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著者時代及其社會背景
四、金瓶梅是萬曆中期的作品

則隆慶時雖曾支借太僕銀,尚以非例為朝臣所諫諍。到張居正死後(1582)朝延始無忌憚地向太僕支借,內庫所蓄則靳不肯出。《明史.張居正傳》:
但是,作家要故意避免含有時代性的記述,雖不是不可能,却也不是一件易事,因為他不能離開他的時代,無論他是如何的狡獪,在不經意的對象,在一件平凡事情的叙述中,多少總不免帶有當時的意味。卽使所述的假託古代的題材,無意中便會露出當時的零碎生活。我們從他不經意的疏略處尋找,便能把作品和時代關聯起來。
「萬曆五年召理戎政。言……互市本有撫賞,計三鎮歲費二十七萬,較之嚮時戶部客餉七十餘萬,太僕馬價十數萬,纔二三耳。」
據此可知嘉、隆時代的借支處只是光祿和太倉,因為那時太僕寺尚未存大宗馬價銀,無可借支,隆慶中雖曾借支數次,却不如萬曆十年以後的頻數,穆宗享國不到六年(1567—1572),朱衡以隆慶二年九月任工部尚書,劉體乾以隆慶三年二月任戶部尚書,劉氏任北尚書後才疏諫取太倉銀而不及太僕,則朱衡之諫借支太僕銀自必更在三年二月以後。由此可知在此兩三年內,卽使借支太僕,其次數决不甚多,且新例行未久,其借支數目亦不能過大,及張居正當國,勵行節儉,足國富民,在這十年中帑藏充盈,無借支之必要,且神宗懾於張氏之威稜,亦無借支之可能。由此可知《詞話》中所指必為萬曆十年以後的事。《詞話》本文旣包含萬曆十年以後的史實,則其著作的最早時期必在萬曆十年以後。
但是萬曆丁巳本幷不是《金瓶梅》第一次的刻本,在這刻本以前已經有過幾個蘇州或杭州的刻本行世,在刻本以前並且已有抄本行世。因為在袁宏道的《觴政》中,他已把《金瓶梅》列為逸典,在沈德符的《野獲編》中,他已告訴我們在萬曆三十四年(丙午,1606)袁宏道已見過幾卷,麻城劉氏且藏有全本。到萬曆三十七年,袁中道從北京得到一抄本,沈德符又向他借抄一本。不久蘇州就有刻本,這刻本是《金瓶梅》的第一個本子。
「居正當國時太倉粟充盈,可支十年,互市饒馬,乃減太僕種馬,而令民以價納,太僕寺金亦積四百餘萬。」
在崇禎本和康熙本中孟三兒的答話便加刪節,借太僕寺馬價銀子使,完全去掉,若不見詞話本,定被刪改者瞞過,看不出有刪節的痕跡。
明代自開國以來,對佛道二教,初無歧視,後來因為政治關係,對喇嘛教僧稍予優待。天順成化間胡僧頗佔優勢,佛教徒假借餘光,其地位在道教之上,到嘉靖時,陶仲文邵元節王金等得勢,世宗天天在西苑和圖書玄修作醮,求延年永命,一般方士偶獻秘方,便承寵遇,諸宮僚翰林九卿長貳入直者,往往以青詞稱旨,不次大拜,天下靡然風從,獻靈芝白鹿白鵲丹砂無虛日。朝臣亦講符瑞報祥異,甚至征伐大政必以告玄,在皇帝修養或作法事時,非時上奏的且得殊罰,道士遍都下,其領袖貴者封侯伯,位上卿,次亦綰牙牌躋朝列,再次亦凌視士人,作威福。一面則焚佛牙燬佛骨,逐僧侶沒廟產,熔佛像,佛教在世宗朝算是銷聲匿跡倒盡了霉。
「居正死,起故官。疏陳五事,言……數年以來,御用不給,今日取之光祿,明日取之太僕,浮梁之磁,南海之珠,玩好之奇,器用之巧,日新月異。……錙銖取之,泥沙用之。」
《金瓶梅》中關於佛教流行的叙述極多,全書充滿因果報應的氣味。如喪事則延僧作醮追薦(第八回及六十二回)平時則許願聽經宣卷(第三十九回五十一回七十四回及一百回)布施修寺(第五十七回及八十八回)胡僧遊方(第四十九回),而歸結於地獄天堂,西門慶遺孤且入佛門清修。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實,假如作者所處的時代佛教並不流行,或遭壓迫,在他的著作中决不能無中生有揑造出這一個佛教化的社會。
袁宏道的《觴政》在萬曆三十四年以前已寫成,由此可决《金瓶梅》的著作最後時代當在萬曆三十年以前。退一步說,也决不能後於萬曆三十四年。
其用途耑充互市撫賞,〈方逢時傳〉云:
常常有原作者的疏忽,被一個同情於他的後代人所刪削遮飾。這位同情者的用意自然是匡正作者,這舉動却不為我們歡迎。《金瓶梅》即其例證。
幸而我們得到一個較早的《金瓶梅詞話》刻本,在這個本子中我們知道許多從前人所不知道的事,皆是明顯刻有時代的痕迹,因此我們不但可以斷定這部書著作時代,並且可以明白這時所以有這部書產生的背景,和為什麼這樣一部名作却包含有許多的描寫性生活部分的原因。
皇莊之設立,前在天順景泰時已見其端,正德時達於極盛期,世宗即位裁抑恩倖,以戚里佞倖得侯者著令不許繼世,中惟景王就國撥賜莊田極多。《明史.食貨志》內云:「世宗初命給事中夏言等清核皇莊田,言極言皇莊為厲於民。自是正德以來投獻侵牟之地,頗有給還民者,而宦戚輩復中撓之,戶部尚書孫交造皇莊新冊,額減於舊,帝命覈先年頃畝數以聞,改稱官地,不復名皇莊,詔所司徵銀解部。」由此可知嘉靖時代無皇莊之名,止稱官地。史又言:「神宗賚予過多,求無不獲。潞王壽陽公主恩最渥,而福王分封,括河南山東湖廣田爲王莊,和圖書至四萬頃。群臣力爭,乃減其半,王府官及諸閹丈地徵稅,旁午於道,扈養厮役,廩養以萬計,漁斂慘毒不忍聞,駕帖捕民,格殺莊佃,所在騷然。」至萬曆時代,始復行正德時惡政,變本加厲,民不安生。
到了居正死後,朝政大變,太僕馬價內廷日夜借支,宮監佞幸,為所欲為,耑以貨利導帝,〈孟一脈傳〉說:
據此則《詞話》中所指管皇莊一事,必屬萬曆時,因為假如把《詞話》的時代放在嘉靖時,那就不應稱為管皇莊而為管皇地了。
「萬曆六年上言。……陛下欲取光祿太倉,臺臣科臣言之,悉見嘉納,或遂停止,或不為例。」
「太僕,則馬價銀歸之。隆慶中數取光祿太僕銀,工部尚書朱衡極諫不聽。……『至神宗八年』……久之,太倉光祿太僕銀括取幾盡,邊賞首功向發內庫者亦取之太僕矣。」
《詞話》第二十八回有女番子這樣一個特別名詞。所謂番子,《明史.刑法志》有云:「東廠之屬無專官,掌刑千戶一,理刑百戶一,亦謂之貼刑,皆衛官。其隸役悉取給於衛。最輕黠儇巧者乃撥充之。役長曰檔頭,帽上銳,衣青素旋褶繫小條,白皮靴,專主伺察,其下番子數人為幹事,京師亡命誆財挾仇視幹事者為窟穴,得一陰事由之以密白於檔頭,檔頭視其事之大小,先予之金。事曰起數,金曰買起數。旣得事,帥番子至所犯家左右坐曰打樁,番子卽突入執訊之,無有左證符牒,賄如數,徑去。少不如意榜治之,名曰乾榨酒,亦曰搬罾兒,痛楚十倍官刑。且授意使牽有力者,有力者多金卽無事,或靳不予,予不足,立聞上,下鎮撫司獄,立死矣。」番子之刺探人陰事放刁作惡如此,所以在當時口語中就稱平常人的放刁挾詐者為番子,並以施之女性,據萬曆初年馮保以司禮監兼廠事建廠東上北門之北曰內廠,而以初建者為外廠,聲勢煊赫一時,至興王大臣獄欲族高拱。但在嘉靖時以世宗馭中官嚴,不敢恣,廠權且不及錦衣衛,番子之不敢放肆自屬必然。由此特別名詞的被廣義地應用的沿革說,《詞話》的時代亦不能在萬曆以前。
太監的得勢用事,和明代相終始。其中祇有一朝是例外,這一朝代便是嘉靖朝。從正德寵任劉瑾谷大用……八虎壞亂朝政以後,世宗即位,力懲其弊,嚴抑宦侍,不使干政作惡。嘉靖九年(1530)革鎮守內臣。十七年(1538)從武定侯郭勳請,復設在雲貴兩廣四川福建湖廣江西浙江大同等處各派內臣一人鎮守,到十八年四月仍以彗星示變撤回。在內廷更防微極嚴,不使和朝士交通,內官因之奉法安分,不敢恣肆。根基不厚的大璫,有的爲了輪和-圖-書值到請皇帝吃一頓飯而破家蕩產,無法訴苦。在有明一代中嘉靖朝算是宦官最倒霉失意的時期。反之在萬曆朝則從初年馮保張宏張鯨等柄用起,一貫地柄國作威,政府所有設施,須先請命於大璫,初元高拱任首相,且因不附馮保而被逐。張居正在萬曆初期的新設施,新改革,所以能貫澈實行,完全是因為在內廷有馮保和他合作。到張居正死後,宦官無所忌憚權勢更盛,派鎮守,採皇木,領皇莊,榷商稅,採礦稅。地方官吏降為宦寺的屬下,承其色笑,一拂其意,緹騎立至。內臣得參奏當地督撫,在事實上幾成地方官最高長官。在天啟以前,萬曆朝可說是明代宦官最得勢的時代。

a.太僕寺馬價銀

在居正當國時,綜覈名實,令出法行,故國富民安,號稱小康,即內廷有需索,亦往往為言官諫止,如《明史.王用汲傳》云:
政府向太僕寺借銀子用,是明代中葉以後的事。《明史》卷九十二〈兵志.馬政〉:
再從時代的習尚方面去觀察,《野獲編.時尚小令》言之甚詳(引文從略)。《金瓶梅詞話》中所載小令極多,約計不下六十種。內中最流行的〈山坡羊〉,綜計書中所載在二十次以上,如〈寄生草〉、〈駐雲飛〉、〈鎖南枝〉、〈耍孩兒〉、〈醉太平〉、〈傍粧台〉、〈鬧五更〉、〈羅江怨〉,其他為〈緜搭絮〉、〈落梅風〉、〈朝天子〉、〈折桂令〉、〈梁州序〉、〈畫眉序〉、〈錦堂月〉、〈新水令〉、〈桂枝香〉、〈柳搖金〉、〈一江風〉、〈三台令〉、〈貨郎兒〉、〈水仙子〉、〈荼蘼香〉、〈集賢賓〉、〈端正好〉、〈宜春令〉、〈六娘子〉……散列書中,和沈氏所記恰合,在另一方面,沈氏所記萬曆末期最流行的〈打棗竿〉、〈掛枝兒〉二曲却又不見於《詞話》。可見《詞話》是萬曆中期以前的作品,《詞話》作者比《野獲編》的作者時代較早,所以不能有沈氏時代流行的小曲。

b.佛教的盛衰和小令

由此可知太僕寺之貯馬價是從成化四年(1468)起,但為數極微。到隆慶二年(1568)百年後定例賣種馬之半,藏銀始多。到萬曆元年(1573)張居正作首相盡賣種馬,藏銀始達極盛期。又據《明史.食貨志.倉庫》:
小說在從前為士君子所不道者,尤其是猥褻的作品,為世人所鄙視,因此作者姓名往往不敢署名,而致湮沒不彰,使後人迷離恍惚,不能知道這一作品的著作時代,更有若干小說家不但絕對不肯負責將姓名告人,並且還故意淆亂書中史實,極力避免含有時代性的叙述,使人不能捉摸,《金瓶梅》https://m•hetubook•com•com就是如此。
武宗時為佛教得勢時代,嘉靖時則完全為道教化的時代,萬曆時代佛教又開始抬頭,一直到最近,道教勢力仍在佛教之下,《金瓶梅》雖也有關於道教的記載,如第六十二回的潘道士解禳,六十五回的吳道士迎殯,六十七回的黄真人薦亡,但以全書論,仍以佛敎的因果輪迴天堂地獄的思想作骨幹。假如這書是在嘉靖時代寫成的,决不會偏重佛教到這地步。
《金瓶梅詞話》本第七回孟三兒與張四舅對話:有「婦人道……常言道世人錢財儻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緊着起來朝廷爺一時沒錢使還問太僕寺支馬價銀子來使,休說買賣人家,誰肯把錢放在家裏,各人裙帶上衣食,老人家倒不消這樣費心。……」
《金瓶梅》刻本,我們所能見到的是康熙乙亥臯鶴草堂刻《張竹坡批點第一奇書金瓶梅》,和崇禎本《新刻繡像金瓶梅》。在這兩本中沒有什麼材料可以使我們知道這書最早刊行的年代。最近北平圖書館得到了一部刊有萬曆丁巳序文的《金瓶梅詞話》,此本不但在內容方面和後來的本子有些不同,並且在東吳弄珠客的序上確為萬曆丁巳(1617)冬季作。在欣欣子序中幷具有作者筆名蘭陵笑笑生(或卽為作序的欣欣子)。這本可說是現在《金瓶梅》最早的刊本,其內容和原本相近,從他和後來的本子不相同處及被刪改處比較的結果,使我們能得上列的結論,斷定牠的最早開始寫作的時代不能在萬曆十年以前,退一步說,也不能過隆慶二年以前。
不到十年功夫,太僕積銀已空。〈何選傳〉云:「光祿太僕之帑,括取幾空。」

c.太監,皇莊,皇木及其他

但還搜括不已,恣意賞賜,如〈張貞觀傳〉所記:「三王並封制下,採辦珠玉珍寶費至三十六萬有奇,又取太僕銀十萬充賞。中年內外俱竭,力靳內庫銀不發,且視太僕為內廷正供,廷臣請發款充軍費,反被譙責。」〈趙世卿傳〉云:「萬曆三十年任戶部尚書,國用不支,邊儲告匱,乞發內庫銀百萬及太僕五十萬以濟邊儲,忤旨切責。」神宗貪財好貨,至為御史所譏笑,如〈雒于仁傳〉所載四箴,其一即為戒貪財云:「十七年獻四箴。……傳索帑金,搜括幣帛,甚則掠問宦官。有獻則已,無則譴怒,李沂之瘡痍未平,而張鯨之貨賄復入,此其病則貪財也。」再就內廷向外庫借支上推嘉隆作史的探討。《明史.鄭一鵬傳》云:「嘉靖初言……今歲用反詘,往往借支太倉。」〈劉體乾傳〉云:「隆慶初官南戶部尚書,三年改北,詔取太倉銀三十萬兩,諫不聽。……是時內供已多,數下部取太倉銀。」
所謂皇木,也是明和圖書代一件虐政,《詞話》第三十四回有劉百戶盜皇木的記載(引文略)。內廷興大工,派官往各處採大木,這木就叫皇木。此事在嘉萬兩朝最多,為民害最酷《明史》載:「嘉靖二十年宗廟災,遣工部侍郎潘鑑副都御史戴金於湖廣四川採辦大木。二十六年復遣工部侍郎劉伯躍採於川湖貴州。湖廣一省費至三百三十九萬餘兩。又遣官覈諸處遺留大木,郡縣有司以遲誤大工,逮治褫黜非一,並河州縣尤苦之。萬曆中二殿工興,採楠杉諸木於湖廣四川貴州,費銀九百三十餘萬兩,徵諸民間,較諸嘉靖年費更倍,而採鷹平條橋諸木於南直浙江者商人逋賦至二十五萬。科臣劾督運官遲延侵冒,不報,虛糜乾沒,公私困焉。」按萬曆十一年慈寧宮災,二十四年乾清坤寧二宮災,《詞話》中所紀皇木,當即指此而言。
可是物極必反,到隆萬時,佛敎又互為軒輊,道士或貶或逐,西苑成為廢址,佛教徒頓成渥寵,到處造廟塑佛,皇帝且有替身出家的和尚,其煊赫比擬王公(明列帝俱有替身僧,萬曆時代替身僧的聲勢,為以前所未有,)《野獲編.釋教盛衰》條言之甚詳。

d.古刻本的發見

「成化二年以南土不產馬改徵銀。四年始建太僕寺常盈庫貯備用馬價。隆慶二年提督四夷館太常少卿武金奏請賣種馬,穆宗可卿奏,下部議,部請養賣各半,從之。太僕之有銀也自成化時始,然止三萬餘兩,及種馬賣,銀日增,是時通貢互市,所貯亦無幾,及張居正作輔,力主盡賣之議。……國家有興作賞賫,往往借支太僕銀,太僕帑益耗,十五年寺卿羅應鶴請禁支借,二十四年詔太僕給陝西賞功銀,寺臣言先年庫積四百餘萬,自東西二役興,僅餘四之一,朝鮮用兵,百萬之積俱空,今所存者止十餘萬,况本寺寄養馬歲額二萬匹,今歲取折色,則馬之派徵甚少,而東征調兌尤多,卒然有警,馬與銀俱竭,何以應之,章下部,未能有所厘革也。崇禎初核戶兵工三部借支太僕馬價至一千三百餘萬云。」
《詞話》中有許多關於宦官的記載。如清河一地而有皇莊薛太監,管磚廠劉太監,花子虛的家庭出於內臣,王招宣家與太監締姻。其中最可看出當時情形的是第三十一回西門慶請客一段(引文從略)。一個管造磚和一個看莊的內使,聲勢便煊赫到如此,在宴會時座次在地方軍政長官之上,這正是宦官極得勢時的情景,也正是萬曆時代的情景。
綜結上文所論,《金瓶梅》的成書時代大約是在萬曆十年到三十年,這二十年中(1582—1602)。即使退一步說,最早也不能過隆慶二年,最晚也不能後於萬曆三十四年(1568—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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