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後主參加一個盛大的宴會,宋太祖問道:違命侯!聽說你在江南歡喜作詩,請舉出最得意的一聯。他沈吟一會,朗誦〈詠扇〉詩道:
這首詞是寫小周后的。小周后是大周后的妹妹,長得很美,後主同時偸偸地愛上了她,這是寫他們婚前幽會的一段豔史。
「砌下」二句,寫梅花飄落,拂滿一身,但自己卻毫無感覺。這兩句用的是白描手法,畫出後主花前癡立的一幅小影。與小晏詞「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同爲流傳千古的名句。紅樓夢描寫在草地上畫「薔」的齡官,不知道天正下著大雨,老是一個一個「薔」字畫下去。寳玉看的呆了,告訴齡官說:「天在下雨了,還不快點囘去呢?」他要人家快些避雨,卻忘記自己在雨中站著,這種呆氣是很夠味的。
「沈檀」是一種香,後主宮中用香有一二十種之多。沈檀一種,較爲名貴,不僅可以灑在帳中,還可以放在嘴裏,其作用類似現在的口香糖。「注」者,注之於口,「輕」者,表使用的動作。,「些兒個」,指出使用的數量。「些兒個」一詞,是那時的白話,後主喜歡用白話入詞,李清照也如此。
江南江北舊家鄕,三十年來夢一場。
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
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共商量!
「故國」一句,與「往事知多少」相承而加以描述。所謂「往事」,卽故國不堪囘首之「往事」;尤其是明月之中,容易引起更深的哀愁。本詞一三相承,二四相承,章法井然,但寫得很渾成,不著跡象,這是後主最高的藝術手腕。
烏夜啼(二)
黃昇《花庵詞選》評道:「此詞最悽惋,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
這首詞是寫大周后的。大周后是一個風流放誕的少婦,也是一位具有天才的女藝人。能歌、能舞、能製曲,也會作詩塡詞。後主在十八歲時和她結婚,感情甚篤。這一首詞,看起來,幾乎全是寫她一張嘴。
玉樓春
現在我們欣賞他的代表作: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晩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雕闌」二句,寫囘憶故國的今昔之感。「應猶」,疑詞,在字面上顯出搖曳之致,一本作「依然」非也。江南故國雕闌玉砌的華貴的建築,應該還存在嗎?但是河山卻改變了,我的朱顏卻隨著河山而變得更憔悴了。滿紙悲憤,險欲呼天,眞不勝其蒼茫之感!文天祥〈水調歌頭〉,「鏡裏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可謂異曲同工。
清平樂
「畫堂」二句——畫堂南邊是他們幽會的地方。「一向偎人顫」,寫她緊靠在後主的身邊發了一囘抖,這確把少女嬌怯的情態,寫得入木三分。
由於惡劣環境的刺|激,與天才的充沛,以及寫作態度的眞實,富有文藝創作精神的李後主,終於衝破「花間詞派」的壁壘,建立起自己特有的作風,爲兩宋詞人及近代新詩闢出一條新路線。
晚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牀斜凭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郞唾。
「又」字與「何時了」相承。他正叫著「春花秋月何時了」時,小樓昨夜又吹起一陣東風,這好像說:他在人地生疏的地方,又受了一年活罪了。溫飛卿詞:「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這個「又」字,表示一年之別;本詞的「又」字,表示一年之苦,都用得很好。
「耐」一作「暖」,俞平伯說:「www.hetubook.com.com『暖』字曲,『耐』字自然」,我眞不明白「曲」在那裏?「不暖」與「寒」字意複,果是「暖」字,詞意亦覺平庸;後主用字,絕不會這樣平庸的。
菩薩蠻
可憐薄命作君王——政治的失敗
在後主北上的第一個冬天,宋太祖死了,太宗卽位,開始解除了違命侯的封號,進封隴西郡公。從外表看來,雖說由侯而公,官升一級;實則生活很苦,言語行動,絕對沒有自由;而且宋的君臣們,時時冷譏熱諷,給他精神上種種虐待。他的〈烏夜啼〉詞:「醉鄕路穏宜頻到,此外不堪行」,從這兩句話裏,可以領略到做亡國俘虜的滋味。
「歸時」二句,一片空靈,意境特爲超放,想見馬蹄得得,踏月自歸,風流瀟灑的神態。我常說,「花間詞派」的題材,限於宮閨之內,不免侷促;後主則能於宮閏之外,另闢意境。利用手邊有限的題材,去創造無限的天地,顯示出天然渾成的藝術手腕,其可貴在此,其能於《花間集》外自樹宗風亦在此。
這是追敘辭廟北上的一首詞。〈破陣子〉一調,詞律以爲始於晏殊,不知後主已居其先。近年敦煌石室發現的唐詞《雲謠集》亦有此調。近人任二北未見「雲謠詞」,疑心此詞出後人僞,譏評「鳳閤龍樓」兩句,著意粗鹵,全是主觀的臆測。
修辭技巧——天然的素描
由於前後期生活環境的劇變,使他對於現實的人生,有著更深刻的認識。這樣取材的範圍加廣了,詞的內容也更來得豐富了,修辭的技巧,鎔鑄了流行的口語,也更來得純熟自然了。爲了適應意境的開拓,情感的錯綜,創出了一種富有彈性的詞體——雄奇中有幽怨,豪放中有婉約,這兩種絕對不同的風格,在我們這位大詞人的筆端,卻能水乳相融,打成一片。詞句是那麼清淺,描寫是那麼自然,音調是那麼和諧,意境是那麼深遠。他的筆端寫出歡樂時,你就得歡樂;寫哀怨時,你就得哀怨。你的意識隨著他升降,你的情感隨著他轉移,能不五體投地佩服他嗎?唐宋以來的詞人,成千累萬,你能舉出誰比他更偉大呢?所以我說:後主在政治上雖說是失敗,在文學上卻萬分的成功,這不能不說是惡劣環境的賜予。「詩窮而後工」,後主的詞,也正因爲他遭受著暴力者的迫害,才有著活躍的生命,把這新興的詞體,從《花間集》外,提升到那麼崇高、那麼渾成的程度,而爲兩宋詞人所取法,譽爲「詞中之帝」,那又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最後兩句,自爲呼應。「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九字連成一氣讀,何等筆力!故不失爲千古名句。後主詞常用「東」字,如「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一江春|水向東流」,蓋隱指「江東」之「東」,頗有追懷故國以謀興復之意。宋太宗爲了詞中有「小樓昨夜又東風」兩句,疑心他志圖興復,準備異動,已經存心要殺他了。到了這年的七月七日,正是後主的生日,開了一個紀念會,大作其樂,聲震雲宵。太宗覺得太放肆,立刻命令楚王元佐用牽機藥將他毒死,以絕後患。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歸去也,天上人間。
胡適《詞選》注:「『莫』字有二解:一爲勿,一爲暮夜,我以爲暮夜稍勝。」按上文剛說夢中被寒雨沖醒,天尙未明,這裏無端又介入昏暮,一首天衣無縫的好詞,經他這麼一注,截爲兩段,我眞不明白「勝」在那裏?據我看來,這三句詞,是自爲呼應。意思是說:別憑欄吧;假如憑欄遠眺,無限江山,橫在眼前,將會聯想到故國河山的美麗,引起無限傷心的。唉!當和圖書時說別離,就別離了;現在要重見它,卻難啦!這和「故國不堪囘首月明中」、「故國夢重歸,別來雙淚垂」,寫得一樣沈痛!
開首兩句,「四十年」和「三千里」對舉,包含了悠長的時間和廣大的空間,這種硬性的筆調,在五代詞裏,尙屬初見。氣象萬千,魄力沈雄,下開蘇辛豪放一派。
太祖聽了,笑顧侍臣道:「好一個翰林學士!」意思是說:你不配做皇帝,做一個文人好了。
開首兩句,寫出晚妝後的一羣宮娥,爭奇鬥豔,袒露出雪白的肌膚,很整齊排列在春殿裏。「明」字本係形容詞,這裏用作動詞,顯出了肌膚晶瑩的光彩。王荊公詩,「春風又綠江南岸」,這個「綠」字,詞意雙美,是經過千錘百鍊才用上的,也是變形容詞爲動詞的一種手法。
「笙簫」二句——「吹」字挺生動,詞譜作「聲」,減少了形象上的一種動作,不如「吹」字傳神。〈霓裳羽衣〉,是盛唐時有名的大曲,安史亂後,早已失傳。大周后覓得殘譜,加以整理,故曰「重按」。
開首一句——林花卸去了紅色的春衣,憔悴得可憐,言外有好景不常之意。「太匆匆」,表示驚歎的語氣,有想不到謝得那樣快的感覺。貌雖寫花惜花,實則寫人,這個人是他自己。曹彬下江南,以浮梁渡江,風馳電掣,兵臨城下,迫得倉皇辭廟,淪爲俘虜,何嘗是他意想得到的啊!
後主天性很仁厚,很和藹,是一個最慈愛的人,他以爲每個人都像他那樣。他像剛出世的嬰孩,有著無比的天眞;像初放的白蓮,有著無比的純潔。然而,他偏遭逢了意外的苦難。從三十九歲起,無端受著暴風雨的摧殘。他開始認識人性的兇暴,社會的險惡,以及世態的冷暖。對於這些,他始而驚奇,繼而痛恨,但又無法避免。唯一的希望,是竭力忘卻現實,把時間拖囘到江南的盛世。於是夢想故國的繁華,河山的秀麗,春天是——「船上管絃江面綠」,秋天是——「蘆花深處泊孤舟」;春殿的新聲,上苑的車馬,月下的秦淮,一切讓他不堪囘首。他終於壓抑不住自己的情感,高聲的叫出:「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兩重風格——雄奇與幽怨
李後主這個人,天賦與多方面的才藝,能文、能詩、能詞、能畫、能音樂,尤其善於塡詞。他的生活非常藝術化,白天同大周后遊山、划船,晚上要她唱歌、跳舞、彈一曲琵琶。一有機會,便偸偷地和小周后大談其戀愛,大做其豔詞。這時候,無論物質上或精神上,一切給他高度的滿足。唯一憂慮的,只是怕那雄據中原的宋太祖,興師動衆,直搗江南。他除了俯首稱臣外,從沒有考慮到如何去抵禦未來的侵略和發奮圖強的準備。唯一的辦法是年年朝貢,遇有紀念日子,大送金帛,在書面上恭頌一番,以爲這樣便可以妥協了,也就可以高枕無憂了。然而宋太祖的臥榻之下不輕易讓人酣睡的。第一次要他北上,他不敢去;第二次迫他北上,他推說病了,更不敢去。於是太祖怒了,派遣曹彬、潘美水陸幷進,以浮樑渡江,一直攻到石頭城下。可憐這位情高意眞的皇帝,終於帶著百官眷屬,肉袒降於軍門了!
虞美人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此調亦作〈相見歡〉,調凡五韻,每韻一節。句法長短錯綜,叶韻也有抑揚頓挫,聲情悲壯,譚獻評爲「濡染大筆」上片三句三意,一句一歎,而又妙有聯絡,一氣貫注,眞天衣無縫之筆。
五代詞與李後主——花間詞派的新路向
開首兩句——「明」和「黯」原是相對形容詞,惟其「月黯」,才顯出「花明」。月之黯,由於輕霧之飛,這個「飛https://www.hetubook.com.com」字表露出霧在風中的一種動作。《全唐詩》作「籠」,少卻一層意思,作「飛」爲妙。有霧的月夜,給予這位少女尋幽會的方便,特別用一個「好」字,那眞再好沒有了。
此詞上段用逆敘法。寫他從夢中醒來,聽著簾外潺潺的雨聲,隱約地感到闌珊的春意。「闌珊」意爲衰落,音節很美。北方的春天,氣溫低過江南;尤其是夜雨時節,雖然擁有香暖的羅衾,也不能抵禦春寒的料峭,於是他從夢中凍醒了。這時的夢境,是囘到美麗的江南,耳目所接,管絃之盛,妃嬪之多,河山之美,一切恢復歡娛的舊觀。全然忘卻現在正作客北方,受著人間地獄的活罪。
「幾時重」者,不知幾時淚又下了。後主與金陵舊宮人書:「此中日夕以淚珠洗面」,〈望江南〉詞:「多少淚,斷臉復橫頤」,均極沉痛。
「幾曾識干戈」——「識」字最妙。意思是說,愛好和平的江南人從來不瞭解戰爭,更沒有經過戰爭。從這裏,可以意味到他對於窮兵黷武、破壞和平的宋太祖,表示極端痛恨和厭惡。
「春花秋月何時了」——春花豔麗,秋月明朗,本來是很可愛的,但是這時的後主,因環境的變化,感覺到由春花秋月所組成的時光,太長了,太使人厭倦了,他不願意再活下去了。
「剗襪」二句,刻畫出小周後怕人看見、怕人聽見的神情。在她匆匆步上香階的時節,腳上只穿著一雙襪,手提著一對繡金線的花鞋,眞好看煞人!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後主雖然死了,但他用血和淚寫下的四十多首詞,卻永遠存留在人間。他在政治上雖然失敗,而在文學上卻建立了不朽的盛業,有其輝煌無比的成就,這可說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楡」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換頭兩句,用陡折之筆,寫出自己被虜後的憔悴和哀愁。「沈腰」言瘦,「潘鬢」言老,由此一句,可以斷定這首詞、並非辭廟時所作,而是被虜後追敘當日情狀的一瞥,可能是北上後的第一首。這是後主詞前後兩期作風的轉捩點。
這首詞是描寫江南的歌舞盛況。
一斛珠
浪淘沙
代表作欣賞——「一斛珠」等詞九首
最後一句,以流水之長東,喩人生之長恨,妙在於「人生長恨」上冠以「自是」兩字,顯示出他對於悲苦的人生加以肯定,認爲無可逃避,也不必逃避,所謂「人生愁恨何能免」也。王國維說:「後主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可能從這些作品看出。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爲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敎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未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放馬蹄清夜月。
換頭兩句,承「別來」而言,詞有「層深」之法,這裏蓋就「別來」二字詞意而渲染之。「無信」是一層,「無夢」又是一層。層層深入,好像作畫一樣,愈鉤勒,和*圖*書愈皴染,愈渾厚。
最後兩句——「奴爲出來難,敎君恣意憐」,和六朝的情歌「感郞不羞赧,囘身就郞抱」,同樣是大膽的描寫。但後主寫得更眞、更活,他眞是白描的聖手。
後主以開寳九年正月被俘北上,那時剛四十歲。本詞第一句「別來春半」,可能是開寳九年的二月寫的。春雖然消失了一半,但眼前所接觸的景物,在在引起自己的傷心,所謂「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是也。
花明月黯飛輕霧,今宵好向郞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爲出來難,敎君恣意憐。
「流水」二句,詞意晦澀,極爲費解。一般人標點,往往在「天上」和「人間」之下加上一個問號「?」,解作春到那裏去了呢?是天上?抑是人間?這種解釋,初看很合理,越想越模糊,不知他的中心思想在那裏?據我的揣測:「春去也」三字,係補足「流水落花」的語意。「春」字是代表江南的好時光。「天上人間」,在修辭上叫做偏義複詞,著重在「天上」的一面(如云「不管成功失敗,我都這樣做」,卽著重在「失敗」的一面)。本詞的意思,是說從前在江南過的好時光,已經失去了,人間絕不能重新的獲得,惟有在天上才能再度的實現。白居易〈長恨歌〉,「天上人間會相見」,也就是這個意思。後主北上後,精神物質兼受痛苦,渴望著囘到江南,重整河山。但他舊日的大臣如徐鉉等,早已歸順。宋的君臣對於他的一舉一動,又特別注意。另一首〈浪淘沙〉詞:「金劍已沈埋,壯氣蒿萊,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可以意味到他的計劃失敗,壯氣消滅;那囘到故國的願望除開在睡夢中可以暫時實現外,只有魂歸天國,才能重拾舊日之歡,所以這首詞寫得很沉痛!同門唐圭璋兄根據《西清詩話》,以爲是後主的絕筆。其實後主被害是在七月七日,這裏明明寫的是春天,下面一首〈虞美人〉詞寫的也是春天,皆不相合。後主在北方只有兩年,這兩首詞應該是臨死前四五個月寫的。如果勉強舉出他的絕筆詞,也許是「金劍已沉埋」的那一首〈浪淘沙〉。因爲壯懷蕭索,詞氣頹喪,而且寫的正是秋天啊!
這是後主最悲憤的一首詞。但並不是他的絕筆,至多只能說這是被宋太宗毒害的導火線。
「羅袖」二句,寫飮酒時的姿態。「殷」,紅色;「香醪」是酒,「杯深」,言盛酒之多。她的櫻唇上塗的口紅,被酒化開了,杯子的邊緣,沾上一點一點的紅斑;修長的羅袖拂著酒杯時,也染上殷紅的顏色。「涴」是汙的意思,白樂天「琵琶行」「血色羅裙翻酒汙」,與此同妙。
當後主跟隨曹彬們北上時,天正下著大雨,船到中流,囘頭望著雄壯崔巍的石頭城,不禁悽然淚下,寫了這樣一首慷慨悲涼的詩:
開首三句,詞情悽惋,是一幅美的素描。「無言」二字,刻畫出後主負氣倔強的神情。他被軟禁在幽深的庭院裏,那兒栽滿了青翠的梧桐,放散出寂寞的氣氛。用一個「鎖」字,他的行動的不自由,也就可想而知了。清眞詞:「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蓋從此化出。
後主是開寶九年到汴京的,那時剛四十歲。不可一世的宋太祖,懷著勝利者的心情,高坐明德樓上,命他白衣紗帽在樓下待罪,封他爲違命侯。
李後主,是五代時南唐的國君,一稱南唐後主。歷史上所謂五代,是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地處中原,稱為正統。開國之君,如李存勗、石敬塘、劉知遠輩,全是武人出身,不懂文學。一般文人,無以自見,只好投奔十國,另謀出路。十國之中,蜀和南唐的君主,特別愛好文學;尤其對於新興的詞體,看得很重。從五代詞人在地理上的分佈,很明顯的看出:當時的文化,長江上游,以蜀爲中心;長江下游,以南唐爲中心。後蜀趙崇祚編選的《花間集》,共五百首,所收溫飛卿以下十八家和圖書,大部分是蜀人,或宦遊西蜀的外省人,可看做「西蜀詞派」的總集。南唐詞人本來很多,作品也不少,可惜沒有像趙崇祚這類人出來搜集、整理,所以流傳的作品,比起《花間集》來,還不到三分之一。
最後三句——「無那」猶言「無奈」。這時她醉了,斜靠著繡牀,是那麼嬌憨,那麼美。「茸」與「絨」通,笑吐紅絨,寫出她撒嬌的樣兒,多麼活、多麼眞、多有趣,不就是一幅生動的畫面嗎?
這是後主北上後感懷故舊之作。從前的人,以爲是懷念他出使的弟弟從善,與〈登高賦〉同是在江南時的作品,那是絕對錯誤的。
「剪不斷」四句——後主曾以春|水形容愁多,這裏又以絲來形容愁亂。滿腹的愁絲,剪呢,無法剪斷,理呢,越理越亂,這般辛酸的滋味,非身歷其境者不能寫出。白石詞:「算空有幷刀,難剪離愁千縷」,顯然是同樣的手法。後主詞爲兩宋所宗,此又其一例了。
最後兩句,以春草比喩悠長無盡的別恨。「更行更遠還生」;在修詞上叫做折腰句法,詞鋒敏銳。同門唐圭璋說:「少游詞,『倚危亭恨如春草,萋萋剗盡還生』,全襲本詞。」這是不錯的。
「丁香」卽鷄舌香。鷄舌甚小,詩詞裏用來形容女人的舌尖。「丁香」之下接一「顆」字,狀其舌頭之小。櫻桃之爲物,細圓而紅,這裏用來形容周后的嘴唇。「破」字最妙。寫周后張開她小小的朱脣,唱一曲清歌,如櫻桃之初破。尋常人用「破」字往往不雅,「破口大駡」的「破」,尤爲不雅;但後主用的是「櫻桃破」,卻雅不可言,妙不可言。
「胭脂淚」,如解作血淚,則指人;解作帶雨的春紅,則指花。「醉」字最沉痛,妙在醉的本身又含有紅色的意味,與血涙、林花的色彩正合。後主鍊字,不求工而自工,令人拍案叫絕!
「花間詞派」的作風,有一個共同的趨向:辭句是豔麗的,色澤是鮮明的,聲韻是鏗鏘的。所取的題材,不外是天時、物態、相思、別情、滿紙都是珠寶金玉,鴛鴦蝴蝶,充滿了色情狂。這一派豔詞,濃得化不開,顯然受了溫飛卿的影響。
烏夜啼(一)
最後三句,是囘憶辭廟的慘況。「倉皇」二字,寫出辭廟時煩亂的心緖,敎坊偏又在這時奏起別離歌來,他噙著的一包眼淚,直到和宮娥們分手時,才奪眶而出。所以,他之揮淚對宮娥,於情於理,都是講得通的。南宋人纂集的一部僞書——《東坡志林》,說他不慟哭於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後行,還有心肝向宮娥揮淚,那眞是腐儒的見解,我們應該提出嚴重的抗議。
後主本是風流才子,他的前期作品,也像飛卿一樣的香豔。如「一斛珠」詞極寫大周后的風流,〈菩薩蠻〉詞描述小周后的嬌羞,多少帶著「花間詞派」的色彩。所與《花間》不同的是:他有創作的天才,意境空靈超放,沒有做作,也沒有虛僞,一切是他生命眞實的自白;不像「花間詞派」的作者,喜歡製造情感,或濫用情感,多憑幻想,不夠眞實。至於後期作品,因爲生活環境起劇烈的變化,詞格也由清便婉約,急轉直下,變爲悲壯、悽厲一派亡國之音。這時感慨加深了,題材也加廣了,白描的手法,也更來得自然,來得生動了。所以王國維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爲士大夫之詞。」
破陣子
詞中之帝——文學的成功
「無奈朝來寒雨晩來風」,此就「太匆匆」三字加以解釋,是說那無情的暴風雨從朝到晚不斷的襲來,那有什麼辦法呢?「無奈」二字,極傳悲憤之神。這三句分三次讀,過片三句作一氣讀,亦人花雙寫之筆。
「臨風誰更飄香屑」——後主宮中,設有主香宮女,例行的工作,一是焚香,一是飄香。他們在物質上的享受,不僅滿足視覺、聽覺、還要注意到嗅覺。他們生活得眞藝術,也眞懂得什麼叫藝術,無怪乎他們的作品,也隨著生活而藝術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