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中斷的過程中,瓦迪米爾打量維洛克的容貌和身材,在心裡用連串話語盡情奚落:這傢伙實在粗俗笨重,無知到放肆的地步,活脫脫就是一個上門收款的水電師傅。瓦迪米爾對美式幽默稍有涉獵,認為這個階層的技工都怠惰無能,只會招搖撞騙。
「『無產階級未來』(The Future of the Proletariat),是一個組織。」他龐然站在扶手椅旁。「原則上不走無政府主義路線,但歡迎各式各樣的革命理念。」
「我覺得你最好去見瓦迪米爾先生。沒錯,你確實應該見見他。請你在這裡等著。」說完,他又快步走出去。
「副會長之一。」維洛克說得煞有介事。瓦迪米爾抬起頭來看他。
「你聽得懂法語吧?」他說。
「我們期待的……」擅長文書的沃姆特說,「是發生某種能刺|激他們提高警覺的具體事件。這是你的職責,對吧?」
「看來你還挺愛說笑。」瓦迪米爾漫不經心地說,「那很好,你在社會主義大會發表的演說會比較生動有趣。但這裡不是大會堂,你最好仔細聽我說,對你有益無害。我們找你來,是要你製造真實事件,而不是聽你說些風馬牛不相及的空話。我這麼費心指導你,你最好把握機會好好學習,對你只有好處。目前最神聖不可侵犯的潮流是科學。你怎麼不讓你的同夥去對付那些面無表情、目空一切的科學家?你們的『無產階級未來』向前邁進時,不是應當先掃除這些障礙嗎?」
「天文學。」
「他們缺乏想像力,傻頭傻腦自命不凡,愚昧無知。這時候他們最需要的,就是狠狠一場驚嚇。這也是你那些同夥派上用場的緊要時刻。我叫你來,就是為了給你指引明路。」
「要在這個國家發起連串暴行,」瓦迪米爾繼續平靜地說,「不能光是在這裡計畫,那樣沒用,他們不會在乎。你那些同夥就算放火燒掉半個歐洲大陸,都沒辦法鼓動這裡的輿論出聲要求立法鎮壓暴動。這裡的人不會管自家後院以外的事。」
「我太太。」維洛克輕輕抬高音量。「我已婚。」
瓦迪米爾沉著面對維洛克毫不掩飾的質疑目光。
「一清二楚。那麼大使館如何?對各國使館發動連串攻擊?」他一吐為快。只是,在瓦迪米爾冰冷銳利的目光注視下,又像洩了氣的皮球。
「你一定知道在米蘭召開的國際會議吧?」
「這事有點難度。」維洛克嘀咕道,他覺得這樣的回應最安全。
「這就是你們該做的事。以皇室成員或國家元首為目標,某方面來說確實足以造成轟動,可惜效果已經不如從前。如今各國領袖都已經接受這種事,幾乎習以為常,畢竟有那麼多總統死於暗殺。我們再來探討對教會的攻擊:乍看之下是很怵目驚心,其實只有膚淺之輩會誤以為這種行動能夠收效。不管滋事的人揮舞著多麼極端的革命或無政府主義大旗,總會有些傻子為這類暴動冠上宗教色彩,從而抹殺我們希望這個行動引發的警惕效果。同理可證,在餐廳或戲院製造流血事件,一樣很難讓人聯想到政治狂熱,最多被解讀為窮人的憤怒,或階級矛盾的報復行為。這些都是老套,就算拿來當無政府主義革命的教材,也不再有啟發性。每家報社都有許多現成語彙,三兩下就讓風波平息。
「這裡有幾份你的報告。」沃姆特的聲音出乎意料地疲倦溫和,食指用力地按在那些報告上。他暫時打住。維洛克已經認出自己的筆跡,屏息靜待。「我們不太滿意本地警方的態度。」沃姆特似乎用腦過度,顯得疲累不堪。
穿長褲的男僕突然出現在走廊,領著維洛克走另一條路,從庭院角落的小門離開。站在大門旁的門房完全無視他的離去。維洛克循著上午的路線往回走,宛如置身夢中——怒氣騰騰的夢。他徹底與現實世界脫離,以至於雖然他終將一死的軀殼依然緩步當車走在大街上,他無可奈何必將不朽的靈魂卻發現自己瞬間回到店門口,彷彿被一陣強風從西邊吹送到東邊。他直接走到櫃檯內側,坐上木椅。沒人來打擾他的清靜:史蒂夫穿著綠色粗呢圍裙,在樓上掃地撣灰塵,像遊戲般專注又認真;廚房裡的溫妮聽見破鈴鐺響起,走到客廳玻璃門,掀起門簾一角,瞥了陰暗的店鋪一眼,看見她丈夫龐大模糊的身影坐在那裡,帽子前緣掀到頭頂上方,馬上又轉身回到爐子旁。一個多小時後,她幫弟弟脫掉圍裙,用命令式口氣要他去洗洗手臉。這種口氣她已經用了大約十五年,也就是從她停止幫他洗手臉開始。她利用上菜空檔匆匆瞥弟弟一眼,因為史蒂夫已經洗完手臉走到餐桌旁,伸出雙手等待檢查,自信之中藏著一絲永難抹滅的焦慮。過去他們父親的怒氣是這項儀式最有效的約束力,如今維洛克性情太溫和,就連緊張不安的史蒂夫都很難相信他會生氣。於是溫妮編造一套理論,說是餐桌上如果有人手臉不乾淨,維洛克會非常難過與震驚。父親的過世帶給溫妮最大的安慰是,她從此不必再為可憐的史蒂夫擔心害怕。看見史蒂夫受傷害,她會不忍心,會激動發怒。小時候她經常為了保護弟弟對抗父親,兩眼噴出怒火。如今光看她外表,誰都猜不到她也會大發雷霆。
「你挺胖的。」他說。
接下來大約半分鐘,瓦迪米爾繼續盯著鏡子裡那個長滿肥肉、胖大臃腫的身影。他也看見自己刮得乾乾淨淨的圓臉,氣色紅潤;兩片靈巧薄唇,正適合說出讓他成為上流社會寵兒的如珠妙語。他轉身走向房間中央,神態無比果決,以至於他古雅的老派領結似乎豎立起來,有種無法形容的威脅感。他走得又急又猛,維洛克用眼角斜瞄一眼,內心一陣哆嗦。
另一扇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來。維洛克的目光投射過去,先看見黑色衣裳、童禿腦門,以及垂在布滿皺紋的雙手兩側的長鬚。剛走進來這人把一疊文件捧在眼前,一面翻看,一面快步走向書桌。他是大使館祕書、樞密院大臣沃姆特,深度近視。沃姆特將文件放上桌,露出其貌不揚的蒼白面容:深灰色頭髮又細又長,被厚重濃密的眉毛擋在臉頰兩側;扁塌的鼻梁上戴著黑框夾鼻眼鏡。他似乎被突然出現的維洛克嚇了一跳,兩叢巨眉底下那雙視力不佳的眼睛,隔著鏡片可憐巴巴地眨個沒停。
「多想想我說的話,維……維洛克先生。」他擺出施恩的態度,順道舉起手揮和_圖_書
向門口。「鎖定本初子午線。你不如我了解中產階級,他們的感知能力已經彈性疲乏。本初子午線,再沒有比那更恰當、更簡單的目標了。」
「別用那種極北地區的未開化舉止對待我。」維洛克低頭看著地毯,粗啞地自我防衛。瓦迪米爾尖銳領結上方的嘴唇露出嘲弄的微笑,改說法語。
「呿,呿!」瓦迪米爾皺起眉頭,面露不悅。「法國警方根本不需要你的消息。別那樣大吼,你那麼大聲做什麼?」
含蓄自抑、臃腫痴肥的維洛克就這樣往前走,沒有隨著腦中的思緒志得意滿地搓搓手或半信半疑地眨眨眼。他擦得晶亮的靴子重重踩踏路面。他通常把自己打扮成生活優渥的技工,從裱框師到鎖匠都有可能,像做著小生意的雇主。但他也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任何技工不管執業時如何耍詐動手腳,都不會沾染這種習氣:那是仰賴人類的劣行、愚蠢或原始恐懼維生的人的共通特質;是賭場妓院業者的道德虛無主義;還有私家偵探和調查員、酒販,以及——我得提出——電療腰帶銷售商和專利成藥發明人。不過,我對專利成藥發明人這點持保留態度,畢竟我不曾深入研究過。天曉得,專利成藥發明人說不定面貌窮凶極惡。即使真是如此,我也不覺得驚訝。我要強調的是,維洛克一點也不凶惡。
瓦迪米爾對著壁爐架上的鏡子調整領結,順道觀察鏡裡的維洛克。
「這個國家有句俗話說,『預防勝於治療』。」瓦迪米爾打斷他的話,一屁股坐回扶手椅裡。「這句話大致說來蠢得可以,因為預防永無止境。不過這是民族性,這個國家不喜歡定局。你可別太像英格蘭人,特別是在這件事情上,別太荒唐。麻煩已經來了,我們不要預防,我們要治療。」
維洛克低垂的臉龐露出不悅,顯得嚴肅又疲憊。
「你連腦筋都懶得動。」瓦迪米爾不留情面。「注意聽我說。當前最受關注的話題不是皇室也不是宗教,不需要攻擊皇宮和教堂。維洛克先生,你聽明白了嗎?」
「你也參加了?」
「鬼扯!」瓦迪米爾以同樣的音量說道,「你把沃姆特老小子給嚇壞了。你連個白痴都騙不過。那些人確實是白痴無誤,但我覺得你更不可救藥。那麼你是因為偷了法國人的大砲設計圖,才開始為我們工作。你甚至失手被逮,一定給我國政府惹不少麻煩。你好像不太聰明。」
維洛克立刻伸手順了順頭髮。他額頭冒了幾滴汗,噘起的嘴唇「咻」地呼出一口氣,像要吹涼舀起的熱湯。他一動不動站在原處,彷彿四周布滿陷阱,直到穿著褐色制服的僕人悄然現身。
「從已故史塔渥騰罕男爵時代就開始了。」維洛克順從地答。他悲傷地嘟起嘴,哀悼已逝的男爵。瓦迪米爾祕書不為所動地端詳他豐富的表情變化。
高高的壁爐裡火焰燒得正旺,有個老男人背對壁爐站立,他穿著一襲正式禮服,脖子上掛了條鍊子,雙手拿著報紙,攤開在平靜嚴厲的臉龐前。他的視線離開報紙往上看,身子沒有移動。另一名穿著褐色長褲、燕尾服邊緣裝飾黃色細繩的僕人走到維洛克身邊,聽他低聲報上姓名後,靜靜地向後轉,邁步往前走,沒有回頭看一眼。維洛克就這樣被帶著走向通道,來到鋪了地毯的宏偉樓梯左側。男僕突然指著一個不算大的房間,示意維洛克進去,而後關上門離去。房間裡有一張書桌和幾把椅子,維洛克單獨留在裡面,佇立原地環顧四周,一手拿著帽子和手杖,另一隻胖手滑過油亮髮絲。
「那是你的問題。」瓦迪米爾喃喃回應,口氣裡帶點殘酷。「如果你身分暴露,我們就不會再雇用你。沒錯,馬上斷絕關係。你會……」他頓住,因為一時詞窮皺起眉頭,又立刻展開笑顏,露出一口齊整潔白的牙齒。「你會被炒魷魚。」他惡狠狠地說。
「我太太不是無政府主義者。」維洛克不悅地嘟囔。「再者,那不關你的事。」
「這可真是曠世奇談。」瓦迪米爾的震驚毫不虛假。「已婚!而你聲稱自己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哪來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我猜那只是你的掩護。誰都知道無政府主義者不結婚,他們不能結婚,否則根本就是變節。」
維洛克詫異地回答對方:他沒什麼特別的話要說。他收到一封信,要他過來……說到這裡,他連忙把手伸進大衣口袋,看見瓦迪米爾挖苦嘲弄的眼神,決定讓信留在口袋裡。
「不過,我剛說了,你是個懶蟲,沒有善用你的機會。在史塔渥騰罕男爵時代,這個大使館有太多蠢蛋。就是因為那些人,才讓你這種人誤以為可以白拿特務費。我有責任澄清這種誤解,讓你知道特務費不是那麼回事,它不是慈善基金。我專程叫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這話其實出自單純的念頭,說時稍有猶豫,顯示說話的人慣於處理文書工作,不擅長人際往來。維洛克覺得受到人身攻擊,有點受傷。他後退一步。
「每個國家的警察都不一樣。」他頗富哲理地說。看見沃姆特的眼睛仍然眨呀眨地望著他,不得不補充一句,「容我解釋,我對這裡的警察沒有約束力。」
「怎麼回事?你手底下不是有大批人手?不都是一時之選?恐怖分子老頭揚德也在這裡,我幾乎每天都看到他穿著披風在皮卡迪利閒蕩。還有麥凱里斯,那個假釋聖徒,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他的下落。如果你真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瓦迪米爾語帶威脅地說,「如果你以為大使館只有你一個密探,你可就錯了。」
「這些暴行未必需要造成嚴重傷亡,」瓦迪米爾像在發表學術論文。「卻一定得夠震撼、夠驚悚,要立竿見影。比方說,以建築物為目標。維洛克先生,眼下中產階級最時興的潮流是什麼?」
「有這樣的嗓門,」這時維洛克換回沙啞的交談模式。「我很容易取得信任。我當然也懂得談話技巧。」
維洛克神情轉為憂傷,整個人暫時洩了氣,顯示事實很遺憾正是如此。瓦迪米爾拍了一下擱在膝蓋上的腳踝,他腳上穿著深藍色絲質男襪。
維洛克聽見這突如其來的警告,雙腳不安地輕輕挪移。
「哼,那種毛病到老都改不了。」瓦迪米爾不懷好意地說,「不對!你太胖了,不會有那種問題。如果你很容易動感情,不可能胖成這樣。我來告訴你我怎麼想:你是個懶惰的傢伙。你領大使館薪水多久了?」
「確實是。」
「我開店。」維洛克說。
「呣。你某些革命夥伴寫出來的東西不知所云,跟讀中文沒兩樣……」他輕蔑地扔下一份灰色印刷品。「這些傳單是什麼東西?標題是FP,還畫著交叉的鎚子、筆和火炬?FP代表什麼?」維洛克走向那張氣派書桌。
「我就說吧,你實在不聰明和*圖*書
,也許你太容易動感情。」
維洛克攤開雙手,肩膀微微一聳。
沃姆特沒有任何形式的問候。維洛克也沒有,他當然知所進退。不過,他的肩膀和背部輪廓稍有變化,顯示他寬大外套底下的脊椎略略前彎,傳達了含蓄的敬意。
「開店!賣什麼?」
「你過去這一年來的報告……」沃姆特用溫和冷靜的語氣說,「我看了,一點都看不出你寫這些報告的用意是什麼。」
維洛克試圖用他沙啞的嗓音為自己辯解。
維洛克啞著嗓子表示贊同。
「土生土長的大英帝國子民。」維洛克冷冷地說。「但先父是法國人,所以……」
「這麼一來,他們都在我眼皮子底下。」維洛克粗嘎地搶話。
「當然關我的事。」瓦迪米爾厲聲說道,「我開始覺得你根本不適任。你一結婚,組織裡的人就不再信任你。你非得結婚嗎?那麼這是你的道義責任是嗎?不管是哪一種責任,都會影響你的工作表現。」
「毫無疑問,毫無疑問,」維洛克以演說家般的低沉嗓音恭敬地打斷沃姆特。他說話的聲音跟先前大不相同,沃姆特顯得格外驚訝。「而且到了危險地步。我過去這一年來的報告已經充分描述了。」
「警方必須提高警覺,治安官必須雷厲風行。這裡的司法審判太仁慈,也沒有任何鎮壓措施,實在是整個歐洲的恥辱。我們目前最樂見的,就是突顯社會的動盪,這種動盪毫無疑問一直在醞釀中。」
「我知道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看來你還有點小聰明,可以勝任。我們需要的是行:行動。」
時間實在太早,大使館門房匆匆奔出守衛室,忙著把左手穿進制服袖子。他穿著紅色背心和及膝短褲,神色慌張。維洛克察覺到從側翼進擊的門房,拿出蓋有大使館徽章的信封退敵,兀自往前走。他也對前來開門的男僕出示同一份信物,男僕見狀後退一步,讓他進入門廳。
「你在報告裡揭露的現象,正是我們雇用你的先決條件。我們目前需要的不是撰寫報告,而是讓大家注意到一個明確而重大、甚至駭人聽聞的事實。」
「你是個專責策動的特務,挑起爭端就是你的職責。根據大使館的紀錄,過去三年來你光拿錢不做事。」
他剛才聚精會神在聆聽瓦迪米爾連珠砲似的尖銳話語,這時還沒走出五里霧。那一長串申論超出他的理解,讓他大動肝火。他既憤怒又難以置信,心情五味雜陳。他突然靈光一閃,覺得這只是對方精心設計的玩笑。瓦迪米爾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圓圓的臉蛋意氣風發地歪在豎直的領結上方,兩頰掛著一對酒窩。此時他又比出他在高級知識分子社交場合說俏皮話時、備受上流仕女喜愛的手勢:上身前傾,白皙的手高高舉起,彷彿優雅地把他精妙的建議捏在拇指與食指之間。
「先生,你說得沒錯,這傢伙確實很肥。」
維洛克鼓起腮幫子,猛力呼出一口氣,如此而已。他帶來的耐性已經消耗殆盡。瓦迪米爾忽然變得無禮、冷漠又決絕。
「我們的目的是給米蘭的國際會議一點刺|激。」他爽朗地說,「這次會議對打擊政治犯罪的跨國行動好像沒有提出具體有效措施。英格蘭踟躕不前,這個國家對個人自由的寬容,已經到了荒謬的地步。最叫人無法忍受的是,你那些同夥竟然都過來……」
「那麼你該覺得慚愧。」他毫不留情地說。「你的組織就只會在這種噁爛紙張上印些天花亂墜的預言嗎?你們為什麼不做點別的?這樣吧,剛好我這裡有個任務。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史塔渥騰罕的美好時代結束了,不做事就別想拿錢。」
「咦?您這話什麼意思?」他恨恨地質問對方。
「啊!那是當然。說說看,你偷他們改良過的新式野戰砲後膛鎖設計圖,判了幾年?」
維洛克對待史蒂夫,就像不特別喜歡動物的丈夫看待妻子心愛的貓咪,善意與敷衍並存。溫妮和媽媽都認為,維洛克能做到這樣已經仁至義盡了,老太太對他尤其感恩戴德。老太太平時極少跟人打交道,生性多疑,初期偶爾會不安地問溫妮,「親愛的,妳覺得女婿會不會開始討厭史蒂夫了。」對此,溫妮的回應總是把頭輕輕一甩。有一次她有點不耐煩地回嘴,「他得先討厭我。」接下來誰也沒說話。這個深奧的回答聽得老太太摸不著頭腦,她雙腳擱在凳子上,認真思索背後的含義。她始終想不通溫妮為什麼嫁給維洛克。這當然是個理智的抉擇,對大家都好,可是女兒應該會想找個年齡相當的對象。女兒曾經跟一個性情穩定的年輕人交往,是鄰街肉販的獨生子,在家裡幫爸爸做生意,溫妮跟他出門總是開開心心的。沒錯,那孩子確實還得靠父親庇蔭,可那家肉鋪生意不賴,前景看好。年輕人帶溫妮出去看過幾場戲。老太太開始擔心女兒要出嫁(畢竟她一個人帶著史蒂夫,要怎麼打理那棟大房子),這段戀情卻無疾而終,溫妮變得像個行屍走肉。也許是天意吧,維洛克剛好搬進一樓面街那間房,兩母女再也沒提起過肉鋪少東。這一定是天意。
這些假想聽得維洛克露出淡淡微笑,瓦迪米爾仍舊一派冷靜嚴肅。
在上流社會裡,瓦迪米爾以都會風格的幽默表情著稱,此時他卻笑意盈盈,有種犬儒式的自鳴得意。他平時以機智談吐千方百計討好的那些聰慧仕女如果見到了,只怕會花容失色。「沒錯,」他臉上掛著輕蔑笑容,「炸掉本初子午線肯定可以激起眾怒。」
「呸!」瓦迪米爾說,「你怎麼會這麼狀況外?你連幹這行該有的體格都沒有。就憑你這個養不活自己的無產階級,門兒都沒有!何況你還是個走投無路的社會主義者,或無政府主義者,哪一種?」
他站起來面對壁爐架上的鏡子,靈敏的雙唇滑稽地抽搐,鏡中的維洛克帶著帽子和手杖,踩著笨重步伐倒退走出去。門關上了。
第一祕書瓦迪米爾在社交場合是出了名地幽默風趣、討人喜歡,走到哪裡都人氣鼎盛。他擅長用滑稽手法把八竿子打不上的觀點串連一氣,在談話中展現這種長才時,他會上身前傾,高舉左手,彷彿用拇指與食指演示他的趣味論點。在此同時,他素淨的圓臉卻掛著歡樂又困惑的表情。
「哦!是嗎?」
「不需要解釋太多。」瓦迪米爾打斷他。「我敢說,你原本大有機會變成法國軍隊的將領,或英國國會成員,那麼你對我們大使館也許會有一點用處。」
「警探!」維洛克沒有特別使勁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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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洛克只覺一股怪異的虛弱感從兩條胖腿直往上竄。他後退一步,大聲擤了擤鼻涕。事實上,他嚇到了,暗自心驚。倫敦的昏黃陽光奮力穿透迷霧,向第一秘書的私人辦公室投進一抹微溫的光輝。靜默中,維洛克聽見窗玻璃傳來細微的嗡嗡聲,是他今年遇見的第一隻蒼蠅。蒼蠅比燕子更能準確預告春天的到來。精力充沛的小蒼蠅橫衝直撞,惹得這個懶散習性面臨挑戰的大塊頭男人心煩意亂。
「判得不重嘛。」瓦迪米爾說,「總之,這是你粗心大意被逮捕的代價。你當初怎麼會想到要去做那種事?」
「這招不管用。」瓦迪米爾用出奇準確的英國口音反駁。「你照常支領月薪,在看見成果以前,一毛錢都別想多拿。如果沒有任何動靜,再過不久你就連月薪都沒有。你名義上從事什麼職業?你靠什麼維生?」
「啊哈!為了女人。」瓦迪米爾屈尊俯就地打岔,口氣輕鬆,卻不親切,高姿態裡流露出一股冷酷無情。「你替大使館工作多久了?」他問。
「要花不少錢。」維洛克直覺反應。
「容我向您說明,」他說,「我今天過來,是因為接到一封措辭強硬的信函。今天以前的十一年間,我只來過這裡兩次,來的時間絕不會是上午十一點。這樣把我叫來很不明智,我的行蹤可能會暴露,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還有洛桑來的那一票,不是嗎?你們不是一聽說米蘭國際會議的事,就成群結隊跑過來?這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國家。」
他停下來,面向書桌,翻了翻桌上的文件,改用談公事的口吻說話,始終沒有抬頭看維洛克。
「或中文。」維洛克冷冷補了一句。
「你的誰?」瓦迪米爾用他的中亞喉音打岔。
「那會毀了我的祕密身分。」維洛克憤怒地說。
那天上午十點半維洛克走出家門往西邊去時,他的房子、家庭與生意的現況就是如此。他很少這麼早出門,整個人散發出晨霧般的清新。他的藍色大衣敞著衣襟;腳下的靴子擦得亮晶晶;臉頰刮得乾乾淨淨,似乎帶點光澤;就連厚重的眼皮也在一夜酣睡後顯得神采奕奕,不時警醒地東瞄西瞅。他隔著公園欄柵看見男男女女騎著馬走在海德公園騎馬道上:一對對伴侶並肩慢跑;也有人安詳地騎著馬兒悠閒漫步;有的三五成群閒逛,也有看似不好親近的獨行俠;有些女性單騎奔馳,遠遠跟在後頭的馬夫帽子上別著徽章,緊身外套繫了皮帶。馬車噠噠噠地駛過,多數是雙駕篷車,偶爾駛過一部維多利亞式敞篷四輪馬車,車裡鋪著某種皮草,收摺起的敞篷上方露出女人的臉孔與帽子。倫敦特有的太陽向下盯視,為這一切增添光彩。這太陽倒是沒什麼缺點,只是像顆充血眼球,始終如一地掛在海德公園東南角上方不遠不近的空中,警醒而仁善地照著大地。在這片漫射光芒中,無論牆壁、樹木、動物或人,都沒有影子,維洛克腳下的地面則是呈現古樸的金黃色澤。他朝西邊走去,穿過這座沒有影子、灑滿淡金粉末的城鎮。房舍屋頂、牆壁角落、馬車鑲板、馬匹毛色和維洛克寬闊背部的外套,都閃耀著紅褐與古銅微光,顯得黯淡陳舊。維洛克絲毫沒察覺到自己變舊了,隔著公園欄柵,以讚賞的目光觀看這城鎮的富庶繁華。這些人全都需要保護,富庶繁華的首要條件就是安全。他們需要保護,他們的馬匹、馬車、房屋和僕役也需要保護;生活在這個國家中心點和這座城市中心點,他們財富的來源需要保護;這種有利於他們純淨悠閒生活的社會秩序需要保護,要排除髒汙勞工階級的膚淺豔羨。必定要的,若非維洛克天生厭惡任何不必要的舉動,這時他就會心滿意足地搓搓雙手。他的懶散對健康無益,卻非常適合他。他幾乎懶到義無反顧,或者該說義無反顧地懶。他父母一生勤勉操勞,他卻矢志怠惰度日。這種現象著實深奧難解,就像某個男人鍾情眾多女性之中的某一個,毫無道理可言。他甚至懶到不適合當蠱惑人心的政客、工人演說家或勞工領袖,這些事太麻煩。他要的是更完美無缺的舒適,或許他只是不相信人類的一切努力會有任何成效。這種型態的懶惰需要、也隱含某種程度的聰明才智。維洛克不笨不傻,他想到社會秩序可能受到威脅時,如果不是因為眨眼太費力,也許會對自己眨眨眼表示懷疑。他那雙又大又凸的眼珠子不太適應眨眼這種動作,反倒比較適合睡眠時莊嚴肅穆地閉合起來。
瓦迪米爾開始發表高見,態度倨傲又不屑,卻又暴露出他對革命分子真正的目標、思維和手段一無所知,聽得默不作聲的維洛克驚愕連連。瓦迪米爾混淆了原因與結果,幾乎到了不可原諒的地步;把最高尚的宣傳家看成衝動行事的炸彈客;幻想出不切實際的念頭;一會兒把社會革命組織說成紀律嚴明的軍隊,領袖的話語就是金科玉律,一會兒又描述成深山峽谷的山寨裡最窮凶極惡的土匪。維洛克一度張嘴想反駁,瓦迪米爾舉起渾圓飽滿的白皙手掌制止他。很快地,維洛克震驚得連抗議的念頭都沒有了。他聽得心驚膽顫、動彈不得,表面看起來倒像高度專注、無暇他顧。
「你該緬懷史塔渥騰罕男爵。」瓦迪米爾突然說。
維洛克沒有回答,只是不自主地嘆了一口氣,又連忙擠出開心表情。沃姆特狐疑地眨著眼,彷彿室內的陰暗光線影響他的視力。他含糊地重複著。
她把菜都端上客廳餐桌,走到樓梯口大喊一聲「媽!」再打開通往店鋪的門,輕喚一聲「阿道夫!」維洛克還是原來的姿勢,顯然整整一個半小時沒動了。他沉重地站起來,穿著大衣戴著帽子走到餐桌旁坐下,悶不吭聲。這間屋子所在的骯髒街道鮮少接觸陽光,客廳外的陰暗店鋪陳列各種劣質曖昧商品,住在裡面的維洛克原本就不多話,只是,這天他明顯心事重重,引起太太和岳母的關注。她們也靜靜坐著,緊緊盯住可憐的史蒂夫,以免他忽然喋喋不休說起話來。史蒂夫隔著餐桌坐在維洛克對面,乖巧又安靜,只是傻傻望著姊夫。溫妮和媽媽平時想方設法避免史蒂夫做出任何惹維洛克生氣的事,日子過得忐忑不安。打從她們口中的「那孩子」出生後,母女倆幾乎沒過過一天太平日子。史蒂夫過世的爸爸因為生出這麼個特殊孩子,引以為恥,動不動就對他拳打腳踢。老先生情感細膩,兒子帶給他的痛苦可想而知。老先生死了以後,兩母女又得擔心史蒂夫吵到那些單身房客:那些房客本來就是一群怪胎,經常為一點小事耿耿於懷和圖書。當然,她們還得擔心他的將來。過去溫妮媽媽住在貝爾格萊維亞那棟破爛房子的地下室時,經常想像兒子淪落濟貧院醫務所的畫面。「乖女兒,如果妳沒找到這麼好的丈夫……」她經常對溫妮說,「我真不知道那可憐的孩子會變成什麼模樣。」
「我相信你很熟悉社會革命口號,」他鄙夷地說,「vox et……你沒學過拉丁語吧?」
維洛克用低沉嘶啞的聲音嘟嘟囔囔地說,自己如今已經不是涉世未深的小伙子了。
「無政府主義者。」維洛克用麻木的語調回答。
維洛克口沫橫飛地聊起當時年輕氣盛,不可救藥地迷戀某個差勁的……
「請包涵。」說著,他視線向下,笨重而敏捷地走到房間另一頭的落地窗。他似乎控制不住一股衝動,伸手拉開一道小縫。瓦迪米爾吃了一驚,從扶手椅深處跳起來,站在維洛克背後往外看。底下大使館庭院對面,離敞開的大門很遠處、有個警探背對大使館站著,正悠哉悠哉地觀看一部豪華嬰兒車載著豪門寶寶,氣勢十足地橫越廣場。
「文具啦、報紙啦。我太太……」
維洛克沉默不語。他不敢張嘴,以免發出無奈的嘆息。
他走過只點著一盞煤氣燈的通道,爬上迂迴曲折的樓梯,來到明亮可喜的二樓走廊。男僕打開一扇門,站到一旁,維洛克的腳踩上厚地毯。這房間十分寬敞,有三扇窗子。有個年輕男人坐在巨大桃花心木書桌前的大扶手椅上,偌大的臉龐鬍子刮得一乾二淨,用法語對拿著報告往外走的沃姆特說:
瓦迪米爾白白胖胖的大手舉在空中。「是啊,你年輕時代那段不幸的戀情。她拿了錢,還向警方告密領賞,是嗎?」
「你可以走了。」他說,「給你一個月時間,一定要發動炸彈攻擊。國際會議目前休會,在會議重新開始前,一定要在這裡弄出點事來,否則你跟大使館的關係到此為止。」
維洛克又覺得一股虛弱感往下直竄雙腿,只得凝聚全部的意志力來對抗。曾經有個可憐蟲用以下這句話貼切地描述這種感覺:「我的心沉到靴子裡。」維洛克意識到那份無力感,勇敢地抬起頭。
「沒有。」維洛克大聲說。「你也不認為我會懂拉丁語。我是廣大群眾的一員,除了少數幾百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低能兒,誰懂拉丁語?」
「光拿錢不做事!」維洛克叫嚷道。他不動如山,視線沒抬起來,語氣也顯得心口如一。「我好幾次阻止了……」
維洛克沙啞地說出肯定答覆。他胖大的身軀微微前傾,站在房間正中央的地毯上,一隻手抓著手杖和帽子,另一隻手無力地垂在身側。他從喉嚨深處發出模糊語詞,表明他曾經在法國砲兵隊服役。瓦迪米爾露出不屑神態,乖僻地說起字正腔圓的地道英語。
「在堡壘裡嚴密監禁五年。」維洛克答得有點出乎意料,卻不帶任何情緒。
「啊哈!你也敢放肆。」瓦迪米爾說。這時他發出某種奇特喉音,不像英語,更不像歐洲語言,就連熟悉大都市貧民窟的維洛克都深感驚訝。「你好大膽子!我就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聲音不管用,我們不需要你的嗓門。我們要的不是聲音,我們要事件,驚天動地的事件。該死的傢伙!」他對著維洛克的臉痛快淋漓地罵了一聲。
維洛克粗聲粗氣地解釋,他習慣每天讀報。對於下一個問題,他的回答是:當然,他讀得懂報紙上的內容。瓦迪米爾聽了,對面前正在瀏覽的一份份文件淺淺一笑,喃喃說道,「只要報紙上寫的不是拉丁文。」
瓦迪米爾重複最後兩個字時,把白皙的食指放在書桌邊緣。維洛克嗓音不再沙啞,他暴露在天鵝絨大衣領子上那截粗大後頸漲得通紅,嘴唇先是一陣顫抖,然後大大張開來。
瓦迪米爾聳聳肩。
「我來告訴你我對炸彈攻擊的看法,也就是過去十一年來你假裝自己抱持的見解,我會盡量用你聽得懂的話表達。你要攻擊的那個階級敏銳度時效太短,在他們眼中,財富堅不可摧。他們即使心生憐憫或恐懼,都只是曇花一現。如今想用炸彈攻擊激起公憤,一定得超越復仇或恐怖行動的範疇。必須是純然的破壞:必得如此,也只能如此,不能讓人聯想到其他意圖。你們這些無政府主義者應該清楚打起鮮明旗幟,揭示你們顛覆社會的決心。只是,怎樣才能萬無一失地讓中產階級接收到這個叫人毛骨悚然的荒謬訊息?那就是問題所在。答案就是,把炸彈投向人們通常不會投注太多情感的目標。當然,你可以選擇藝術;炸毀國家美術館的確會掀起一點漣漪,卻不夠嚴重。中產階級從來不在乎藝術,炸美術館等於砸破某人住家幾片玻璃。但如果你真想驚動那人,至少要掀開他家屋頂。當然會引發一些抗議。可是誰會抗議?不過就是藝術家、藝評家之類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角色,誰會在乎他們說些什麼。
「我當然會盡心竭力去促成。」維洛克沙啞的語調流露出一股堅定,只是,書桌另一邊那對閃亮鏡片後方的眼睛眨呀眨地,盯得他心煩意亂。他突然靜默,展現絕對的忠誠。沃姆特在大使館地位儘管不算重要,卻認真盡責,效率十足。這時他好像靈光一閃。
他變色龍似的語調又轉換了。
維洛克用輕佻語調發洩他的氣餒與鄙夷。
維洛克乾咳一聲,卻鼓不起勇氣搭腔。
維洛克為自己的失態道歉,態度無比謙遜。他說,他的嗓音特別適合在戶外集會或大型演講廳裡的工人聚會發言,多年來已經為他樹立忠實可靠好同志的形象,算是他的長處,讓人對他的理念有信心。「那些團體領導人經常會在關鍵時刻要求我上台說話。」維洛克志得意滿。他又說,不管現場有多麼吵鬧,他的聲音絕不會被淹沒。他突然決定示範一下。
維洛克看似聳了聳肩,其實他一動也沒動。這天早上出門到現在,他的兩片嘴唇第一次開啟。
「知識——也就是科學——就不一樣了。任何有固定收入的白痴都相信知識,他不明白為什麼,卻知道知識很重要,那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潮流。那些該死的教授骨子裡都是激進分子,要讓他們明白,他們那不可一世的學術高塔也得夷平,也要讓路給『無產階級未來』。這些知識分子呆瓜的怒吼肯定可以宣揚米蘭國際會議的和-圖-書宗旨。他們會投書媒體,不會有人質疑他們的動機,因為表面上沒有明顯利害關係。基於某種神祕理由,中產階級相信科學是他們財富的來源,他們的私心會因此驚醒。確實如此,這種荒謬行動對他們產生的衝擊,會比擠滿他們同路人的街頭——或戲院——流血事件更深遠。對於一般的流血事件,他們多半可以用一句『喔,不過就是階級對立。』輕輕帶過。但如果是這種令人百思不解,難以言喻,幾乎無法想像,甚至是瘋狂的無厘頭破壞行為呢?瘋狂本身就夠嚇人的了,因為你沒辦法用威脅、勸說或收買種種手段加以安撫。再者,我是個文明人,就算大屠殺可以獲致最完美結果,我也絕不會指示你去做。話說回來,大屠殺沒辦法達到我要的效果。我們身邊多的是謀殺事件,幾乎已經司空見慣。這次行動一定要以知識為對象,也就是科學。不過,不是任何一門科學都合適。這次攻擊一定要像無端的褻瀆,要不可理喻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既然你選擇以炸彈做為手段,如果能把炸彈直接投向純數學,肯定非常駭人聽聞,可惜那是不可能的。我一直在教導你,在向你說明你該怎樣更有效地發揮自己的功能,提供你一些實用點子。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如何活用我的教導。不過,打從我們開始談話,我就留意到問題的實際面。你覺得目標鎖定天文學如何?」
空氣哀傷地凝結了半晌。維洛克彷彿吞掉了自己的舌頭;沃姆特則是定定望著桌上的報告。最後,他輕輕推了那些報告一下。
但他盯著維洛克的眼神裡既沒有歡樂、也沒有困惑。他整個人靠在椅背上,兩邊手肘往外張開,翹起二郎腿,光滑紅潤的臉龐像成長速度異乎尋常的嬰兒,明顯一句廢話也不想聽。
那麼這就是那位名氣響亮、備受器重的地下工作人員。他身分太隱密,在已故史塔渥騰罕男爵的正式、非正式與機密信函裡,一律使用希臘文第四個字母Δ(delta)做為他的代號。大名鼎鼎的幹員Δ提出的示警不容忽視,往往足以改變皇族、國王或大公爵出訪的行程與時間,甚至乾脆取消!竟是這傢伙!瓦迪米爾心裡得意非凡:一來他暗笑自己幼稚,竟然對這個結果感到驚訝;更重要的是,世人景仰悼念的史塔渥騰罕男爵鬧了這麼個笑話。當年男爵受到國君寵愛,奉命擔任大使,部分外交官員很不以為然。男爵面容嚴肅,為人悲觀輕信,對於社會改革憂心如焚。他認為自己出任大使是天意,是為了目睹恐怖的民主動亂如何終結外交制度,整個世界只怕都在劫難逃。他在職期間撰寫了不少杞人憂天的悲傷文書,一直是外交辦公室茶餘飯後的笑料。據說,他臨終時對前往探視的國君兼好友說,「不幸的歐洲!你終將被道德淪喪的後代拖累,走向敗亡。」隨便哪個謊話連篇的無賴都能騙倒他。想到這裡,瓦迪米爾對著維洛克似有若無一笑。
奉命跟維洛克洽談的沃姆特好像覺得自己無法勝任。
「我剛剛說過了,當時我不可救藥地迷戀某個差勁的……」
「沒有比這更合適的學科了。這樣的暴行正好結合了人類最關切的事項與最驚悚的愚行。無產階級竟會對天文學心懷不滿!我敢說新聞記者再怎麼聰明,也沒辦法說服社會大眾接受這點。絕不會把這種事跟挨餓扯在一起,對吧?這麼做還有其他好處:整個文明世界都知道格林威治天文台的存在,就連查令十字路車站地下室的擦鞋童或多或少都聽說過那地方。聽明白了嗎?」
「把他們通通抓起來扔進牢裡才是明智之舉。英國必須跟上國際腳步,這個國家的中產階級低能弱智,人家想害他們流落街頭、餓死在臭水溝裡,他們卻忙著幫人家一把。幸好他們手上還握有政權,只要再多點腦子,就可以保護自己。我說中產階級是一群呆瓜,你應該不反對吧?」
「如果您能行行好看看我的檔案……」他用演說家般洪亮而清晰的低音大聲說,「會發現三個月前我才提出警告,就是羅莫歐大公爵出訪巴黎那次。大使館發電報通知法國警方,因此……」
「十一年。」維洛克生了一陣悶氣後答,「史塔渥騰罕男爵閣下還在擔任巴黎大使時,我就奉派到倫敦執行幾項任務。之後男爵閣下指示我定居倫敦。我是英格蘭人。」
「啊!那時就開始了。那麼你有什麼話說?」他尖銳地問。
繁忙大馬路上一部部雙座馬車幾近無聲地往前迅速流動,間或夾雜晃盪嘈雜的公共馬車和轆轆響的運貨篷車。維洛克還沒走到騎士橋就向左轉,離開喧囂的主幹道。他的帽子略略後傾,底下的頭髮梳得油亮體面,因為他要到大使館談公事。穩如(偏軟巨石)的維洛克此時走在某條街道上,這條街從各方面看來幾乎有點隱蔽。它的寬度、長度與空曠感有種無生物的沉穩本質,像永生不死的物質。唯一讓人聯想到生命必死的,是某位醫生的馬車,獨自肅穆地停在路邊。前方屋舍擦得晶亮的門環遙遙可見,潔淨的窗子閃耀著深沉的不透明光澤。四下闃然,一輛牛奶車嘎啦嘎啦地從前方遠處駛過;肉販的夥計高坐在鮮紅車輪上方,魯莽地轉過街角呼嘯而去,像古希臘奧林匹克競賽大會上大無畏的戰車手。一隻面有愧色的貓兒從石板底下冒出來,在維洛克跟前奔跑一陣子,又鑽進另一處地下室。有個粗壯警探從燈柱後側衝出來,表情淡漠,彷彿也屬於無生物群,看都不看維洛克一眼。維洛克再向左轉,走在黃色牆壁旁的街道上。那面牆壁基於某種費解的原因,寫著「契斯曼廣場一號」黑色字跡。契斯曼廣場離這裡至少六十公尺遠,見多識廣的維洛克才不會被倫敦詭譎的門牌號碼給騙了。他沒有一點訝異或憤怒,繼續勇往直前。秉持一板一眼的堅定不懈,他來到了契斯曼廣場,舉步邁向斜對角的十號。這是一扇可供馬車出入的氣派大門,兩側是潔淨的高牆,牆的兩端各有一棟房子,其中一棟合情合理地標示著「九號」,另一棟則是「三十七號」。所幸某個專責追蹤倫敦迷途屋舍的單位,極有效率地在「三十七號」一樓窗戶上方放置一塊牌匾,聲明這棟屋子隸屬附近頗為知名的波希爾街。至於為什麼沒有人要求國會行使權力(只要一條簡短的法規就夠了),下令這些建築各自回歸原位,恐怕是官方行政的諸多謎團之一。維洛克不會為這種事傷神,他的任務是保護社會組織,不是讓它更完善,更不必批評挑錯。
瓦迪米爾看見維洛克刻意裝出不解的表情,嘲諷地笑了笑。
維洛克已經一動不動在扶手椅旁站了老半天,幾乎虛脫昏迷,整個人不省人事,偶爾輕微抽搐,就像睡在地毯上的狗做了噩夢。他重複瓦迪米爾的話時,聽起來也像狗兒的不安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