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妳聽我說!妳不能一直這樣坐在店裡。」他裝出嚴厲的口氣,當然他確實也有點惱火,因為他們有重要事要談,就算整晚不睡也在所不惜。「隨時都會有人來,」他補充說,又等了一下,仍然沒反應。等待的過程中,維洛克忽然意識到死亡的不可逆,他口氣變了。「別這樣,人死不能復生。」他語氣溫柔,幾乎想張開雙臂擁她入懷。他心裡有不耐煩,也有疼惜。只是,這番殘酷的大道理並沒有打動溫妮,她只是微微顫動一下。這番話打動的是維洛克自己,他無知地認為,只要宣示自己的地位,妻子態度就會軟化。
溫妮走到廚房門口聽見丈夫的聲音,停下腳步。溫妮非常害怕那男人靠近她、碰觸她,因而生起一種本能的謹慎,站在高兩階的客廳地板上對那男人輕輕點頭,嘴唇微動。維洛克懷著人夫的自信,將她的表情解讀為似有若無的疲憊笑容。
溫妮緩緩轉頭,目光從牆面轉移到丈夫身上。維洛克指尖塞在雙唇之間咬著,視線往下盯著地板。
氣氛持續沉默,維洛克有點失望。他原以為妻子會說點什麼,但她的嘴唇還是維持平時的模樣,只是一動不動,就像她臉上其他部位。維洛克覺得失望,但他又發現,他剛才的話並沒有要她回應,何況她本來話就不多。基於某些心理因素,維洛克習慣相信任何對他以身相許的女人,因此他相信妻子。他們相處非常和諧,卻是一種有欠明確的和諧。那是自由心證的和諧,呼應溫妮的漠然與維洛克懶散又隱密的心理特質:他們不習慣探究行為與動機背後的真相。
他沙啞的嗓音不高不低,充塞小小客廳,跟話聲傳達的小小心願格外協調。那段長度合宜的聲波配合正確的演算公式拉長,圍繞著屋裡所有無生物打轉,也輕輕拍打溫妮的頭,彷彿她的頭是石頭雕刻出來的。聽起來雖然不可思議,但溫妮的眼睛好像睜得更大了。從維洛克滿溢的胸懷泛濫出來的那個心願,流進了溫妮空無一物的記憶之海。格林威治公園。公園!那孩子就是在公園被殺的。是公園:碎裂的樹枝、殘破的葉子、礫石、弟弟粉碎的屍骨,全都像煙火似地噴發出來。她想起她聽見的消息了,那記憶以圖像呈現。他們不得不拿鐵鍬幫他收屍。她渾身顫抖,止也止不住。她看見那把鐵鍬,看見它從地上鏟起的那堆恐怖物事。溫妮急忙閉起眼睛,用她眼皮的夜幕罩住那幅畫面。她看見斷裂的四肢像雨點般落下,而史蒂夫的腦袋單獨懸在空中,慢慢消逝,像煙火表演的最後一顆火花。溫妮睜開眼睛。
維洛克用他通權達變的先見之明考量未來的問題,他語調肅穆,因為他能正確判斷當前局勢。他不樂見的事都發生了,未來變得危機重重。他或許一度因瓦迪米爾的愚蠢威脅嚇得失去判斷力,但他情有可原。再怎麼說,男人活到四十多歲,突然面臨失業危機,難免亂了陣腳。尤其當這個男人是祕密警察的特務,向來以自己不可替代的價值為榮,也自信深受高層讚賞,一時失常也是在所難免。
「一個愚蠢、危險、開口閉口奚落人的畜生,沒有一點人性……都這麼多年了!我何等人物!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做事啊!妳什麼都不知道。這樣也好,沒必要讓妳知道我們結婚這七年來,我隨時冒著人頭落地的危險。我不是那種會讓愛我的女人擔驚受怕的男人,妳不需要知道。」維洛克又繞客廳一圈,餘怒未消。
溫妮的腦子緊抓住丈夫最後那句話不放。那個男人從她眼皮子底下帶走史蒂夫,去到某個她一時想不起來的地方殺掉,現在又不許她出門。他當然不許。
溫妮放開刀子,臉孔恢復平時模樣,不再神似她過世的弟弟。她深吸一口氣。自從錫特拿出史蒂夫大衣縫了地址那塊布以來,她第一次放鬆地呼吸。她前臂交疊擱在沙發椅背上,俯身向前。她擺出這麼悠哉的姿態,不是為了看著維洛克的屍體幸災樂禍,而是因為整間客廳都在波動搖晃,宛如處在驚濤駭浪的大海上。她頭有點暈,心卻很平靜。她得到完整的自由,不再有所渴求,也無事可做,因為史蒂夫已經不需要她犧牲奉獻。習慣以畫面思考的溫妮不再受影像困擾,因為她已經停止思考。她也沒有動作。她享受這份無牽無掛與逍遙自在,幾乎像一具死屍。她沒有動,也不思考。已故的維洛克攤在沙發上那具必死軀殼也不動不思考。唯一的差別在於,溫妮還在呼吸,否則他們倆可算琴瑟和鳴:謹慎地有所保留,沒有多餘話語,沒有手勢或暗號,就像他們循規蹈矩的家庭生活。他們的確過得循規蹈矩,用合宜的沉默掩蓋神祕職業與曖昧生意可能衍生的問題。直到最後一刻,仍然沒有不得體的尖叫或其他誤用的真誠舉動來攪亂這池寧靜。在那致命一擊之後,這份體面依然靜止而沉寂地維持著。
溫妮壓根兒沒想到要去找媽媽,光是想到這個主意,她就心生畏懼。她摸到背後有張椅子,順勢坐了下來。她只是想從此離開這個家,如果這份心情正確無誤,那麼它呈現在她腦海的模樣倒是符合她的出身與身分。她心想:「我寧可下半輩子都在街上走著。」可是她的心靈遭受到重大打擊,相較於這份打擊的實質威力,人類史上最強烈的地震也會顯得虛弱無力。也由於這樣的打擊,隨便一個玩笑、或不經意的接觸,她都無法抗拒。她戴著帽子罩著面紗,看上去像個訪客,只是順道進來探望維洛克。維洛克見妻子乖乖順從,覺得勇氣倍增。但她沉默不語,似乎只是暫時聽從,又惹他惱火。
「溫妮。」
剛才那幕從結果看來倒像兩人在搶椅子,因為維洛克立刻坐上妻子的椅子。他沒有摀住臉,五官卻像罩著一層肅穆的思緒。一場牢獄之災看樣子是逃不過了,如今他覺得這樣也好。如果擔心有人尋仇,監牢跟墳墓都是絕佳藏身處。待在牢裡不但可以避開仇人,人生還有一線希望。他預期自己會被判刑,可以假釋,之後遠走他鄉。他事前也設想過,萬一計畫失敗,結果就會是如此。計畫果然失敗了,卻不是他擔心的那種失敗。這次行動幾乎算是成功了,他辦事效率如此出色,瓦迪米爾肯定大開眼界,從此不敢再對他冷嘲熱諷。至少維洛克是這麼看目前的狀況的。如果……如果他妻子沒有做出把地址縫在大衣裡的不幸舉動,那麼他在大使館的聲勢就會扶搖直上。維洛克不是傻瓜,他看出自己對史蒂夫有莫大影響力。只是,他不知道這股影響力的源頭,其實是兩個焦慮的女人反覆向史蒂夫灌輸他崇高的智慧與善心。當初維洛克推想各種可能結果時,正確地預見史蒂夫的忠誠與守密。如今卻發生料想不到的結果,做為一個仁慈的男人與疼愛妻子的丈夫,他驚愕膽寒。從其他各個角度來看,這個結果其實相當有利:還有什麼比死亡更能保守秘密。維洛克不知所措又驚恐萬分地坐在柴夏起司小酒吧時,不禁想到這點。畢竟他的感性還不至於左右他的判斷力,史蒂夫的慘死雖然叫人心驚肉跳,卻是任務成功的保證。瓦迪米爾要的不是炸垮天文台牆壁,而是製造某種驚心動魄的場面。在維洛克苦心經營之下,這個效果總算達到了。只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事件餘波竟然盪回布雷特街。維洛克像在噩夢裡掙扎,努力想保住自己的職位,到最後也只能接受命運的打擊。他的職位丟了,卻不能怪罪任何人,罪魁禍首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這就像走在黑暗中踩到一小塊橘子皮,把腿給跌斷了一樣。
維洛克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上,難掩失望之情。他其實有點期待妻子會激動地撲進他懷裡,但他為人寬容敦厚,知道妻子向來沉默寡言,不擅長表達情感,何況他自己也不是談情說愛的高手。然而,這不是尋常夜晚,在這樣的夜晚,男人需要妻子明白表現出體貼與愛慕。維洛克嘆一口氣,熄了廚房的燈。他對妻子的體貼之情真誠又強烈,此時的他站在客廳裡,想到妻子心裡會有多麼孤單,幾乎難過得落淚和_圖_書。在這樣的心情下,他異常想念史蒂夫。他為史蒂夫的死感到哀傷,可嘆那孩子竟然蠢得害死自己!
維洛克此時用人夫的溫柔語調說著,他深信他們倆還能過上好幾年平靜日子。他沒談到生活要怎麼維持。必須是平靜日子,要隱居鄉野,藏身市井小民之間;要低調行事,像不起眼的紫蘿蘭。維洛克的用語是:「避避風頭」。當然要遠離英格蘭,維洛克沒有說他想去西班牙或南美洲,總之一定得避居海外。
溫妮微微一怔,蒼白臉龐毫無動靜。維洛克沒看她,自顧自地念叨:
「我不是。」溫妮輕聲說,聽起來像屍體在說話。
維洛克的寬容還不至於超凡入聖,他終於被妻子激怒了。
他看見妻子挺直上身,手臂還是伸直擱在桌上。維洛克望著她的背影,彷彿那裡可以讀到他剛才那番話的效果。
然而,偶爾那聲音會突圍而出,幾個相連的字眼會突然湧現,多半充滿希望。每回她聽見丈夫的聲音,擴散的瞳孔就不再定焦在遠處,會憂愁而不明所以地追蹤丈夫的行蹤。維洛克對自己密探生涯的一切知之甚詳,認為自己的計畫與謀略前景樂觀。他真心覺得自己輕而易舉就能避開憤怒革命分子的追殺。過去他太常誇大那些人的怒火與本事(基於工作需求),不至於對那些人有太多幻想。因為人若要誇大自己的判斷,事先要能精準評估。他也知道兩年的時間——漫長的兩年——可以讓人淡忘許多美好與醜惡。他第一次跟妻子說出這些機密,他的樂觀是有根據的。他也覺得自己最好在妻子面前表現得信心十足,這樣她才能受到激勵。他重獲自由時也要保密,這跟他的人生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會刻不容緩地一起消失。至於如何避免仇家追蹤,他要妻子別擔心,這方面他很內行,就算是魔鬼本尊……
「我的天!妳不知道我到處找人。我為了找人來做那件事,冒著身分暴露的危險。我再說一次,我確實找不到任何夠瘋狂或夠缺錢的人。妳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殺人犯嗎?或什麼別的?那孩子死了。妳以為我希望他把自己給炸死嗎?他死了,他的煩惱結束了。我坦白告訴妳,我們的煩惱才要開始,就是因為他把自己給炸死。我不怪妳,不過妳一定要明白,那真的是意外,就像他過馬路時撞上公共馬車一樣,純屬意外。」
他有點期待她會放聲大哭,但她依然故我。她身子略微往後,平靜下來,變得不可捉摸。維洛克又氣又慌,心跳加速。
「過去十一年來,每一樁暗殺計畫,都是我冒著生命危險化解的。我送走了幾十個口袋裡裝著炸彈的革命人士,讓他們在邊境被捕。過世的男爵明白我對他的國家的貢獻。現在突然跑來一頭豬玀……一頭不學無術、神氣活現的豬玀。」
他已經殺了史蒂夫,絕不會放她走。他會要她無償留下。溫妮混亂的大腦循著這種瘋狂邏輯,開始務實地思索。她可以從他身邊溜過去,打開門跑出去。可是他會追上來,抱住她,把她拖進店裡。她可以抓他、踢他、咬他,也可以捅他。只是,要捅他得要有刀。溫妮戴著面紗端坐椅子上,在自己家裡,像個意圖不明、戴面具的神祕訪客。
「沒錯,大使館那些人。一群差勁的傢伙,對吧!不出一個星期,我就會讓他們之中某些人恨不得自己藏身在地底深處。咦?什麼?」
某種程度上,這種態度上的保留顯示他們對彼此的高度信心,也為他們的親密關係注入些許模糊空間。天底下沒有完美的婚姻關係,維洛克認定妻子信任他,但他更希望這時候她能說出內心的想法,對他會是一大安慰。
「真要說起來,妳也有責任。事實就是這樣,妳愛瞪就瞪吧,我知道妳那雙眼睛很會瞪人。我打死都沒想過要讓那孩子去做那件事,當初我心煩意亂,整天想著該怎麼解決我們的問題,是妳一直把那孩子推給我。妳怎麼會突然那麼做?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妳故意的,我也以為妳是故意的。妳成天都是那副什麼都不在乎的可惡模樣,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說,天曉得妳暗地裡知道多少事……」
她的面容不再僵硬,任誰都看得出她五官和眼神的微妙變化,那是一種全新的、吃驚的表情。那變化太微妙,任何神智健全的人,即使有能力安心而從容地深入分析,通常也看不出。但那個表情代表的含義卻一目了然。溫妮不再認為交易還沒結束;她的大腦不再混亂,現在由她的意志力操控。可惜維洛克什麼都沒看見,他還在休息,心情處於一種極度疲乏導致的可悲樂觀。他不想再為任何人心煩,包括妻子。他一點錯都沒有,妻子愛的是他這個人。妻子此刻的靜默顯然是個好現象,該跟她和解了。沉默的時間夠久了,他用一聲輕喚打破它。
「不明白。」溫妮低聲答,「你到底在說什麼?」
「老婆,妳要堅強起來。」他滿懷同情,「事情已經成定局了。」
溫妮的回答像是從蒙住臉龐的指縫之間硬擠出來,消了音,幾乎聽不見。
「真像一對父子。」
維洛克停下腳步,仰起憂思不解的臉龐。「啊?妳說什麼?」妻子沒有回應,他繼續惡狠狠地踱步。接著,他掄起肥厚的拳頭,大聲嚷嚷:
他再次感到飢火燒腸,即使是體格比他健壯的探險家,經歷過重重難關考驗,精神放鬆後都會覺得腹中空虛。餐桌上那塊冷牛肉儼然是史蒂夫葬禮告別宴上的烤肉,這時映入他眼簾。他又吃了起來,狼吞虎嚥,沒有節制,也顧不得吃相,用銳利的切肉刀切下大塊大塊的牛肉,沒夾麵包直接塞進嘴裡。他大快朵頤之際,忽然意識到樓上的妻子異乎尋常地毫無動靜。想到妻子或許獨自坐在床邊,連燈都沒點,他不但胃口盡失,也不想太早上樓。他放下切肉刀,憂心忡忡地專注聆聽。
他伸手搭她肩膀,說:「溫妮,別像個傻瓜似的。」
至於他為什麼得不到這點安慰,原因不一而足。首先是生理上的障礙:溫妮暫時無法控制她的聲音。她只剩兩種模式:尖叫或靜默,她本能地選擇靜默,因為她天性沉默寡言。再者,她腦子裡有個揮之不去的殘酷念頭,讓她動彈不得。她雙頰煞白、唇色死灰,全身肌肉僵硬。她沒看維洛克,只在心裡想著:「這男人把那孩子帶出去謀殺。他把那孩子帶出家門殺掉。他把那孩子從我身邊帶走殺死!」
事實上,維洛克也沒等他回答,立刻轉頭走出小屋,史蒂夫乖巧地跟在後面。
維洛克沒把話說完,彷彿最後那個詞語不言自明。他頭一回對妻子交心,這種狀況太特殊,他陳述時激|情澎湃,以至於把史蒂夫的命運拋到腦後。他一時忘了史蒂夫結結巴巴地度過恐懼與憤怒的一生,又在暴力中結束生命。正因如此,當他抬頭望向妻子,發現妻子的眼神不太對勁。那眼神不算狂野,也不像分心,有種古怪,不符合他的期待,因為它似乎投向他背後某個定點。那種感覺太強烈,維洛克不禁轉頭查看。後面什麼都沒有,只是那片刷白的牆壁。英明的維洛克確定牆上沒寫字,又轉頭看妻子,加強語氣重複說道:
他不時隔著打開的門偷瞄妻子。「現在她全知道了。」他心想。他一方面同情悲傷的妻子,一方面自我慶幸。維洛克雖然沒有聖潔偉大的人格,卻也有一顆溫柔善感的心。他原本不知道該如何向妻子說明原委,愁得焦頭爛額,錫特幫他解決了這個難題,也算好的開始,但他還是得面對她的傷痛。
「那就對了。」他生硬地表示贊同,「妳現在需要的就是安靜休息。去吧,我隨後就來。」
「啊?什麼!」維洛克聽明白這話的字面意義,只感到無比震驚。這顯然太不理性,是過度悲傷後的誇大之辭。他發揮人夫的寬容,不跟她計較。維洛克不是個有深度的人,他誤以為人的價值來自個人的本質,所以無法理解史蒂夫在溫妮心目中的價值。他心想,她反應這麼激烈,未免太離譜。都怪那個該死的錫特,幹嘛這樣惹女人傷心?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失控,為了她好,得要想www.hetubook•com•com辦法阻止她。
如今事情以災難收場,他冷靜面對,卻一點也不開心。密探為了報復,把一切攤在陽光下,向公眾披露他過去的豐功偉業,就會變成眾矢之的,變成憤怒的亡命之徒追殺的目標。他沒有過度渲染或誇大其辭,只是清楚描述,讓妻子明白其中的危險性。他再度重申,他一點都不想死在那些革命分子手裡。
這個家靠販售隱密商品賺取微薄利潤維生,而這個祕密營生又是某個平凡男人為了守護一個不完美社會——使它免於道德與實質的墮落(這兩種墮落也都見不得光)——想出來的三流權宜之計。維洛克剛才那番話說得真情流露又開誠布公,比在這個家裡說過的任何話都實在。他會說出這些話,是因為他真的生氣了。只是,在這個隱身巷弄、藏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店鋪後面的家裡,沉默的規則顯然沒有打破。溫妮規規矩矩地聽完他的話,站了起來,依然戴著帽子穿著外套,像結束拜訪的客人。她走向她丈夫,一隻手往前伸出,像要跟他握手道別。她的面紗垂掛在臉龐左邊,讓她嚴謹的正式禮儀顯得有點失序。等她走到壁爐地毯,維洛克已經不在那裡了。他沒有抬頭查看妻子對剛才那番話的反應,直接往沙發走去。他累了,不想再跟妻子爭辯,脆弱的內心很受傷。如果她要繼續冷戰生悶氣,那就隨她去吧,她是這方面的專家。維洛克「咚」地一聲倒在沙發上,照樣不理會帽子的下落。他的帽子似乎也習慣自己照顧自己,在桌子底下找到安全的避風港。
「如果不是因為想到妳,我當場就掐住那個惡霸的脖子,擰下他腦袋扔進火爐。我肯定打得過那個粉紅臉蛋、刮光鬍子的……」
「現在我沒有顧忌了。」他補了一句,停頓下來,定定看著妻子,溫妮則是定定望著空蕩蕩的牆壁。
「沒辦法了。」他咕噥說道,手放了下來。「妳一定要打起精神,妳要應付很多事。是妳把警察引來的,不過沒關係,這事我不會再提了。」他寬宏大量地說,「妳不是故意的。」
溫妮繼續回想史蒂夫七年來的安穩生活,由她忠實地付著代價。那份安穩提升為信心,再轉化為家的感覺,像寧靜水池那般深沉、那般遲滯。在她細心呵護下,池水表面幾乎不曾為偶然掠過的奧西彭顫動。結實健壯的無政府主義者奧西彭挑逗的眼神肆無忌憚,任何女人只要不是腦殘智障,都明白他打著什麼鬼主意。
「溫妮,妳理智點,萬一妳失去的是我,結果會怎樣?」
維洛克聽見這句話,以自己的角度理解。
只是,他並不了解妻子對弟弟的愛有多深厚。這倒不能怪他,畢竟,要想了解妻子的內心,他必須先放下自我。他既震撼又失望,也用粗暴言語表達這份心情。
那算是一種健忘。她馬上又意識到,在這點上已經沒有任何擔心的理由了,永遠不會再有。那可憐的孩子已經被帶出去謀殺了,那可憐的孩子死了。
維洛克慢慢走下兩級階梯,進了廚房,從餐具櫃裡取出玻璃杯,拿著走向水槽,沒看妻子一眼。「叫我上午十一點去見他。過世的男爵絕不會幹這種壞心眼的蠢事。某些人如果看見我走進那地方,遲早會敲我一記悶棍,倫敦城裡就有兩三個這樣的人。平白無故害我這樣的人物暴露身分,簡直是要命的白痴行為。」
他沙啞的居家嗓音停頓片刻。溫妮沒有回應。面對妻子的沉默,他為自己剛剛那番話感到羞愧。不過,就如所有愛家男人跟另一半口角時常有的反應,他惱羞成怒地說下去。
溫妮重新得到的自由想必有某種情感上的缺陷,她沒有趁這時候離開,反而往後靠,肩膀抵著壁爐架的格板,像徒步旅人倚著圍籬歇歇腳。她看上去有點瘋狂,一來是因為那塊面紗還像破布似地掛在她臉頰旁,二來她黑色的眼眸定定凝視前方,吸納屋子裡的光線,沒有反射出一絲光澤。這女人勇敢地做了一筆交易,維洛克光是猜想她的交易內容,他的愛情世界可能就會天崩地裂。此時她顯得優柔寡斷,像是知道她必須再做點什麼,才能正式了結這筆交易。
「有時候妳什麼都不說。」他用同樣的音調接著說,「那模樣會把某些男人氣得暴跳如雷。算妳走運,我不像其他人那麼容易被女人裝聾作啞生悶氣惹火。我喜歡妳,但妳也別得寸進尺,現在不是鬧彆扭的時刻,我們要想想接下來該怎麼做。今晚我不能讓妳出去,大老遠跑去跟妳媽告些有的沒有的狀,我不允許。妳可別搞錯了:如果妳認為我害死那孩子,那麼妳也要負一半責任。」
「溫妮,」他用命令口氣說,「妳今晚哪兒也別去。該死!是妳把警察引上門的。我不怪妳,但這件事終究是妳的錯。妳最好脫掉這討人厭的帽子,我不能讓妳出去。」
剛才的健忘刺|激了溫妮的理智,她開始思索接下來的可能發展,維洛克如果知道她在想什麼,只怕要吃一大驚。既然那孩子永遠回不來,她也不需要繼續留在那裡,在那個廚房、那間屋子、那男人身邊。沒有任何必要。想到這裡,溫妮像彈簧似地跳起來。然而,她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理由留在世上,只好無能為力地站在原地。維洛克懷著為人丈夫的關切望著她。
他低下頭,瞥了瞥左右兩側。溫妮注視著刷白的牆壁:一堵空無一物的牆壁,完全空白,可以衝過去把頭撞破的空白。溫妮繼續坐著,不動如山。她靜止不動,就像備受信任的上蒼突然背信忘義,熄滅夏日晴朗天空中的豔陽,地球上半數人口震驚或失望得無法動彈一樣。
「過來。」他的口氣十分特別,聽起來有點野蠻,但溫妮很清楚,那是他求愛的語調。她立刻走上前去,彷彿她還是那個溫馴的妻子,仍然因為一紙有效契約,被那男人束縛。她右手輕輕滑過餐桌邊緣,等她越過餐桌走向沙發,餐盤旁的切肉刀無聲無息消失了。維洛克聽見地板嘎吱嘎吱響,心滿意足。妻子過來了,他等待著。史蒂夫無家可歸的魂魄似乎直接飛進姊姊、監護人兼守護天使的胸膛,尋求庇護。她每走一步,容貌就更像弟弟,連下唇都往下掉,眼睛甚至略微鬥雞眼。可是維洛克沒看見,他仰躺著,視線向上。他在天花板和牆壁看見一隻晃動手臂的影子,那隻手握著切肉刀,影子上下搖曳,動作慢條斯理。那動作如此緩慢,維洛克因此認得出那隻手和那把刀。
她依然保持這種神祕的靜止與突然的鎮定狀態,直到維洛克用丈夫的威權口吻下了指令,並且在沙發上蠕動身子,挪出空間給她。
他往前跨步,伸手扯掉她的面紗,揭露一張毫無表情、難以捉摸的臉龐。看見這樣的面容,維洛克不安的怒氣登時碎了一地,像玻璃球砸在石頭上。「這樣好多了。」他說這話來掩飾自己一時的不安。他重新回到壁爐旁的位置。他始終不認為妻子會有離開他的念頭。他自覺慚愧,因為他疼老婆又寬宏大量。他能怎麼辦?該說的話都說了。他激動地抗議:
這個提議來自人類社會的共同見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女人的情緒最後都會終結在淚水裡,彷彿那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像飄在空中的水氣。即使史蒂夫躺在自家床鋪、在她絕望目光注視下死在她懷裡,溫妮的悲傷也可以用純淨、哀慟的漣漣珠淚沖刷乾淨。溫妮跟絕大多數人一樣,對於人生的變數,不知不覺中會選擇聽天由命。她不需要「傷那種腦筋」,因為事情往往「經不起細看。」可是,史蒂夫的死在維洛克看來雖然只是一段插曲,是悲劇的一部分,卻讓她欲哭無淚,就像熱燙燙的熨斗壓過她的眼睛。在此同時,她冷卻凝固的心臟讓她內在戰慄不已,五官因而凍結,像對著沒有文字的牆壁沉思冥想。溫妮面對緊急狀況時,一旦失去理性矜持,就會轉化成激烈的母愛,連串思緒不由自主地在她一動不動的腦袋裡流轉。這些思緒多半以畫面呈現,不是用話語描述。溫妮話很少,不管對別人或對自己都一樣。她遭到背叛,憤怒又錯愕,開始回顧自己生命歷程中和圖書的種種影像,那些影像多半圍繞著史蒂夫從小到大的困頓人生。就像那些為數不多、在人類思想與情感上留下印記的生命,她的生命只有一個目標,只有一個高貴的理想。但溫妮腦海中的畫面既不高貴也不輝煌,她看見自己在某個「營業場所」人跡罕至的頂樓,靠一根蠟燭照明,哄著史蒂夫入睡。這個營業場所一樓的雕花玻璃窗裡明亮耀眼,像童話故事裡的宮殿,屋頂下這個區域卻黯淡無光。她只能在想像中看見那眩目華麗的景象。她記得自己幫那孩子梳頭髮,幫他繫圍兜,她自己也還在繫圍兜的年紀;也記得一個年紀不大、受到輕微驚嚇的孩子,安慰著另一個年紀相去不遠、嚇得手足無措的孩子。她看見中途被攔截的拳頭(多半用她的腦袋);把男人的憤怒擋在外頭的緊閉門板(通常撐不了多久);凌空而起的火鉗(飛得不遠)暫時震懾住那陣狂風,隨之而來的卻是轟隆巨雷。這些狂暴畫面浮現又消失,伴隨著某種雜音,那是尊嚴受創的父親低沉的叫罵聲,說他自己受到詛咒,因為他的孩子「一個是流著口水的白痴,另一個是女惡魔。」那是多年以前父親對她的評語。
他停下來。溫妮胸口劇烈起伏,維洛克更加惶恐。他認為,這個新局面需要他們兩個當事人齊心協力、冷靜果斷地面對,這可不是傷心欲絕、歇斯底里的時候。維洛克天性仁厚,無論妻子怎麼哭怎麼鬧,他都願意默默承受。
維洛克確保不會受到不必要的打擾之後,走進客廳,往廚房探了一眼。溫妮坐在史蒂夫每天晚上畫圈圈打發時間的位子上。他總是拿著紙筆,畫著象徵混亂與永恆的無數圓圈。她雙臂交疊放在桌面上,頭枕著手臂。維洛克望著妻子的背影和髮型沉思片刻,然後轉身走開。溫妮向來對任何事都不好奇,淡定得近乎鄙視,加上他們平時的相處模式,導致他幾乎無法跟她溝通。偏偏這會兒他又非得跟她好好談談,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繞著客廳的餐桌打轉,就像關在籠子裡的野獸。
維洛克腦海浮現大使館第一祕書的模樣。他在廚房門口站定,視線往下望,面容慍怒,拳頭緊握,對妻子說:「妳不知道我要應付什麼樣的畜生。」
他這時候還吃得下,倒不是因為麻木不仁。那天早上他沒吃東西。他本來就不是行動派,這天的任務讓他緊張萬分,喉嚨好像被什麼掐住,吞不了任何固體食物,所以吃不下妻子準備的早餐。在麥凱里斯那間小房子裡,食物就跟監獄牢房裡一樣短缺,這位假釋聖徒只靠一點牛奶和少量不新鮮的麵包就打發一餐。更何況,維洛克到達時,他已經吃完寒酸早餐上樓去了,而且顯然沉浸在文學創作的煎熬與愉悅中,沒有搭理小樓梯下維洛克的叫喚。
「大使館……」維洛克像野狼般露出利牙,「真希望可以帶著棍棒衝進去半小時。我會沒命地打,直到他們全身上下沒有一根完整的骨頭。不過無所謂,我會讓他們知道,害我這樣的人流落街頭會有什麼下場。我知道的可多了。全世界都該知道我幫他們幹了些什麼齷齪事。我不怕,也不在乎。所有事都會曝光,所有骯髒事。叫他們小心點!」
如今行動結束,維洛克的命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跳脫掌握,忽然覺得肚子唱起空城計。他切了牛肉,再切麵包,站在餐桌旁狼吞虎嚥,偶爾瞄一瞄妻子。她始終端坐不動,害他吃得不太安心。他再度走進店鋪,來到妻子身旁。她這樣蒙著臉獨自傷心,搞得他坐立難安。當然,他預期妻子會非常痛心,但他要她打起精神來。他的宿命論已經接受這個變局,但他還需要她全力協助、情義相挺。
她霍地撩起裙襬,輕聲驚呼,奔向客廳門,彷彿那涓涓細流是洪水泛濫的前兆,奔跑時她碰上餐桌,順手一推,彷彿桌子是活的。她力道過猛,桌子用它的四條腿滑行一段距離,發出嘈雜刮擦聲,盛裝帶骨牛肉的大餐盤重重摔碎在地板上。
他伸手攔阻,溫妮停在那隻手前面。他又沉重地說,「妳還沒去到那裡,妳媽就已經睡了。這種事不必急著告訴她。」
「妳總算正常點了。」他不安地說。妻子眼神裡那抹陰沉讓他開心不起來。就在那個當下,溫妮意識到自己已經擺脫世間的一切束縛。
他意有所指地對妻子眨眨眼。
「妳上哪兒去?」他口氣有點嚴厲,「上樓嗎?」
維洛克接續自己的話題,「我不怪妳。我會讓那些人坐立不安。等我安全進了監牢,就可以放心說……妳明白我的意思。我必須暫時離開妳兩年。」他用關切的語氣說,「妳的日子會比我好過,妳有事可做,而我……溫妮,妳要讓這家店再撐兩年,這妳辦得到,妳夠聰明。等頂讓的時機到了,我會通知妳。妳一定要特別小心,那些革命分子會持續監視妳。妳要非常機靈,非常低調,不能讓任何人察覺妳的行動。我出獄時可不想被人從背後捅一刀或敲後腦勺。」
太讓人洩氣了,維洛克忽然感到疲憊。這天他做了很多事,神經緊繃到極點。他輾轉反側擔憂了一整個月,最後以一場意外災難收場,精神飽受摧殘,現在只想好好休息。他的密探生涯已經以出人意表的方式結束,如今他或許可以睡上一頓安穩覺了。然而,他看看妻子,不免心生懷疑。他心想,她還是沒辦法接受事實,一點也不像她的個性。他打起精神說:
他揮了揮手,像在吹牛。他只是一番好意,想給妻子打打氣。可惜他運氣不好,跟談話對象不同調。
溫妮再次聽見那些話,像揮之不去的鬼魅。貝爾格萊維亞大宅的陰鬱暗影籠罩她肩膀,那是酸楚的回憶,捧著無數早餐托盤、來來回回上樓又下樓;為一便士討價還價爭執不休;掃地、撣灰塵、整理,從地下室到閣樓,沒完沒了的苦役。那位無能的母親拖著腫脹雙腿,在油膩汙穢的廚房烹煮料理;她們如此辛苦操勞都是為了史蒂夫,他卻渾然不覺,在廚房洗滌區擦著房客的靴子。不過,這幕景象中夾帶一抹倫敦的夏日氣息,其中的主角是個年輕人,穿著最好的主日衣裳,深色頭髮上戴著草帽,嘴邊叼著木頭煙斗。這個深情開朗的年輕人,是她的完美伴侶,可以共同航行在波光瀲灧的生命溪流。只可惜他的船太小,只夠搭載一名女槳手,容不下其他任何乘客。溫妮別開婆娑淚眼,任由他漂離貝爾格萊維亞大宅門檻。那人不是房客。房客是維洛克先生,他生性懶散,晝伏夜出,早晨會在被窩裡睡眼惺忪地跟她調笑,厚厚的眼皮閃著痴迷的眼神,口袋裡永遠不缺錢。他懶散的生命河流沒有亮點,河水流向神祕處所。但他的三桅帆船好像蠻寬敞,他沉默的寬容理所當然地接納了乘客。
溫妮聽見丈夫自信的語調越來越高亢,但她的耳朵放過了大多數字眼,畢竟,如今話語對她有什麼意義?她現在腦子裡只有那個無法撼搖的念頭,任何話語不管好壞,都影響不了她。她黑暗的眼神跟著那男人轉來轉去,那男人口口聲聲為自己辯白。就是那男人把可憐的史蒂夫帶到某個地方殺掉。溫妮記不得那個地點,但她的心跳開始加速。
沙發上的維洛克動了動肩膀,找到最舒適的姿勢,然後他發自肺腑地說出內心的期盼,這話當然就跟任何從他肺腑裡說出來的話一樣真誠。
剛得到自由、卻不知何去何從的溫妮全身僵硬地聽從丈夫的建議。
溫妮已經自由了。她在房間裡推開窗子,可能是想大喊「殺人了!」「救命啊!」或者想把自己扔出去,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運用這份自由。她好像被撕裂成兩半,兩邊大腦各自為政,有欠協調。她厭惡底下靜悄悄又空蕩蕩的街道,因為它顯然站在那個自認無罪的男人那邊。她不敢大叫,怕沒人來。顯然不會有人來。她本能想自我保護,不願意摔進那條潮溼泥濘的深溝。她關上窗子,開始換裝,決定用另一種方式出門踏上底下那條街。她自由了。她打扮得周周正正,甚至戴了黑色面紗。當她站在客廳燈光下,維洛克發現她還帶了小手提包,就掛在她https://m•hetubook.com•com左手腕上……一定急著去找她媽媽。
「是該死的錫特說的,對吧?」他說,「那傢伙惹妳傷心難過,真是個畜生,跟女人說話一點都不懂得婉轉。我光是考慮該怎麼告訴妳,就想破了頭。我在柴夏起司酒吧坐了好幾小時,想琢磨出最好的方式。妳知道我絕不會故意傷害那孩子。」
「沒事。」他沒好氣地說,「我只是心煩,為妳心煩。」
「惡毒的傢伙。」他又站在廚房門口說,「想害我窮苦潦倒餓死街頭,好看我笑話。我看得出來他覺得這是個絕佳笑料。我是何等人物!妳聽我說!世上某些國家領導人還有一口氣在,都得感謝我。老婆,妳嫁的就是這樣的男人!」
客廳裡沒有一絲動靜,直到溫妮慢慢轉頭面向時鐘,一臉困惑與質疑。她意識到客廳裡有個嗒嗒聲,越來越響亮,偏偏她清楚記得,牆上的掛鐘沒有聲音,不會滴答響。它為什麼突然發出這麼嘈雜的嗒嗒聲呢?時鐘顯示八點五十分。溫妮不在乎時間,嗒嗒聲持續著。她確認那不是時鐘的聲音,慍怒的目光開始沿著牆壁挪移。她豎起耳朵想找出聲音來源,眼神變得游移、渙散。嗒、嗒、嗒。
她找回自由了。她的人生契約結束了,跟眼前這個代表那份契約的男人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她是個自由的女人。維洛克如果知道妻子此時此刻的心思,肯定極端震撼。感情世界裡的維洛克總是寬厚得少根筋,總以為女人愛的是他的人。他的倫理觀與他的虛榮自負等量齊觀,面對愛情時簡直無可救藥,不管愛情或婚姻,他都十分確定自己無條件被愛著。他放任自己變老、變胖、體重增加,主要是因為他自認魅力十足,女人愛的就是他最真實的模樣。妻子二話不說轉身往外走,他難掩失望之情。
溫妮聽見丈夫的聲音,渾身打個了冷顫。她還是蒙著臉,維洛克用沉重、遲鈍的眼神盯著她好一陣子。撕碎的晚報躺在她腳邊,上面應該沒寫什麼。維洛克覺得需要跟妻子談一談。
而後一切重歸寂靜。溫妮跑到門口時停住腳步。桌子移開後,地板中央出現一頂翻覆的圓帽,被她奔跑時的氣流帶動,晃動了幾下。
溫妮慘白僵硬的臉孔泛起一抹紅暈。她的回憶已經結束,所以她不但聽見了丈夫的話,也明白他的意思。這些話跟她當時的心理狀態極端不協調,讓她覺得有點呼吸困難。溫妮此時的心思很簡單,卻並不健全,因為內容只有某個固定念頭。她大腦每個細胞、每個角落,都填滿一個念頭,那就是,眼前這個她心平氣和跟他共同生活七年的男人,把那「可憐的孩子」從她身邊帶走,只為了殺死他。這個她的肉體與心靈已經漸漸適應了的男人,這個她信任的男人,把那孩子帶出去殺掉!這個念頭的形式、內涵與其普遍而廣泛的效應,連無生物的外觀都能改變,讓人可以永遠端坐原處反覆咀嚼。溫妮端坐原處,維洛克的身影往返穿梭過那個念頭(不是穿梭過廚房):穿著熟悉的大衣,用他的靴子重重踩踏她的大腦。他或許邊踩踏邊說話,只是,溫妮的思緒掩蔽了大多數的聲音。
維洛克疲倦地吸一口氣。他不怪妻子。他心想:等他入獄以後,她還得留在這裡看店。想到她一開始會有多麼想念史蒂夫,不免擔心她的身體和精神會撐不住。她要如何忍受獨自待在家裡的孤單寂寞?他人在牢裡,她可千萬不能崩潰,否則這家店怎麼辦?這家店還有點價值。他雖然接受了自己再也不能當密探的事實,卻也不想落得一無所有。為了妻子,這家店無論如何都要守住。
維洛克在櫃檯後面走來走去。他不想用尖銳話語責罵妻子,他不怨她。事件出乎意料的轉折,讓他不得不相信命運。一切已經成了定局。他說:「我原本也不希望那孩子受到任何傷害。」
這個念頭翻來覆去,叫人抓狂,徹底擊垮她的身心。它在她血液裡、在她骨頭裡,在她髮根裡。她在心裡採行《聖經》式的哀悼:蒙住臉龐、撕裂外衣,號哭與悲嘆的聲音充塞她大腦。但她牙關緊扣,乾涸的眼睛噴出怒火,因為她不是逆來順受的人。她當初挺身而出保護弟弟,就是出於一股強烈的義憤。她對他的愛必須激進,她為他戰鬥,包括對抗她自己。失去了他,就像吃了敗仗那麼難以忍受,像受阻的激|情,痛苦難耐。更何況,奪走史蒂夫的並不是死亡,是維洛克。她看見了,她眼睜睜看著他帶走那孩子,沒有出手阻止。她就這樣讓他走了,像……像個呆瓜,瞎了眼的呆瓜。他害死那孩子之後就回家來,像天底下所有男人回到妻子身邊……
「嗯。」重獲自由的溫妮順從地回應。現在她能夠操控大腦和發聲器官,也異乎尋常地竟然百分之百掌控全身上下每一條神經。她的身體完全屬於她了,因為那筆交易結束了。她看得一清二楚,心眼也靈巧了。她之所以立刻回應,是因為她另有打算。那男人目前躺在沙發上,這個姿勢正合她意,她不希望他改變。她如願了,男人沒有動。不過,她應了一聲以後,繼續像個歇腳旅人,無所謂地倚著壁爐架。她不趕時間,也沒有皺眉蹙額。維洛克的頭和肩膀被沙發椅背擋住,她看不見,只能緊盯他的腳。
密探維洛克說的是實話。炸彈提早爆炸,受到最大衝擊的,就是他對婚姻的珍惜。他又說:「我坐在那裡想著妳,一點也不開心。」
維洛克用這些話宣示他復仇心切。這種復仇方式十分恰當,正好發揮他的才幹。另一個好處是,那是他能力所及,符合他的職業特性,畢竟他一直以來的謀生方式,正是揭露同志的非法祕密行動。在他看來,無政府主義者和外交官沒有差別,他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對於工作上接觸的所有人,他的鄙視毫無二致。不過,他無疑是個改革派無產階級,所以相當不滿階級差距的存在。
她待在他視線看不到的廚房裡,默不作聲,這可嚇壞他了。要是她媽媽在就好了,可是那個愚蠢的老女人……想到這裡,維洛克憤怒又喪氣。他必須跟妻子談談,他可以讓她知道,男人在某些情況下也會狗急跳牆。但他忍住了,沒有去向她說明一切。首先,他很清楚這天晚上不適合談正事。他起身去關上店門,熄掉頭頂上方的煤氣燈。
維洛克側躺著,他的遺孀溫妮看不見他的臉。她惺忪的美麗眼眸往下看,追蹤那聲音,若有所思地看著微微凸出沙發邊緣的扁平物品。那是切肉刀的刀柄,看起來毫無異狀,只除了它跟維洛克的背心呈直角,而且有某種東西沿著它往下滴。深色液體一滴接一滴落在地板的油布上,滴答聲越來越快、越來越憤怒,像發狂的時鐘。當速度到達極限,滴答聲變成持續的流淌聲。溫妮目睹它流速變快,臉上閃過一抹焦慮神色。那是一道涓涓細流,黯沉、快速又細小……是血!
維洛克壓根沒想到史蒂夫會死,這種災難性結果無法用舌粲蓮花的辯論和口沫橫飛的勸說輕鬆化解。他無意害史蒂夫慘死在炸彈威力下,他根本不希望他死。死掉的史蒂夫比活著時麻煩得多。維洛克覺得自己的計畫完美無缺,他靠的不是史蒂夫的聰明才智,畢竟史蒂夫的腦子偶爾會神來一筆,要些古怪花招。不,他靠的是史蒂夫盲目的順從與奉獻。維洛克雖然不是什麼心理專家,卻也看出史蒂夫對他不由分說地崇拜。他期待史蒂夫會依照他的教導,順利走出天文台,到公園外跟姊夫(睿智又仁慈的維洛克先生)會合。這條路線他已經帶史蒂夫走過好幾回,就算是最傻的傻瓜,也應該可以在十五分鐘內放好炸藥走出來,何況教授保證他們會有超過十五分鐘的時間。可是,史蒂夫單獨行動短短不到五分鐘,就絆倒跌跤,把維洛克嚇得六神無主。他預估了所有突發狀況,就沒想到這個。他預見史蒂夫中途分心,迷了路,和*圖*書最後在某個警局或公立濟貧所被找到。他預見史蒂夫被逮捕,但他不擔心。他對史蒂夫的忠誠度滿懷信心,因為他在無數次散步過程中循循善誘,要史蒂夫一個字都別說。他像個漫遊哲人,緩步走在倫敦街頭,意在言外地說理論情,慢慢扭轉史蒂夫對警察的觀感。沒有哪個聖哲有幸得到這麼專注聆聽、這麼尊師重道的弟子。史蒂夫對他實在太恭順、太仰慕,維洛克幾乎有點喜歡這孩子。總而言之,他沒料到警方這麼快就找上門。溫妮竟然把家裡地址縫在史蒂夫大衣內側,維洛克怎麼也想不到她會來這招。人果然很難面面俱到。難怪當初溫妮要他別擔心史蒂夫散步會迷路,還向他保證那孩子一定會回家來。可不是,他回來報仇了!
他累了。過去一個月來他在籌劃與失眠的無邊煩惱中度過,最後卻以出乎意料的慘劇終結,震驚與苦惱耗盡他最後一絲緊張不安的力氣。他累了,男人也不是鐵打的,去它的!他照平時習慣和衣躺下,敞開的大衣半截垂落地板。他舒適地仰躺著,渴望更酣暢的歇息,想好好睡一覺,享受幾小時的平靜,把什麼都忘掉。但他還不能睡,只能暫時先閉閉眼。他心想:「但願她別再瞎鬧了,實在很氣人。」
他的包容不是沒有限度,因為他是個平凡人,而且不是溫妮認定的那個怪物。他停下來,齜牙咧嘴地揚起八字鬍,露出底下的潔白牙齒,活像一隻沉思的野獸,不算凶猛。是一隻腦門油亮的遲緩野獸,比海豹更憂鬱,嗓音沙啞。
他直視妻子的眼睛。溫妮放大的瞳孔像兩個無底洞,吸納了他的目光。
「妳就不能說說話嗎?妳惹男人生氣的本事可真不是蓋的。沒錯!我知道妳在裝聾作啞,今天不是第一次領教,不過這回沒用。還有,把這鬼東西脫掉。我根本搞不清楚是在跟木偶說話,或跟活人說話。」
錫特離開後,維洛克在客廳裡踱方步。
「妳先去睡吧。妳現在需要的是大哭一場。」
他繼續繞著餐桌打轉。等他再次走到廚房門口,就停下腳步,站在比廚房高兩階的地方七竅生煙。
溫妮咬著牙對那片白牆說:「我還以為他受了風寒。」
維洛克說完話才短短幾秒,溫妮已經召喚出不到兩星期前的一幕景象。她用放大到極限的瞳孔盯著丈夫和可憐的史蒂夫並肩走出店鋪、踏上布雷特街。那是溫妮的大腦創造的最後一幕畫面,這幅畫面既不優雅也不迷人,不好看,幾乎稱不上體面,卻有值得稱道的情感與不懈的堅持。那一幕有著造作的寬慰、仿真的樣貌與精準的細節,迫使溫妮發出痛苦而虛弱的呢喃。那是驚愕的呢喃,重新召喚出她生命的極致幻象,而後消失在她死白的雙唇之間。
這最後兩個字飄進溫妮耳中,產生明確概念。這男人說要到出國,這是個獨立概念,溫妮基於慣性,不假思索地問自己:「那史蒂夫怎麼辦?」
她毫無反應。跟一個看不見臉的女人說話,能談出什麼來。維洛克抓住妻子手腕,但她的雙手好像牢牢黏在一起,被他這麼一扯,整個人往前擺盪,幾乎摔下椅子。維洛克發現妻子竟然毫不抵抗,連忙想扶她坐穩。就在此時,她忽然全身緊繃,掙脫他的手跑走,穿過客廳直奔廚房。一切發生得太快,倉促之間他只瞥見她的臉和眼睛,知道她沒看他。
「我帶這小子回家住個一兩天。」
「沒辦法的事。」他用悶悶不樂的同情口吻說道,「別這樣,溫妮。我們要想想未來。等我被帶走,妳得要振作起來面對難關。」
「我當真會掐他脖子,就跟我現在站在這裡一樣真實。如果不是想到妳,我會掐得那畜生只剩半口氣,才讓他爬起來。妳別以為他會急著去報警,他沒那個膽。妳明白原因,對吧?」
「我真心希望,」他沙啞地吼道,「我從來沒去過格林威治公園和附近任何地方。」
他疲乏的腦袋冒出一個念頭:女人都是麻煩的動物。不過他為人太寬厚,不會讓那樣的念頭逗留太久。他的自尊嚴重受創,行為還是寬宏大量,不允許自己露出一絲苦笑,或做出不屑的表情。他本著寬大為懷的崇高精神,瞥了瞥牆上的木頭時鐘,用冷靜卻強硬的口氣說:
維洛克扭開水龍頭,一口氣連灌三杯水,澆熄他心中的怒火。瓦迪米爾的所作所為就像一塊熾熱的烙鐵,在他體內引燃熊熊大火。他平息不了遭到背叛的忿恨。當初他不願意接受社會分配給低下階級的辛苦工作,孜孜不倦地投入密探工作,全心全意奉獻。他有他的忠誠度:忠於雇主、忠於維持社會秩序的任務,也忠於他的感情。他把杯子放進水槽,轉身說了以下的話,證實他對感情的忠貞。
好奇心是自我表露的一種形式,沒有好奇心的人,或多或少帶點神秘感。維洛克每回經過廚房門,就會不安地瞄妻子一眼。他倒不是怕她,他相信妻子深愛著他,只是不習慣聽他談心事,而他要談的心事涉及深奧的心理狀態。他沒有聊心事的習慣,又怎麼能清楚向她描述他內心隱隱約約的感受:怎麼告訴她命運會捉弄人?怎麼告訴她有時內心某個意念會慢慢成長茁壯,最後獨立存在,有它自己的力量,甚至鼓動人做出某種行為?他沒辦法告訴她,一個男人可能會因為飽受某張肥胖、狡猾、沒留半根鬍子的臉龐折磨,最後急中生智,想出最荒唐的對策。
「妳至少抬頭看看我!」他靜候片刻後說道。
終於聽見妻子的腳步聲,他總算安心下來。妻子突然橫越房間,猛力推開窗子。接著是一段沉寂,他猜想妻子把頭探出窗外。之後窗子慢慢關上,她走了幾步,坐下來。維洛克是個徹頭徹尾的居家男人,家裡任何聲響他都一清二楚。等他再次聽見妻子的腳步聲,他知道她在穿外出鞋,就像親眼看見那麼肯定。聽見這不祥預兆,他雙肩微微扭動,離開餐桌走向壁爐,背對爐火站定,歪著腦袋,困惑地咬著指甲。他繼續聆聽妻子的一舉一動:她快步走來走去,偶爾驟然停步,一會兒在五斗櫃前,一會兒在衣櫃前。維洛克經歷了一整天的震撼與驚訝,一股沉重的倦怠感壓得他渾身乏力。直到聽見妻子下樓,他才抬起頭。果然如他所料,她打扮整齊,準備出門了。
「溫妮,已經八點二十五分了。這麼晚去一點意義都沒有,妳今晚趕不回來。」
「我這輩子不想再看到你。」
聆聽片刻後,她視線往下,看著丈夫遺體。他休息的模樣是那麼自在、那麼熟悉,沒有任何令她尷尬的明顯異常。他只是像平時一樣在放鬆,看起來很舒適。
因為影子慢條斯理,維洛克得以充分理解它背後的含義,也嘗到了從喉嚨湧上來的死亡滋味。他妻子徹底瘋了,瘋得想殺人。那影子太慢條斯理,所以維洛克看見後的第一波麻木感有時間消退,還能確定自己徒手跟那個持刀的瘋子激烈打鬥後,能夠全身而退。那影子如此慢條斯理,維洛克有時間構思防禦計畫,打算先衝到餐桌後面,再用沉重的木椅打倒那女人。只是,那影子不夠慢,維洛克來不及伸手或抬腳,刀子已經戳進他心窩。刀子刺進去時通暢無阻,大膽之舉總是無比精準。溫妮隔著沙發椅背刺那一刀,用盡了她得自遺傳、遠古而隱晦的洪荒之力:從穴居時代的野蠻殘暴,到酒鋪時期失衡的緊張憤怒。那一刀力道過猛,密探維洛克的身子被震得微微側翻,登時斃命,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抗議:「別……」
他發現妻子又是微微一顫,心裡一陣難受。既然她堅持要用手摀著臉,他決定讓她單獨靜一靜。於是他回到客廳,那裡的煤氣燈嗚嗚響,像隻心滿意足的小貓咪。溫妮貼心地把冷牛肉、刀叉和半條麵包留在餐桌上,是維洛克的晚餐。他到這會兒才終於看見這些東西,動手切了麵包和牛肉,吃了起來。
「哎呀呀,」維洛克驚訝之餘喃喃自語。她為什麼這麼做?好讓他不必時時刻刻盯著史蒂夫嗎?她想必是一番好意,但她可以跟他說一聲啊。
看到這意料之外的一幕,溫妮不再逍遙自在、不再無牽無掛。
「我太愛妳,不想就這樣死掉。」他神經質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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