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要問的,或者說歷史可以接受的自我中心出發點,其實是:「什麼力量影響了我們?什麼因素塑造了今天的我們?」這些力量、這些因素,絕大多數可能不在我們社會、文化内部,更不在我們社會、文化的控制範圍。
你問我:文革三十週年干我們什麼事?尤其像我這樣一個孜孜矻矻尋找台灣歷史多元複雜面貌的人,怎麼也跟著人家走「大中國」的回頭路呢?你還很不耐煩地反對所有這種歷史事件幾週年幾週年的炒作,「歷史如果眞有鑑照教訓意義,隨時都應該討論、研究,哪裡還等三十年後才去挖出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東說www.hetubook•com.com西說呢?」你說。
其實文革留下來的課題,應該繼續讓我們驚慌不安,因爲到現在我們都還沒找著眞正可以解決的安心答案。像是層級組織官僚化的問題。中共本來致力於用黨來破除國家的官僚化積習,後來卻發現國家的官僚問題還沒有解決,黨本身又已經脫離草莽精神,變成一塊徹底官僚化的鐵板了。任何人都穿不透的大鐵板,大家只能在鐵板前渺小地膜拜。再要拿什麼力量來打破黨的官僚制度?而且新的力量自己不會再變成新官僚?難道官僚僵化的組織,是人類的宿命嗎?
台
https://www•hetubook•com.com灣大部分的人不認識文革、不記得文革,那是因爲敵對的意識,使我們整體染上了一分幸災樂禍的心態。當你幸災樂禍時,絕對不會認爲自己和那個在災中在禍中的人,有什麼關聯。
三十年前、三十年後。我同意像文革這種事件,其實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是一闋淡入—加強—淡出的樂章,而且緜延長久。不過這並不表示我們不能選擇某個定點回首回顧。三十年常常帶有特別的意義,一方面因爲三十年剛好夠讓一個人從十幾歲的靑澀,看盡起伏變幻,走到疲憊沉澱、滿懷省思情懷的中年後期。另和-圖-書
一方面,更重要的,歐洲從十九世紀中葉,幾乎就是每三十年出現一次革命的波濤。一八四八年市民革命、一八七〇年代巴黎公社、世紀之交的頹廢反叛、三〇年代左翼大戰到六〇年代的青年搖滾。三十年代表由激進到保守再重回激進的輪迴?
又例如年輕人內在龐大的叛逆、反抗力量,到底應該怎樣看待?叛逆、反抗比較接近人性,還是充滿拘束規條的「人文」教養?如何不至於壓抑了人之所以爲人的天生本性,而同時也不至於導致混亂、毀壞?更明白說些,官僚還是想要打倒官僚的紅衛兵力量,才是真正的「人」?
對於輪迴論,我是不信的,和_圖_書
至少不信它可以適用於台灣。不過我倒是相信像文革這樣龐大、錯亂的事件,三十年也許是個基本的距離,可以讓我們冷靜重訪,更可以在種種的口號瘖瘂後讓出的縫隙裡,對人對事對時代,生出一些比較公平的同情。
李歐塔(Lyotard)有一本論文集,就叫做《非人》(L'Inhuman),我曾經引用其中若干概念來解析毛澤東。事實上,我相信引導李歐塔去重新思考「人」與「非人」問題的,一定和六〇年代歐洲受文革的動盪波及,擺脫不了關係。歐洲人哪裡知道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的鬥爭關係,可是那種給年輕人全權去改造文化的波和_圖_書
濤,震撼了他們,和他們自己六〇年代中的青年次文化合流,掀起巨浪。
文革當然干我們的事。它眞的不是我們過去記憶的一部分,但是卻應該在未來我們的自我了解與世界觀裡,佔有一席之地。我們看歷史,太習慣先問:「這是不是我們自己的?」是自己的,才有研究、追索的價值。這是不折不扣的自我中心遺毒,頂多只是把過去的中國中心論轉換爲台灣中心論而已。
這些變動經過種種變形,轉手美國的流行文化,在七〇年代襲撲台灣。雖然再也辨認不出其中的「文革成分」了,可是那種「解放中帶著破壞威脅」的味道,畢竟還是騷動了多少台灣青年禁抑、閉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