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產

小時候,我最早擁有的明確財產,就是筆和書。在家裡是老么的緣故,許多用的東西都是姊姊們留下來的,而且後面還有阿姨、舅舅家的表弟表妹。從小就很清楚知道,自己擁有的只是物件這段時期的使用權而已,物品不是我開始用的,也不會一直留在我手裡。這種狀態下,無從去建立財產概念。
一堆堆一疊疊用手用筆寫出來的文稿,上面有我稚拙筆跡的簽名。在抽屜裡。
鋼筆則不同,隨時在身邊,而且努力在用。更神妙的是,鋼筆自身是財產,還會生出新的財產來。一份份的文稿從鋼www.hetubook.com.com筆底下流出,雖然青澀,雖然帶來的只是一次又一次退稿的挫折,可是作品的財產感,那種介於具體與抽象間的擁有,令十幾歲的少年的我,感受到異常的富有。
一直到獲得一支鋼筆之後才改觀。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爸爸說:「鋼筆如果好好用,可以讓你用二十年,用到你長大。」倒還來不及驚訝鋼筆的長壽,尤其是和我們平常用的鉛筆原子筆形成強烈對比;先驚訝的是聽爸爸的口氣,這支鋼筆我可以一直留到長大,不用交出去了!這真是個奇妙的感覺https://www.hetubook.com•com,私有財產的感覺。
我真的充滿歉意。以前保持用手寫稿的習慣,是因爲自己打電腦的速度和手寫不成比例。鍵盤寫的中文永遠趕不上我腦袋思考,一句寫完忘了下一句該接什麼了,一段寫完又忘了下一段該接什麼。要讓文章完整不遺漏論點、不錯亂推論順序,我必須先用手寫一分頗爲詳密的大綱。既然要手寫詳密大綱了,還是乾脆順手把整篇文章完成,比較合道理些。
事實上,之所以中文輸入的速度長足增進,正是因爲我平常用電腦寫很多東西。寫那種不和_圖_書需要用大腦的東西。寫那種不需署名的東西。寫那種不需要觀點,只需堆成文句的東西。寫那種自己不想再讀第二遍的東西。寫那種自己無法完全認同的客套信件。寫這些東西時,我迫切需要電腦,需要電腦把我自己異化出來,讓印表機裡印出來的文件擁有自己的生命,與我無涉。我只是在這種異化關係中被自己所造的東西宰制的可憐創造者。
換用新電腦之後,這個理由其實已經逐漸在消失中,鍵盤寫的速度已經和手寫不相上下了。然而我還是改不掉用手寫稿,仔細推敲想想,發現是因爲只有用筆用手https://m.hetubook•com•com寫的,才覺得是自己的,紮紮實實是自己的財產。
本來還有另外一個財產感的來源,就是手錶。錶也是不必交出去的。可是當年戴手錶時,總是特別被叮嚀手錶如何怕水怕震,所以遇到要洗手時要脫下來,遇到要運動時也要脫下來。偏偏那種年齡,幾乎隨時不是在運動,就是流汗要洗手,脫下來容易,要記得戴回去就沒那麼自然了。所以手錶三天兩頭掉,相形之下,成了不能太認眞、太執著的財產,否則旣對爸媽愧疚,又教自己心疼。
我仍然用筆用手寫稿。雖然知道這樣很麻煩,對別人很麻煩,卻還是只m.hetubook•com.com能在歉意裡繼續堅持。於是繼續要有編輯爲了辨識、校對我的潦草手稿而傷腦筋,繼續要有打字人員必須花時間把一個個已經寫好了的字輸入電腦裡去排版。
文學與評論的文稿,講的是我自己的觀點,我自己的故事我就需要筆與筆跡,明確地建立起我與文字間的財產關係,這是我最重視的財產關係。
這種富有可以抵抗許多挫折,這種富有幫忙建立了多少信心。被老師罵被老師打的時候、被記過的時候、比賽輸球的時候、在街上被別的學校的人堵到落荒而逃的時候,我總是可以自我安慰說:「管他的,我有一些他們沒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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