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
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
冰霜正慘愴,終歲常端正。
豈不羅凝寒,松柏有本性。
——文選卷二十三
上面所引的劉楨這首詩,我本來就喜歡。今天來看這首詩,談這首詩,內心的感慨特别深。我們中華民國就是「亭亭山上松」,共產主義和國際姑息逆流就是「瑟瑟谷中風」。那個先賣花生後賣人權的卡特宣佈和我國斷交無異給我們一記悶棍,這是「風聲一何盛」。而我國愈挫愈勇,處變不驚,正是「松枝一何勁」。「冰霜正慘愴」指共產勢力的高張和卡特之流的助紂爲虐,「終歲常端正」指我國始終堅守民主陣營。「豈不羅凝寒」,意謂難道我們不曾受到共產勢力和姑息逆流的衝擊。不,我們所受的衝擊比誰都深。但是,越南完了,高棉完了,我們却屹立不移。是什麼因素?由於我們「松柏有本性」。自立自强,就是我們的立國精神。
末了,我要附帶談到中唐詩人孟郊的「罪松」詩。你m.hetubook.com•com看了「罪松」這個題目,可能會感到驚奇納悶:松既是君子的象徵,何「罪」之有?這位詩人不是故意唱反調嗎?這就是我要附帶談談這首詩的原因了。孟郊這首詩共二十句,爲了節省篇幅,我只引最後八句。這八句正是全詩主旨所在。
寒霜十二月,枝葉獨不凋。——張宣明山行見孤松成詠
如果這首詩的作者不是劉楨,而是今人;如果這首詩的寫作時代不在漢末建安年間,而在今日;後世的詩集注家假使沒有人採用我剛才所說的一番道理來闡述這首詩的詩旨,我不相信。他用不着先看我的說法,當他讀到這首詩時,自然而然會通過比興的經驗把這一階段的歷史注入這首詩中。
這首詩的前半,兩度以松和風互擧而言。一二兩句先松後風,三四兩句先風後松,句法對稱而仍有變化。山上的松亭亭而立,谷中的風瑟瑟地吹。風聲何其盛大,松枝何等強勁。普通的植物被大風一吹,怕不吹得東歪西倒,可是松樹却憑着強勁無比的軀幹,挺立如故。亭亭狀聳立之貌。松在山上,益見其聳立之高。魏文帝也曾在雜詩二首的前一首說過:「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方塊字的hetubook.com.com確有拼音文字所沒有的魔力。你看「亭」字,它不但像一個亭,而且顯出一副聳立之狀。「亭亭」二字叠用,聳立的形像就更爲顯著。看英文,活像一條蚯蚓在地上打滾前進,它那能給你聳立的印象。瑟瑟形容風聲。風在谷中,益見其聲勢盛大。去年八月二十二日,我生平第一次來到溪頭。下午,我從漢光樓往遊大學池。剛到那裏,突然風雨大作,我只好跑到大學池旁的一個茅亭躲雨。亭子內側緊靠一處溪谷,溪谷中白茫茫一片,深不見底。風聲在溪谷中陣陣廻盪,聲勢嚇人。溪谷那一端是高聳的山崖,長滿了松柏。松柏在疾風驟雨中搖晃不定,但每當風勢稍緩,就聳立如故。我人在那裏避雨,心裏反覆吟詠着劉楨這首詩。此時此地,我對這首詩的了解和喜愛更甚於平時。
挺直和不凋,正是君子的節操。所以我國舊詩寫到松柏,很少當作單純的詠物詩寫。字裏行間,往往會出現君子的形象。
歲寒終不改,勁節幸君知。——李嶠松詩
在這三首詩中,我最喜歡第二首。詩是這樣的:
不但瑟瑟谷中風不能使松樹受挫變形,就是冰霜也奈何不得松樹。此詩後半四句卽由此發論。冰霜在後半四和-圖-書
句的用意,和風聲在前半四句的用意一樣,都在襯托松樹與一般植物不同的本性。當「冰霜正慘愴」的寒冬,松樹也端端正正聳立在那裏;這種端正的姿態,松樹一年到頭不變。慘愴,形容寒冷之極。第七句「豈不羅凝寒」的「凝寒」,指的就是慘愴的冰霜。凝寒,意同嚴寒。羅,罹也,遭受之意。羅罹二字不但形近,義亦有相通之處。因此許多選本選錄劉楨這首詩,都寫成罹字。難道松樹從來不遭受嚴寒?當然不!那麽松樹憑什麼「終歲常端正」?就憑「松柏有本性」!堅貞強勁,就是松柏的本性。前文單言松,末句並言松柏,是因爲松柏一向並稱,因此附帶及之。
桃李盛時雖寂寞,雪霜多後始青葱。——李商隱題小松
天令設四時,榮衰有常期。
榮合隨時榮,衰合隨時衰。
天令既不從,甚不敬天時。
松乃不臣木,青青獨何為?
前四句雖然兩度以松和風互擧而言,但松是主,風是賓。第一次互擧,先松後風,賓隨主出。第二次互擧,先風後松,主壓賓勢。「風聲一何盛」固然來勢洶洶,但和-圖-書
緊接一句「松枝一何勁」,立即化解了風勢。原來風勢之盛目的就在表現松枝的強勁。如果沒有谷中風瑟瑟吹襲,如何顯得松枝的強勁!
松柏並稱,先秦載籍中已屢次出現。像詩經商頌的殷武一詩說:「松柏丸丸。」已描寫到松柏的樣子。丸丸是挺直貌。又如小雅天保一詩記臣子祝頌國君之詞:「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如松柏之茂。」說出了松柏長青不凋之意。到了論語,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彫也。」就說得更具體明白。後彫就是不彫。唐人以這層意思入詩的尤多,例如:
看到這裏,我相信你已明白:這首詩題爲「罪松」,實際上仍是「頌松」是劉楨從正面讚頌松柏,孟郊却從反面來讚頌而已。孟郊這種明貶暗褒的手法,文學作品中是屢見不鮮的。孟郊這首詩末一句「靑靑獨何爲」這個問題,答案不是正好就在劉楨這首詩的末一句「松柏有本性」?
今天(中華民國六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是美國卡特政府片面宣佈自明年元旦起和我國斷交的第九天,國人的情緒已由激動悲憤恢復了冷靜理智。太陽依然從東方升起,臺北街頭依然人車熙攘,同胞們依然各安各業。這麼重大的外交挫折,並未能使我和_圖_書們懷憂喪志;相反的,團結救國的呼聲響徹雲霄,自强基金自各地區各階層踴躍捐獻,短短一個星期已累積了幾億元之鉅。報紙報導許多筆捐款背後都有一個非常動人的故事,讀後令人感奮不已。這是我們大陸撤守之後外交上處於最嚴重逆境的時候,却也是我們舉國上下最團結奮發的時候。你想,民心士氣如此,天下有什麽不能克服的困難,有什麽不能突破的逆境。
名列建安七子的劉楨有贈從弟詩三首。第一首詠蘋藻,第二首詠松樹,第三首詠鳳凰。蘋藻雖然生在山澗水澤,却可以用作祭祀祖先或宴饗嘉賓的美味。松樹稟性堅貞,歲寒不凋。鳳凰更是珍禽,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而且只有聖人出世時,鳳凰才來儀。所以這三首詩都不是單純的詠物詩,而是託物寄意的比興詩。劉楨的用意當然是拿蘋藻、松樹和鳳凰來比喩從弟,含有讚美和期許。
老天爺既然在一年之中安排了春夏秋冬四季,使草木以春夏榮秋冬衰爲常期,那麼,草木就應該遵從老天爺的安排,春夏共榮,秋冬共衰。但是,松却四季靑,根本不理會老天爺的安排,這就犯了不敬的罪名。由此可見松是不臣之木。問:松不敬天時,四季長青,究竟爲了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