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版本之異同

《詞話本》回目,對仗不講平仄,字數極為參差。如第一回「景陽崗武松打虎」「潘金蓮嫌夫賣風月」。第二回「西門慶簾下遇金蓮」「王婆子貪賄說風情」。又如四十九回「西門慶迎請宋巡按」「永福寺餞行遇胡僧」。《竹坡本》即較為整飭,且分為兩種,其列於卷首者,皆用兩字總括全回,如第一回之「熱結」「冷遇」,第二回之「勾情」「說技」,四十九回之「屈體」「現身」,此斷為竹坡手筆也。書中每回之前,另有目次,第一回爲「西門慶熱結十弟兄」「武二郎冷遇親哥嫂」,第二回為「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四十九回則為「請巡按屈體求榮」「遇梵僧現身施藥」。
發見最早者,為袁中郎宏道,所撰〈觴政〉已引用之。見於記載者,在沈景倩德符《野獲編》,首記其事曰,「丙午(萬曆三十四年)遇中郎京邸,問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數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劉涎(疑是延字)白承禧家有全本,蓋從其妻家徐文貞(徐階之諡松江華亭人)錄得者。又三年,小修(中郎之弟)上公車,已携有其書,因與借鈔挈歸,吾友馮猶龍(名夢龍編刊《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等書)見之驚喜,慫惥書坊,以重價購刻。馬仲良時榷吳關,亦勸予應梓人之求,可以療飢,予曰,此等書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則家傳戶到,壞人心術。他日閻羅究詰始禍,何置辭對?吾豈以刀錐博泥犁哉,仲良大以為然,遂固篋之。未幾時而吳中懸之國門矣。然原本實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覓不得,有陋儒補以入刻,無論膚淺鄙俚,時作吳語,即前後血脈,亦絕不貫串,一見知其贋作矣。……」等云,據鄭振鐸之《中國文學年表》,謂此書是萬曆三十八年庚https://www•hetubook•com•com戌刊成,必有所攷。鐫刻之源流,姑不具論。日本京都帝國大學部有殘本四冊,此本原裝裱於某志書中,亦自中土流入彼邦者。後為某教授發見,另裝成帙,認為海內孤本也。茲所述者為諸本內容文字,較其截然不同之點,分別說明,以供閱者參考,非版本之考証也。寒士買書甚難,况此等簣下書(見《內省齋文集》),借固不易,買亦甚昂,雖有不經見之本,亦復大同而小異,為便於披覽計,惟有就習見諸本,略加參閱,證其異同耳。
《古本》之最異,厥為第二三四回,皆憑空添入。言西門慶得一奇夢,醒後訪問高僧。僧示偈曰,一番風信二番花,指著三番信(姓字諧音)不差,折取金蓮歸去後,鴛鴦樓(著者誤以血濺鴛鴛樓為獅子樓事)上認君家。應伯爵識得三番為潘字,疑有三寸金蓮之婦女,應鴛鴦之約。時有妓小紅,適姓潘,約同往視之,殊不中意,又往道靈子處拆字,指城隍廟之隍字(上海城隍廟有拆字攤此著者狐尾自現也)解夢,因之由應伯爵尋王婆,結識其鄰潘金蓮。一為花子虛在妓院中酗酒,與人鬥毆成訟,西門慶從中漁利。一為卓丟兒瀕死,魂游地府,並至溫柔鄉中,聞歌成讖,醒後備告月娘,未幾即逝。一為有唱道情者,命唱以侑酒。初為西門慶花子虛說法,冀其省悟,繼則喑詈應伯爵為反覆小人,伯爵怒摑其頰,倏然不見。故其回目與《竹坡本》相差。裁衣賣梨,《竹坡本》為第四回,此則列為第五回,直至八十三回始加歸併,卽因其增出「詳夢」、「訪紅」、「拆字」、「鬧院」、「魂游」、「道情」許多事故也。
予曾另見有四川木刻小本,蘇州木刻大m.hetubook.com.com本,暨日本鉛字排印本,題名為多妻鑑者,細覈皆《竹坡本》所從出也。川本有批註,模糊若麻沙版。蘇本僅載正文,字體殊清晰。《多妻鑑》有批有註,惟多訛字,或因原本不精耳。
茲經斷定,所謂《古本》實即贋作,是取《竹坡本》而删改者,無寧名潔本之及愈。楔子亦取純陽子酒色財氣為引子。自第五回以後,「裁壽衣金蓮入套」起,與《竹坡本》絕無相異之點,僅於每回前刪去詩詞。文中不獨淫詞褻語刪除盡凈,如二十一回瓶兒嫁後,玉蕭小玉兩婢向之戲謔,言「昨朝廷差四個夜不收請你往口外和番,……說你老人家會呌的好達達」,卽呌好達達亦認為狎眤之詞,而改為「會使打仗的丟去馬鞭子」。又如《竹坡本》「覷藏春潘氏潛蹤」,《古本》改作「行酒令潘氏含羞」。直以應伯爵等說笑話,改却西門慶與僕婦宋蕙蓮坐懷調笑,約地幽會一事,則精采全無矣。「私語翡翠軒」「醉鬧葡萄架」,爲全書最膾炙人口者。《古本》對西門慶愛瓶兒好白屁股兒,亦認為不妥,改作「你這身上好白哩」。迨西門慶索肥皂洗臉,金蓮道,怪不的你的臉洗的比人家身上的肉還白。經此一改,索然無味,自不如臉比人家屁股還白,語涉譏誚,使瓶兒含羞也。至投肉壺,則改為西門慶將茉莉花兒輕輕的向婦人耳朶內攪了一攪,婦人依舊睡去,又採了一朶金櫻子,正向耳內放時,婦人驚醒,把頭一側,花蒂折斷耳內,慌的呌起。西門慶道,我替你殺殺癢,誰知被你吸住,拔不出來。春梅將杭州箝子箝取出來,於醉鬧葡萄架本題,全未點出。因此回重在解開腳帶,將雙足分弔架上,如金龍探爪,此獨刪去,便無著落矣。
《古本》第一回與《竹坡本》同hetubook•com•com,第二回乃「永福寺高僧詳夢」「大和樓義弟贈言」,四十九回亦係請巡按遇梵僧兩事,則列入第五十回,因其三四兩回不同,故只可移下一回。如三四回即「花子虛大鬧李院子」「應伯爵暗訪王茶坊」,及「游地府卓二姐歸陰」「聽道情應伯爵受罵」,(按此處應伯爵兩次上場列入回目即知著者非小說高手全不知撰小說之技巧也)直至八十三回,將《竹坡本》之「得雙」、「冷面」,「含恨」、「寄柬」兩回,倂為「秋菊含恨泄幽情」「春梅問訊諧佳耦」一回,以下始合為一轍,不致成為一百有零焉。所謂《古本》,决為改作,卓丟兒魂游,全非金瓶梅本來面目。
《詞話本》或卽原本,(予猶疑為付刊時有人就原本增加另有說詳後。)《竹坡本》實經修改,內容鮫《詞話本》為少,而整齊簡練差勝。惟《野獲編》云,原缺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細按三本各不相同,《詞話本》文字最為冗長,尤以「應伯爵郊園會諸友」一節,與全書前後筆墨,不類出於一手,陋儒補作,或卽指此。(如應伯爵拒玳安等分中人錢,說這些狗子弟的孩兒。又玳安問二爹今日在那答兒吃酒,韓金釧兒吃素,及董嬌兒不來,應伯爵均罵其喬作衙,均元曲中語,僅亦回一見,為全書所無。)且應伯爵白來創不能對玳安等輕薄,鑽開聰明孔之語,玳安此不能口舌饒人也。
《詞話本》較《竹坡本》曲詞增多,引詩証詩亦不相同,內容文字視相倍蓗。兩種本所在皆有,家能購置一部,人可手執一編,其異同處,姑不必逐一舉出,以免辭費,但言其大概。《竹坡本》引呂純陽詩財色二箴,闡發微旨,覺世之迷,卽舉西門慶一生事迹為戒,自「熱結」「冷遇」起,於結盟時因說虎取笑,聞道士https://www.hetubook.com.com云景陽崗上有虎,先作一伏筆。西門慶為卓丟兒延醫時,應伯爵來約往看打虎之壯士,始引出武松。《詞話本》首載一詞(調寄〈眼兒媚〉《拍案驚奇》三十二卷亦引用之)以項羽劉邦一世之雄,脫不了虞姬戚氏,是僅闡發|情|色之旨,以下乃以美女如虎,引出武松打虎故事。故首自打虎說起,「熱結十弟兄」一段,後於十一回中略略補叙,此卽《金瓶梅》三種本異同之大概也。
《詞話本》有橫插一段,為各本所無者。如三十四回云,陳參政有一女元夕觀燈,鄰人阮三慕其色,眉語目挑,女亦情動,由婢梅香喚阮至,暗地相呂,不及於亂。阮思之成病,奄奄待盡,友周二知其故,賂地藏寺尼,於中元作伽蘭會,以燒香為名,預藏阮密室,誘女至寺相會,女欣然來,託困乏午寢,遂與阮三苟合。詎阮以病久體弱,據女腹而死,致涉訟到官云云。(此節又與《西湖二集》(周清原著)卷二十八謂阮三官因慕陳太尉女而病求王尼誘之入菴私會好事旣成阮以脫陽死官名微異事迹相同。)
《竹坡本》將「會諸友」回目,改作「隔花戲金釧」與「垂帳診瓶兒」相對,只略說郊游,無賭棋諸事。戲釧之前,有酒令,有笑話,雖俚俗,恰似應伯爵等口吻。
《古本》無甚差異,所說之笑話,全不足笑。如《竹坡本》言,一少婦因陰寬塞生礬一塊,澀痛難禁。人笑其像粧霸王,怒罵曰,俺樊噲粧(三字均諧音),不過,誰這裡粧霸王哩。極為有趣,乃經其一改云,有少女腹大,緊束裙腰,栓得疼了矻瞅著,聽見旁人說他粧霸王,卽罵道,俺蕭何粧不過,誰粧霸王呢。趣味全失,何能發噱。(按蕭何二字或卽小夥之諧音終非忍俊不禁之笑話)如「吳月娘大鬧碧霞宮」,《竹坡本》及《古本》相和_圖_書同,惟《詞話本》於月娘逃避殷天錫時,又在清風山為草寇所刦,經宋江乞免,得返清河,此相異也。
考《詞話本》與《竹坡本》、《古本》有相異之處,卽一百回之回目,亦不甚雷同。
金瓶梅一書,小說中之傑作也。
一為北京圖書館影印本,是於民國二十二年,從山西重價購得,名曰《金瓶梅詞話》,堪稱善本,因書價過昂,設法補苴,持影印百部,每部預約價三十金,又益以通州王氏所藏崇禎刻之圖像,合為全部,成為完本(姑名之曰詞話本)。原本依舊庋藏,影印未能普遍,鄭振鐸卽分刊《世界文庫》中。嗣上海雜誌公司又據以編入《中國文學珍本叢書》,流傳漸廣,但校點猶嫌欠精,小疵不免,中央書店又重印一過,為《國學珍本文庫》之附庸(當時作為贈品),遂成甲行本,於是人得一編。但《世界文庫》已經刪節,後之複印者,非有影印本不能得窺全豹也。(《珍本叢書》曾有補遺小冊,未能普遍,且所刪文字更未補全)據欣欣子序文,知此書名金瓶梅傳,東吳弄珠客(疑卽龍子猶亦卽馮猶龍)一序,作於金閶道中,時為萬曆丁巳(萬曆四十五年)季冬。則《詞話本》實最早刻本也。一為張竹坡之評本(姑名之曰竹坡本)。首有謝頤序文,時為清康熙乙亥(三十四年)清明,易其名曰第一奇書,且確認為王鳳洲門人所作,或云卽出鳳洲手。一為王仲瞿藏本。由上海卿雲書局鉛字排印,題曰古本金瓶梅(姑名之曰古本),前有清同治三年二月蔣劍人敦艮序文,云翠微山房所珍藏,(並言另有隨園本已燬於洪楊之亂),後為大興舒鐵雲位所得,因以贈其妻甥王仲瞿曇者。王有考証四則,其妻金雲門禮嬴有旁註(已刪),時在清乾隆五十九年甲寅十月也。今日所流傳最普遍者,卽此三種。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