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妳怎麼能申請得到?」
「可憐!可憐!」史蒂夫結結巴巴地說,他油然生起強烈同情心,兩隻手使勁塞進口袋深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對一切痛苦與悲慘感同身受,非常渴望能帶給馬兒和車夫一點安慰,幾乎到了想帶他們一起上床的地步。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畢竟他沒發瘋。那只是一種象徵性的渴望,感覺無比明確,因為它來自生活經驗,而經驗是智慧的源頭。小時候他經常害怕地躲在漆黑角落哆嗦,整個人陷入痛苦的黑暗深淵,悽慘又疼痛。這時姊姊溫妮就會出現,帶著他上床睡覺,像是到了寧靜安詳的天堂。史蒂夫雖然經常遺忘某些事,比如他的姓名地址,對於各種感受卻記憶鮮明。被帶上憐愛的床鋪是一種終極救贖,唯一的缺點是沒辦法大規模執行。他看著車夫,清楚意識到這點,因為他明白事理。
街角的酒館更是燈火通明到沒天理的地步,門前馬路邊停著一部四輪馬車,車上沒人。這馬車破舊到無可救藥,溫妮認出那車與馬。馬車的模樣慘絕人寰,七零八落、彆腳怪異、恐怖陰森,像死神的坐駕。溫妮本著女性對馬匹天生的慈悲心(當她不坐在車上時),喃喃地感嘆:
「明天我要去歐洲大陸。」
「媽,這下子妳稱心如意了,萬一以後妳過得不開心,也只能怨妳自己。我不覺得妳去那邊會比較開心,真的。家裡不夠舒服嗎?妳就這樣搬到救濟院,別人會怎麼看我們?」
「妳在這裡過得不好嗎?」
她們意識到馬車猛地晃了一下,抖動的車窗外隱約出現成排磚柱。劇烈的顛簸與吵鬧的叮噹聲戛然而止,兩母女一時摸不著頭腦。怎麼了?她們一動不動坐著,害怕這突如其來的無邊靜寂。
他等待片刻,才又說:「我這趟會去個一星期,也許兩星期。白天讓尼歐太太過來幫忙。」
史蒂夫盯著那匹馬看。馬兒瘦骨嶙峋,臀部高高聳起,小小的尾巴像個冷酷的笑話;另一端又細又平的頸子像披著舊馬皮的木板,不堪沉重頭顱的負荷,垂向地面。基於某種疏失,兩隻耳朵安放的角度各自不同。在這悶熱的空氣中,這頭骷髏般的牲畜肋骨和背脊部位冒出蒸氣。
他開始寬衣。溫妮一動也沒動,靜靜躺著,迷離的眼神無語地盯著空中。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心也停止了。那天晚上她正如俗話所說「有點失常」,簡單一句話到她耳裡,總會聽出弦外之音,而且多半是負面的。什麼叫這樣也好?為什麼?但她不允許自己浪費時間胡思亂想。她相信任何事都經不起仔細探究。基於務實又不可捉摸的行事風格,她第一時間提起史蒂夫。因為史蒂夫始終是她的唯一考量,是她本能要保護的對象。
這義正詞嚴的人父宣告一出,整個世界似乎都沉默了。在這段靜寂中,那匹象徵末日苦難的馬兒腹脅持續冒出熱氣,升騰在救濟院的煤氣燈光裡。
在那個溫妮母親跟她的一對子女永別,也從此遠離塵世的夜晚,溫妮沒有深入了解弟弟的心理狀態:可憐的史蒂夫當然會心情激動。她在小屋門口再次向母親保證,弟弟就算在探視母親的路途中迷了路,一定很快可以回到家,說完她就挽著弟弟的手臂離開。史蒂夫靜悄悄地,連自言自語都沒有。溫妮根據她從小無微不至照顧弟弟的經驗得知,史蒂夫的心情確實非常激動。她緊緊挽住史蒂夫手臂,像是依偎在弟弟身上,說了些安撫弟弟的話。
搬進救濟院這件事,溫妮母親忐忑不安地籌謀許久,守口如瓶、堅定不移。溫妮察覺事有蹊蹺,對丈夫說,「媽媽這星期幾乎每天花五先令搭出租馬車。」她不是心疼錢,畢竟媽媽身體不好。她只是想不通媽媽最近為什麼老愛往外跑。維洛克也不是小家子氣的人,只是不耐煩地嗯了一聲,一副溫妮的話打斷他思緒似的。最近他經常長時間沉思,他思考的事比五先令重要。明顯重要多了,而且從各方面來看都困難得多,必須靜下心來好好琢磨琢磨。
「剛開始我恐怕要多花點心思安撫他,他一定會心煩意亂……」
為了表達走路的必要性,他說了一串毫無條理的話語。他身手矯健,輕鬆就能跟上那匹病馬晃盪的腳步,而且臉不紅氣不喘。可是溫妮絕不容許他這麼做。「這是什麼話!竟然要追著馬車跑!誰聽過這種事!」她母親害怕又無助,連聲說道:「天哪,溫妮,快阻止他,他會迷路,快阻止他!」
「就算肚子餓也不行。」溫妮一派冷靜,絲毫不在乎財富分配如何不平均,兩眼望著馬路的方向,尋找他們要搭的公共馬車。「當然不可以。不過說這些有什麼用?你又沒挨過餓。」
「你穿著襪子到處走,會著涼的。」
「不,乖女兒,我可以忍耐。」
「走吧,史蒂夫。那是沒辦法的事。」
維洛克上了床,躺在背對著他的妻子身邊,神情哀戚、沉默不語。他兩條胳膊擱在被單外,像繳出的槍械,像棄置的工具。在那一刻,他差點向妻子坦白一切。時機似乎挺合適。他用眼角瞄了妻子一眼,看見她蓋著白色被褥的高聳肩膀、她的後腦勺,頭髮編成三條辮子,髮尾用黑色帶子綁住。他忍下來了。他愛他的妻子,像正常男人愛他們的妻子那樣,也就是婚姻關係的愛,就像看待自己的主要財物。她的髮辮和高聳的肩膀,有種熟悉的神聖感,祥和家庭的神聖感。她躺著不動,輪廓龐大而模糊,像一尊橫躺著的、未經雕琢的雕像。他記得她那雙大眼睛望著空蕩的房間,神祕難懂,像所有生物那樣諱莫如深。已故史塔渥騰罕男爵麾下這位聲名遠播、專門示警的密探Δ不願意深入去探究。他很容易受驚嚇,也很懶散。正因為懶,顯得個性仁厚。他不願去碰觸那份神祕,是因為愛、膽怯與懶惰。反正有的是時間。在房間昏昏欲睡的靜寂裡,他隱忍了幾分鐘,而後用堅決的話語打破沉默。
看著丈夫毫無表情的眼神,想到樓梯口對面媽媽的空房間,她忽然體驗到一股椎心的寂寞。她從沒跟母親分開過,她們相依為命,至少她這麼覺得。如今她告訴自己媽媽走了,永遠離開了,她不會自欺欺人。不過史蒂夫還在和圖書。她說:
這時他們站在路旁。
車夫極力壓低聲音,彷彿急切地說著某件不可告人的事。史蒂夫呆滯的眼神慢慢轉變成懼怕。
「出門」這兩個字似乎讓維洛克倒盡胃口,他陰鬱地搖搖頭,垂頭喪氣地坐著,盯著眼前盤子裡那塊乳酪整整一分鐘。最後他站起來走出去,走出噹啷響的鈴鐺聲外。他不想出門卻又出了門,倒不是為了跟自己過不去,而是因為心情浮躁不安。出門一點好處都沒有,整個倫敦都沒有他要的東西。但他還是出去了,帶著滿腹愁思走在漆黑街道上,經過燦亮街燈,快速走進又走出兩家酒吧,像是想找個地方度過漫漫長夜。最後他還是回到他風雨飄搖的家,疲累地坐在櫃檯後方,他那些煩惱剎那間又聚攏過來,像一群餓慌了的黑色獵犬。他鎖好門、熄掉煤氣燈後,又把那些愁思帶上樓。以即將上床就寢的人來說,那真是一群驚悚的隨從。
他唯一的手足、監護人與守護天使體會不到他對生命的精闢理解。更何況,她沒聽見車夫那番感人肺腑的話語,不明白「可恥」這兩個字背後的深意。她平靜地說:
總是步步為營的溫妮用最平淡的口氣說:「不需要叫她來,有史蒂夫幫我就夠了。」
史蒂夫的臉已經抽搐了一段時間,最後,他激動的情緒照例以簡單的語句迸發出來。
一整排附三角牆的小屋子圍在種植了灌木的草地四周,一樓窗戶大多發出昏黃燈光,草地跟光影交錯的大馬路之間設有欄杆,遠處依稀響著轆轆車聲。馬車停在一間沒有燈光的小屋門前。溫妮母親先下車,手上拿著鑰匙。溫妮留在石板路上,付錢給車夫。史蒂夫幫忙把所有行李提進屋裡,又出來站在救濟院路燈下。車夫望著放在他骯髒大手裡顯得微不足道的銀幣,那是一個在這個險惡世界來日無多的人奮力操勞的微薄報酬。
當時溫妮母親頭戴灰撲撲的黑色假髮、身上的絲質舊洋裝搭配髒汙的白棉布花邊,她的傷心一點不假。她之所以哭,是因為她的勇敢、她的厚顏,以及她對兩個孩子毫無保留的愛。為了兒子好,父母通常會選擇犧牲女兒的權益。在這次事件中,她犧牲了溫妮。她不願說出真相,等於讓溫妮背負罵名。當然,溫妮個性獨立,不會在乎那些她沒見過、也無緣得見的人對她的評價。而可憐的史蒂夫在這世上一無所有,他唯一擁有的,就是媽媽的勇氣與厚顏。
「走吧。」他悄聲說。
「或許這樣也好。」
妻子可能已經睡著了,他看不出來。其實溫妮聽見了。她兩眼依然圓睜,文風不動躺著,再次確認所有事都經不起細究。話說回來,丈夫去歐洲大陸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店裡的商品來自巴黎和布魯塞爾,他通常親自去採購。店裡漸漸有了一群固定的新顧客。無論維洛克經營何種生意,這群神秘客人都是最佳主顧。至於維洛克本人,基於天性與需求的緣故,一直以來真正的職業都是密探。
溫妮撣好了椅子,雞毛撣子又掃過馬毛沙發的紅木椅背。這張沙發是維洛克的最愛,他經常和衣戴帽直接躺在上面休息。溫妮撣得格外認真,不過,她又容許自己提出另一個問題。
溫妮母親又高聲嘶吼,「還有,親愛的,我希望每個星期天都能見到史蒂夫。他應該不介意陪媽媽一天。」
那匹病弱孤單的瘦馬占滿他的思緒,即使姊姊催促,他還是固執地留在原地。他不久前才得知車夫和馬兒同樣悲慘的際遇,很想表達內心的同情。可惜這任務太艱鉅,只好一再重複:「可憐的馬,可憐的人!」又覺得這兩句話力道稍弱,最後唾沫四濺地罵出,「可恥!」就此打住。史蒂夫畢竟沒有滿腹文采,思路因而不夠清晰明確。儘管如此,他的感受卻更完整、更深刻。某一方為了生存,不得不對另一方施加折磨,就像車夫為了家裡可憐的孩子,不得不抽打可憐的馬兒。他內心充滿憤怒與驚恐,而「可恥」這簡簡單單兩個字就表達出他的全部感受。史蒂夫很清楚被打是什麼感覺,他自己曾經身歷其境。這是個差勁的世界。差勁!差勁!
馬車咔嗒叮噹、顛簸搖晃著往前邁進。說起這馬車的搖晃,還真是不同凡響。它晃盪的力道又強又猛,簡直不成比例。車廂裡的人因此很難察覺車子是不是在移動,只覺得像是乘坐在中世紀某種懲罰罪犯的刑具上,沒命地搖撼抖動;或者某種新潮發明,專門用來治療肝功能不良。坐這種車子心情實在沮喪,溫妮母親扯著嗓門說話,聽起來像在痛苦哀號。
史蒂夫尊敬又同情地瞄了姊夫幾眼。姊夫心裡難過。他從來不曾這麼了解姊夫的好心腸,他能理解姊夫的傷心,因為他自己也很傷心。他很悲傷,跟姊夫一樣悲傷,想到這裡,他的腳又開始磨擦地板。他總是以肢體的躁動不安表現他的心情。
「當然不行!天曉得接下來還要搞出什麼花樣!史蒂夫,我可告訴你,維洛克先生聽到這事肯定會難過,一定會不開心。」
她們就這麼閒聊著接下來的新局面。馬車繼續顛簸前進。溫妮母親說出內心疑慮:史蒂夫有辦法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嗎?溫妮說他現在比較不那麼「忘東忘西」了,她母親表示認同。這點無可否認,他比過去進步多了,現在幾乎不會了。她們在嘈雜的馬車裡對彼此大吼,心情似乎愉快了些。只是,不一會兒溫妮母親又開始發愁:這一路得搭兩班公共馬車,中間還得走一小段路,難度太高了!想到這裡,她又難過又驚恐。
溫妮母親偷偷摸摸達成目標後,才對溫妮說出真相。她的表情揚揚得意,心卻在顫抖。女兒個性冷靜自制,生起氣來悶不吭聲,怪嚇人的。不過,再怎麼說她也一大把年紀了,胖大的身材外加三層下巴,雙腳又不太便利,可以倚老賣老,不洩露內心的憂慮。
「當然。」溫妮答得簡潔,兩眼直視前方。
「媽媽這下子如願了,只是我看不出她這麼做有什麼道理。絕不是擔心你嫌她煩。就這樣離開我們,實在很過分。」
車夫慢慢收錢的同時,似乎想起某個疑團。
這趟收入還算不錯,有四先令,他默默注視手上的錢,彷彿那是某個憂傷難題的意外插曲。他在身上的破爛衣服使勁掏呀掏地,這才慢慢把錢塞進某個內口袋。他身材矮胖,骨骼僵硬。史蒂夫卻是又瘦又高,肩膀略略拱起,兩手插在保暖大衣的口袋深處,站在小路邊緣,嘟起嘴唇。
和_圖_書溫馴的史蒂夫跟著往前走,變得垂頭喪氣、腳步遲緩,呢喃有辭地念叨殘缺不全的語句。偶爾他會迸出貌似完整的字詞,卻是由不相干的單字拼湊起來,彷彿努力搜索枯腸找出他記得的所有單字,以便描述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事實上,他辦到了,而且馬上停下腳步來說:
對於女婿的寬宏大量,溫妮母親找不到言語可以形容,只得老淚縱橫地望向車頂。然後她別開頭,假裝看著窗外,像是想知道馬車究竟走多遠了。馬車走得極慢,而且緊貼路邊。黑夜,骯髒昏暗的黑夜,倫敦南區險惡、嘈雜、絕望、喧鬧的黑夜,已經籠罩她這最後一趟馬車之旅。煤氣燈光線從兩旁商家的低矮門面照射出來,她帽子暗紫色影下的兩頰、在燈光下閃著橙紅光芒。
「你可以試試!到清晨三四點時,又冷又餓,到處找乘客,都是喝醉酒的人。」
這句話適切地表達妻子的關懷與女人的審慎,卻出乎維洛克意料。他把靴子脫在樓下,忘了穿上拖鞋。他沒穿鞋在臥室裡走來走去,像受困牢籠的熊。聽見妻子的聲音,他停下來,宛如夢遊似地、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好一陣子,害得溫妮不自在地挪挪被單底下的肢體。可是,她的頭還是躺在枕頭上,手依然壓在臉頰底下,大大的黑色眼眸眨也不眨。
「別打。」
「介意?應該不會。他會非常想念妳。媽,妳當初應該考慮到這點的。」
女兒面對這麼嚴重的事,表現得如此溫和,溫妮母親無比欣慰,喜極而泣。她轉而盤算家具該如何處理,因為家具都是她的,有時她又寧願那些東西不是她的。偉大的犧牲沒什麼不好,可惜在某些情況下,就連幾張桌椅和黃銅床架的安排都牽一髮而動全身,會衍生遙遠而慘烈的後果。她自己會帶走幾件:救濟院雖然好心接納了她,房間卻極為簡陋,只有幾塊床板,磚牆糊了些廉價壁紙。她給自己留了幾件最破舊、最不值錢的東西。可惜女兒沒注意到她的用心,因為溫妮個性向來大而化之,不在意細節,直覺認為媽媽理所當然會挑選最符合需求的。至於維洛克,他的思緒像一堵中國城牆,將他和外界那些無謂掙扎與虛假表象完全隔絕開來。
史蒂夫毫髮無傷,他甚至沒摔跤,只是,他跟平常一樣,情緒一激動就說不出話來,最多只是對著車窗結結巴巴地說,「太重。太重。」溫妮把手伸出去搭在他肩上。
史蒂夫順從地修正步伐,他很以當個好弟弟為榮。他有強烈的倫理觀念,當然要做到這點。只是,姊姊說的話讓他心情低落,因為姊姊也是好人。誰也沒辦法!他悶悶不樂往前走,不一會兒又一掃陰霾。他就像所有人類,對世間萬物充滿困惑,但偶爾想到社會制度的力量,會稍感安慰。
「妳沒空陪他來,萬一他途中失神迷了路,別人問他的口氣又太急,可能會想不起姓名地址,很久很久都回不了家……」
這話一出口,他立刻明白自己對這種現象早已熟悉,這個念頭因此更加根深柢固,怒氣也往上推升。他認為,應該有人受到懲罰,冷峻嚴厲的懲罰。史蒂夫不是懷疑論者,只是個感情的動物,滿腔的正義無從宣洩,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不可以。」史蒂夫結巴得厲害,「會痛。」
史蒂夫獨自留在救濟院路燈下,雙手深深插在口袋裡,悶悶不樂地發著呆。他口袋深處那虛弱無能的雙手緊緊攥成憤怒的拳頭。他對痛苦有一股病態的畏懼,只要碰見任何直接或間接觸動這股恐懼的事件,他就會性情大變。一股難以遏抑的巨大怒氣蓄積在他脆弱的胸口,幾乎爆發開來,他坦率的雙眼因而瞇成一道縫。他雖然夠聰明,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卻沒有聰明到懂得克制自己的激|情。他一視同仁的慈悲心有兩種面貌,彼此緊密結合、難以分割,就像勳章的正反兩面:過度的同情心令他痛苦,隨之而來的就是單純而冷酷的怒氣。這兩個階段呈現出來的跡象如出一轍,都是無濟於事的激動不安。溫妮只會安撫他激動的情緒,不去探究內在那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她從不浪費時間追根究柢,這是一種堪稱謹慎的務實態度,當然也不無謹慎的好處。這種人生觀倒是挺適合生性疏懶之輩。
溫妮母親一生坎坷,不管為人|妻或當寡婦,日子總是艱辛與憂愁,身子骨不算硬朗。如今有了歲數,臉色變得灰黃,是那種羞赧時會轉為橙紅的膚色。她性情溫和,在苦難中磨練出剛強意志,又已經活到這種不該會臉紅的年紀,沒想到竟在女兒面前漲紅了臉。在這部四輪馬車裡,在前往救濟院途中,她被迫在孩子面前掩飾自己的懊惱與羞愧。至於她即將入住的救濟院,那裡房舍窄小又寒傖,幾乎是基於善意特地如此設計,好讓住客提前適應更為窄小的墳墓。
「小伙子,你要不要試試在這馬兒後面一直坐到凌晨兩點?」
尼歐太太是布雷特街的清潔婦,不幸嫁了個花天酒地的木匠,家裡有好幾個嗷嗷待哺的小娃兒。她兩條臂膀紅通通,一條粗布圍裙繫在腋下,成天在洗刷聲和水桶叮噹聲中度過,身上總有肥皂泡和蘭姆酒味道,是窮人的苦難氣息。
「不可以打?」車夫低聲沉吟,旋即一鞭抽下。他這麼做倒不是因為他生性殘忍或心地歹毒,他只是為了生計。有那麼一段時間,下議院的圍牆和眾多塔樓與尖頂默默凝視這部叮噹響的馬車,最後也往後滾走了。到了橋上發生了一點騷動:史蒂夫不顧一切從車頂跳下來。馬路上有人大聲嚷嚷,有人往前跑。車夫停下馬車,氣惱又驚訝地低聲咒罵。溫妮拉下車窗探頭往外看,臉色慘白。她母親在車廂裡擔驚受怕地叫喊:「那孩子摔傷了嗎?那孩子摔傷了嗎?」
「可憎!」他扼要地補了一句。
一小時後,坐在櫃檯後方讀報(也許只是盯著報紙發呆)的維洛克視線往上移。等鈴鐺漸歇,他看見溫妮走進店裡,往樓上走去,小舅子史蒂夫跟在後頭。維洛克見到太太心情相當開心,那是他的慣性反應。小舅子他倒是視而不見,因為最近有太多煩心事,像一層面紗,將他和周遭的感官世界隔絕開來。他目光鎖定妻子背影,不發一語,彷彿那只是某種魅影。他平時在家裡說話的嗓音沙啞又溫和,最近卻幾乎不開口。妻子照例以簡短的「阿道夫」喊他吃晚飯,他還是沒說話。他坐下,意興闌珊地吃了起來,頭上的帽子往後推。他戴著帽子和-圖-書倒不是因為喜歡外出,而是因為經常光顧外國咖啡館,讓他即使舒適地窩在自己家裡,都顯得漂泊不定。
大餅臉車夫急著要她們上車,說話聲像從喉嚨硬擠出來似的。他俯身向下,隱忍怒氣問她們怎麼不上車。現在是怎麼回事?可以這樣對待別人嗎?在泥濘街道襯托下,他那骯髒的大臉通紅似火。難不成政府給他的執照是假的?他氣急敗壞地質問。
「我是夜班車夫,」他的語氣有種刻意誇大的憤慨,「他們派給我哪輛車,我都得接受。我得養活老婆和四個孩子啊。」
「溫妮,警察管什麼?警察做什麼?告訴我。」
她的心平靜安詳。她深深覺得世間事都禁不起細究,也把這個觀念轉化成她的力量與智慧。只是,最近以來,丈夫的沉默已經變成她心裡的一塊大石頭,搞得她神經緊張。她依舊側躺著,若無其事地說:
車夫浮腫的臉龐五色雜陳,冒出許多白色短髭。一雙溼濡的小眼睛泛著光,厚厚的嘴唇是豬肝色。他用握馬鞭那隻手的髒汙手背搓揉下巴的鬍子。
「警察,」他信心滿滿地說。
溫妮說話了:「這匹馬不太健康。」
馬車晃過一家冒著熱氣的油膩膩小鋪,店內煤氣燈大放光明,空中飄來陣陣炸魚香氣。
挽著姊姊的史蒂夫覺得自己身負重任,有點膽怯,連忙對著迎面駛來的馬車高高舉起另一隻手,馬車停下來了。
他壓低聲音自言自語一番後,生著悶氣驅車往前走。剛才的事他實在想不通。多年來在風霜雪雨中討生活,他的腦筋已經麻木,不如過去那般靈活,但他至少還有自己的想法,頭腦也還算清楚。他覺得史蒂夫這小子恐怕不只是喝醉酒那麼單純。
維洛克先生的心情果然很有影響力,本性溫馴的史蒂夫不再堅持,一臉失望地爬回車頂座位。車夫那張紅腫的大臉氣呼呼地轉向史蒂夫。「小伙子,你可別再幹那種蠢事了。」
「警察不管這種事。」溫妮急著趕路,隨口敷衍。
他一瘸一拐地拉著馬車離開,人與車的背影透著一股辛酸。車道的礫石被緩慢滾動的車輪碾壓得嘎吱嘎吱哀號,馬兒削瘦的大腿邁著淒苦步伐,慢慢離開明亮的燈光,走進被尖銳屋頂與昏暗窗子圈圍的空曠區域,碎石子的哀號聲沿著車道往前移動。車夫和馬車去到救濟院大門燈光下,重新現身,在明亮處移動著。矮胖的車夫跛著腳快步走著,一隻手把馬兒的頭拉得高高的。瘦長的馬兒腳步僵硬,孤獨中不失尊嚴;漆黑低矮的車廂隨著車輪往前滾動,左搖右擺十分逗趣。人跟馬車一起向左轉,街道那頭有家酒館,離救濟院大門不到五十公尺。
史蒂夫胸口鼓脹。
他的目光依然鎖定馬兒的胸肋,神態忸怩又嚴肅,彷彿害怕看到周遭醜陋的世界。雖然他臉頰已經冒出毛茸茸的金黃色髭鬚,他苗條的體型、紅潤的雙唇和白皙潔淨的面容看起來還像個小男孩。此時他噘起嘴唇,像個擔驚受怕的孩子。又矮又胖的車夫用他銳利的小眼睛打量史蒂夫,那雙眼睛彷彿在清澈的腐蝕性液體裡泡得發疼。
「喲!年輕人,你在這兒呀!」他悄聲說,「以後你會認得牠,對吧?」
史蒂夫的臉明顯垮下來,他在思考。他想得越專注,嘴巴就張得越開。
溫妮拖延撣灰塵的時間,直到母親說完,才不發一語離開客廳,走進低兩階的廚房,神態跟平時沒兩樣。
她揩抹盈眶熱淚。
她描述得鉅細靡遺,提到很多人,附帶評論那些人的容貌變了多少,感嘆歲月催人老。那些多半是酒商,「乖女兒,都是妳爹地生前的朋友。」她特別提到某家大酒廠的負責人,言過其實地稱頌那人的樂善好施。那人是準男爵,也是國會議員,目前擔任慈善會主席。她滿懷感激,因為準男爵的私人祕書親自約見她。「是個謙和有禮的紳士,穿得一身黑,溫柔的語氣帶點哀傷,非常、非常瘦,也很沉默。親愛的,他就像個影子。」
「差勁!差勁!」
維洛克置若罔聞,專注剝著身上的衣服,像個在廣大而絕望的沙漠裡寬衣的男人。在他心裡,我們共同生存的這個美麗星球就是這麼荒涼冷漠。屋裡屋外如此沉寂,樓梯口時鐘的滴答聲悄悄溜進房裡,彷彿也想要有人作伴。
她腦海裡浮現史蒂夫被送進濟貧院醫護所的景象,即使只是在等待查明身分,一顆心都揪住了,因為她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女人。溫妮的眼神變得嚴肅、堅定,像在尋思。「我沒辦法每星期陪他去看妳。」她大喊,「不過妳別擔心,我會想辦法讓他不至於迷路太久。」
她等寂寞的時鐘那十五聲滴答消失在永恆的深淵,才問:「要關燈了嗎?」
被史蒂夫這麼一鬧,原本安安靜靜端坐顛簸搖晃車廂裡的兩母女終於打破沉默。溫妮大聲說:
溫妮看得出他情緒非常激動。
她斜眼瞄了瞄身邊這個外表像個年輕男人的孩子。在她眼裡,他心地仁厚、帥氣迷人又重感情,只是有點——微不足道的一點點——特別。這是必然結果,因為史蒂夫是她乏味生活裡的唯一調劑,激發她的義憤、勇氣,甚至自我犧牲。她沒有追加一句:「只要我活著,你都不會餓肚子。」她大可以說出來,畢竟她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採取了有效措施。維洛克是個好老公,但她真心覺得任誰見了史蒂夫,都會喜歡他。她突然大叫:
「親愛的,腳別亂動。」溫妮的口氣威嚴中不失溫柔。她轉頭看著丈夫,用一貫的淡漠語氣問道,「你今晚要出門嗎?」
管區警探友善地瞥了車夫一眼,才讓他安靜下來。
溫妮上床一段時間了,隆起的床單依稀呈現她豐盈的身形,她的腦袋躺在枕頭上,一隻手壓在一邊臉頰下,似乎已經睡意朦朧,他不禁羨慕她平靜的心靈。她水汪汪的眼睛瞪大著,在雪白被褥襯托下,顯得呆滯又陰暗。她一動也不動。
「馬兒辛苦,像我這樣的可憐蟲更辛苦。」他喘氣說,聲音幾乎聽不見。
「史蒂夫,快!攔住那輛綠色公共馬車。」
沒考慮這點!勇敢的老太太感覺喉頭有顆貪玩的撞球直往外跳,她硬生生將它吞下肚。溫妮默默坐著,噘著嘴對車廂前方生悶氣。她突然氣沖沖地說話,跟平時的語氣大不相同。
「可憐!可憐!」他贊同地喊道,「車夫可憐。他自己告訴我。」
史蒂夫以他一貫的順從承擔起這份責任,他覺得很開心,抬頭挺胸說道:「溫妮,別緊張,不緊張。公共馬車不可怕。」www.hetubook•com•com他的結巴話語突兀又含糊,揉合了孩童的膽怯和成年男人的決心。他挽著姊姊勇敢地往前走,嘴巴卻張開著。等他們走到寬敞骯髒的大馬路,家家戶戶都點著明晃晃的煤氣燈,愚蠢地暴露出屋裡的寒酸相。燈光也照亮姊弟倆的容貌,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路人見了都會嘖嘖稱奇。
車夫舉起從破舊油膩袖口伸出的鐵鉤,輕敲史蒂夫胸膛。
史蒂夫遽然停步,溫妮因此被他拉住。
車夫慢條斯理地整理馬車,準備出發,彷彿史蒂夫不存在。他好像要爬上車頂,基於某種不為人知的動機,在最後一刻改變心意,也許只是坐車坐得膩了。他走向同甘共苦的工作夥伴,彎腰拾起馬籠頭,右手一使勁,就把馬兒疲累的大腦袋拉到跟他肩膀等高,顯得力大無窮。
維洛克書讀得不多,不太擅長打比方。只是,眼下的情況太貼切,他不免想到「大難來時各自飛」這句話,也差點說出口。他最近疑心病重又愛生氣。那老女人莫非真能未卜先知?這種猜測明顯毫無根據,所以他忍住不說。但他還是想一吐為快,於是用沉重的語氣說:
他又神秘兮兮地補了一句:「這年頭日子可不好過啊。」
史蒂夫呆呆望著車夫的小眼睛和發紅的眼眶。
假使有這麼一句俗話:「真相往往比諷世畫更殘酷。」那麼她們要搭的那輛馬車正是這句話的寫照。一匹病懨懨的馬兒舉步維艱地走過來,拉著一輛搖搖晃晃的出租車,車頂坐了個殘疾車夫。車夫的模樣讓氣氛變得有點尷尬。溫妮母親看見一隻鐵鉤從車夫左邊袖口伸出來,連日來累積的勇氣頓時消失於無形。她實在沒把握。「溫妮,妳覺得怎樣?」她躊躇不前。
別人會怎麼想?她很清楚溫妮指的是哪些人,也知道他們會怎麼想。那包括她亡夫的故舊,還有其他人,她順利博取了他們的同情。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善於乞求。不過,她很清楚別人會怎麼看待她的申請案。男人天生粗枝大葉,積極冒進,不會細究背後的原因。她只要緊閉雙唇,做出不願多談的表情,那些人就不再多問。她每每慶幸自己不需要跟女性打交道:女人情感比較麻木,喜歡探究細節,肯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會想了解她女兒和女婿究竟怎麼虐待她,逼得她寧可去住救濟院。只有在慈善會主席的祕書面前,她才痛哭失聲,彷彿被逼入絕境似的。因為祕書基於職責,必須調查清楚申請者現況。祕書身材瘦削,為人謙和有禮,經她這麼一哭也慌了手腳,只得棄守陣地,出聲安慰。他要她別難過,畢竟慈善會沒有明文規定申請者必須是「無子無女的寡婦」,所以她不至於資格不符。只是,委員會總得盡到查證責任,他能理解她不願意變成子女的負擔。令他失望的是,溫妮母親聽了這番話,哭得更是聲嘶力竭。
她刻意避開「偷」這個字,因為史蒂夫聽見會不高興。史蒂夫個性誠實過了頭,他被灌輸了某些為人處世的道理(因為他有點「特別」),光是聽人說起些不法行為,就會極度震驚。他對別人說的話向來十分敏感,所以他現在錯愕不已,腦袋瓜變得相當靈敏。
「乖女兒,」老太太扯著嗓門對抗馬車噪音,「妳一直是天底下最孝順的女兒,至於女婿……」
溫妮母親經過一番鍥而不捨的死纏爛打,終於說動幾個冷漠酒商(都是她過世丈夫的舊識),出面安排她住進某位有錢旅館老闆為生活陷困的同業遺孀開設的救濟院。
她選好自己要的家具以後,剩下來那些該怎麼分配也特別傷神。那些東西當然要留在布雷特街,可是她有兩個孩子。溫妮夠理智,嫁了個好丈夫,後半生有了著落。史蒂夫無依無靠,而且有點特別。不管法律怎麼規定,無論別人會不會說她偏心,她都要優先考量這孩子的處境。幾件家具無法養他一輩子。這可憐的孩子,家具原本該給他的,只是,一旦把家具給了他,他就不再一無所有。史蒂夫一定得依賴別人,她一點都不想改變這個事實。再者,女婿如果連坐個椅子都得感謝小舅子,心裡難免會有疙瘩。根據過去應對男士房客的經驗,她了解人性的黑暗面,知道人心說變就變。萬一哪天女婿突發奇想,要史蒂夫帶著他那些寶貝家具滾出去呢?如果要分給姊弟倆,不論分配得多麼平均,溫妮都會不高興。不行,史蒂夫必須是個窮光蛋,必須依靠別人。她離開布雷特街時,對女兒說,「不需要等到我斷氣,對吧?乖女兒,我留在這裡的所有東西都是妳的。」
「可憐的牲口!」
車夫高高拉起纏繞在鐵鉤上的韁繩,沒理會史蒂夫。或許他沒聽見。
「誰也沒辦法。」她說,「我們走吧。你就是這樣照顧我的嗎?」
維洛克沒好氣地答:「關了吧。」
「不,不。走路,要走路。」
鈴鐺噹啷響了兩回,他起身兩次,走進店裡,又默默回座。他離座時,溫妮強烈意識到右手邊的空椅子,忽然非常想念媽媽,兩眼發直。基於同樣理由,史蒂夫兩隻腳在地板上來回移動,彷彿餐桌下的地板熱得燙腳。維洛克悶不吭聲地回座後,溫妮的眼神稍有變化,史蒂夫的腳也不再挪移,因為他對姊夫懷有崇高敬意。他尊敬又憐憫地瞥了姊夫幾眼,因為溫妮在馬車上告訴他,姊夫心裡很難受,不可以打擾他。史蒂夫自我約束的動力來自他過世父親的怒氣、舊居那些男士房客的暴躁,以及姊夫過度哀傷的傾向。這三種情況都很容易發生,他卻很難理解。其中以姊夫的心情對他的約束力最大,因為姊夫是好人。他母親和姊姊把這個概念深植在他心裡,而且是背著維洛克本人,悄悄在史蒂夫心中將姊夫神聖化。她們之所以這麼做,跟抽象的倫理觀念毫無關係,維洛克也不知情。說句公道話,他根本沒興趣在史蒂夫面前當好人,但他終究成了好人。在史蒂夫心目中,只有他夠格當好人,因為那些房客總是來去匆匆,距離太遙遠,除了他們的靴子,沒在他心裡留下特別印象。至於他爸爸對他的管教,溫妮母女憂傷之餘,不敢在史蒂夫面前美化他父親的行為,因為那樣太殘酷,何況史蒂夫可能不會相信。維洛克就不同了,史蒂夫可以把他看成好人,因為維洛克雖然行動神祕兮兮,卻明顯有一副好心腸,而好人的哀傷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溫妮直視前方。
當時溫妮當時正在做家事,撣著客廳家具的灰塵。這件事太出乎意料,她一www.hetubook•com.com反常態地停下手邊的工作,轉頭望著媽媽。
她的目光在昏暗的馬車裡閃閃發亮,動也不動直視正前方。坐車頂的史蒂夫先閉上嘴巴,才又認真嚴肅地喊出一聲:「別!」
「妳這是為什麼?」她又驚又氣地質問。
她走這步棋(她的行事風格向來深奧難解)的「好處」在於,史蒂夫可以更理所當然接受姊姊的照料。可憐的史蒂夫是個乖孩子,雖然有點特別,但很肯做事,可惜地位不明確。他跟媽媽一起被姊夫接收,有點類似貝爾格萊維亞大宅那些家具,彷彿只屬於媽媽。她經常自問(她還算有點想像力):哪天我死了,那孩子怎麼辦?她問這個問題時,心裡總是充滿恐懼。想到自己離開人世後無法得知史蒂夫何去何從,更是愁上加愁。只要她離開,把史蒂夫交給姊姊照顧,就等於幫史蒂夫找到下半輩子的靠山,這是隱藏在她英勇厚顏行為背後的微妙動力。表面上她背棄了孩子,實際上卻是為了將史蒂夫推上康莊大道。其他人會選擇犧牲物質享受來達成這個目標,她則是用這種方法,這是唯一的選擇。再者,她能夠親眼看到實施成效。不管結果如何,總比瀕臨命終還懸著一顆心好得多。只是,這一步好難、好難,殘酷又艱難。
溫妮結婚帶來的安全感隨著時間慢慢消磨(因為任何事都不長久),她母親獨處在後側臥房時,總會想起孀居教會她的生命經驗。回想過去的淒苦,她心中沒有無謂的怨懟,幾乎是以一種高貴姿態屈服於命運。她堅忍卓絕地想到,這世上的萬事萬物都會腐朽、都會衰敗。如果行有餘力的人願意為善,其他人應當盡量為他們排除障礙。她女兒溫妮是個最愛護弟弟的姊姊,也是個相當有自信的人|妻。溫妮對弟弟的好無庸置疑,那份愛近乎神聖,不會隨著人世間其他事物衰退。她必須這麼想,否則她會害怕得不知所措。只是,考慮到女兒的婚姻狀況時,她堅定地排除一切美好假象。她冷靜又理性地認為,女婿的擔子越輕,他的好意就能持續越久。她這個一百分女婿當然疼愛她女兒,但無可諱言地,他肯定也希望她娘家不會造成他太大負擔,好讓這份愛情更加長久。這位英勇的丈母娘希望女婿愛屋及烏的心最好都能集中在史蒂夫身上,才下定決心離開兒女。她這麼做既是犧牲奉獻,也是深謀遠慮。
「什麼意外!」車夫不屑地叫嚷一聲。
「史蒂夫,等會兒到了十字路口,你要好好保護我,你還得先上公共馬車,這才像個好弟弟。」
「史蒂夫,你不知道警察是做什麼的嗎?他們的工作就是阻止兩手空空的人拿走別人的東西。」
溫妮戴著外出帽,靜靜站在媽媽後面,幫媽媽拉好披風衣領。她帶著手提袋和雨傘,沒有任何表情。她們就要去搭那一趟三點五先令的出租馬車,這極有可能是溫妮母親生平最後一趟馬車。她們走出店鋪門。
可是他實在腦袋空空,只好放棄這種智力上的挑戰。
對於生活中的大小事,溫妮通常淡然接受,不多追問。那是她生命力的展現,也是一種防衛機制。這次事件一定是太震撼,她的反應異乎尋常。
溫妮向來選擇忽視事件的本質,所以這點好奇並不違反她的原則,畢竟她問的是過程。她母親欣然接受這個問題,因為這方面沒什麼好隱瞞。
車門開了,有個粗啞嗓音低聲說:「到了!」
警探的擔保化解一場糾紛,圍觀的七個人(大多未成年)做鳥獸散。溫妮跟著媽媽坐進馬車。史蒂夫爬上車頂,他張著嘴、眼神憂傷,顯然剛才的插曲對他的心情不無影響。儘管看不出來,但馬車確實慢慢往前推移,因為狹窄街道兩旁的屋子徐緩地、搖搖晃晃地滑向後方,伴隨響亮的咔嗒聲和車窗玻璃清脆的叮噹聲,彷彿馬車經過後就會崩塌。那匹病馬似乎極有耐心地踮著腳尖、踩著小碎步向前邁進。馬具套在牠高凸的脊骨上,鬆垮垮地垂下來,連連拍打牠的大腿。來到寬闊的懷特霍爾大道後,少了兩旁景物烘托,馬車似乎靜止不動,只是一路叮叮噹噹地經過偌大的財政廳。時間彷彿也停止了。
警探又若無其事地對溫妮母女說:「他駕車二十年了,據我所知,沒出過意外。」
她忍不住問了這些問題,不一會兒就又恢復平日的冷靜,繼續撣灰塵。她母親戴著破舊的白色便帽和暗淡無光的黑色假髮,膽戰心驚地呆坐著。
「乖女兒,妳一有空就會來看我,對吧?」
「可憐人活在差勁世界。」
「不管這種事?」他嘀咕著,接受中帶點驚訝。「不管這種事?」在他心目中,警察是專門對抗邪惡勢力的理想典範,而仁慈這個概念跟那些身穿藍色制服的人代表的權力密不可分。他喜歡所有警察,對他們有一股真心實意的信任,所以他很痛苦,也很生氣,因為警察竟然不如他想像中那麼可靠。史蒂夫胸無城府,一顆心昭昭如日月。那麼警察為什麼要騙人呢?他跟姊姊不同,姊姊對任何事都抱持懷疑態度,他卻想要把事情弄清楚。他憤慨地提出質疑。
「親愛的,妳怎麼做都好,總之,別讓他打擾他姊夫。」
「什麼?」他著急地問,「就算肚子餓也不行?不可以嗎?」
他愉快的紫紅臉龐長著白色短髮,悄聲跟史蒂夫訴說做人的辛苦,被生活重擔壓得喘不過氣,有朝一日還得面對死亡。那模樣就像維吉爾的森林之神,臉上殘留酒漬,向西西里的單純牧民描述奧林匹斯山諸神
溫妮不愛爭辯,只是,她擔心史蒂夫會太想念媽媽,陷入憂鬱低潮,所以願意跟他多聊聊。她不習慣冷嘲熱諷,回答的話倒也符合維洛克太太的身分。畢竟維洛克是中央紅潮委員會的代表,跟無政府主義者私交甚篤,也是社會改革的信徒。
「史蒂夫!馬上回車頂,別再下來了。」
「媽,別這麼擔心。妳一定得看到他。」
「接下來這幾天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史蒂夫那孩子。他還不習慣媽媽離開,一定整天躁動不安。他真是個好孩子,可以幫我做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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