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不合那位先生的口味呀!」男妓說。
「對不起啊,阿咲現在不在,我不行嗎?」
「可能是那家吧,不是酒家,只是一般的小酒館。」
「能寫的話,以小說家而言是成功了。」
他意猶未盡地走出小酒館,很溫柔的男妓送他到下著雨的外邊,該再來呀!
H先生和K先生對梨吉而言都是前輩。
「請問您喝什麼呢?」好不容易來到身邊的女服務生,一副困惑的表情。
那不是譏笑或諷刺的聲音,因此可以肯定那個男人的內心的確這麼想。其他二人「唔!」「唔!」點點頭走出大廈。
前方淺草的燈,在雨中朦朧閃爍著。這些風景和他在別的地方所見的一樣。外界影響不了他的心,從這些看來顯得寒傖的風景,無法勾起那次手術前一天,一棵不知名的樹進入他心中時的感覺。顯然地,即使發生革命,這風景也不會改變;那麼你在期待什麼?某日,有燃燒似的晚霞,這個家,這棟建築物,這根電線桿和道路都被染成赤紅,不正變成了梨吉到目前為止所沒看過的世界嗎?可是經過那兒時,你期待著什麼呢……
惡友和他把車子停在有酒館大廈附近的停車場,穿越人行道,情侶模樣的男男女女看到跟夜市極端不協調的老人時,都吃驚地回過頭。
「一副老色鬼的臉!」
「什麼事?」
「具體地說是指什麼?」
「嗯!總之先走到那裡再回來。咱也覺得這遊戲有點無聊!」
「在咱的生涯,即使一次也好,想化妝成自己不可能會有的樣子。」
梨吉靜靜地進入吊著提燈的小酒館,還沒有客人來。年輕的小妹正用布擦拭酒杯,壁上貼著兩三張女人的照片。
「一下子就看得出來嗎?」
「不知道。」惡友回答。「要活得不致變成別人的包袱!」
傍晚下著雨,計程車司機邊走邊找那家店。
「真的嗎?」
由於這一喊,H先生和K先生都朝這邊看。聽了女服務生的說明之後,H先生的臉上現出困惑的表情,他的臉頰上有像黑痣般的汙點。「你這傢伙為什麼要做這種打扮呢?」
偶爾,「你期待什麼呢?」的聲音,如被風吹過來的破布掛在頭上,但是很快就消失了。為了拂拭掉這聲音,他走路的樣子和姿態比剛剛更像老人,這一來說也奇妙,人們就不再回頭來看他了,或許以為他是真的老人吧。
「大概會有一半瞧不出吧!話不要講得太多,還有不要亂動。我剛剛看你的背部,總覺得你本來的味道太濃了,不要讓對方看你的背部!」
「誰來了?」梨吉低著頭偷偷地問。
「那當然不一樣。不過我從小孩時候起,就把自己當成女人。那時候並不幸福,現在跟那時相比……」
同樣的話重複了幾次,男妓似乎仍不能https://m.hetubook.com.com理解梨吉的問題。
邊走著,他想起阿蘭的話:「並不是因為生氣才舉起手來,而是手舉起來後才怒氣上衝。」
「年紀大了之後,不必化妝自然就是老人。做流氓的打扮,那種感覺不知是怎樣?現在並沒有多大改變,街道還是以往的街道,建築物也和舊有的街道沒兩樣,所以啊!沒什麼意思!」
「還是搞不太懂。」
惡友先推開了酒館厚黑的門進入裡面,梨吉也跟在後面。雖然被朋友說了一頓,他仍然縮著身子,連眼睛都不敢張開。
叫了啤酒,梨吉不知該說些什麼。心想要是一不小心臉上顯露出厭惡的表情,傷到對方的自尊心是不好的,因此小聲地說些不關痛癢的事。不過,非問不可的事還是得問。
車從新橋向左轉,擁擠的車燈像水果箱被遺棄的石蠟紙,畫出一道弧線,這裡每天都一樣,什麼也沒變。
「唔!」其中一個可能醉了,臉紅中微黑,喃喃自語。「這麼老了都還能來這裡玩,我們不加油也不行呀!」
「還說什麼?要有修養、修養!」
「為什麼?」
「留意這些,應該沒問題吧!」
走著,走著,腦中仍然感到「你還期待些什麼?」的聲音像破布般掛著。H先生曾說過為什麼做那麼無聊的遊戲呢;梨吉自己也這麼認為。
「傑作!傑作!」惡友邊按電梯的按鈕邊說。「你看,對方完全相信你是老頭子。要有信心,既然做了就不要不好意思,淺嚐則止是你的壞習慣。」
「H先生來了,還有K先生也在。」
手術前一天的傍晚,梨吉把臉貼在病房的窗上,注視著中庭的樹。不知名的樹,風吹來,樹枝一半已開始枯乾的葉子晃動著。梨吉想到明天自己在手術臺上,或許會因失血過多而死也說不定。(因為他的肋膜過於黏合,事實上,醫生也對治癒的可能性感到不安。)而現在的風吹,枝上的葉子是否除了現在之外,看不到第二次呢?那一瞬間,一片片的葉子,宛如透過放大鏡般,連葉脈的細絡都清清楚楚地映入眼中。不知為什麼,那些葉子各自為了表示本身的存在而搖動著。那時他有種異樣的感覺,跟自己活著一樣,對葉子的生命,胸中感到一陣銳利的刺痛,他的心翻轉絞動不已。
「那不是因為你還沒有完全成為女的緣故嗎?」
「阿咲在嗎?」
「坐!」惡友說:「看清楚這位爺爺,這傢伙是誰?」
「這是很難的,咱實在沒信心。」
「六〇年代了!」惡友說。五〇年代的路已過了。這裡微暗,想起父親的事,腦海浮現出辭去公司董事長之後,突然變得薄的背部朝著這邊,一直注視著雨中庭院的姿態。那是戰敗者的背部,不知敗給什麼。假若不是戰敗者,就不會有那麼薄弱的背部,因那種眼神一和_圖_書直注視著庭院。
「算了,不要管它。H先生不會瞭解的。」走到外面時,惡友對梨吉說。梨吉也因為兩、三杯酒下肚的關係,比先前更有精神,對於過往行人的眼光,絲毫不覺得難為情。三個老外走過,不知興高采烈地說些什麼,要惡友說明。惡友從後面追上來說:「咱對他們說你是茶道的名師喲,他們就很欽佩地看著你。」
「不行呀,真不好意思。」
到那時為止,梨吉從未見過男妓,想到這裡突然有個慾望想和男妓交往。自己沒辦法打扮成女人,至少看看有著男人身體卻做女性打扮的男妓也好。他的夥伴中有一位叫Y的惡友對那個世界有些認識。
那天,拜託惡友向電影道具館借來茶色的和服和短外褂、頭巾,以及假鬍鬚、假眉毛。
「不要變成別人的包袱,這是很難的呀!」梨吉止步思考著。
「不,不是問這個。風景或什麼都好,我要問的是看東西的感覺是否不一樣,當男的時候和當女的時候……」
依著那副打扮,坐上了友人開來的中古車,他家在郊外,車子一進入市內,一如往昔映入眼簾的是粗糙的大樓、廉價的廣告。或許是因為天空陰暗的關係,大廈的牆壁看來冷冰冰的,骯髒的廣告下邊過往人群匆匆忙忙地走著。大廈、建築物、行人,都不曾使他心動,那些是和他無關的物體。
剛剛還大聲喧譁的客人和女服務生,頃刻間戛然而止,可以感到許多視線投到自己身上來,儘管是低著臉,或許因為多少累積了一些經驗,他很清楚地瞭解視線中充滿驚訝和困惑,但沒有輕蔑和嘲笑。
「你準備活到七十幾歲?」
「那照片……」他的眼睛轉向牆壁上。「是你還是阿咲?」
兩人在大廈下邊等電梯時,從樓梯下來三個中年男人,可能是剛從酒館回來,看到像水戶黃門打扮的梨吉,身體僵得有如電動木偶。
「不,不,不是那樣的。是像『鍋蓋比賽的塚原卜傳』。」
站在鏡前,穿上像茶師傅的和服、短外褂,戴上頭巾,和服已褪色,有點髒,貼上白色鬍鬚和假眉毛,映在鏡中的是連自己都會吃驚的老人形象。
「老人的事。」梨吉對惡友說。「成為老人之後會怎麼樣?咱們中年人還是活得太任性了,因此這一點和青年時代相比,並沒有改變。青年人還年輕會被原諒,並因為年輕,所以別人會以寬容的眼光看待;而中年人也一樣,因為中年人會因著某種形式,有助於社會的關係;而社會也不會因小事對中年人過於苛責。可是若失去了年輕,對社會無益的老年時代到來的話,就不是這樣子了。變成醜陋、無用時,社會是冷淡的……。那時候怎麼樣才能活得有意義呢?」
「沒想到假鬍鬚和假眉毛那麼貴,但做得很精巧,聽說沾水貼上去絕不會掉下來。」惡友和-圖-書慫恿梨吉。「趕快穿看看!」
譬如在某處風景之前,男人說好美啊!女人也說好美啊!但是男人好美的感覺,和女人好美的感覺是同樣的感受嗎?說不定兩者本質上全然不同,結果都變成「好美啊!」這句粗略的、模糊的話語也說不定。如同男女對性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其他感覺可能相似,或許完全不同,梨吉可能連這個都不懂。
他瞭解即使幹這些事,老人也不知道。「你到底期待些什麼?」旁邊有烤芋頭的小攤子,兩、三個酒館的女人用紙包著烤芋頭。
為了不使背部讓人看到,他和惡友坐在門邊的椅子。惡友小聲地說:「混蛋!不要發抖!」女服務生或許還在猶豫,並未到旁邊來。
眼前道路筆直向前延伸,兩旁藥店和腳踏車店林立。電線桿濕濕的,底下掉著一張舊報紙。
「也就是說,你當男人時看過天空的顏色和樹吧!那時的感覺和現在變成女人的感覺是否不一樣?」
「那是一樣的,黑色仍然是黑色,不是嗎?」
「沒辦法,這樣子吧!」梨吉向惡友建議。「以咱們所在的地方做五〇年代,從這裡直往前走,第一條街當六〇年代,第二條街當七〇年代吧!」
「可是,究竟怎麼一回事呢?到目前為止,小說中所描寫的女人,是現實裡的女人呢?或是男人眼中,想像中的女人呢?」
夜遊使梨吉嘗試到變成他人的愉悅。當然,並不是因為打扮成老人才能瞭解老人的感情與孤獨,他想,沉沒下去的也不過是極微薄的同類型之物而已;可是把自己打扮成別人,讓他人認不出來,即使只是一小時,本身就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快|感。因為產生了一種能夠稍微嘲笑一下他認為無法超越生命、時間與無可奈何的人的法則之優越感。梨吉心想以後還要做幾次這種遊戲,因此他拜託惡友下次假髮和假鬚不要用借的,要用買的。想出去散步一下的時候,故意換一副眼鏡,貼上假眉毛外出。
因此瞭解到:人們對於他人只有多麼模糊的認識與記憶。有一天他穿著預測賽馬者所穿的外套和絨棉長褲,戴上粗框墨鏡,貼上山羊鬚到新宿。他以那副模樣到書店買書,到咖啡廳喝咖啡,沒有人覺得他奇怪。不過,當他要書店的女店員把書包起來時,她微露出奇怪的臉色,因為這位客人買了和服裝完全不對稱的書之故;可是梨吉感到一種幹得好的愉悅。他在小咖啡廳中慢慢品嚐熱咖啡,同時仔細享受現在的自己非自己的感覺。想想!坐在這張椅子上把咖啡杯端到嘴邊的這個人,是這個社會哪裡都沒有紀錄可查的非實際存在的人。誰都沒有發現到他,想到這裡,湧上了一種連背部都會抽動的奇妙快|感,而且開始沉浸在由於自己非實際存在的人,不必受到社會道德規範約束的某種異樣微溢的解放感之中hetubook.com.com。
「知道呀!是那種客人或不是……」
「嘿!像水戶黃門,」惡友拍手叫著。「誰都不認得你了。」
「怎麼樣?咱們到酒館去,看看前輩和朋友們能不能看穿這老人是咱裝扮的。」
神經纖細的Y,馬上告訴梨吉怎麼走,也沒詢問他為什麼想去那裡。
「對方不認得是咱嗎?」
「是七〇年代了!」惡友說。「到這裡就完了。」梨吉發現路的盡頭燈光已熄滅,一片漆黑的四樓建築物。那建築物已死了,自己與那建築物之間只剩下些微的距離。離死期很近時,人到底怎麼想呢?所謂老人的孤獨,是否無法挽回?不可能回到原來的路上重新再走一次。對於人生不能有兩次體驗,可能沒有比這年齡更深刻了。他的後面拖曳著許多殘骸,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現在無法讓那些殘骸再恢復生命;他連補償人生的時間都沒有了。
他無法向惡友解釋得清楚。可是每一次化妝後走路時,總會有「你到底期待著什麼?」的聲音,像被風吹過來的破巾一樣掛在他頭上。是了,做這麼輕薄的遊戲,你到底期待什麼呢?
這句話真有道理。咱們現在不是中年男子,而是老人哦,是六十五歲的老人。把他當成二十五年後,不必化裝,一個真正的老太爺正走過這兒。酒館的門開了,送走客人的女服務生談些什麼呢?女服裝店的櫥窗裡五顏六色的布塊令人目眩;在咖啡廳碰頭的青少年談些什麼呢?車子停下,穿著時髦華麗的女人走出來;你到底期待些什麼呢?這些都已經跟六十五歲的衰老沒有關係了。那時你會怎麼看這些東西?有什麼感受呢?你會嫉妒在這裡晃蕩的人們嗎?或者,你會為了告訴自己仍然活著,因而上氣不接下氣地走在這樣的夜市街上,被大家認為是醜陋而膚淺的老人呢?
「不認得。對方的臉似乎盡量不朝這邊看,不過,偶爾會偷偷地瞄一下,既然盡可能不看這邊,表示對方還沒認出來。」
「女人,不是你可能會有的樣子嗎?」惡友笑了。
「咦!」女服務生站著端詳了梨吉一陣子,突然大聲叫了出來:「好過分呀!啊!真是化裝得太像了。嚇了我一跳,一點也看不出來,我真服了您。」
「我想問的並不是那種外表的東西,怎麼說才好呢?」梨吉口吃地說:「也就是說世界是否不同?」
「真的,真的,真有趣,很好玩。」
這樣改裝並無特殊的目的,平常就喜歡開玩笑,想到什麼就嘗試看看,當然沒敢讓太太知道,否則一定會遭頓大罵。家人也會把他當成輕薄的男子。不過,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
想到這裡,梨吉回憶起五年前的某個經驗。五年前他接受兩次大手術,兩次都失敗了。第三次手術的危險性連醫生都猶豫不決,經梨吉央求之後,醫院才狠下心來。
「我也想當真正的女人,不和-圖-書過,碰到不能生孩子這個問題,就會意識到自己不是女人。因此這裡的媽媽桑正談著要領養孩子。」
「從不知道還有這麼好的遊戲……」他對惡友說。「不過,好像有只能到此為止的感覺。」
「唉呀!真無聊。」握著方向盤的惡友說:「真是無聊透了。」
梨吉說出Y告訴他的名字,小妹到店裡面去找阿咲,在入口的對面,細雨像針般地下著。有木屐聲,邋遢地穿著和服的女人,雙手摩擦著走進來。
聽了隆乳術等等的話之後,他要求隔著衣服摸摸男人的胸。那乳|房真是豐|滿、柔軟,就像女人的乳|房。
喝完咖啡,他故意在人行道上吐痰、打呵欠,一直走到火車站。那時他看到認識的編輯迎面而來。一瞬間,梨吉停止腳步,感到難為情,但馬上轉換成挑戰的心情,故意撞他的肩膀看看。不過,梨吉只看到對方露出生氣的表情,若無其事地走過去。似乎根本沒認出是梨吉,那時梨吉感到一種昏眩的快|感在背部游走。
「啊!正中央的是我,右邊是阿咲。」
聲音沙啞得厲害,因此馬上知道是男妓。梨吉發現他的咽喉有喉結,手也和男人的手一般大小。
「生活當然改變了呀!」
兩人的面前,有一條筆直的路直通往電車路。這條盡量想像著那種年齡應有的模樣。體力還跟現在一樣,對路過的美女眼睛也會瞄一下;對櫥窗裡的珍貴物品,會駐足參觀吧!他想起剛剛對自己說「你為什麼做這麼無聊的打扮呢?」的H先生那張不高興的臉。這個人屬於五〇年代,他的臉頰上有像黑痣般的骯髒汙點。
梨吉半得意半難為情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梨吉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但眼前的模樣卻像是七十歲或七十五歲的醜陋老頭,而且不是那種徹底體悟人生的老人家,看來就像他本身一樣,對人生還有著無限的眷戀,無窮的慾望。突然想到自己要是再活二十年或三十年(身體一向虛弱的他,實在不敢想像能夠活到那年齡),也將變成這張臉,這副模樣時,不禁悲從中來。
「女人是不可能,你那副臉和體型。」
「當男人的時候和現在當女人,每天的感覺不一樣吧?」
事實上梨吉也有過想化妝成女人的慾望,孩提時代,曾頑皮地穿著堂妹的洋裝,當然那也只是覺得好玩罷了。
「嗯,那麼從淺草仁丹的廣告塔向吉原的方向,往圓環右邊稍向前的地方有一家叫K的店。」
很幸運地,手術成功後的兩個月,窗前的葉子已完全掉落。樹幹和樹枝跟平常看慣的同樣平凡且無意義;而且那次之後,他的心裡未再有過那樣的變化。
臉和身體的正面能夠用演技加以掩飾,但是背部卻明顯地呈現出原來的姿態——孤獨的樣子,或淒涼的身影。自己雖然很注意,終究還是失敗了。
「咱在自己的小說中不寫女人,不是不寫,而是沒辦法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