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的唇邊帶笑地表示歉意。
「哪裡,由於你們搬到我家附近來,我和我女兒也都很高興。聽說前些日子,妳難得地回到自己家裡。」
角的太太對已站起來的他說:
相了幾次親,加代總是答得模稜兩可。脇村也曾不止一次這麼對她說,但她總是憂鬱地回答:
「妳有了很好的玩伴了。」
「肉烤好了,大家可以開動囉!」
約莫過了一小時以後,角便帶著二個女兒回去了。他離開之後,畫室裡彷彿還滯留著一股清新的古龍水氣味。
「是的,他帶著二個孩子來。」
「謝謝您。」
「我由於工作的關係不能去,能否麻煩妳帶我的兩個小孩去?」
葬禮結束,頭七過後不久的某一天,加代突然走進畫室。
加代受驚似地搖頭,說:
脇村趕緊換上日式單衣,來到權充客廳使用的畫室時,角身旁的二個女孩子正在看脇村畫在畫布上未完成的人物像。
「媽媽明天要回來,明天?」
加代把照片擱在大腿上,默然不語。照片裡的男人穿著一件白色運動服,正在打網球。
「是危險的手術嗎?」
「對方似乎也對妳很有興趣。」
談了約莫五分鐘後,脇村和那位太太都已毫無話題了。他啜了一口護士端來的茶,便說:「那麼請多保重。」便站起身,在心裡又重覆了一次:我來此的真正用意,是想無言地向這位太太道歉。我的女兒好像受你先生所吸引,但是請儘管放心,我女兒絕不是一個會超越界線的女人——他是打算暗示她的。
那位太太十分客氣地道謝著。脇村也說:
「是這樣子,我在半個月前搬到這附近來了。早就想跟你打招呼,但是一直拖到現在。真是抱歉。」
他把堂妹送來的照片遞給女兒,說:
「我知道,不過這次相親的人我不是很喜歡。我不想嫁給一個我不是很喜歡的人嘛!」
脇村無法忖度女兒的心思而默然不語。倘若對角的太太去世這件事,加代就算有一絲一毫的喜悅,那對脇村而言則是十分不愉快的痛苦。因為他不欲探索加代的內心深處,所以他寧願相信她哭著說的「芳子她們太可憐了」那句話。
「沒什麼,不過,偶爾也去銀座散散心吧。」
那天,在院子的韓國草地上灑了水,並將白色的桌椅搬出去,邀請角一家人來。看著擺在煤炭火焰上的肉及青椒的加代和孩子們愉快地笑著,二個男人喝著加了冰塊的酒。
「可是,一旦相了親以後若拒絕的話,姑媽會不高興吧?」
「是的。」
然而,在內心的角落,仍有著一絲不安感。過了二、三個禮拜角又來玩時,脇村為他的杯子倒上啤酒,故意若無其事地說:
自那時起至今已兩年了,婚後的加代每個月會陪著她的丈夫和嬰兒一起回來兩趟。和女傭人一起在院子裡準備蒙古烤肉。脇村和成了女婿的男人喝著啤酒等肉烤熟。正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前和角一家人共渡一般……
「我的事較無關緊要,妳不必顧慮我,出嫁吧。」
然而加代似乎已完全忘記角似的,未曾在父親面前提起。不,或許現在的加代已不再關心當時的事了。
脇村徵求加代的同意,加代點頭說:
自那時起,角也常帶著女兒們來玩。這二個家庭有時也圍著加代燒的菜一起用飯。原本是二個由父親和女兒組成的寂寞家庭,不知從何時起,逐漸地洋溢了明朗的笑聲,脇村以愉悅的心情看著這種情形。
「有人來提加代的親事,我是覺得這樁親事挺不錯的,但這傢伙總是不肯答應。角,請你幫我勸勸她,早日出嫁吧。」
午餐時,脇村這麼問女兒。
「長年臥病的我覺得我先生十分可憐,但是自從搬到您家附近去之後,他的神情開朗多了。這點我是能理解的,謝謝您們,也請代我向令嬡道謝。」
在電話中得知這個消息時,加代拿著話筒哭了起來。
她說著站了起來。
「原來如此。」
「是這樣的,決定再動一次手術。」
「妳說的角先生是報社的角先生嗎?」
脇村聽到她振奮的聲音才瞭解到女兒的痛苦。那不是真的振奮的聲音,而是勉強裝出來的。為了不引起父親注意而裝的。脇村聽到這種聲音,才深深地覺得女兒可憐。吃飯時,加代也似乎沒聽到這二個男人的談話般地,一副快活的樣子。看在眼裡,脇村連本人都感到悲哀。想到此刻正在女兒心中展開的糾葛,而提心吊膽的脇村,偷偷地窺視著她。
「爸爸,角先生來了。」
「是的,因為內人住院的醫院離這裡比較近。」
「什麼事?」
被矇在鼓裡的加代,以為父親是由於工作上的鬱悶情緒,而只是像往常一樣去散散心而已。
脇村搞不懂,為什麼角的太太去世使得加代有了接受這樁親事的心情呢?不過當中必定有著微妙的女人心的起伏變化吧。他想起已故的太太常說的「你根本就無法了解女人心」,不由得想:
「這次是真心的嗎?」
但是其後卻沒有什麼跡象。當角來訪時,加代在角面前的舉止也絲毫看不出有什麼心結,而角亦以有節制的態度與加代談話,脇村認為自己太杞人憂天了,不禁鬆了一口氣……。
不久後有個禮拜天,加代難得地在準備外出,並以興高采烈的聲調說:
「爸,以前畫廊不是曾送你葡萄牙的酒嗎?這次能不能打開?」
離開醫院後,他到附近的壽司店喝啤酒。他邊喝邊想著角的太太的心情,想著加代的心情。因為這二者都很令人憐愛,因此他感到心情更加沉重。他在尚無客人的店裡大喊「再來一瓶啤酒」。
當似乎在沉思什麼的加代,以宛如夢醒般的神情,回頭朝這裡望時,他卻慌慌張張地將原本要說的話硬吞了回去,只有https://m.hetubook.com.com紅著臉,搖頭說:
脇村也有些尷尬地在鼻尖浮起了笑容。
「咦?」
脇村說著,一面暗中窺視加代和角的反應,但見角笑了一笑,便朝著在一旁的加代,調侃地說:
「我們偶爾請他們三個人來吃飯,如何?」
「這點可以不必掛慮……不過一開始就先想著要拒絕相親,豈不是很彆扭嗎?正如我常跟妳說的,妳不必擔心我的事,安心出嫁吧。」
脇村呆視著女兒。那件事就是他堂妹曾提過的對方是大貿易公司課長的那個人,當時由於加代的態度不乾脆也就不了了之。
「放心啦!我想出去時自然會出去。我只是不大喜歡擠人群,那太累了。」
出了家門,脇村走到巴士招呼站。心想,乾脆到那裡去吧。他心中所想的「那裡」就是角的太太所住的醫院。已過了一星期的今天,想必他太太已回到了醫院。
「真抱歉,打擾到您的工作……」
「沒有。」
脇村無法忍受地喊她。當時他幾乎脫口而出的是「放棄吧!角有太太,不能愛有婦之夫啊!」這種普通的話。但是他知道,即使教她別愛,但人心是難以控制的。
「不,沒什麼。」
脇村從遠處一直盯著將橫七豎八的杯盤從院子搬進屋裡,擦著白色餐桌的加代背影。她低著頭,將全身的力量放在抹布上。這幅光景,她父親覺得是她拚命在忍耐著悲傷。
「對。」
「有很多人圍觀貓熊,芳子她們也玩得很高興……」
「是嗎?這樣也許比較有靈感。」
角有點傷腦筋地點頭,隨即好像顧慮似地望望背對這裡正在擺肉的加代,然後向脇村解釋:
「角也去嗎?」
「這次妳可別再說什麼不要相親喲!爸爸也覺得這個人不錯。」
直到脇村五十五歲而加代三十歲的那年。這個一向平凡又平靜的父女生活中,產生了一點波紋。
「可是,不認識妳的人,也許會以為妳是芳子她們的媽媽呢。」
「對吧?是真的吧?」
「不,雖然是禮拜天,但聽說角還要主持報紙的座談。」
「要不要我幫忙收拾?」
脇村由衷地同情角。
「是的,因為她是患了膿胸症,因此連抗生素都無效,住院到現在已經四年了,所以決定乾脆開刀……」
吃完午飯,脇村又回到了畫室,重新戴好老花眼鏡,開始翻閱雜誌社送來的作家稿件。身為畫家的他,必須從稿子裡找出能作畫的部分,得在明天之内完成。
脇村以疑惑的心情看著不曾在女兒的臉上出現過的明朗神情。昔日有陰影的部分,此刻已消失無蹤。身為一個獨生女,缺少弟弟妹妹的加代,似乎對角的二個女兒傾注了她所有做姊姊的感情。
脇村淺笑著,調侃她說:
「把它收下來吧。」脇村點點頭說:「芳子她們一定很想去。」
脇村想起角的太太長期以來,一直是在離此處搭私營鐵路過二www.hetubook•com.com
站的基督教醫院住院。
那年夏季的一個星期天,脇村僅穿著一件背心在作畫時,加代敲著畫室的門走進來。
「哪有!」加代故意裝出嬌嗔的模樣鬧著彆扭。「倘若真有好對象,即使把爸爸抛下來我也會朝他奔去。」
「我想將桌子搬到院子去,點上蠟燭。我想,芳子她們一定會很喜歡的。」
「芳子她們太可憐了。芳子她們!」
角的小女兒嚷著跑過來,雙手放在父親的腿上,大聲地叫著:
脇村回答得有點彆扭,加代忍不住笑起來,說:
「妳那麼捨不得離開妳父親的身邊嗎?」
「喂!」
角點點頭。此時加代似乎有意打斷他們的談話,以興高采烈的聲調喊著:
在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中,加代的舉止仍與平時無異。她為父親準備三餐,整理郵件、處理雜誌社及報社掛來的電話。在這段期間內,脇村埋首於畫布,心裡卻掛念這個獨生女內心的糾葛。加代肯定是一面做著家事一面想著已經回家的角的太太。角和他的孩子有自己的手完全搆不到的世界,對加代而言,還是會感到非常寂寞吧。脇村想,倘使自己的妻子還在人世的話,不知對加代會有多大的幫助。女兒不能找身為父親的自己商量。加代如果是對她的母親還可以訴說,但對父親,肯定無法說出心裡的祕密。脇村很明白這一點,因此更覺得加代可憐。他由於長年的人生經驗,唯有企盼時間能醫治加代的心。
對脇村而言,看到朝氣蓬勃的女兒,還是十分高興。然而一方面在心裡祈望不要和角發生什麼事,另一方面又由於和角及他的二個孩子相處很好,加代的心才變得如此地開朗——脇村心想,我也真是個任性的父親呀,不禁搖頭苦笑。
「是嗎?不過,你太太後來怎麼樣了?」
(她那種樣子,何時才能結婚哪?)
舉行葬禮時兩個人都去了。在用花裝飾的棺木後方掛著角的太太的照片。白皙的臉朝著這裡微笑著,脇村看著這張照片,想起她說「我是能理解的」這句話的聲音。
「前些日子大森的姑媽提的那件親事,雖然當時我拒絕了。不過,不知是否可以再拜託她一次。」
「這件洋裝怎麼樣?」
加代停下了筷子,說:
「爸,我有事跟你說。」
黃昏時分,他完成了工作,從冰箱拿出啤酒喝時,加代進門了。
此時,加代雙手合拿著照片,抬起了她那白皙的臉,她的眉宇之間浮現了陰影。一瞬間,脇村覺得她的眼神似乎在對自己訴說什麼。
「這個……醫生說,是為了不讓她的病情惡化才開刀的……」
「你太太?」
「不過,也隔了那麼久難得一家人能團聚在一起生活……你太太一定很高興吧?」
由於雙手空空啥也沒帶,脇村便朝整排並列在醫院前的花店、食品行等店鋪走去,在一間水果店買了盒裝的瓜。他帶著瓜走進午後空虛的和圖書候診室,在詢問處打聽角的太太住的病房。
「不錯哇!」
脇村也清楚,背向這裡的加代,將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背部,傾聽著他們的談話。
聽她這麼說,脇村心裡不免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雖然他明知這是做父親的自私,不過畢竟女兒能留在身邊,總是高興。
角的兩個女孩子雖然缺乏母親管教,仍然有禮貌又乖巧。加代正把紋鳥放在手上玩給她們看。
在招呼站附近,他向駛來的計程車舉手,對司機說了醫院名稱。片刻之後,車子便從寬敞的馬路爬上傾斜的上坡路,接近了八層的大醫院。
他擱下畫筆,開始準備外出時,加代不解地問:
「妳今天不出去嗎?」
看到兩人的態度,脇村不得不承認自己果然只是妄自揣測而已。他想,我畢竟還是一個平凡的父親啊!不由得苦笑。
「好哇!妳說的是玫瑰酒吧?」
「嗯——」脇村故意笑著,說:「我已經很久沒沾酒了,想和畫廊的人一道去喝一杯。」
此時也只能對女兒點頭,說:
自從角初次來訪後大約過了半年,已沉寂許久的婚事突然又有人來提了。那是脇村的堂妹介紹的,對方是在一家大貿易公司擔任課長職務,那個人由於長期駐留南美,因此才遲遲未婚。做為一個人物來說,也算是相當有前途了。從堂妹那裡得知這件親事時,脇村心想,自己與加代分手的時刻也終於到了。
搭著瀰漫了甲酚氣味的電梯抵達五樓,找到了詢問處的人告訴他的病房。在病房門前先深呼吸之後才敲門。聽到問「是誰?」的聲音,接著一個特別護士模樣的女子探出頭來。
「是嗎?那很好哇!她們的母親病了,總是比較寂寞。」
角正打算告辭時,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拿出音樂會的入場劵說這是他們報社主辦的鋼琴演奏會的入場券。打算送給加代。
「我常聽我先生和孩子們說起關於您的事。我們才是承蒙了您很大的照顧。」
芳子她們就是角的二個女兒。
「說的也是。」
他說明了來意,然後在門外候著。那個特別護士再度出現,並請他進去。角的太太將似是匆忙穿上的睡衣前面拉緊,在牀上稍微坐起,以蒼白的面容看著這裡。雖然憔悴,仍看得出是一位美麗的女人。
「如果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不要客氣,儘管跟我說。」
九點左右,聚會結束。角一再地道謝,二個小孩也向加代揮著手道再見,相偕回去了。
「你也是很辛苦呀!」
「我是受她先生諸多幫忙的畫家,我叫脇村。」
「沒關係,在動物園玩得如何?」
他很想問:和角之間的事已經算清了嗎?當然,終究還是說不出口。
女兒所喜歡的男人的名字,幾乎已衝到了嘴邊,但她又像吃苦藥似的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秋意深沉的星期天,加代提議邀請角一家人到院子裡做蒙古烤肉。
「啊!對不起,我馬上去準備www.hetubook.com.com晚飯。」
角,是大約二年前,脇村為一位作家的報紙連戴小說畫插圖時,擔任學藝部編輯的人。因為那是長達一年之久的工作,因此偶爾也會有和角一同吃飯、喝酒的機會。角是一位溫厚篤實、嘴角經常掛著微笑的人,脇村也逐漸地對他產生了好感。
「不出去。怎麼了?」
「妳……」他不由得問:「是不是有了喜歡的人?」
「怎麼可能會有……喜歡的人?」
脇村猶如撲了空似的盯著女兒苦笑。他心中有一半感到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擅自揣想,有點難為情起來,他為了使自己放心,想要完全相信女兒的話。
被稱為文壇三大惡筆之一的作者,字跡十分難讀,脇村一面看稿一面嘴裡「呔!呔!」作響。不過他仍有點掛心此刻正在廚房收拾碗筷殘渣的加代。
「好,我會的。」
「是的。」
三個月後角的太太突然去世了。原本是為了防止病情惡化而做的手術反而使她失去體力,因而在手術後染上感冒,連抗生素都罔效。
「開刀的話,能恢復健康嗎?」
然後她探查似地盯著脇村的臉,他在嘴中喃喃地說著:不。踏出了病房。
「我想帶芳子她們到上野的動物園去。」
舉行音樂會那天的黃昏時刻,父親以奇怪的表情注視著正在化粧的加代,她甚至戴上了藍色的耳環。
加代到上野的動物園去以後,脇村仍在畫室工作,獨自弄午餐,吃完又繼續工作。他揮著畫筆,突然想到,倘若有朝一日加代出嫁了,自己就得每天過這種生活,心中不免升起了一股寂寞感。
「您要到那裡去?」
「醫生向我建議,開刀前最好先回家。」
對於父親突如其來的詢問,加代納悶地抬起臉。
從二、三天前開始,加代就一直期待著那個日子,這一點,做父親的清楚地看在眼裡。
「麻煩在這裡停車。」
自從妻子六年前去世後,照顧脇村和代替祕書處理事務就成了加代的工作。脇村老是存著與其雇人還不如把一切都交給女兒比較放心的心理。因此也就一直習慣於父女二人相處的生活。有一天,他終於注意到加代即將成為失婚的女人,而反省自己的利己主義和不負責任。
「附近?」
他走在午後寂靜的走廊上,心中深切地咀嚼著角的太太說的「我是能理解的」這句話,那表示她以女人的直覺瞭解到加代及角的心理。但是說:「也請代我向令嬡道謝」的語調,也絕無諷刺之意。看來她似乎由衷地感激使她先生心情開朗的加代。
「是的,我想是的。」
「對呀,那我就陪她們去。」
「怎麼樣?我想,這是很不錯的一樁親事。」
「我真的很想向脇村先生您及令嬡道謝。」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
加代略為羞赧地問著。
不料加代的臉頰上卻浮起了紅暈。脇村不由得閉起嘴巴。因為此時脇村的心中掠過了一絲不安感。加代該不會是喜歡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