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不上喬裝打扮!我當然會換套衣服。」
「他會那麼說,是吧?」埃塞雷德爵士仰得半天高的驕傲腦袋回應道。
「你想名垂千古恐怕得做點別的大事。說正經的,你們倆唯一要擔心的是過勞。」
「為什麼不讓錫特去辦?」
「我想表達的是,首先,雖然大多數犯罪——無論損壞財產或傷害人命——確實都是流氓無賴所為,但就算我們查出罪犯只是某些聲名狼藉的壞蛋,而非無政府主義者,一點也不值得安慰。再者,這些外國政府豢養的走狗某種程度上摧毀了我們的監督效率,他們做起事來比最無法無天的叛國賊更無法無天。幹他們那行不受任何約束,他們否定信仰,目無王法。第三,我們已經背負庇護革命組織的罵名,如今這些組織裡又混進奸細,以後有誰會相信我們。不久前錫特才給您保證,他的保證並不是毫無依據,卻還是發生這段插曲。我說這是插曲,因為我大膽斷言,這只是單一事件,絕不會是某個重大計謀(不管多麼瘋狂)的一部分。正是那些令錫特感到驚訝困惑的現象,幫助我看清楚這次事件的本質。爵士,我把細節都省略了。」
「什麼!錫特嗎?他是個呆瓜,對吧?」爵士語氣滿是嫌惡。
「沒問題。」始終站在原地的爵士說,「盡量去查,用你的方法去進行。」
「很好,力求精簡。」
「我們不能容許壞孩子的胡鬧。」爵士臃腫的身材彷彿又膨脹了,向下俯視的高傲目光惡狠狠盯著助理處長腳下的地毯。「他們要為這次事件挨一頓毒打。我們一定要採取……你有什麼看法?簡單扼要就好,別講細節。」
埃塞雷德爵士語氣深沉而堅定。
「我向來是個有主見的人。」助理處長說。
「哦!他對你們警方很不滿。如果你一定要見他,我就去問問。」
「嗯。你想表達什麼?」
「時候到了,全國上下也只有他有能力做這件事了。」改革派嘟嘟說得慷慨激昂,助理處長氣定神閒、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某條走道遠端傳來迫切鈴聲,嘟嘟忠心耿耿地豎起耳朵。「他要出發了。」他悄悄說完,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這起事件其實不算嚴重,背地裡卻頗不尋常,至少以這類型事件而言極不尋常,所以需要特別處置。」
「請說重點。」
「漁業法案累不死我的,我習慣晚睡。」他說得直率而輕浮,卻又覺得內疚,立刻換上政治家憂國憂民的表情,像戴上手套似的。「他本領高強,再多的公事都難不倒他。我擔心的是他的心情。那個契斯曼張牙舞爪,帶領那些反動派每天晚上羞辱他。」
助理處長看不見時鐘,莫名緊張起來。但爵士神情冷靜,若無其事。
「不然呢?聰明過了頭嗎?」
「爵士,別忘了,嚴格說來目前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助理處長做出這個結論,這才踏進布雷特街。有家專供馬夫用餐的小吃店窗子透出黯淡燈光。一輛大型運貨馬車拴在外面,馬夫顯然在裡面吃東西,馬兒也低著頭,從掛在脖子上的飼秣袋裡取食。在對街更遠處,另一道鬼鬼祟祟的微弱光線從維洛克的店鋪灑出來,裡面掛著報紙,隱約堆著各式紙盒與書籍。助理處長站在對面查看,是這家沒錯。店鋪前窗旁有一扇門,處在五花八門商品的陰影中。煤氣燈的光芒從半掩的門縫投射出來,在地上照出一條狹長而清晰的光影。
「這次爆炸案有些特別愚蠢的弱點,我覺得它不是某個狂熱分子的反常行為,可能有機會查出別的案情。這個案子顯然經過策劃,做案那個人像是和-圖-書被人亦步亦趨帶到現場,匆匆留在那裡單獨做案。我懷疑他是從國外徵召而來,就為了做這件案子。另一個可能是他不懂英語,沒辦法問路,除非我們異想天開地認為他是瘖啞人士。話說回來……這些都只是臆測。他顯然出了點意外,把自己給炸死。不是什麼離奇意外,卻離奇地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也就是他衣服上的地址,發現過程也純屬意外。這是個奇妙的小事,非常之奇妙,背後的理由肯定會指向整個案子的根源。我沒有指示錫特繼續追查,因為我打算自己出馬,由我親力親為去找答案。那個答案就在布雷特街一家商店裡,藏在某個密探心裡。這個密探曾經受到友邦大使史塔渥騰罕男爵信任與重用。」
布雷特街就在不遠處,街面不寬,從某個三角形廣場側邊岔出去。廣場周邊圍繞著黑魆魆的神祕房屋,都是些小商家,已經關門歇息了。只有角落的水果攤放送出刺眼強光和繽紛色彩。更遠處一片漆黑,稀稀落落的行人往那個方向走去,經過一堆堆亮晃晃的柳橙與檸檬,再跨一步就隱身黑暗中,就此銷聲匿跡。他們的腳步聲沒有發出回音,再也聽不見。助理處長站在遠處,饒富興味地觀看那些消失的路人。他覺得心曠神怡,像是獨自一人在叢林中遭遇埋伏,距離部門的辦公桌和墨水架千哩之遙。面對還算重要的任務,他竟能輕鬆愉快地胡思亂想,可見我們這個世界終究不值得大驚小怪,畢竟助理處長個性並不輕浮。
「當然也不能沒有你,他得靠你攙扶。」助理處長認真地說,「你們倆會一起沒命。」
「不,我可以向您保證不是。」
「好的。原則上我要強調,我們不能容許密探存在,因為他們往往會助長邪惡力量。眾所周知,間諜都會捏造情報。政治與革命行動多多少少必須運用暴力,職業間諜就有機會自行編造各種事件,造成兩種惡果,一是群起效尤,其次是導致恐慌、倉促立法、盲目仇恨等。然而,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完美……」
「很好。」他頓了一下,彷彿對那座時鐘極為不屑。「你怎麼會想到要這麼做?」
「我來是為了格林威治那件事。」
「我沒時間,」偉大的爵士打斷他,「但我會見你。現在我也沒時間。你一個人去嗎?」
他點點頭。「那好。」他端坐椅子上,帽子往後推,露出額頭。他心想,錫特偷偷拿走唯一物證的行為正符合那傢伙厚顏無恥的性格,但他沒有起反感,受重視的資深部屬總是恣意妄為。那塊縫了地址的外套碎片確實不能流落在外,錫特的行為顯示他不信任別人。助理處長不再多想,寫了張字條派人送回家,請妻子代他向麥凱里斯的女恩人致歉,因為當天晚上他們原本約好共進晚餐。
爵士的手在外套燕尾下挪了挪,頭往後仰,注視著助理處長。
助理處長莞爾一笑。
他只搭了一小段距離,突然示意車夫停住。他下車的地點倒沒什麼特別之處,是在一家大型布莊前的兩根街燈柱之間。一整排商店都已經蓋上鐵皮浪板、打烊休息了。他從活板門遞交一枚錢幣,就溜下車走了,給車夫留下陰森詭異的恐怖印象。車夫覺得手裡的錢幣還算合心意,他書讀得不多,一點都不擔心錢幣會在口袋裡變成枯葉和圖書。由於職業的關係,他居高臨下俯視芸芸眾生,對他們的行動興趣缺缺。他隨即拉扯韁繩,馬車調頭駛離,充分展現他的人生觀。
「近乎幼稚的大膽無恥行為。」
「我一定會帶著調查結果到下議院,只要您有時間……」
「今晚我們要開夜車。如果到時候我們還沒散會,就帶著你的調查結果到下議院來。我會提醒嘟嘟留意,他會帶你到我房間。」
一動不動站在壁爐地毯上的爵士兩隻偌大的手肘往外凸伸,迅速地說。
「我想知道這會不會是另一系列連續爆炸案的開端。」他劈頭就問,低沉的嗓音格外柔和。「不需要講細節,我沒時間聽。」
「謝謝您,爵士。今天我又學到新東西,而且就在過去這一個小時。不管再怎麼深入探究,這次事件看起來都不像一般的無政府主義動亂,所以我才來見您。」
埃塞雷德爵士張開洞穴似的大嘴,那隻鷹鉤鼻似乎急於向內窺探。他喉嚨深處傳來悶悶的轟隆聲,彷彿遠處某個器官鄙夷地發出憤怒的阻塞音。
「一點也不。爵士,拜託您別這樣曲解我的話。」
「去吧,這才是好孩子。」助理處長說。
那對向下俯視的高傲眼眸此時聚焦在助理處長身上。
「因為他堅持改革!」助理處長低聲說。
「我必須分秒必爭,今晚就行動。」助理處長說。
站在壁爐地毯上的爵士始終專注聆聽。
「是沒錯!但你要怎麼描述這樣的行為?長話短說。」
「很高興你們部門裡總算有人覺得內閣大臣偶爾還是值得信任。」
「完美至極。我對你感激不盡。」助理處長答。他的長臉沒有表情,像塊木頭。相較之下,年輕祕書儘管面容嚴肅,卻彷彿隨時可以噗嗤一笑。
那個年輕祕書來自龐大家族,本身也交遊廣闊,親友都期待他將來能變成嚴肅高貴的人。他閒暇時出入的社交圈卻用「嘟嘟」這個綽號稱呼他。埃塞雷德爵士聽慣了妻子與女兒們每天(多半在早餐時間)「嘟嘟」長「嘟嘟」短,也一本正經地使用這個戲謔暱稱。
助理處長停頓片刻,又說,「那些傢伙都是十足的惹事精。」爵士為了讓他俯視的目光移到助理處長臉上,腦袋慢慢往後仰,顯得不可一世。
「我每天都在成長。」
「恐怕是這樣,而且懷著一股您跟我都無法理解的憤怒與嫌惡。他是個優秀部屬,我們不需要過度測試他的忠誠度,那樣不明智。再者,我需要更多揮灑空間,所以不適合交給錫特。我不想放過這個叫維洛克的密探。不管他跟這樁案子有什麼牽連,等他發現我們這麼快就循線找到他,一定驚慌失措。要嚇他一點也不難,但我們真正的目標藏在他背後。我希望您授權保障他一定程度的人身安全。」
「埃塞雷德爵士,請容我申明,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機會向您做任何保證。」
「是,長官。離開半小時了。」
「那是,那是。希望你繼續努力。」
「也不是,至少通常不是。我所做的推測都是根據他提供的消息,只有他私下利用那個密探這件事是我自己查出來的。這不怪他,畢竟他在警界打滾那麼多年了。他幾乎明明白白告訴我,他需要辦案工具。我認為,這樣的工具應該交給特殊犯罪部門全權運用,不能是錫特的私人財產。我認為我們部門有責任壓制那個密探。可是錫特是部門裡的老將,他會指控我扭曲部門的倫理、破壞部門的工作效率。他甚至會不滿地說那是在包庇革命分子之中的罪犯。在他看來事情就是那樣。」
「呣。哈!你打算怎麼……要喬https://m.hetubook•com•com裝打扮嗎?」
「怎樣?滿意嗎?」他煞有介事地問。
「沒錯!這些人太為所欲為。他們憑什麼把克里米亞韃靼人的野蠻手法帶進英國?土耳其人都比他們文明。」
「而他剛才花了整整半小時來關心我這條小小鯡魚。」助理處長插嘴道。
大人物穿著超大長靴,站在爐邊地毯上,沒有出聲招呼。
「爵士,我該怎麼說呢?新人對舊方法的不滿;想得到第一手訊息;耐心不足。這跟我過去的工作性質相同,只是換了套挽具,難免摩擦一兩個比較柔軟的部位。」
「沒事。不過說真格的,他提出的漁業國有化法案受到激烈攻擊,你很難想像他有多生氣。他們說那是社會改革的第一步。當然,那確實是改革措施,可是那些傢伙實在蠻橫,那些人身攻擊……」
爵士下巴抬得極高,為了看見助理處長,眼睛幾乎瞇成一條線。
這個臉蛋光滑白皙的年輕人頭髮中分,儼然是個乾淨端正的男學生,聽見助理處長提出的請求,表情狐疑,用緊張的語氣說:
偉大的爵士雙手叉腰,手背貼在腰際。
「確實。」那低沉柔和的嗓音坦承,「我派人找錫特過來。你剛上任不久,一切還不熟。你適應得如何?」
他停下腳步,站在人行道邊等著,老練的目光從馬路混雜交錯的光影中辨識出一部緩緩駛近的雙座輕便馬車。他沒有招手,當馬車的低矮踏板沿著路邊石滑到他腳邊,他從轉動中的大車輪前方俐落地鑽進車裡,大聲朝小活板門喊話。慵懶地直視前方的車夫這才意識到有乘客上了車。
嘟嘟聞言樂得笑呵呵。
「我會略過細節,爵士。」助理處長泰然自若地娓娓道來。他說話時,偉大的爵士背後那座時鐘的分針移動了七格。時鐘跟壁爐台一樣,採用暗色大理石材質,氣勢磅礡、熠熠生輝,持續發出幽微縹緲的滴答聲。他認真盡責地詳加說明,輕巧自如地把每件小事,亦即所有細節,都囊括進去,沒有被任何嘀咕聲或動作打斷。爵士看起來就像他某位高貴祖先英姿勃發的雕像,只是卸下了改革戰爭的戰袍,換上不合身的長禮服。助理處長覺得自己就算講一小時也無妨,但他自我克制,七分鐘後突然做了總結,再次強調最初的論點。他這席話說得擲地有聲,埃塞雷德爵士十分驚豔。
助理處長從另一扇門離開,動作不如嘟嘟那般靈活。他再度越過那條大馬路,沿著狹窄街道往前走,匆匆回到自己那棟辦公廳舍。他快步走進自己的私人辦公室,一進門先看看桌面,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後走過去,環顧整個房間,這才坐下來,搖了鈴,靜靜等候。
嘟嘟在外面的房間等候,原本坐在桌子邊緣,這時跳下來迎向助理處長,略略收斂他天生的浮誇氣息。
「我在報上看到了。」助理處長說。
助理處長驚訝之餘,滿心歡喜。
此時助理處長已經在轉角一家義大利餐館點菜。這是專門引誘飢餓食客的陷阱,狹長空間裡裝飾了鏡子與白色織品,低調不張揚,卻有自己的特長,那就是用魚目混珠的料理愚弄飢火中焚、求助無門的淒苦人們。在這樣的無良氛圍中,助理處長專心致志思索接下來的行動,身分似乎越發隱密了。他覺得有點孤單,也有種脫軌的自由,心情頗愉快。他草草吃過飯付了錢,站起來等侍者找零,不經意瞥見鏡子裡自己的身影,竟然覺得陌生。他用鬱悶的質疑目光打量鏡中人,忽然靈機一動,拉直外套的衣領。他喜歡這個小小巧思,於是又把黑色八字鬍尾端往上捲。這和_圖_書些調整讓他的外貌產生微妙變化。「這樣好極了。」他心想,「我的衣服會弄溼,長褲會濺到泥水……」
助理處長背後的貨車與馬匹已經融為一體,彷彿有了生命,像某種黝黑的方背怪物,堵住半條街道,偶爾傳來鐵蹄跺地聲與尖銳鈴鐺聲,間或呼出深沉的嘆息。布雷特街盡頭處有條大馬路,對面是生意興隆的大酒吧,刺眼的光線傳達燈紅酒綠的歡樂氣氛。酒吧的豁亮燈火形成一道屏障,抵擋住聚攏在維洛克溫馨住家周遭的暗影,布雷特街的黑暗無法往外擴散,因而更顯抑鬱、陰沉與邪惡。
「那我可以搭個便車名垂千古,死於暗殺的英國大臣不是太多,一定會轟動國際。」
「遵命,爵士……不完美的世界。這次事件充分暴露出這個特點,所以我覺得處理時應該特別保密,這才冒昧來求見您。」
「做得好。」偉大的爵士贊同,視線越過雙層下巴、滿意地向下俯視。
「是的,爵士。我最好單獨行動。」
無薪祕書欣賞助理處長這份勇氣。他讓自己鎮定下來,換上坦率的表情,打開一扇門走了進去,舉手投足之中有一股自知乖巧受寵的篤定。不一會兒他又出現,對助理處長點點頭。助理處長走進同一扇門,裡面是個大房間,只有大人物在。
助理處長平靜地瞄了窗外一眼。
助理處長走過宛如泥濘戰壕的窄巷,又穿過一條寬敞大道,進入某個政府機關,找某位大人物的(無薪)年輕私人秘書說話。
「我真心覺得現在正是時候換掉錫特⋯⋯」
「啊,沒錯!主見。那是當然。可是當下的動機呢?」
辦公室裡有個遮了布簾的壁龕,裡面有盥洗台、木頭掛鉤和置物架。他在裡面換上短外套和圓帽,完美襯托他肅穆的褐色臉龐。他重新回到明亮的辦公室:膚色黝黑、眼神狂熱、舉止從容,活脫脫就是個冷靜沉思中的唐吉訶德。他像一道毫不醒目的暗影迅速溜出這個他鎮日伏案辦公的房間。走到街上時,一股漆黑陰鬱的溼氣撲面襲來,感覺就像鑽進抽乾了水的黏稠水族箱。屋舍的牆壁還是溼的,馬路上的泥土閃閃發亮,像森森鬼火。他從查令十字路口站旁的狹窄街道來到河岸街,立即被周遭環境吸納,看起來就像夜裡浮游在陰暗街角眾多古怪陌生魚兒之中的一條。
高高瘦瘦的助理處長斗膽淡淡一笑。「如果我讓您覺得這事牽涉到大使,那就是我的錯。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如果我猜得沒錯,不管背後指使者是大使或門房,都只是無關緊要的細節。」
「很好,接著說。別講細節,拜託。」
巡邏警察肅穆的身影越過燦爛輝煌的柳橙與檸檬,不慌不忙地邁進布雷特街。助理處長躲在暗處,像個見不得光的罪犯,靜靜等待巡警繞回來。可惜那位警探宛如人間蒸發,始終沒再現身,或許已經從布雷待街另一頭出去了。
「令人作嘔,對吧?你根本不知道他每天要處理多少事。他什麼都自己來,在漁業法這件事上面,他好像誰都不信任。」
助理處長畢恭畢敬點了點頭,示意他會長話短說。
助理處長站在這個大塊頭胖子面前,顯得脆弱又纖瘦,像蘆葦在對橡木說話。這個比喻也算貼切,因為大人物的家族源遠流長,比全國最高齡的橡樹還古老。
「因為他是部門的老手,他們有自己的倫理。我的調查方法在他看來會顯得違反職責。他認為他有責任利用調查到的任何一丁點訊息,盡可能把那些最活躍的無政府主義分子羅織入罪。至於我的做法,他會說我只想證明那些人的無辜。我已經用最精簡的方式向您https://m.hetubook.com.com說明了這件撲朔迷離的事,沒有提及任何細節。」
「確實如此,畢竟牽涉到外國使節!」
「希望你在那邊能做得好。」爵士和善地說,同時伸出手來。他的手掌觸感柔軟,卻寬大有力,像傑出農夫的手。助理處長上前握了爵士的手,隨即離開。
「好。可是你們那裡的人的保證……」說著,大人物舉起手,輕蔑地朝面向大馬路的窗子一揮。「好像只是讓內閣大臣變成呆瓜。才不到一個月前,有人在這個房間向我保證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他察覺到侍者站在身邊,面前桌上擺著一堆銀幣。侍者一隻眼睛看守桌上的零錢,另一隻眼睛尾隨一名熟齡高個子女性的背影去到遠端的桌子。那女子顯得旁若無人、高不可攀,像是店裡的常客。
「錫特督察長離開了嗎?」
助理處長走出餐館時心想,這地方的顧客吃慣了這種以假亂真的菜肴,已經喪失了他們的民族與個人特質。這很奇怪,因為這家義大利餐館明顯英國風,坐在裡面用餐的顧客卻沒有任何明顯屬性,就像他們面前的餐點一樣,失去了國籍特徵。他們的個人特質同樣模糊難辨,看不出職業、社會地位或種族。這些人似乎是專為這家義大利餐館打造出來的,或者這家餐館碰巧專為他們而存在。但餐館不可能為他們而存在。你很難想像這些人還適合出現在其他任何地方,你在別處永遠遇不見這些謎樣的人們。你猜不出他們白天做著什麼樣的事業,夜裡又在什麼樣的地方就寢。助理處長自己也失去了屬性,誰也猜不出他的職業。至於在哪兒就寢,連他自己都有點懷疑。倒不是因為他有家歸不得,而是他不知道自己幾點才回得去。他聽見背後那扇玻璃門不太順暢地關上,內心體驗到一股獨立的喜悅。他快步走向泥濘路面與潮溼灰漿組合而成的街道。街燈間或點綴,被倫敦溼冷的暗夜包圍、壓迫、穿透、堵塞與悶抑。那暗夜裡瀰漫著的,是煤煙和雨水。
「那是當然。」爵士自負中帶點心不在焉。他緩緩轉頭,驕慢地斜瞄那座輕輕發出詭異滴答聲的笨重大理石時鐘一眼:時鐘的鍍金指針背著他偷偷移動了二十五分。
「小魚!是嗎?這就太好了。可惜你還是得來打擾他。這次的法案爭議耗損他很多元氣,他累垮了。我從他走路時扶著我手臂的模樣就看得出來。對了,他上街安全嗎?今天下午繆林斯帶著一批手下過來,每個街燈下都有警探站崗。我們從這裡走到國會大廈的路上,每兩個路人之中就有一個明顯是便衣,害他跟著緊張起來。這些外國無賴應該不會對他扔東西吧?如果是,就會是全國性災難。這個國家不能沒有他。」
大人物體型臃腫龐大,一張長臉異常蒼白,往下擴大成肥墩墩的雙下巴。花白的落腮鬍把他的長臉遮成鵝蛋形,整個人彷彿無邊無際向外擴展。他黑色外套前襟的交叉褶更加深這種印象,彷彿衣服的布料已經撐到極限,裁縫師見了只能搖頭嘆息。他的腦袋坐落在粗大頸子上;蒼白大臉上鷹鉤鼻昂然兀立;雙眼分據鼻翼兩側,高傲地向下俯視,眼袋浮腫。一頂光澤耀眼的絲質禮帽和一雙舊手套就擺放在長桌末端,看起來也碩大無朋。
「他會見您嗎?我不敢說。他一小時前才從議會走過來,找常務次長談事情,等會兒馬上又要回去。他是可以派人找次長過去,但他想趁機活動一下筋骨。議會開議期間,他只能利用這點時間運動。我無所謂,我挺喜歡像這樣的散步。他扶著我手臂,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他累了。而且,呃……剛發了頓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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