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與水滸傳紅樓夢之衍變

癡雲
宋元以來,小說勃興,稗官之流,往往據一事一語,演繹成文,傳為鉅著,如玄奘取經,卽有《西遊記》,武王伐紂,卽有《封神傳》之類是也,據《莊嶽委談》、言武林施某嘗入市肆,紬閱故書,於敝楮中,得宋張叔夜禽賊招語一通,備悉一百八人所由起,因潤飾成《水滸傳》,盖宋史所載,宋江起為盜,以三十六人橫行河朔,轉掠十郡,官軍莫敢攖其鋒,知亳州侯蒙上書,言江才必有大過人者,不若赦之,使討方臘以自贖,帝命蒙知東平府,未赴而卒,又命張叔夜知海州,江將至海州,叔夜使間者覘所向,江徑趨海濱,刼鉅舟十餘載鹵獲,叔夜募死士得千人,設伏近城,而出輕兵距海誘之戰,先匿壯卒海旁,伺兵合,舉火焚其舟,賊聞之,皆無鬪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賊,江乃降云。
《宣和遺事》具載宋江等三十六人姓名及綽號,於是施耐庵卽據爲藍本,成《水滸傳》七十回。其精彩之筆,當以描寫魯達林冲楊志武松宋江李逵諸人,最為生色。松之為人,在金聖歎之《第五才子書(水滸傳)讀法》,以為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為上上,真是天人,故撰《金瓶梅》者,平日有此一段故事,縈迴腦際,以為寫西門慶之奸邪,潘金蓮之淫|盪,猶未能淋漓盡致,思欲借題發揮,卽以《水滸傳》第二十二回,「景陽崗武松打虎」起,至二十五回,「供人頭武松設祭」止,僅此三四回之事迹,中加穿插,衍成洋洋灑灑一百回之《金瓶梅》一部,袁中郎《觴政》,以《金瓶梅》配《水滸傳》為外典,良有以也,《金瓶梅》刊成於明萬曆末年,風行一時,爭付剞劂,其版本之異同,另有說見前。
按《詞話本》自武松打虎起,除將《水滸》所有酒店中三碗不過崗(此與後文醉打蔣門神時三碗不過望遙相對照)一節刪却,餘皆照襲《水滸傳》原文,「晤兄」、「戲叔」、「挑簾」、「裁衣」、「捉奸」、「陰謀」、「鳩夫」、「賄殮」各節,連篇累紙,改易無多,高手為文,閱者不以為疵,裁縫滅盡針線跡,因全書前後如出一手也,至於「王婆貪賄說風情」,所言之挨光層次,自潘驢五件事,迄休成十分光,直一字不易,惟《金瓶》為寫潘金蓮之淫|盪,特於「繡花鞋頭只一揑,那婦人便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囉唣」句下,加「你有心奴亦有意」一句,卽將金蓮性情,不啻回罏另鑄,此實不如《水滸傳》,「官人休要囉唣,你真個要勾搭我,」尚為金蓮稍留身份也。
《水滸》、《金瓶》亦有事同而相異之處,可略舉犖犖大者如下:
《水滸傳》謂武植等為清河縣人,武松由滄州行至陽穀縣,路過景陽崗,因打虎而作都頭,《金瓶梅》適與相反,謂武氏兄弟為陽穀縣人,打虎是清河縣事,是作清河之都頭,兩縣互為顛倒,不知何故,或云因《金瓶梅》一書,暗指嚴嵩父子,嚴字字體像慶字,西門與嚴世蕃字東樓相對,清河則影射介溪,一說《水滸》旣言武松由滄州回清河,本應先到清河,後到陽穀,决無欲返清河而遠繞陽穀之理,鄰縣之語亦不相符,故撰《金瓶》者,特加以矯正。《水滸傳》謂「金蓮係清河縣裏一個大戶人家使女,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使女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却倒賠些粧奩,白白地嫁與武大,」《金瓶梅》則言「潘金蓮初賣在王招宣府,習學彈唱,後轉賣與張大戶家,張大戶無子,暗地收用了,為主家婆所知,甚是苦打,大戶知不能容,遂嫁與武大,每候武大挑担出去,即踅來厮會。嗣後大戶患陰寒病死,主家婆察知其事,怒將武大等赶走,復由紫石街,再移縣西街居住,」一則金蓮拒絕大戶,一則金蓮失身於大戶也,武大旣為奸夫西門慶淫|婦潘金蓮從王婆之謀,用藥毒死。《水滸》則以仵作何九受賄,當殮屍時,佯為中惡,焚化時,暗藏骨殖,為《金瓶》所無,武松疑乃兄死狀不明,首有何九,再遇鄆哥,得知事之本末,《金瓶》為力寫西門慶之奸惡,於武松還家之先,經王婆攛掇,已將金蓮娶歸為妾,武松見兄亡嫂嫁,疑不能明,經人指出鄆哥,究出實情,而何九已於事前聞風逃匿,泊投縣告狀,官吏貪圖西門之賄賂,未准所請,《水滸傳》即接寫武松祭靈殺嫂,並於獅子橋下酒樓前殺死西門慶,縣官為略改招狀,解送東平府,再轉申省院詳審議罪,武松從輕刺配二千里外,王婆凌遲處死,《金瓶梅》為敷衍成文,因告狀不准,卽尋西門慶復仇。西門慶於酒樓上方酬報李皂隸,見武松尋至,託言更衣,跳窗而逃。武松怒打李皂隸,竟誤傷致死,拏去見官,被西門慶買囑官吏用刑拷問,擬成絞罪,及東平府鞫出真情,飭縣添提豪惡西門慶並潘氏王氏等到案,西門慶乃凂人轉求蔡太師下書府尹,推情免提,遂將武松刺配孟州,至武松逢赦再歸,時西門慶已死,潘金蓮逐出,寄居王婆家中,始有祭靈殺嫂之事,此撰者筆底騰挪,不欲西門慶死於武松之刀,必使其死於金蓮之色,當殺嫂以前,撰《金瓶梅》者,極力描寫金蓮私意,喜武松重來就範,及武松誑語,有娶嫂為婦之言,於武松天人氣概,義俠性情,當然不逮《水滸傳》之直截了當,驚天則地,奈為全書結構所限,不得下如此耳。
《水滸》叙宋江等為盜,是宋宣和間事,《金瓶梅》則故將時代移前,小有謬誤,如第十回西門慶與花子虛家往來,卽云李瓶兒初為大名府留守梁中書(《水滸》作梁世傑,《宣和遺事》作梁師寶,刦生辰綱爲宣和二年五月事,)之妾,因政和三年李逵縱火翠雲樓,殺死梁之全家老小,梁與夫人幸免,瓶兒與養娘投奔東京,花太監遂娶為姪媳,此其一也(按《水滸》第六十五回,縱火者時遷,殺梁中書一門良賤者杜遷宋萬也,為梁山泊結局事,李逵不過在南門外城濠邊接應而已,)第八十四回吳月娘大鬧碧霞宮,謂太守高廉之妻弟殷天錫逼姦月娘,歸途過清風山,月娘又為清風寨頭領錦毛虎燕順矮腳虎王英白面郎君鄭天壽所擄,王英逼為壓寨夫人,適宋江因殺死閻婆惜逃躱在此,見而憫之,乞其釋放,幸免於辱。但《水滸傳》三十一回,宋江殺死閻婆惜逃出鄆城,初投柴進,再依孔太公,因清風寨武知寨花榮相招,路過清風山,為燕順等遮留,時有文知寨劉高之妻被擄上山,王英欲占以為婦,宋江救之得免,《金瓶梅》完全抄襲本回,僅易為吳月娘,以相牽就,在《金瓶梅》雖將此事寫在重和年間,但猶是宋江未上梁山以前事,此其二也;李逵打死殷天錫,是《水滸傳》五十一回事,云新任高唐州知府高廉,有妻弟殷天錫,人稱為殷直閣,與《金瓶梅》中之店小二所云,有名的殷太歲,亦不相同,且其事亦有前後矛盾處,吳月娘遇殷天錫,是在泰安州,豈高廉舊任泰安,調任高唐耶,此其三也;據《金瓶梅》九十八回,梁山泊宋江等受張叔夜招安,約在宣和三四年間,而蔡京被陳東劾罪,發烟瘴地充軍,其子蔡攸處斬,在宣和七年靖康元年間事,《水滸傳》雖未明言年月,與《宣和遺事》宋江受降為宣和四年,追咎蔡京等為遜位前後事皆合,小說固不比正史,更不必加以鈎稽,但《金瓶梅》於楊戩兵與遼人戰敗退保雄州事,列於第十七回,宇文給事(虛中)劾倒揚提督(戩),又嫌其將事實過於移前,與童貫互易,此其四也;至《金瓶梅》六十五回內,有六黃太尉(名見《宣和遺事》)來泰安州進金鈴弔掛御香,與《水滸》五十八回,吳用賺金鈴弔掛,云是宿太尉奉旨往西嶽華山降香者,皆時代移前之証,此其五也;《水滸傳》謂蔡京生日為六月十五日,《金瓶梅》於二十七回來保所說亦同,《宣和遺事》則云六月初一日;再如武松潘金蓮年歲,俱有不同,此猶小焉者也,《金瓶梅》用筆恣奇,騰挪變化,衍成洋洋一百回之奇文,與《水滸傳》異同之點,閱者不可不知焉。
前人謂《紅樓夢》實脫胎於《金瓶梅》,言者孔多,闞無冰即據此語,曾著《紅樓夢抉微》一書,其序略云,著《紅樓夢》者,在當日不過病《金瓶梅》之穢褻,力矯其弊,而撰此書,不佞自悟澈《紅樓夢》全從《金瓶》化出一義以來,每讀《紅樓》,觸處皆有左驗等語。雖條分縷析,猶未能盡發前人之覆,其變化之迹,罣漏仍多,蓋《金瓶梅》純寫市井小人,尤其通俗,《紅樓夢》則為閨閣兒女,求其雅馴,《金瓶梅》全寫酒色財氣,《紅樓夢》變為離合興衰,《金瓶》說淫欲而寫得真實,《紅樓》談情愛而變為空靈,一以明代社會為骨,託為宋朝時事,一則不據朝代為影,且難指實地名,此其用筆變化之妙,處處皆翻新《金瓶梅》也,若論《紅樓夢》一書,實屬青出於藍,華麗豐贍,允推傑作,倘無《金瓶梅》為之影本,余恐憑空結撰,無從翻新,必不能成此言情高尚之說部,但《金瓶梅》注重實際,個中人物貪財好色,趨勢嗜利之狀,不論何時何地,皆能遇到。故社會狀態,如明鏡照影,無所遁逃,寫得實實在在,顛撲不破,《紅樓夢》則不然,其寫富貴驕侈,雖悉在人耳目,其主要腳色如寶玉釵黛諸人,完全出於理想,恐欲界之中,千古不易一見,或有其才無其色,或有其人無其遇,不獨不能見此面目,直難聞其語言,所述兒女柔情,亦非笄冠以下之年,所能如此纏綿悱惻者,此著者矯枉過正之弊,但知另出機杼,力求雅豔,空中樓閣,不顧實境也,世人徒賞其文字之富麗,視同游仙一夢,反以《金瓶梅》之事實,平舖直叙,已落恒蹊。須知《金瓶梅》為世情之書,《紅樓夢》為言情之作,根本不同,不過借徑攝神而已。
今試述《紅樓夢》實由《金瓶梅》變化而出之迹,以証予言。
《紅樓》開篇已明言托於夢幻,首將真事隱去,假語村言,敷衍出來。故有空空道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太虛幻境諸號,所謂昌明隆盛之邦,非清河、陽穀之僻縣也,詩禮簪纓之族,非破落戶新發跡之家也,花柳繁華之地,非淫穢污臭之區也,溫柔富貴鄉,非魑魅魍魎之境也,不假借漢唐的名色,與《金瓶》托宋依明者不同,不訕謗朝廷的衰亂,與《金瓶》涉及四奸四寇又迥異。况其言曰,洗了舊套,反到別致,皆謂不落《金瓶梅》舊套也,更點明並無傷時淫穢之病,大旨不過談情,亦謂變換《金瓶》之事跡也。且《風月寶鑑》,閱之有反正,燒鏡時,「空中叫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的,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云云,即意淫與肉欲也。木石因緣,間之以金玉,卽蓮梅與瓶玉也。《金瓶》之主角為西門慶,有妻妾(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李瓶兒)六人,外寵內嬖弗與焉。《紅樓》則化為金釵十二,更變為副冊中人,又副冊中人,或一身化為數身,或數人合為一體,變幻莫測,惝恍難明,所以後來居上,然終不離蹊徑也。
《金瓶梅》之得名,原以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三人本事,貫串穿插,金陵十二釵亦然,試觀西門慶原為絕無根底之人,更無父女兄弟,妻室業已早卒,朋友盡屬帮閑,擯絕於五倫之外,父名達,母夏氏,即小人下達也;賈氏則原原本本,但一代不如一代,始祖榮國公賈源,誌所從出也,祖代善,謂代邅也,父政,言其假正也,其行輩取名之字,偏旁亦俱有用意,如立人如反文如斜玉皆庽貶辭,再次則悉為草頭,獨代善與寶玉異,是堪注目,故二十九回張道士謂「寶玉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麼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此即以《金瓶》為稿本之說,代善之昆仲,如賈代化賈代儒等,寶玉之兄弟,如珍璉珠瑞等,直言代善寶玉為正色,餘屬陪襯,此言《紅樓》之寶玉,是從《金瓶》邅遞而出,姓賈之故,亦有所本,《金瓶》十八回西門慶嘗賂相府脫禍,李邦彥將西門改成一字為賈,慶字易形似之字為廉。至寶玉有胎裏帶來之通靈寶玉,其名為赤霞宮神瑛侍者,據第八回寶釵所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玉,五色酥花絞纏護著,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峯下的頑石幻相,」卽西門慶用藥養成之大龜,所謂「腰州臍下作家鄉,」及密松林齊腰峯寒庭寺下之胡僧是也,按男子之勢,亦名紅霞仙杵,神瑛即大陰,亦即靈龜,青埂之名,尤其顯著,寶玉有玉,問黛玉則無,寶釵則以金鎖相對,且寶玉之玉,先有罕物勞什子命|根|子之言,與西門慶之龜,同一為孽根禍胎,玉上鐫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亦即葆精節慾,可以延年之意。寶釵黛玉,亦從金蓮瓶兒變化而出,金蓮應化為寶釵,釵字從金也,瓶兒應變爲黛玉,表字顰顰也(瓶顰諧音有時喚為顰兒),《紅樓》則故意顛倒用之,風花雪月,雪居花次,故易雪為薛,有「氣煖了恐怕吹化了薛姑娘」之語,金木水火,木居金下(潘字從水又木在水上),故雙木成林,金蓮幼受林太太之教,秦可卿乳名兼美,即兼釵黛之美,故寶玉所見,鮮艷娬媚有似寶釵,風流嬝娜則又如黛玉,寶玉之名,亦上佔寶釵之寶,下占黛玉之玉,初試雲雨情者為花襲人,瓶兒嫁花子虛,先與西門慶私通,言襲人直襲其人,瓶兒曾嫁蔣竹山,襲人後嫁蔣玉函,襲人卽為寶釵之影子,實卽瓶兒之化身,與寶玉約法三章,又似金蓮要西門慶以三件事相同,是《紅樓》變化之妙,無跡像可尋,偶舉一隅,不必確鑿比儗。《金瓶》所有挾勢利繪淫|盪,《紅樓》幾悉萃於賈璉一人,戲熙鳳,卽西門慶狎書童也,「暫將小厮內清俊的選來出火,」卽西門慶在東京何千戶家以王經解饞,與多姑娘鮑二家的私通,卽西門慶調奸僕婦宋蕙蓮葉五兒是也,偷娶尤二姐,卽西門慶包占王六兒也,至候芳魂五兒承錯愛,即《金瓶》之守靈幃夜半口脂香,變化而成。寶玉入幻境以前,形容秦可卿房中陳設,如武則天之寶鏡,趙飛燕之舞盤,傷楊太真乳之木瓜,壽陽公主之寶榻,同昌公主之連珠帳,展開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而唐伯虎之〈海棠春睡圖〉,外懸秦太虛之對聯,下句「芳氣襲人是酒香」,不知者以為引起下文襲人初試,實即明言襲自《金瓶》西門餉贈藥胡僧之食品諸名,特化俗為雅耳。秦可卿之喪,一切排場,亦與李瓶兒之喪,極力鋪張者相似,尤以賈珍看棺材,幾副杉木板皆不中意,薛蟠來弔,便說本店有一副檣木板,帮底皆厚八寸,出在潢海鐵網山上,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係忠義親王要的,拿著一千兩銀子也怕沒買處,賈珍聽說甚喜,笑問價值,看板時大家稱奇,與《金瓶梅》中陳經濟到陳千戶家,看了幾副板都中等,聽說尚舉人家有好板,原是尚舉人父親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時帶來,名為桃花洞,每塊五寸厚,定要三百七十兩銀子,及抬來西門慶滿心歡喜,應伯爵只顧喝采,寫法完全相同,在此哀痛之際,賈珍甚喜,與西門慶滿心歡喜,大家稱奇,只顧喝采;「西門慶哭道,先是一個孩子也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脚去了」,與「賈珍哭道,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他伸腿去了,」皆如出一轍,伸脚伸腿之語,尤為暗合。餘如劉理星厭勝,馬道婆作法,張太醫胡庸醫之論脈開方,與何老人趙搗鬼之用藥打諢等事,皆有線索可尋,見其變換之法。
西門慶之嗜淫慾,貪貨財,寶玉則談情愛,薄利祿,撰著之人,命意不同,各逞其才藝。
《金瓶》以曲勝,《紅樓》以詩長,雅俗之分,又其餘事,而兩書俱有僧尼穿插其中,與僧人相終始,孝哥被度出家,寶玉懺情出家,此結構之概略也,蓋《紅樓》入手,卽述賈雨村言,向來解此四字,皆謂為假語村言,殊於村之一字,不求甚解,不知村者撒村之村也,如《金瓶》之淫穢鄙瑣,誠非村字不足以盡之。今欲除此村氣,故另撰《紅樓夢》一書,改為一種富貴秀雅之氣,所謂比村言更假,即假於村言也;《金瓶梅》一百回純由《水滸傳》數十頁內化出,《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又由《金瓶梅》一百回化出,而改俗雅,改明為暗,於是賈雨村言四字,乃得正解。
此闞無冰之意如此,亦可謂先獲我心、然予仍以為未愜,賈府與甄府相對,此假真之分,為《紅樓》要旨,甄士隱為真事隱,與賈雨村只為《紅樓夢》作導線,假作人名耳,且此四字,不獨為假語村言,或作假於村言,要知此假字,實卽假借之假,《金瓶》為村言(淫|書也),言《紅樓夢》卽假借於村言也。

《〈紅樓夢〉抉微》

黛玉寶釵襲人皆以屢易其地,屢易其主,卽金蓮瓶兒均有夫喪,瓶且因訟而來,與釵相同,三春皆根生土長,即李嬌兒卓丟兒孫雪娥先已在家也。
《紅樓》不重寧而重榮,政賢於赦,寶玉自勝珠兒,皆從《金》書十弟兄,西門慶不應居長,被推為大哥也。(犀按:因官哥死,孝哥實為弟,且寶玉從孝哥化出。)《紅》之大房,除珠早死外,若赦珍蓉及薛蟠之行大者,皆無賢妻貞婦,殆皆武大一流。其行二者,政璉寶玉薛蝌湘蓮,皆有異才或麗偶。
候芳魂,與守孤靈,二而一也。
送宮花,卽瓶兒送壽字金簪。
賈蓉借炕屏,因瓶與屛通,故屛隙窺春,後來玩賞芙蓉亭,亦為瓶兒插筍。瓶兒即芙蓉,即屏風,俱有關聯。
黛即金蓮,顰兒言其嘴貧,皆上過學,較優於人,皆擅女紅,黛能裁衣。
寶釵生日,鳳姐說大又不是,小又不是,瓶兒在西門家似小又似大。
鮑二家的似宋蕙蓮,王熙鳳又似王六兒(生女亦同,一為七月七日生,一爲五月五日生)。
捉蔣玉函,卽邏打蔣竹山。
蘅蕪者,蘼蕪也,言瓶兒有故夫也,瓶兒與藥材香料具有因緣,常服冷香丸,卽瓶兒熱心多情多病,又嫁過醫生。
元春之為吳月娘,迎春為李嬌兒,司棋之與夏花,探春與孟玉樓(探為庶出,即玉樓嫁楊李皆係正室,只在西門家為第三房,)惜春與雪娥,(因與尼在家看守)妙玉遭刼,即雪娥拐逃,鐵檻寺即鐵門檻,妙玉烹茶,卽雪娥造湯水,柳五嫂亦似雪娥,史湘雲即李桂姐,雲兒亦卽桂姐,薛姨媽之與王婆,劉姥姥之與應花子,又似王婆,李嬤嬤之與潘姥姥,尤三姐之與金蓮,湘蓮之與武松,尤m.hetubook.com.com二姐之與瓶兒,晴雯之與瓶兒,襲人之與金蓮,又似春悔,又類瓶兒,花自芳之與花子虛,香菱之與金蓮,平兒之與春梅,鴛鴦之與玉簫,雪雁之與迎春,柳五兒爲瓶兒化身,林四娘與林太太,賈環之為雪賊(貓),趙姨娘之與金蓮,賈瑞之與陳敬濟,薛蟠卽武大,夏金桂合金蓮桂姐為一人,秦鍾與王經及書童,茗煙與玳安,焦大與胡秀,賴世榮與玳安,賴大賴昇與來保來旺,琴棋書畫四丫頭,卽西門家之四僮也。皆有所影射,或合或分,各有印證,見於原著。
《紅》之鬧書房,即《金》之鬧花院。
《紅》之女兒棠女兒國,全書皆言女兒,因《金》書半為再醮婦。
石頭是玉之前身,西門慶是孝哥前身,寶玉是孝哥化身,故張道士說寶玉像他爺爺一個稿子,《金》書一官哥一孝哥為全書關鍵,孝哥十五歲出家,寶玉皆十五歲以內事,故政老云,寶玉哄了老太太十五年,寶玉一切根性,總似西門慶,但以年小,遂移步換形。
警幻曲二三兩支,林薛合寫比較,蓋金瓶二人,是全書之主,交渉極多,餘曲與《金》書合,不盡與《紅》書合也。
情解石榴裙,與醉鬧葡萄架,情態宛然。
冷香丸,荷卽蓮也,芙蓉卽瓶也,梅卽春梅,而牡丹者,卽《紅》之元春,《金》之月娘,寶釵之竹夫人謎,於瓶兒一生描為不遺。
死人頭上戴過珍珠,卽指婦人再醮,頭胎紫河車,即指私生子而言。
會芳園賞梅,卽《金》十三回牆頭密約。
寶玉等人之酒令,與《金》書中人無不暗合。
焚稿而死,卽瓶兒喪子而死。
蓮葉羹云云,卽《金》十一回www.hetubook.com.com索雪娥所做之荷葉餅銀絲鮮湯。
芸兒拾小紅手帕,極似陳敬濟拾金蓮繡鞋,一由墜兒,一由鐵棍。
兩書之參案相同,魘魔法相同,清客與幫閒相同,冷子興與溫秀才韓(寒)夥計,又兩書之冷熱相同也。
《紅》書長於詩文,《金》書長於詞曲,警幻仙姑所演之曲,其牌名與《金》書迥不相同,《金》書曲牌之多,又非他書所常見。
黛玉不勸寶玉立身揚名,卽西門慶種種惡事,皆蓮參預或反激之,同惡相濟,黛入榮府,寶玉赴廟,西門慶亦先上廟,寶黛出見面,皆似曾相識,卽挑簾相見,黛為絳珠草。故全書花竹藥草諸植物烘托點綴,猶金蓮又為小腳別名,處處寫其鞋腳也。
攢金湊份子,燒糊了捲子,兩書俱有此語,鳳姐說張道士叫我修壽,金蓮亦云道士說我短命呢,可卿、鳳姐之病為血崩,與瓶兒一樣。
梨香院之方位,與瓶兒大宅小宅無不相合。
《水滸傳》、《金瓶梅》、《紅樓夢》三書,故有正冊、副冊、又副冊以分點之。
羞籠紅麝串,見寶釵白膀子,大鬧葡萄架,見瓶兒白屁股。
寶玉與晴雯麝月同吃酸笋湯,西門與金蓮、春梅亦同吃此湯,兩書之打醮,有寄名符。
榮府在西,即西門,亦《紅》書之主人,寧府在東,故以之為花家,後改花園,家事消亡總罪寧,因西門本宅始終未動,後人謂為東樓,亦自有故,金瓶二人之别院,皆在宅東,且有樓也。
多姑娘剪送賈璉之髮,卽王六兒送髮絨同心結,《金》十二回金蓮亦曾剪髮。
通靈玉在赤霞宮(何色)居住,靈河岸上行走(何地),見絳珠草可愛,日以甘露灌溉,飢餐秘情果,渴飲灌愁和圖書水,玉是何物,可想而知,故爲寶玉之命根,西門亦以玉莖為禍根也,摔玉絡玉,思之失笑,煉石亦即養龜,寶玉之失而復得,西門之弱而復強,皆由和尚也。
〈好了歌〉內分財祿妻子四門,與《金》書悉合,求之《紅》書轉嫌無根,陋室空堂云云,若以《金》書按之,真尺幅具千里。
鳳者縫也,又揀旺門而飛,卽金蓮入西門之家,日見旺盛,偷香玉,旣指明黛為香玉,偷字用於黛不合,却與蓮正合。
兩書之雪天戲叔,及孝服中種種之不肖,無下相合。
陽穀縣西北有西門塚,更言吳潘二族,見王阮亭《香祖筆記》,宋江等三十六人,旣非虛構,《金瓶》亦必有其人,故《紅樓》謂其真事隱去,所撰為假語村言。
葬花,卽金蓮死武大,又化出瓶兒死花二,死法異曲同工,葬花子虛也,化灰之說,卽武大火化,變個大王八,即明點武大,葬花詩,亦金瓶二人死夫事,葬儂之句,卽瓶兒之風光,金蓮之凄凉。
寶玉怕二老爺,西門怕武二,赦老武職,但政老多以刑威加人。
鐵檻寺弄權,老尼所說者,幾包括《金》書全部事,且王六兒受賄說事,亦在上坟之前。
寶玉問療妒方,王道士疑其乞滋補藥,《金》四十九回番僧施藥。
《紅樓夢》何以專說賈府之事,因《金瓶梅》十八回西門慶改作賈廉。
《紅》之打跧兒,請安,摘帽子,碰頭,梳辮子,做時文破題,南巡等,皆清朝禮俗。《金》之手帕本,海鹽優人,慶成宴,爲明朝禮俗,是作者有意點明。
寶釵與瓶兒同一白淨,同一富厚,同一好以財物結人,同一生子,同一苟合於前,嫁之於後,同住貼隣。名釵者,因瓶兒初贈月娘等https://www.hetubook.com.com金壽字簪也。
寶玉挨打,黛玉心疼,似琴童挨打,而金蓮暗泣,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打金蓮,打瓶兒,《紅樓》用倒影法,將寶玉寫成受打受降的溫柔手段,又作反寫,受政老之毒打,踢襲人之心窩。
玉函者,裝玉之函也,玉如上述,函是何物。
寶釵寶玉初見,交換鎖玉二物,寶玉歷次將玉炫弄,全書無非偷香竊玉,《金》書十六回花家之沉香暗與西門慶,竊玉作陪襯耳。
假鳳泣虛凰,卽寡婦再嫁而假哭,故意顛倒出之,又與瓶兒夢子虛索命,西門燒化紙錢相同。
《紅》書再三就獅子說兩府,即獅子街獅子橋之謂。《水滸》之犯事地點為紫石街,《金》書在獅子街也。
合肥闕鐸(霍初)著,曾刊於北京《社會日報》副刊瀚海中。民國十四年由天津大公報館刊行。茲摘錄其舉例如下。至所引《金瓶梅》、《紅樓夢》對照之原文,俱從略。
照風月鑑,與《金》五十八回冰鑑磨鏡,俱點醒關目。
甄字自係由賈字演出,《水滸》、《金瓶》西門之死法不同,是武松打死李外傳,即李代桃僵也,至化金蓮為瓶兒而姓李。
黛玉係絳珠草轉世,是為先天,金蓮係《水滸》中人也,寶釵是後天,瓶兒不見《水滸》也,《水滸》有武松靈床伴宿,故《金》書有守孤靈,《紅》書有候芳魂,西門慶收了花家許多東西,却打瓶兒,賈府收了林家之物,却要省黛玉嫁粧,賈府收江南甄家許多東西,西門收陳洪家賍物,孫家賴賈府欠債,打罵迎春,似陳敬濟凌謔西門大姐。
黛玉從賈雨村讀書,金蓮七歲上過女學,任秀才是其師也。
黛玉姓林,卽金蓮曾賣入王招宣府,有林太太之和_圖_書故,又與王姓有關,因林而淋,黛玉音似帶雨,故有還眼淚債之說,手帕從淚來,小腳從金蓮而來。
可卿壽木與瓶兒壽木,及兩書之喪事,同一選辦鋪張。
李紈卽孟玉樓,而俱從李師師化出,師師,染工女也,玉樓人醉杏花天一聯,卽道君賜師師之畫。
瓶兒是從王婆打酒之酒瓶化出,姓李是從李嬌嬌化出,故《金》書李嬌兒外,又有李瓶兒。直接取材於《水滸》,故黛玉之外,有一寶釵。
賈珍與可卿,卽花太監與瓶兒(見《金》十回十四回)。瓶兒之春意圖卷,係老公公由內府畫出,猥褻之事,不問可知,花子虛是老公公第二姪兒,寶玉為可卿之二叔公。排行雖倒,曖昧事則一。
寶玉罵賈環,這個不好,再頑別的,是自白厭故喜新,因西門見一個愛一個,吃了碗裏,望了鍋裏。
兩書俱有僧尼道士及皇親等,又俱與王姓有關,蓋園造屋與賣藥均聯想而得,官吏賣法無不吻合。
鳳姐協理寧國府,刻薄或恩,及《紅》六十五回興兒說鳳姐之狠毒,即《金》六十四回玳安說金蓮嬌兒當家之刻,而多贊瓶兒。
賈氏四春,黛釵雖未明排,自在五六之列,蓮是五娘,瓶是六娘,又有時混叫。故黛釵是二是一,《紅》五回一女似釵又似黛,乳名兼美,卽指金瓶共私一西門慶,緊接襲人,點名初試雲雨。
《紅》之叙事者皆以吃飯為章法,《金》則每出門必有一人或一官來拜留坐,(在生子加官後一定章法)兩書女主皆佞佛,不管家事。
寶釵遺腹,即月娘遺腹而生孝哥,《紅》書以孝字作骨,《金》書以不孝作骨。
天王補心丹方內之藥,皆庽言也,卽梵僧形貌及其食物,皆形容映帶之筆。
繡鴛鴦,卽《金》書之描摹橫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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