜接走道和陡峭的樓梯,店鋪是這棟屋子唯一的出入口。維洛克在這房子裡銷售曖昧商品、執行保護社會的任務,也扮演顧家好男人。他非常享受居家生活,說他是個好男人一點也不為過。他不需要向外追求心靈、精神或肉體層面的滿足,只要待在家裡,有妻子的體貼照料、岳母的恭敬尊重,他就覺得身心安泰。
這天上午維洛克先生出門去了,名義上由小舅子看店。店裡生意向來清淡,白天裡更是門可羅雀,所以問題不大。維洛克其實不大在乎他這家做做樣子的店鋪,何況妻子會盯著小舅子。
「媽,我們當然會接收妳那些家具。」溫妮這麼說。
畢竟史蒂夫這孩子的事挺棘手。他心志脆弱,長相是挺帥氣,只可惜下唇總是茫然地往下掉。史蒂夫雖然下唇老是不討喜地開著,也總算在我們英明的義務教育體制下學會讀書寫字。無奈他連跑腿小弟的差事都做不來。他會忘記和*圖*書要傳遞的口信;執行任務時很容易受流浪貓狗吸引,偏離正途,鑽進窄小巷弄,誤闖花街柳巷;偶爾街頭上演某種鬧劇,他會看得目瞪口呆,耽誤老闆交代的正事;有時跑在街上的馬兒突然倒地不起,那種痛苦激烈的畫面會嚇得人群中的他驚聲尖叫,惹惱四周津津有味欣賞奇觀的群眾。等認真執勤的好心警探帶他離開現場,可憐的史蒂夫已經忘記家裡的地址,至少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如果別人問話口氣太嚴厲,他會結巴得幾乎喘不過氣。他腦筋轉不過來時,就死命地瞇眼。幸虧他從沒發過急症,這點倒是足堪安慰。小時候爸爸如果不耐煩對他發脾氣,他會跑到姊姊溫妮的短裙後面躲起來。
維洛克顯然有意把史蒂夫連同丈母娘和家具一併接收。那些家具是岳母的全部家當,維洛克以他寬厚仁慈的心照單全收,適切地擺放在整棟房子裡。溫妮媽媽的行動範圍卻局限在二樓後側那兩個房間,不走運的史蒂夫就住其中一間。到這時,他小小的下巴已經冒出細軟鬍鬚,像一層金黃薄霧,模糊了他下巴的鮮明輪廓。他對姊姊懷著一股死忠的敬愛與服從,幫姊姊做各種家務事。姊夫覺得史蒂夫有點事做也好。空閒時史蒂夫會拿著鉛筆和圓規,在紙上沒完沒了地畫圓圈。他戮力以赴地做這個消遣,手肘攤開擱在餐桌上,幾乎整個人趴在上面。他姊姊溫妮就在店鋪後側的客廳,時不時隔著敞開的門投來關愛的眼神。
出租公寓即將吹起熄燈號。好像沒有經營下去的必要,因為維洛克忙不過來,也干擾到他的另一門生意,他倒是沒說那
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什麼生意。跟溫妮訂婚後,他不辭勞苦地趕在中午前起床,下樓到早餐室討行動不便的未來丈母娘歡心。他會摸摸貓、撥撥爐火,吃頓午餐。他離開這個稍嫌窒悶的舒適環境時明顯依依不捨,卻仍然在外面逗留到三更半夜。他也沒像所有風度翩翩的紳士一樣,帶女伴上戲院看戲。他晚上沒空。他曾經告訴溫妮,他的工作某種程度上涉及政治,提醒她要善待他那些政治界的朋友。
然而,史蒂夫也會做出類似惡作劇的魯莽行為。十四歲時,他爸爸有個朋友代理國外保久乳,讓他進公司當個打雜小弟。某個起霧的午後,他趁主管外出,在公司樓梯間施放煙火,一口氣連續引燃凶猛的火箭炮、暴怒的輪轉焰火和震天價響的爆竹,險些引發不堪設想的災難。整棟建築陷入恐慌,職員們眼神狂亂、咳聲連連,在煙霧瀰漫的走道上竄逃。一些上了年紀的生意人和他們原本戴在頭上的絲帽分道揚鑣,各自滾下樓梯。史蒂夫做這件事好像不是為了給自己找樂子,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有這神來一筆。等到事過境遷,溫妮才從他嘴裡打聽出一點模糊難解的蛛絲馬跡。原來那棟大樓裡另外兩個打雜小弟跟他說了些不公不義或階級壓迫的故事,聽得他義憤填膺,才做出那件荒唐事。當然,他爸爸的朋友擔心危及自己的生意,立刻將他辭退。經過那次不平則鳴的輝煌事蹟,史蒂夫就在公寓地下室廚房幫媽媽洗碗碟,也為租客擦靴子。房客偶爾會給他一先令小費,其中又以維洛克最慷慨大方,但這樣的工作顯然沒有前途。總的和-圖-書
來說,無論收入或前景,都不如人意。因此,溫妮宣布跟維洛克訂婚時,她母親嘆了一口氣,視線瞄向廚房洗碗槽,納悶著可憐的史蒂夫該何去何從。
溫妮的媽媽覺得維洛克是個挺有教養的紳士。這位老太太以她多年來出入各式「生意場所」的經驗,認定那些光顧高級酒吧的男客才是理想的紳士典範。維洛克幾乎達到這種標準:說真格的,他就是那樣的紳士。
溫妮用她不可捉摸的眼神直盯著他說,她當然會。
這是間骯髒老舊的磚房,店面窄小,屋子本身也不大。倫敦大規模改建前,到處可見這種房子。店鋪方方正正,前窗鑲著幾片小玻璃。白天裡店門緊閉,入夜後會拉開一道縫,謹慎中帶點鬼祟。
有時候噹啷聲喚來的是維洛克太太。她相當年輕,胸圍豐|滿、臀部渾圓,身上的馬甲勒得死緊。她把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眼神像她丈夫一般堅定,站在堡壘似的櫃檯內側,有種高深莫測的蠻不在乎。年紀較輕的男人發現交易對象是個女人,會突然手足無措,憋著一肚子氣說他要買瓶墨水。市價六便士的墨水在這裡要價一先令六便士。等他走到店外,就偷偷把墨水扔進水溝。
上門的顧客有些年紀很輕,這些人會先在窗外流連徘徊,再一溜煙鑽進店裡。還有一些則是有點年紀的男人,一般看來都不是有錢人。有些成年男人會把外套衣領拉高,遮住上唇的髭鬚,下半身的褲腳多半沾了泥。他們的長褲挺破舊,質料也不算高檔,可想而知,兩條褲管裡的腿腳只怕也乏善可陳。他們兩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裡,側身閃進店裡,彷彿擔心觸動鈴鐺。
鈴鐺以彎曲的和_圖_書鋼絲懸在門上,閃躲不易。雖說已經裂得無可救藥,可是,每到夜晚,只消輕輕碰觸,就會在顧客背後放肆無禮地大鳴大放。
溫妮的媽媽不知道女婿跟女兒說了多少工作上的事。小倆口結婚後把她連同家具一起帶過去,她沒想到女婿的店竟然如此不堪。從貝爾格萊維亞廣場搬到蘇活區這處窄巷,她的腿疾惡化,腫得不成樣。不過,她從此不必再為家計發愁。女婿善良的天性帶給她無比安全感,女兒的未來顯然有了著落,就連兒子史蒂夫都不需要她操心。她不得不承認兒子是個沉重包袱,可憐的史蒂夫。但她知道溫妮一心疼愛這個弟弟,也知道女婿生性寬容大方,所以那可憐的孩子總算在這個險惡世界找到了安穩靠山。女兒女婿膝下無子,她內心深處也許不算太遺憾。女婿好像也一點都不在意;溫妮可以把母愛發揮在弟弟身上,對可憐的史蒂夫而言,這或許不是什麼壞事。
內廳的維洛克聽見噹啷聲,會匆匆從上了漆的櫃檯後方那扇布滿灰塵的玻璃門走出來。他的眼皮天生厚重下垂,彷彿已經和衣躺在床上發懶一整天。換做是別人,一定會覺得這樣的外表對生意沒好處,畢竟店鋪經營的成功與否,取決於店主是不是有足夠的個人魅力與親切感。可是維洛克很清楚這家店的本質,不會為自己的外表美觀與否傷神。他把一些明顯漫天開價的商品賣給來客,目光堅定,神態傲慢,像要嚇阻某種惡意威脅。他賣的東西可能是看起來空無一物的小紙盒,或封得妥妥貼貼的黃色薄紙袋,或書名頗有看頭的破舊平裝書。偶爾會有個菜鳥客人買走發黃褪色的歌舞|女郎照片,一副照片裡的和*圖*書人兒依然生氣勃勃、青春洋溢似的。
他岳母身材矮胖,大大的臉龐膚色偏褐,說起話來總是咻咻喘氣。她的黑色假髮上戴著頂白帽子,雙腿腫脹,行動不便。她自稱有法國血統,也許真是如此。她丈夫生前是個平凡無奇的酒鋪老闆,丈夫過世後,她在渥克索赫橋路附近某處廣場當起包租婆,把附家具的房間出租給男房客。那個廣場有過繁華歲月,至今還屬於豪宅林立的貝爾格萊維亞區。地點的優勢有利於公寓招租,只是,房客未必來自上流社會。儘管如此,她女兒溫妮仍舊幫忙打點裡外。老太太自吹自擂的法國血統在溫妮身上也有跡可循,清楚顯現在她那頭極為整齊有型的柔亮秀髮。溫妮的魅力不只如此,她韶華正盛、身材豐|滿、臉蛋清透水亮,還有一股讓人摸不透的含蓄。她的矜持不至於嚇得房客不敢跟她說話,往往房客聊得口沫橫飛,她則是冷靜中不失親切。維洛克肯定也是這樣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維洛克經常會來租個房間住上一段時日,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通常從歐洲大陸過來,就像流行感冒一樣,差別在於,他來的時候報紙不會大肆宣揚。每次來訪作息無比規律:在床上吃早餐,而後舒舒服服地窩到日正當中,甚至更晚。只要一出門,他就好像迷了路,找不回他在貝爾格萊維亞這個臨時住處。他總是晚出早歸——凌晨三、四點的大清早,十點鐘起床時,會疲倦卻不失禮節地跟送早餐來的溫妮說說笑。他的嗓音沙啞,像是激動地連續說了幾小時話;浮腫眼皮底下那雙凸眼深情款款地乜斜著,床單直拉到下巴,滑順的深色八字鬍底下那兩片厚唇說得出各種甜言蜜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