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當長相思

最後,這位丈夫給了他的妻子最堅定的保證:「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從這兩句詩裏,我看到了人間最深厚最眞誠的夫妻之情。鍾嶸詩品曾經推崇古詩十九首中的部分作品說:「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在我看來,古詩中最够資格被推崇爲「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的,莫過於「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兩句了。在所有表示夫妻之愛的誓言中,還有什麼句子比這兩句更深沈有力?每次我面對這兩句詩,總是以朝聖者的心情來讀它。我替這位妻子想,她的丈夫「生當復來歸」固然可喜可賀,萬一不幸「死當長相思」傷心之餘,仍不失可資自|慰之處,究竟她曾擁有如此深深愛她的一位夫君!
我喜歡這首詩的最前兩句,因爲我認爲夫妻之間,應該「恩愛兩不疑」,如果彼此疑忌,對方對自己冷淡了些,就以爲對方已移情別戀,不再愛自己;對方對自己熱情了點,又以爲對方有了外遇,作賊心虛,故意巴結自己;夫妻關係發展至此,眞是痛苦。如果在結婚之前,雙方就斤斤計較,互談條件,口說無憑,立下書狀,彷彿商業往來,簽約成交;這種婚姻,準不能維持多久,不結也罷!要結https://m.hetubook•com•com婚,就得「恩愛兩不疑」。
明朝就要離別,今夕縱然想歡娛,想把握這最後一個美好的良時,能嗎?或者說,還有這份心情嗎?沒有了!沒有了!你看:「征夫懷往路」,丈夫的心早已飛向遙遠的前方。「起視夜何其」他起來看看天色如何,怕一覺睡過了頭,趕不上隨隊出發的時間,這可不是玩的。如果你要搭明晨六點的火車,你能安安穩穩酣眠到五點多才醒來?恐怕不可能吧?像我這種緊張大師,這一夜準是不得好睡,大概挨不到四點就起牀準備動身了。「何其」的「其」音「姬」,是語助詞。當這位丈夫看到天空「參辰皆已沒」,天將破曉,是該走的時候了,不得不狠起心腸,「去去從此辭」!「參」讀作「森」與辰俱是星名。「去去」兩字連用,在詩詞中慣來表示離去的決心。像蔡琰悲憤詩的「去去割情戀」、柳永雨霖鈴的「念去去千里煙波」等都是。
到了元人白樸的梧桐雨雜劇,就有了妙事。此劇描寫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作者先採用史傳的記載,寫上楊貴妃和安祿山的一段曖昧事跡,接着又採用長恨歌傳的描寫,楊貴妃照樣和唐明皇在七夕許下願生生世https://m.hetubook•com•com世爲夫婦的密誓。這一來,置可憐的唐明皇於何地?當然,這只是作者白樸無意的疏忽,絕不是存心使唐明皇難堪。
文選有蘇子卿詩四首,我最愛讀的是第三首;第三首中,我最愛讀的是最前兩句和最末兩句。請看這首詩:
唐人陳鴻的長恨歌傳,曾經借楊貴妃之口說出她和唐明皇之間的一個密誓。天寶十載七夕夜半,唐明皇和楊貴妃有感於牛郎織女故事,曾向天許下一個密誓:「願世世爲夫婦!」好一個「願世世爲夫婦」眞够意思!但我總覺得這話不及「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來得感人。「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在我們人情之中,相信很多人都有這一片眞情;「願世世爲夫婦」,就恐怕不是一般人能說的誓言了。你看我這樣說,也許想摸清楚我的底細,問問我是否願意許一個「願世世爲夫婦」的誓言。如果你眞有這個意思,最好請你自己先想想願不願意。
附帶聲明一點:這首詩的作者,文選題蘇子卿,就是蘇武。近代文學史家多數認爲西漢時代不可能有這麼好的五言古詩,因而推測這是後人託名蘇武之作。就此詩風格而論,擬作年代不致在建安之後。這說法大致可信。但本文純粹和-圖-書就詩抒感,不擬涉及作者考據。無論這首詩是出自蘇武之手,或是後人託名之作,詩照樣是好詩,不是嗎?
做丈夫的尚且淚落不止,想那位嬌妻一定已哭得像個淚人兒。於是丈夫不能不安慰嬌妻一番:「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春華指青春歲月。我走後,你要珍惜你的青春歲月,千萬保重。寂寞時,想想我們曾經擁有的歡樂生活,也會帶給你一絲慰藉。
接下去「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兩句,有承先啟後的作用。承先,是爲「恩愛兩不疑」作注脚。這對恩愛夫妻的生活是如此這般:他們享受每一個歡娛的今夕,他們把握每一個嬿婉的良時。嬿婉,意謂安順、美好。啓後,是引出下文的離别。今夕是他們所能擁有的最後一個歡娛的今夕,也是他們所能把握的最後一個良時,因爲明朝他們就要離別。是什麽原因使他們非離別不可?是由於「行役在戰場」。如果丈夫爲了别的原因遠行,還可以考慮携眷偕行。可是出征,那就非把嬌妻留在家裏不可了。你幾曾聽說軍人到戰場殺敵帶着嬌妻一道去的?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文選卷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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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願世世爲夫婦」還是緩議吧!此生未卜他生休,何必想得太多。對夫妻能够「恩愛兩不疑」萬一到了不得不別離的時候,能有「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的存心,這就够了。以目前社會上怨偶之多,這樣的境地也不是每一對夫婦所能達到哩。讓我也許下一個願,願天下怨偶都來讀這首詩。讀熟了,見賢思齊,說不定有助於夫妻關係的改善。放着正經事不做,把大好時光精神浪費在夫妻嘔氣上,值得嗎?
「行役在戰場」,可不像我到中南部講演一次那樣輕鬆。到中南部講演,事先對方已買好回程車票,可以準時北返。上戰場,可就「相見未有期」了。分手的時候明明是生離,然焉知不成死别?所以我到中南部講演,最多和老妻說一聲「我走了」,就興匆匆地出門,連手都不必握一下。但這位出征的丈夫,就忍和圖書不住要和妻子「握手一長歎,淚爲生别滋」,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在這裏「生」「新」二字互文,都是「始」的意思。剛交到知己的時候最快樂,剛別離的一剎那最悲傷。如果「生別離」作和死别相對的生離解,是生離最悲?還是死别最悲?生離還有重逢的希望,死别却是人天永隔!那就不能說「悲莫悲兮生別離」了。這裏的「淚爲生别滋」,也正宜解作臨別之際淚落不止。
古人比今人早婚,因此「結髮爲夫妻」是常事。文選李善注說:「結髮,始成人也。謂男年二十,女年十五時。取笄冠爲義也。」如今就很少男二十女十五就結婚的例子。想想男子二十,大學還沒有畢業,用錢還得伸手向家裏要,結婚簡直是討罪受;女子十五,才讀國中三年級,連高中聯考都還不曾報名,就做了小媳婦,多可憐!現代男女,遲婚的多,所以「結髮爲夫妻」的例子漸不可見,而「禿髮爲夫妻」的例子越來越多。我和我妻就是「禿髮爲夫妻」,我們結婚之時,她已過三,我已望四;她的頭頂心已呈稀稀疏疏之狀,我的前額髮根也已向後方「轉進」了一公分有餘。不過,是「結髮爲夫妻」還是「禿髮爲夫妻」實在無關宏旨,要緊的是「恩愛兩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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