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因為貿易的關係,他們手中得存有鉅額的銀貨,一面利用農民要求銀貨納稅的需要,一面又和政府勾結,售物政府,收回大宗的銀貨。如此循環剝削,商人卽成為社會的中堅分子,和政府及地方官吏成為農民的三重壓迫者。
農民所受政府最大的壓迫是幣制的強迫。在開國時政府即發行鉅量不兌現紙鈔,強迫使用。結果價格低落,馴至一貫不值一文,政府却仍以法令強民使用,並規定鈔為唯一的法定貨幣,中葉改折用銀,在不產銀的地方,農民無從得銀,卽將農產品載往遠處售賣,其中又增一層剝削,即由幣制而新興的商人是也。
西門慶這一階級的生活,在當時情况,可從《博平縣誌.人道民風》內看出,「……至正德嘉靖,古風漸渺,而猶存什一於千百焉。……鄉祉村保中無酒肆,亦無遊民。……畏刑罰,怯官府,竊鐵攘鷄之訟,不見於公庭。……由嘉靖中葉以抵於今,流風愈趨愈下,慣習驕吝,互尚荒佚,以歡宴放飲為豁達,以珍味艷色為盛禮。其流在於市井販鬻厮隸走卒,亦多纓帽綢鞋,紗裙細袴,酒廬茶肆,異調新聲,泊泊浸淫,靡焉勿振。甚至嬌聲充隘於鄉曲,別號下延於乞丐。……逐末遊食,相率成風。」嘉靖中葉前後截然分為兩個時代。崇禎七年刻《鄆城縣誌.風俗》內云:「鄆地……稱易治。邇來競尚奢靡,齊民而士人之服,士人而大夫之宮,飲食器用及婚喪游宴,盡改舊意。貧者亦槌牛擊鮮,合饗羣祀,與富者鬪奢華,至倒囊不計焉。若賦役施濟,則毫厘動心,里中無老少,輒習浮薄,見敦厚儉樸者窘且笑之。逐末營利,填衢溢巷,貨雜水陸,淫巧恣異,而輕俠少年復聚黨招呼,動以百數,椎擊健訟,武斷雄行。胥隸之徒亦華侈相高,日用服食,儗於市宦。」所描寫的商業發展情形和社會重心之轉移及其生活,不啻是《金瓶梅》一書之縮影也。
靈犀識
我們於第五十八九回可以見西門慶和稅關官吏勾結的情形。和*圖*書在第七十八回中可以見到他和地方官吏勾結,把持內廷進奉的情形。在第四十五回中可以見到當時商人進納內廷錢糧的內幕。西門慶不但勾結官吏,並且一般小商人還借他作護符,賺內廷的錢。在另一方面,另一階級的人,却不能不賣兒鬻女去解决生活的困難。在第三十七回中,一個巡捕的軍因倒死了馬,少樁頭銀子,怕守備那裏打,將親生的十三歲孩子,只要四兩銀子,賣了人家做奴婢。
《金瓶梅》是一部寫實小說,是一部社會小說,所寫的是萬曆中年的社會情形,牠抓住社會的一角,儘量暴露小資產階級的醜惡,書中所描寫的雖不過是西門慶的個人,由一破落戶而鄉紳而官吏,却已告訴我們以整個社會的情形。這社會的中堅分子以西門慶為代表,像他那樣的性格機詐手段,才能在這社會中佔住一個中堅地位,在書中沒有告訴我們當時的經濟狀况,但在市民生活的描寫中,却已知道那時的農村經濟的衰頹。
這樣的一個時代,這樣的一個社會,才會產生《金瓶梅》這樣的一個作品。
明代經濟制度是一個畸形的組織,農民是傳統地佔了全社會的百分之九十的人口,他們的負擔却和職業的分配成正比例。明代官吏俸餉之薄,為歷史所僅見。《大明會典.官員俸給》條:「每俸一石該鈔二十貫,每鈔二百貫,折布一匹,後又定布一疋,折銀三錢。」是十石之米折銀僅三錢。在外諸司文臣去家遠任,妻子隨行祿厚者月給米不過三石,薄者一石二石,方面布按每月俸祿不到一錢銀子,胥吏則不過十四五文錢。連維持最低的生活都不夠,教他們除掉剝削農民以外更有何法。
西門慶所處的就是這時代,與官史結合而營商,在生活方面,表現出兩個絕對懸殊的階級,由個人主義出發而流於享樂主義的上層階級,上自皇帝,下至市儈,莫不縱奢極慾,荒淫無度,比時皇帝也殖私產,金銀全充內庫,更肆搜括。太倉太僕寺所藏本供國用,到www.hetubook.com.com這時也拼命借支,講秘法,肆昏淫,上行下效,明穆宗之享樂主義和神宗之雅片生活,正足以象徵個時代,社會上的有閑階級,更承風導流,夜以繼日,妓|女小唱優伶賭博酗酒等等,成爲日常生活,笙歌軟舞,窮極奢華,在此集團的背面農民,因受了過分的剝削,使他們無以生存,一遭意外,除餓死外,只有賣兒鬻女,暫時偷活耳。
吳君此文,徵引賅博,議論明達,誠鉅製也。及見斯篇,遂為擱筆,爰取冠之卷首,而以鄙意附其後,引文盡刪,言亦簡略,相形之下,不免譾陋耳。
余著《瓶外卮言》時,曾撰有〈金瓶梅著者及其年代之質疑〉一稿,意此書斷非王鳳洲手筆也,因初讀《張竹坡評本》,見其序言,傳為鳳洲門人之作,或云,卽鳳洲手。又言,信乎為鳳洲作無疑也,心竊疑之,後閱《消夏閒記》、缺名筆記,皆以為鳳洲所著,而夙稱博雅之李越縵,於其《孟學齋日記》中,因閱秘辛,亦謂明人若湯玉茗譜《牡丹亭》,王弇州撰《金瓶梅》,相提並論,又若確乎出於鳳洲之手焉。前人謂著書之旨,為申恨復仇,切齒介溪,牽及荊川,因〈清明上河圖〉致禍,其父慘死西市,《桃花聖解盦日記》引武進楊學士與明史館提調吳子瑞書,(載孟鄰堂文鈔)辨王民望唐荊川事,言之甚詳,荊川指畫中一人閉口喝「六」,証為贋物,實東坡指李公麟畫故事而附會之,民望之死,非由荊川,王下獄時,備兵在南,引萬季野說,民望與鄢懋卿同年相契,力懇其劾己以求罷,鄢謂上於邊事嚴,喜怒不可測,止勿劾,民望乃自屬草,付門人方輅上疏劾之,帝果大怒,下獄論死。王氏父子結釁於嚴氏則固有之,楊氏言,則以荊川劾疏,實陰為王解,鄢力沮王之求劾,似其死全出世宗意也。《受禮廬日記》載王氏兄弟於荊川爲不共之仇,其卒於泰州舟中,乃王氏兄弟所鴆,亦謂為野史無稽。在《孟學齋日記》中引趙味辛亦有《生齋文集》,唐順之手書詩卷跋,謂東坡論李伯時〈賢己圖〉事https://m.hetubook.com.com附會〈清明上河圖〉,且唐以嘉靖三十九年春死,是冬王始死西市,可知〈清明上河圖〉固與王氏無涉也。若謂鳳洲為復仇之作,尤為不類。卽以蔡京父子影射嚴嵩父子,書中對於蔡京,僅言其納賄枉法而已。况蔡攸之得親幸,其婦為上行酒,出入禁省等事,並未引用,不獨未能盡分宜之奸,亦未能數世蕃之惡,鳳洲以治史著名,書中年代錯迕,與史實多不合,宋明兩代官制國故,多所混淆,為路為省,且不能別,清河又何能屬諸東平府,沿《水滸》陽穀屬東平之誤而不知改,此皆其謬誤也,謂出鳳洲手可乎,從來作稗史小說者,斷不肯將著者姓名作書中奸淫昏亂之人,《水滸傳》出於施耐庵羅貫中,全書止一施恩耳,《紅樓夢》出於曹雪芹高蘭墅,全書無姓曹高者,《鏡花緣》為李松石作,書中無李姓之人,《金瓶梅》襲自《水滸》,有一王婆足矣,何以又衍出王潮,更有王屠之妹,及孌童王經,招宣府林太太為王景崇之塚孫婦,與西門慶私通,其子王寀,又為西門慶之義子,猥賤如此,徒辱沒王姓,使我為鳳洲,旣屬虛搆之作,何姓不可用,奚忍以醜惡之輩,自玷宗姓?此鳳洲斷不為也,鳳洲旣以《鳴鳳記》傳奇行於世,直斥嚴氏之奸,又何必藏頭露尾而作此書耶,又有謂著者乃北人,全書中運用北方俗語方能入妙,必非南人所及,迨見詞話本,著者署名爲蘭陵笑笑生,王太倉人,益與蘭陵無涉。蘭陵卽今之嶧縣,江南僑置有南蘭陵,即今之武進,此亦確証,又書中所引之曲詞甚多,泰半見於《雍熙樂府》,惜《樂府》未註何人所作,第三十五回〈殘紅水上飄〉一曲,實為李日華之〈四時閨怨〉,李日華生於嘉靖四十四年乙丑(1565),王鳳洲死於萬曆十八年庚寅(1590),時李年纔二十五歲,鳳洲名宿,何能引用其曲,恐李日華尚未必名於時也,(除非詞話本經過後人增加)。至太僕寺借馬價銀,為萬曆中葉以後事,鳳洲何由預知,《金瓶梅》非鳳洲作,固無疑矣,其傳https://m.hetubook.com.com說之因,一由於沈德符之《野獲編》,謂聞此為嘉靖間大名士手筆,或因作此稗史著者不肯以姓名告人,沈竟不知,或著者尚存於世,沈不肯為之道破,一由於張竹坡評本,一因此書猥褻,特以苦孝說遮掩時人耳目,託之於名人,一因清初定鼎,懼罹文網,將痕跡泯除,託為指斥勝朝,試觀書中宇文虛中一疏,兩本不同,顯然可見也。然則此書究為何人所著,實一疑問。今之所謂古本,言是李卓吾著,余亟取李氏《焚書》閱之。卓吾自號百泉居士,喜與婦女說道,喜批評《水滸》,收集小說,略有似處。李生於嘉靖六年丁亥,死於萬曆三十年壬寅。生時嘗在麻城,與劉氏往還甚密,袁中郎亦其友也,更有〈解粽〉詩,《金瓶梅》亦有解粽之語,解粽之名,他書未嘗見也,但蘭陵又何說乎,豈李以逮問自裁,故為之諱,易溫陵為蘭陵耶,(〈竹坡本〉三十二回於王八汗邪四字,書眉注有盞夌于竹巾語。刻本模糊不清,解釋不易。疑卽溫陵中□市語。)除此別無確証。謂李作亦不足據,《野獲編》載:「中郎又云,尚有《玉嬌李》者,亦出此名士手,與前書各設報應因果。……中郎亦耳剽未之見也,去年抵輦下,從邱工部六區志充得庽目焉,謹首卷耳。……其帝則完顏大定,而貴溪分宜相搆亦暗庽焉。至嘉靖辛丑庶常諸公,則直書姓名,尤可駭怪。……」今日之醒世奇書(《續金瓶梅》一名《隔簾花影》),傳即《玉嬌李》,著者紫陽道人,公認為諸邑丁耀亢野鶴。丁生於萬曆四十八年,即泰昌元年,在《金瓶梅》刊成以後,當然非是,或《玉嬌李》另出一人手,丁為之加入感應篇等以冠其首,猶竹坡作苦孝說,均有所改作耳。沈云《玉嬌李》亦出此名士手,殊令人疑,此名士究竟為誰,沈固不知,抑為之隱,辛丑庶常諸公,鳳洲又與何仇耶,茲有質疑之處,全書用山東方言,認為北人所作,實不盡然,旣叙述山東事,當然用當地土語,京師為四方雜處之地,仕官於京者多能作北方語,山東密邇京師,又水陸必經之路,和_圖_書
南人擅北方語者所在多有。《金瓶》之俗語,亦南人所能通曉。(《紅樓》撰著時實在揚州北人亦能作南方俗語)為南人所作抑為北人,此可疑者一,今《詞話本》所謂蘭陵,恐未必即是嶧縣,安知不為南蘭陵,更安知不是郡望,笑笑生旣不明言姓名,又何必冠其籍貫,余見有荀姓繆姓者,俱用蘭陵,而俱非蘭陵人也,詢其故,則云荀卿為楚之蘭陵令,蘭陵郡為繆之郡望也,此可疑者二,第十二回厭勝一事,云今歲流年甲辰,若以書中推算,西門慶生於丙寅,死於重和元年,得年三十三歲,皆與曆書合,武松發配,旣明言政和三年,是年實為癸巳,何得同為一年事,此處又書作甲辰,(書中初言月娘金蓮生於庚辰,則此年當為甲辰,但與西門慶生年干支不合。及至龜卜時,月娘玉樓瓶兒之干支均與曆合,因月娘又改作戊辰矣)。再考第二回王婆云,那娘子丁亥生屬豬,交新年九十三歲,則本年應為己未(《水滸》作戊寅生,今年八十三歲。本屬戲言,《金瓶梅》何必全改?竹坡本改作癸亥生,至癸巳應為九十一歲,亦不應作九十三也)。若改作乙亥,今年九十歲,則正符甲辰。余疑作書之年,卽為甲辰,實即萬曆三十二年也。此可疑者三,附誌於此,以俟博雅君子考證之,他年再版時,容加修改。
這樣的一個時代,這樣的一個社會,平民的忍耐終有不能抑止的一天,不到幾十年卽爆發了,張獻忠李自成等大暴動,正是這個時代的反應。
京官同樣的祿薄無以為生,也只好憑藉權勢去剝削外官,宦官又來剝削京官,皇帝除了用刑法尋錯處籍沒大臣宦官的財產以外,又可以想更多方法,去勒索商民和官吏,官吏又從而苛求僚屬,下僚則仍取之於農民。層層剝削,全出於農民之身。農民須納夏稅秋粮,須出徭役,在富庶之地,所納的稅糧,往往和實在收穫量相抵,有時還須倒賠,除此外還須受苛捐雜稅的剝削,如運糧改折加耗等等的額外需求。農民惟有投靠在政治勢力的大地主之下為家奴佃戶,甘受壓迫,否則因得不到底蔭,只有逃亡變成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