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聽說是喝了酒跑進原始林裡。」
把「平凡是最幸福的,對人而言,什麼也沒發生才是最快樂的。」當作口頭禪的父親,那修長的臉和細小謹慎的雙眼,又浮現眼前;現在從舅舅口中知道這件事,我才領會那句話的含意。
「那就到墓地去拜祭一下吧!」妻說:「你小時候可能受了他們不少的照顧呢!」
的確還有認識的人在這兒,但我疏忽了,沒想到正如自己年紀已增加了一樣,他們也成為老先生和老太太了。他們拜受聖體閉著眼回到自己座位時,我好不容易才認出T先生、N先生和N先生的太太。那時候他們都比現在年輕,而第一次帶他們來這教會的,正是我母親。
「我擔心說了會破壞你心目中的印象,好!那我就說吧!對象是你父親的哥哥。」
也許是喝了酒的關係,我的眼前有個火團似的東西晃動著,而母親身上也有像火焰般燃燒的東西——無論是誰,只要碰上,都會在人生中留下痕跡;有的像父親那般被灼傷,被燒成灰炭;也有的把自己燒得火紅,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也同意舅舅的說法,不只是阿姨的情人,連和父親一樣是來自鄉下的東大生亦然,對上野音樂學校小提琴科的女學生而言,感覺上可說是高不可攀的;而父親,一個鄉下出身的大學生,又怎會跟母親談戀愛呢?這點我真不明白;是否這位期待走安全「柏油路」的男士結婚後,受不了母親那種激烈的個性呢?後來,父親把「平凡是最幸福的,什麼也沒發生就是最快樂的。」這句話當成口頭禪,那是和母親一起生活過才體悟出來的。被母親連累十年的男士離婚後,為了要忘記與母親的過去種種,尋求踏實樸素的人生——什麼都不要發生,平平淡淡的。因此,當我立志往文學之路發展時,他固執地反對,就是因為他在自己兒子的身上,又看到了母親的影子,令他大為不快之故。現在我終於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抛棄母親;即使是我,若身為丈夫,也無法和像母親那種女人一起生活。話雖如此,我仍然憎恨著父親,恐怕一輩子都無法釋懷。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妳看!」我指著附近一帶的房子,裡頭有幾間老舊的住屋,對妻說:「也許妳不相信,那一家,還有這一家,都因母親的關係,變成教徒。」
「從現在的你身上,真看不出能夠起得那麼早。」「那真是很難過的喲……」
耕一住在牆壁微髒的私人醫院二樓,從那兒聽得到小孩在外邊路上唱歌的聲音。堂弟對我的突然拜訪吃了一驚,抬起浮腫而蒼白的臉,不管我怎麼說要他躺著,就是不肯。聽到他用低沉的聲音問:「偶爾回大阪嗎?」讓我想起在聽筒中,他太太嘶啞而無光澤的聲音。我回答:「不,很少回來。」耕一沉默下來,注視著我帶去的水果。
「很辛苦吧!」妻笑著對我說。
母親早我一個小時起床,裝束好後,就在自己房裡捏念珠祈禱。從我的寢室,可以看到母親房間窗上的燈光和她祈禱的身影,我嘆口氣,慢吞吞地換衣服,然後到下面去。在冬天,與其說是早上,還不如說是夜晚,走在外面的路上,霜都還凍著,天主教教會就在從那兒步行三十分鐘的地方。一路上,母親幾乎不說一句話,專注地祈禱著,我在睡意中掙扎著,好不容易走到教會,裡面悄然無聲,有時打起瞌睡來,母親就用堅硬的手肘碰我,在燭光照射下,壁上反射出法國神父跪在祭壇的影子;星期日有很多的信徒會到教會裡和_圖_書來,可是,參加彌撒的,除了我們母子倆外,就只有照顧神父起居的老太婆了。
「咦?」舅舅似乎嚇了一跳,放下已送到嘴邊的酒杯望著我。
我們住在這裡時,附近大約只有二十戶人家,都是從這裡到神戶或大阪上班的中等薪水階級,他們的妻子剛開始時,都以懷疑和好奇的眼光,看我們母子倆每天一大早上教會去。不久,有一位婦人帶她的女兒來,從此之後,跟左鄰右舍一家一家地開始有了來往,過了一陣子,她們便同母親到教會去,兩、三年後就受洗了,接下來,她們的丈夫中,也有要求介紹認識神父的;母親為了向他們宣揚天主教,賣命地東奔西跑,當然,這並不容易。母親去世時,其中,有人專程從東京趕來的,而葬禮完畢,他們還自願加入送柩到墓地的親戚行列中。
「真是的!真是的!」我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妻和我一樣,不可能接受那樣的生活方式。
「那時,我每天早上都走這條路,」我向妻說明:「到教會去。」
「因為那樣的生活方式,對某些人來說,或許是幸福;但是,對旁人的傷害太大了,我還是無法忍受的。」
「聽說你要把媽媽寫到小說裡。」
在長崎辦妥事情,搭飛機去大阪;將直接回東京的計劃延後兩天,為了讓妻看看自己少年時代,和母親住過的家和環境,臨時決定繞到大阪去;此外,也想弄明白三天前舅舅說過的母親的第三個情人——父親的哥哥——的事情。他的孩子住在大阪,身為弟弟的我和他幾乎沒有來往,特別是和父親絕交之後,變得如同陌路人。
道了聲「請多保重」之後,走出逐漸暗了下來的病房。盤坐在病床上的耕一,兩手放在膝上,鬆了一口氣似地彎下細小的頸子。而我差點撞上迎面而來,準備送飯菜到病房的護士。
火車在從福岡往長崎的海岸上飛馳著,下雨的海面上,白色的波浪泛起泡沫,遠遠望見適合夏季居住的「簡易小屋」和連綿無盡的防風林。
「你媽媽離家出走,這並不是第一次。她要去念音樂學校遭家人反對時,就曾離家過。」
「聽說母親是因為家人反對和父親結婚,才離家出走的,真有這回事?」
「啊?!」我大吃一驚!這件事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沒見過父親的哥哥,聽說,外語學校畢業後去巴西,在亞馬遜內地開拓事業,後來行蹤不明……
「知道。」
「第二次離家出走是住在大哥那裡的時候。當時你媽住在老大夫婦家,有一天突然不見了,我們都知道她會去哪裡:當我們趕到你那念東大的父親的宿舍時,兩人已經在一起同居了。」
我說出和母親一起生活的回憶:母親和父親離異,從大連回到神戶之後的五年,只有母親和我相依為命;母親選擇天主教信仰作為自己的生活方式,在那五年中,她要我也受洗,每天早上,不管有什麼理由,都要我參加早上的彌撒。一、二月的大清早,當其他小孩還躲在暖烘烘的被窩時,我已和母親冒著黑暗,在結冰的路上走了半小時,去參加清晨的彌撒;寒冷的教會裡,一個法國神父主持彌撒,除了我們母子之外,只有兩個老太婆在祈禱,這對一個懶惰的十二歲少年而言,是相當辛苦的日課,可是母親絕不允許我偷懶。
回東京後大約過了半個月,有一天,開車經過澀谷,來到「上通」附近,車前鏡被細雨淋濕,我擔心路滑,於是減速慢慢地開下「道玄坂」。看到一位戴著呢帽的老人,在雨霧中,落和*圖*書寞地攔下計程車,啊,那是父親!絕交後從未有過和他說話、看看他面貌的念頭,這五年來,他瘦得很厲害,肩膀處更薄了。一時,內心湧起憐憫之情(除了憐憫之外,我沒有其他任何感情)。為了壓碎那感情,我猛踩油門。車子駛過站在人行道旁的父親身邊,那一瞬間,我看得很清楚那戴著呢帽的身軀,但,馬上就消失了。
參加合唱的學生和少女們,遠遠地微笑看著我。我想從T先生和N先生已經衰老的臉上——那腫起的眼皮和多皺紋的臉頰上,找出母親留下的痕跡。把基督的光引導到這些人心中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母親。
「三十年了。」
「那時耕一還很小吧!遺體最後也沒找到?」
「是那個去巴西的伯父嗎?」
「這一帶風好大啊!」妻說。「所有的樹枝都朝這邊彎呢!」
那天下午,決定去拜訪伯父的遺族。
「為什麼?」
「是。你媽媽本來還打算跟去巴西的,不過,後來放棄了,因為有些內情。」
「伯父去世幾年了?」
「我似乎可以瞭解父親大學時愛戀母親的心情,卻不懂母親何以會愛上父親那樣的男人?」
天主教墓園就在當時我去的教會附近。我認為妻說得很有道理。三十年前,我們母子頭頂著星星,清晨走在上教會的路上,兩側住宅緊密地並列著。法國神父一人曲著孤獨的身子,主持仍維持著原狀的彌撒和墓地。我把母親葬在東京天主教墓地,因此並不在這裡,但那位法國神父和由母親帶到教會的三個人,都長眠於此。
「突然去拜訪,會不會惹人討厭?」妻擔心著說。我搖搖頭:「沒辦法,無論如何,我想看看媽在他人身上留下的痕跡。」
在這城市當大學教授的舅舅,笨拙地邊挾著河魚肉邊問。
「為什麼?因為父親老早之前,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那一家人。事實上,並不是有意無意的,我現在總算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因為胸部有點問題。」
「是的,她們身旁的男人都會受不了。」
「是指榮子阿姨嗎?」
「住院了?」
如妻所說,矮枝幹的松樹,樹身都彎向與海相反的方向,樹幹和葉片,都被白色的灰塵和沙子弄髒了。有輛卡車停在濕漉漉的海濱,兩三個男人正在淘沙。
舅父和母親生長在岡山縣笠岡市,一個嚴肅的醫生家,母親在岡山女子高中畢業後,想就讀上野音樂學校,但是祖父和祖母都反對;女高畢業後,過了半年,突然失蹤了,後來聽說是為了賺學費,跑到東京當女傭,這是母親生前,我從她口中聽來的。
那晚和妻回到旅館,上床後,我第一次問她:
U先生生前是山下汽船公司的職員,他的墓碑上刻著受洗的名字伯多祿。起初,他是連太太上教會都會大怒的人,不過,後來太太受洗,和母親連袂在星期天做彌撒時,U先生有時也跟去。五年前,這對夫婦接連去世,喪妻的他在給我的回信中說:「要是令堂不住這附近,我和內人可能過著不同的人生了!」
N先生的太太在彌撒完之後,抬起頭來,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我時,把那有著很多皺紋的臉都笑歪了。接著,T先生、K先生馬上圍在我的四周,有的拍拍我的肩,有的伸出手來。
長久以來,我一直思索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命運產生了決定性的改變,到底是功德還是罪過呢?也許這是母親的生活方式所帶來影響,我雖然身為小說家,但是到目前為止,我還是喜歡過著一般人的生活,可能也是由於這個緣故吧。
和圖書「我不是那種個性的人。」
接電話的不是耕一,而是他太太。嘶啞的聲音讓我想到黑黑的臉,和脖子上包紮著髒繃帶的女人。
「我和老大也不是那樣的,」舅舅苦笑著說,「只有你媽媽和下面的那個姊姊是這種個性。」
「大家都在看電視喲!只要是你出現的節目,我們都看。」N先生的太太握著紅著臉的我的手,故意讓大家聽得見似地大聲說。
「我父親知道這件事嗎?」
「可能覺得對不起你父親吧!不!最重要的可能是像安珍想避開清姬的心理也說不定。我的姊姊們,當她們愛一個男人時,經常都是這個樣子;你母親也太沒分寸了,只要愛上了,不管什麼障礙都想超越。」
不過,說也奇怪,那時我的信仰很虔誠,還曾認真考慮過將來要當神父,現在可不同了,當然,或許那只是少年時代一時的衝動或感傷罷了;但至少那時母親想灌輸我一個觀念——這世界上至高無上的是「聖的」世界。母親把以往在男人身上得不到的完全的愛,轉向對神的祈求,開始研究宗教音樂;她在幾所天主教女校教音樂,生活上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於是把精神集中到研究聖歌〈聖額我略〉;有時帶我到大阪或神戶聽音樂會,歸途,母親經常輕蔑地說:「那樣的技術!那些人根本沒搞懂最重要的部分。」談到她所尊敬的音樂家,就只有任教於音樂學校,曾教過她的幸田露伴的妹妹——安藤幸一個人而已。
我做出曖昧的笑容,看著身旁的妻,她也為難似地笑笑,妻是一個與母親完全兩樣的女人,在這次旅行中,她老打電話給在東京念小學的兒子,我大概和父親所期待的那種女孩結了婚吧,但為什麼就是無法原諒他呢?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但卻明確地知道:對於母親,我有一股無可抗拒的眷戀。
並沒有可靠的訊息能夠證明一定是這樣;不過,走下充滿甲酚臭味的陰暗樓梯,我心裡描繪著一個因為母親而遭遇到不幸的面孔。男的在巴西喝酒,說無論如何也不回去弟婦所在的日本,最後,在原始林中失蹤了。當然,或許這不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可是,如同沒有確實的證據可以證明一定是這樣,同樣地,也沒有確實的證據可以證明一定不是這樣。即使不是,要是沒有母親,伯父也不會到巴西去吧!或許結婚後幸福地度過晚年,而且,他的兒子耕一也不必經營瀕臨破產的飲食店,可以好好地念完大學,當個白領階級的人。風還是把這棵樹給吹歪了,使它的樹枝朝向某個方向。從屋島斷崖跳下的榮子阿姨的男人,現在過得怎麼樣呢?母親是那種女人的姊姊!被母親那麼深愛的伯父,不可能在心中未曾留下任何痕跡的。
「媽媽的生活方式,我很喜歡,但是,我做不到。」
我母親住過的家,仍在原來的地方,但已不復為從前的樣子了。原本是空地的地方,如今並列著整齊劃一的公寓住宅,舊時的松樹林被砍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市場、電動玩具店和醫院,唯一沒變的是道路。
我從旅館打電話給伯父的兒子耕一,毫不生疏地稱他耕一。其實我應該稱呼他耕一先生。我對這位堂弟沒有任何血緣上的親切感和懷念之情,可以說素和_圖_書未謀面。
第二天在火車上,繼續構思著以母親為主角的小說情節;不過,一時之間仍寫不出。在她交往過的人當中,有幾個連舅父也不認識,而他們都還活著;況且,當我立志要當小說家時,父親禁止我寫自己和家裡的事,既已和父親約定了,就算現在和他斷絕關係,我也不能寫。
望著發黑的花岡石墓地,我突然想起信中的那一句話。前天看到的海岸防風林,受到風吹而改變了方向的松林。母親不只是改變了U先生夫婦和K先生的人生方向,也改變了這兒許多人的人生方向,使他們的心朝向我也信仰的主。而他們的子女中,有以神學留學生的身分到歐洲留學的,也有成為特拉比斯特修道院修女的(我對妻之外的人,是產生不了那麼大的影響力)。
「這些人當中,有三個已經去世了。」
「好呀!」我有點驕傲地回望看妻,「像那樣的母親,我真有點自豪!」
「啊!」
「這墓地的主人像父親般地疼愛我。」
「不管媽媽說過多少次請他回日本,爸爸就是堅持不回來。」
墓地的正中央有著並不很好看的露竇聖母像,以那兒為中心的木板和石頭的墓碑並列著。小龍捲風在墓地的角落團團轉,把四周的塵埃颳到空中飛舞。我先在法國神父的墓前合掌,然後站在U先生和K先生兩對夫婦的墓前。
對這位舅舅再上去的姊姊——也就是母親的妹妹,我還有點印象,當然,從她的姪子——我的口中說出來有點奇怪,不過在小孩的心目中,她是位很漂亮的阿姨。小時候,阿姨常帶我去看祭典,還給我買了很多餅乾糖果,回家後,卻也因此和母親起了爭吵。她後來失戀自殺了。
「你父親還好嗎?我們已好久沒見面了。」
「這松樹林,就和碰到我媽媽的人們一樣……」
如昨夜妻的喃喃自語:媽,會給周遭的人幸福或傷害;至少,她那像火焰般的東西,會在對方的人生留下痕跡,要是那個人不認識她,或許他的人生又不一樣,如同飄著雨的冬風,改變了這些松樹的方向,而母親也改變了周遭人們的生命方向。
「為什麼?您知道母親以前的祕密嗎?」
「大概三次吧!第一次我不太清楚,不過,你父親和另一個人的故事,倒是知道一些,大約是我念高一時開始的吧。」
一個常常掠過腦海的記憶,又再湧現。那是三十年前,大連的冬天。冰柱掛在窗上,我躺在床上,母親在我面前,不厭其煩地拉著小提琴,屋內已昏暗,但母親還沒有點燈的意思;同樣的旋律,前後重覆地拉了幾十次也不嫌累——兩小時前就看到母親的下顎和頸子已經淤血變紅了,指尖也滲出血來;儘管如此,她還不罷休,叫也不應,那時,我甚至覺得有點恐怖。
「那樣的男人?」對自己的父親下那麼冷酷的批評,舅舅以責備的口吻說:「像你這般無趣的小孩,你媽媽還不是照樣愛著你!」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們夫婦倆到那教會參加彌撒。這座在妻的眼中看來,有著哥德式的尖塔和十字架的普通教會,在牆壁上和庭院裡的夾竹桃,卻刻劃著種種我少年時代的回憶。我曾在冬天的早上,呵著快凍僵的手,推開聖堂的門;而躲著母親偷偷打瞌睡的祈禱席也依然如昔,所不同的是:在祭壇上彎著身子主持彌撒的外國神父,他那瘦小的身影,被年輕的日本神父取代了。還有擠得滿滿的信徒們,唱著母親所喜愛的〈庫列古利安〉聖歌,其中有我不認識的臉孔,和不認識我的人,以及學生和少女們。有帶著小孩的薪水階級的夫婦;甚至還參雜著穿著自衛隊制服的隊https://www•hetubook.com.com
員。我在人群中尋找認識的臉孔。
妻從未見過母親,因為在我們結婚兩年前,母親就去世了。
「嗯,可是,被愛上的男人會受不了的。」
我偷偷看了一下耕一帶黃的臉,但是他的表情沒有特殊的變化。耕一似乎不知道自己父親和我母親的事。怎麼說呢?那是因為伯父去到那裡之後,和當時在聖保羅日本人所經營的料理店當女服務生的伯母結婚之故。
「確實如此!」我有點為自己感到可恥,把自己父親當成陌生人,隔著一定的距離去瞭解他、批判他,一談到母親就將她美化,如此一來,即使資料再齊全,也無法把她寫到小說中!
「是的,我現在仍然很懷念她。」
「不過,媽媽的確是一個真正過著屬於自己生活方式的女性,不像我這樣,散散漫漫的。」
「第三次的戀愛……對象是誰?」
「不是現在,老早以前就覺得非把媽媽寫到小說裡不可。不過……」我的臉頰上泛起徵求舅舅同意的微笑,「牽涉的人很多,他們還活著,所以還不能寫。」
「應該還好吧,老早就和他絕交了。」
我好像聊得太起勁了,舅舅的臉沉了下來。「我能說嗎?說出那種事……你不會反感嗎?」
「要是你母親能活到看你上電視就好了,真的,要是能夠那該多好!」
伯父不管周遭的人怎麼勸,就是戒不了酒。依耕一所說,那酒也不是上等酒,聽說他晚年還酗起當地人喝的土產烈酒,把胃完全弄壞了。而那天也是醉醺醺地進入原始林,可能因此迷了路,到死為止從沒回過日本。聽說伯父一直都說不想回來。
「聽說,是從屋島的斷崖跳下死掉的,被那種女子愛上的男人,感覺上可能就像道成寺的安珍吧,她根本沒辦法跟一般的男性|交往。」
問明地址,吩咐妻買了一籃水果就到大阪市南端去。接近黃昏時刻,奈良的街道上,在夕陽照射下的卡車和自用車,如蝸牛爬行,真急死人。計程車司機頻頻分辯說,很少發生這麼擁擠的現象。
「伯父為什麼要去巴西?」
不知隔了幾年,現在的阪神和我少年時代所見的完全不一樣,最嚴重的是後面的六甲山脈遭受迫害,已開始露出白色的山脊,和東京一樣,這兒的建築商也用推土機到處亂挖。
「是噢!你媽媽是個個性很強烈的女性,我們做弟弟的,從她那兒學到很多東西,但也受到不少傷害,甚至於不知和她絕交多少次呢!真是搞不懂她。」
「哦!」
「舅舅,就您所知,媽媽談了幾次戀愛?」
「料亭」的泉水裡有許多鯉魚,當舅舅和料亭服務生在談話時,我和妻從宴客室走向夜晚的庭院中。大樹環繞的水池裡,有無數的鯉魚成群地游來游去。一條碩大的黑鯉魚旁,有幾尾小鯉魚圍繞著,有的互相摩擦身體,有的把身子彎曲,有時候還用力過猛,從水中跳出水面,那樣子就像鮭魚群為了產卵溯流而上。
「對我媽媽,妳有什麼感覺?」
「可是,她若是妳婆婆的話……妳就有苦吃了!」
「可是,舅舅還不是照樣喜歡我媽媽?」
「他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