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

「喔——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子並沒有那麼可愛呀!」
正在練小提琴的母親驚訝地問。我和大我二歲的哥哥不同,學校的成績及運動神經都不怎麼樣,從未被選出在同樂會上擔任表演。
「你和我都老了。」
整排的赤槐中,有一棵正好在我家門前,哥哥他們經常將它當成壘包,在那裡打棒球。我和阿元合力在那棵褐色的樹下挖開一個洞,把找來的錢埋起來。之後二個人每次放學回來就從那裡拿出一毛錢買零食吃。這次的偷竊和祕密是我初次背叛母親的行為。我對自己說,都是因為母親及老師不能瞭解我的心意,我才會這麼做的。
今年春天,由於一家出版社的請求,我要偕同另一位作家,出乎意料地在隔了四十五年後的現在,搭外籍郵輪回到大連去。船在大連——現在的旅大市只停留一天半的時間,但是我將在那裡寫現場採訪,報導的就是那家出版社委託我的工作。我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想先去那裡?」
早川惠美子穿過學校旁叫做「大廣場」的廣場。和她的女同學走上滿鐵醫院的坡路,幸虧我家也是在那間滿鐵醫院附近。走到坡路的頂端時,她與朋友揮手道別,背上的紅背包發出聲響,跑進了磚造的屋子。我想,哈哈哈!這裡就是她家呀!不過,我並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我跟蹤她。
穿著黑色高領上衣的中年老師,手裡握著茶杯,以強烈的聲音說:
「麵包的角色。」
那天,就是在為幾天後的同樂會的第一個排練日。那年,三年級的學生是表演「青鳥」,已決定從我們班上挑選五個人來擔任演出,而我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十分地得意。我從學校飛也似地衝回家,喘著氣,一推開玄關的門就大聲喊著:
「我在同樂會上表演了!在同樂會吔!」
我到達母親的朋友家,將裝了糯米飯的盒子給他們,然後收回包裹布,將它放在頭上再戴上學生帽。我想,這樣子布就不會掉了。又想著早川惠美子,心中浮起了她跳舞的模樣。
「聽說是在熊本縣的鄉下患了結核病。」
有中國的學生站在校舍及校園裡。也有上數學課的鏡頭。
阿元與平時一般,將沾有鼻涕的制服袖子按在臉上放聲大哭,我默默地低下了頭。
小黑用悲悽的眼神怔怔地盯著我,我從書包裡掏出勞作用的小刀,在門前的赤槐上雕字,雕的是「早川惠美子」。
「一定要把包裹這些盒子的布帶回來喲!」
「有個叫早川惠美子的女孩子,她……」
和*圖*書剎那間,我困惑地沉默了。我的確是扮演麵包的角色,可是連一句台詞也沒有,只是在脖子掛上寫「麵包」這二個字的厚紙板,站在舞台的末端而已。
回家後,唸五年級的哥哥獨自在院子裡玩球,女傭人遞點心給我,我邊吃著點心邊看向院子牆壁擲球的哥哥,此時母親走過來,說:
自那次以後,我開始變壞了。說來有些難為情,我偷了一件我母親的裝飾品,把它拿到附近中國人經營的商店去。到現在我還搞不懂,我怎麼會有那種餿主意?雜貨店的中國人給了我五毛錢。我拿那個五毛錢買了糖果,和阿元二個人一齊吃掉了。
我朝地面啐了一口口水,阿元也模仿我的動作,並用同樣的話說:
我彷彿安慰似地撫著赤槐的身軀,自言自語。我的年紀大了,這棵樹也是上了年紀。不過這棵樹和我不同,四十五年來連一步也沒有離開這裡。你在這裡過了四十五年了。這一瞬間,在我的心裡,所有小學時期與這棵樹有關的回憶,都猶如走馬燈一般地在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出現了已去世的哥哥將這棵樹當成壘包在打棒球的光景,出現了小黑抬起一隻腳在這裡撒尿的模樣。出現了母親,還有早川惠美子。
母親說因為她做了抹上豆沙餡的糯米飯,要我送到鄰居家去。
車子從港口駛進與四十五年前毫無兩樣的大連。穿過大廣場,朝向昔日滿鐵醫院的方向爬上坡路。路旁整排的赤槐及周圍磚造的房子雖然都老舊了,但全與昔日一般的模樣。
自那時起,我的家庭開始起了變化。我父母由於某些事,使得他們之間的關係突然惡化了,我父親開始常不回家。
「怎麼了?怎麼了?」
那就是我表示愛情的話,當時我是想以「與心中想的完全相反的話」來吸引走在一百公尺前的她注意我。
我的心受到了傷害,並不是因為我不能扮演她的對手戲。而是當我在同樂會結束後回到家時,我母親跟與她一同參加同樂會的朋友在客廳聊天,一看到我就說:
「你們是不是向女孩子丟石頭?」
「我們學校的名稱已被改成旅大市第十六中學了。」
我為著「她可能討厭我」的預感,以及「也許不是」的希望性觀測而十分痛苦。即使是九歲小孩的初戀,也和大人的戀愛沒多大的差異,都會為著同樣的心理煩惱,同樣深深地嘆息。我終於下定決心,要同她說話。有一天,m.hetubook.com.com在赤槐花落英繽紛的坡路上,我和阿元二個人齊聲大叫:
「阿元——知不知道橫溝元輔的消息?」
在反方向的人行道上,我遇到了認識的歐巴桑。我摘下帽子向她寒暄說:「午安」然後回家了。我母親問我:「那塊布呢?」我瞧瞧帽子,不見了!我才叫了一聲「啊!」想起我摘去帽子作揖時掉了。因為太想早川惠美子,摘帽當時沒注意到。我再回原地找時,怎麼也找不到那塊布,大概被人撿走了。
「都已經是三年級了,怎麼還做那種事?」
「那麼,各位!」擔任幹事的人透過麥克風向眾人說話。「現在,我來放大連近況的幻燈片給大家看。」
我開始覺得上學是一件苦事。在走廊上看到她,我就毫無理由地躲進教室裡,我不敢接近在校園玩跳繩的她身旁,只能在遠處像傻瓜般的偷看著她。但是同樂會的排練結束之後,我仍然在放學後跟蹤她,看著她走回家。我終於無法忍耐而將自己的心理告訴母親。
然而五年前,我卻意外地收到大連的小學同窗寄來的明信片,上面印著計劃要舉辦同校畢業生的集會。
我在香港搭乘那艘外籍郵輪,在第三天早上抵達了一如往昔的大連港。日中旅行社派員來迎接,我們二人坐上名為「上海」的中國自產車。
所有的人都搖頭。我們的級任酒井導師早已過世,同學中雖然有人知道他未升中學而在麵包店工作,但關於以後的事就無人知曉了,據說他被徵兵之後便下落不明。
「怎麼了?」阿元模仿我的話,以更大的聲音說:
我的初戀是在小學三年級,那是離現在四十五年前的事了,不過我仍然清楚地記得對方的名字,她叫早川惠美子。雖然並非同班,不過是同年級。
我沒奈何,只得抱起裝這些糯米飯的盒子出門去了。我邊走邊想著早川惠美子,我在心裡想,真想設法和她接觸陪她玩。
我……真的宛如被雷劈到一般地嚇了一大跳。一直很訝異地只凝視著她一個人,在我長到九歲以前,從不知世界上竟有這麼可愛,這麼美的女孩子。她唱歌時我的身體就熱起來,她跳舞時我就禁不住呆呆地張著嘴。練習結束而放學之後,在空洞的走廊上大家紛紛離去時,我突然下定決心要跟蹤她。
我的朋友留在車上,我肩上背著相機站在昔日的家門前。孩子們在附近用很好奇的眼神盯著我瞧。房子並沒有我長久以來hetubook•com•com所想的那麼大,圍牆也小了。不過,那的確是我曾住過的房子。紅色屋頂、紅磚圍牆我全都記得。房子前面的整排赤槐也似乎老了。
運動會時,我和阿元往往是跑在最後的人,而我坐在學生席上以陰險的眼神目送穿著體操用黑色運動褲,頭上綁著紅布條去參加接力賽的她。右手接下了棒子,像小鹿般敏捷的早川惠美子,自其他選手之中穿過,那已是我的手所搆不到的女孩子。因為搆不到,所以我說:
我說「是這樣啊?」而點著頭,對我這一代的人來說並不稀罕。在戰時及戰後這段時間中,不知已失去了多少我所認識的人。我現在已是五十五歲,連那份悲哀,也宛如遠處旭日眷顧著山頭那樣令人懷念。
同樂會那天,母親和那個朋友相偕到學校來。老師在我的頸子掛上用大字寫著「麵包」的紙板,像棍子般地呆立在舞台的角落。早川惠美子和扮演吉魯吉魯的優等生唱歌跳舞。
我偷偷地不讓通譯的青年及離我有著一段距離一直在瞧著的中國少年們察覺,在樹幹上尋找那五個字。不知為何,字已消失了。然而,撫著這株既黑又老的樹幹的手指,的確感覺到了那五個字……
我用鞋子自暴自棄地踢石頭,阿元也模仿我的動作。
當她由別的女孩子擁簇著脹紅著臉回來時,我便朝著敗給她的班上女生說:
「那麼,你是演什麼角色呢?」
走到門口,小黑在暮色中躺著。牠看到我時,以悲哀的神情搖著尾巴。我只對這隻小黑說話。
從第二天起,早川惠美子和她的同學不再理會我們,也不再回頭看。我覺得難以忍受而拾起小石頭朝她們扔過去,阿元扔更大的石頭。我毫無欺負她的想法,只是因為她一點也不了解我的心意,感到很悲哀,是這種悲哀使我做出那樣的行為。
她好像在這個時候,開始注意到我的跟蹤。這點從她和她的同學偶爾回頭看我,然後很不高興地加快步伐,或變成獨自一個人時便飛也似地消失到紅磚造的家裡去,這些現象我很了解——她注意了。
以前開朗且經常邀朋友到家中作客的母親,常帶著陰暗的表情像在沉思什麼似的。我感到很難過。往昔每當放學回來時會自客廳傳來的小提琴聲已不復存在,全家籠罩在一片沉默之中。
知道這個情形時,母親有了很窩囊的表情,但是她仍振作起來安慰我似的,很不自在地說:
自那之後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曾遇過大連的同學及老師,甚至阿元後和_圖_書來如何我也不得而知;我的小黑也自從在大連分別後再無消息。戰爭將我們隔開,讓我們彼此音訊斷絕。
「不過,也是五個人當中的一個嘛!那很好哇!」
「可以下車嗎?」
「怎麼了?不要以為只是扮演米吉露就覺得了不起。」
年輕的中國通譯人員問我時,我那個作家朋友回答說,他想看他姐姐以前曾住過的房子。我當然立刻答說,希望去看我少年時曾住過的房子。
「周,你替我跑一趟好嗎?」
在升三年級的那天之前,我從未意識到她的存在,也未注意到有那樣的女孩子。但是那天,我知道了她而震驚不已。
燈光熄滅。在掛著白布的牆上出現了某人的影像,有笑聲響起。也出現了和昔日相同的大廣場及學校校舍與運動場。
「裝得好像很了不起似的。」
排練第一天,音樂老師讓扮演吉魯吉魯的男孩子和扮演米吉露的早川惠美子這二個人唱歌跳舞時,那些扮演小角色的學生一直在旁觀看。我是這時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這種令她感到刺耳的話。
「只不過是表演米吉露的角色就自以為了不起啊?」
就是這句話傷害了我的心。母親的朋友也捧腹大笑起來。對她們來說,那也許是無傷大雅的玩笑,但我的心卻非常嚴重地受到了傷害。我不停在心裡想,再也不跟母親說她的事了。
自從我對阿元說了這件事後,當我跟蹤早川惠美子時,他也跟著去了。那並不是因為他對我的初戀感興趣,只不過是放學後我們二個人常在一起玩的緣故。其他的孩子似乎不大理會他。
我輕聲地問以前的一個同學。我說出這個名字時,我的臉彷彿在這個熄了燈的大廳裡脹紅了起來。
「裝得好像很了不起似的。」
「請,請!」
我把她的事告訴一個叫橫溝元輔的同學和家中飼養的狗——小黑。被大家喊作阿元的這個孩子,曾留級一次,現在是和我同班的同學,他是個溫馴的孩子,但卻是功課比我差的人。小黑是滿州犬,牠從小就在我家,經常是我的遊伴。阿元得知我告訴他的事時,一副望著遠處的神情,什麼也沒說,他似乎不大能了解我的心情。
年長我二歲的哥哥是否為了逃避這種情形,老是待在書桌前K書,而不像哥哥那麼喜歡讀書的我,不知道該把這個不能告訴阿元的悲哀告訴誰才好,又要如何矇騙才好,此刻也只有我家養的小黑才是我說話的對象。
我將那五個字雕得和我的悲哀一樣地深。那是沒有任何人能留意、能了解的少年的我https://m.hetubook.com.com的心情。我不僅在那裡雕上我所搆不到的女孩子名字,也在這五個字之中,注入了父母即將離異的孩子的悲哀,大人不理解的在孩子心中的焦慮感,將這一切都涵括在其中而動刀雕刻。
我記得,這條路、這個轉角處、這棟房子,我全記得。我的房子就在附近。在那個房子前面有中國孩子在嬉戲。
在東京一家很大的中國餐館所舉行的那次聚會席上,我遇到很多上了中年的陌生紳士及婦女。其中也有幾個是看到他們別在胸前的名牌才想起他們的臉。我和那些人使勁地握著手,深深地感到他們也和我一樣在戰時及戰後都咬著牙撐了過來。
我剛才忘了說,我是住在中國東北長著赤槐的大連。我唸的小學是叫「大廣場」的小學。
早川惠美子背部搖動著紅色書包跑起來。不了解我真正的心意,反而產生了錯覺,認為是二個愛欺負人的孩子為了欺負她而追逐她。
經過了四十五年的歲月。在當時的翌年——也就是我小學四年級那一年,母親攜著哥哥和我回到了日本,已經決定要與父親分居了。
過了二、三天,放學後我被酒井老師叫去。他叫我和阿元站在他面前,對我們說:
「我不要再這樣子了。」
我已不再跟蹤早川惠美子了,然而絕不是對她已經死了心。
「去世了?」
早川惠美子和她的同學一起走上通往滿鐵醫院的坡道,路旁赤槐的花被風吹著在空中翻騰飛舞。在日本人街的坡路上走到頂端時,女孩子們便向左右分道而行。我和阿元在她們身後大約一百公尺的距離偷偷地跟著。
「妳真差勁!」
「青鳥中有麵包的嗎?有幾句台詞呢?」
因為我不願回到陰暗的家中,所以放學後,即使和阿元道了別,也盡量磨菇著晚點回家。我踢著小石頭,或在別人家的圍牆上用白色的粉筆塗鴉。一直盯著中國馬夫的馬,如此地消磨時間。我塗鴉的內容,是一個同班同學教我的,將它倒過來唸,就是我尚不能理解的淫猥之語。
「周這個孩子。」母親感到有趣而將這件事告訴她的朋友。「聽說他喜歡上這次同樂會中一起表演的女孩子。」
我不知該把雜貨店找給我的錢藏那裡去才好,我與其他的孩子一樣,被禁止在外頭買零食吃。想買少年雜誌或鉛筆時,都得向母親伸手要錢。因此若在我的口袋裡出現了我母親不知道的銅板,她非得追根究底的問個清楚不可。
「喔?你呀?」
「怎麼了?怎麼了?」
「聽說早川回到日本以後就嫁了人,不過已經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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