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鄉愁的重量
小蘭

每個人都是一顆離開槍膛的子彈,停止便意味了墜亡。問題是,我們卻又常常希冀自己所擁有的某些物事,能夠靜止地成爲永恆,譬如青春啦!財富啦!健康啦!愛情啦!然而,誰曾看見奔流的江水能夠永遠擁抱一座靜默的高山!
不過,我也的確對她不錯,她功課不懂,我會很權威而耐心地教她。書包太重,我會幫她背一段路。男生欺侮她,我會拚了命替她解圍。記得從家裡到學校,大約要步行二公里的一條黃泥小路,兩旁是整齊高大的木麻黃樹,樹外是一望無垠的田疇。
我們一直很要好。她的布娃娃可以讓我甩來甩去,甚至丟在地上踩。她只在旁邊,咬著嘴唇,默默地看著。等我放過了布娃娃,她就撿回去,細細地整理乾淨,破損的地方再補好來。她做的卡片,也大半送給我。有時候,她會問我卡片還在嗎?我說丟掉了。她皺皺眉沒說什麼,過幾天,她又會送我一張。那時候,我並不曉得她對我是那麼忍讓,那麼好。那時候,我只是一個粗野、無知的孩子。
到了臺北,我繼續讀高中、讀大學。我邁著昂闊的步子,走向時代的前端,走向距離小蘭越和_圖_書來越遠的另個世界。而小蘭則還停駐在時代的後端,在那個固定了的世界中,伴著刀尺,伴著滴答的針車聲,伴著一段日益滋長的情愫,默默地度著她少女的歲月。新的生活環境,成長蛻變的心靈,使我逐漸地淡忘著過去,淡忘著小蘭。當然,我也認爲她同樣淡忘了我。
離開故鄉,離開小蘭多年,而今我已經擁有了妻房。憑弔過去,有時不免會被譏爲落伍與愚蠢。然而,在揮別小蘭之際,看見她抱著孩子,站在這古老簡陋的車站檐下,站在朝陽中。彷彿間,她仍然在另一個離我已經相當遙遠的世界。一襲杏黃的洋裝,包裹著的還是那個溫馴、善良、羞怯,伴著刀尺,伴著針車聲,而靜默地等待著什麼的女孩!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選自漢藝色研版《手拿奶瓶的男人》
小蘭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一起上學,一起作功課,一起玩耍。她溫馴、善良、羞怯。很用功,但成績平平。手指很巧,能自己縫製漂亮的布娃娃,採集花草的標本,用來做成精美的卡片。而給我和_圖_書印象最深的,是她很愛哭,動不動就眼眶發紅,淚水掛腮,並且越勸越哭得厲害。後來,我一見她眼眶發紅,便轉頭溜掉。她就是這樣一個女孩,我深深記得。
一切總和過去的印象不同,她的長髮已剪短及頸,燙著端莊的髮型。圓圓的臉上,淡施脂粉。一襲杏黃色的洋裝,寬大的荷葉領,掩到頸下的鎖骨。袖口及肘,只裸|露著粉藕似的小臂。裙襬則剛剛垂過膝蓋,在風中微微搖曳。腳上穿的是全包的白色皮鞋,鞋面濺著一兩點泥垢。啊!這樣鄉村的、家庭的、平實的、傳統的少婦,就是小蘭嘛!一個不可預期將會變成什麼模樣的女孩,終於落在時代的後端,定定地做爲人|妻、人母。她這一生,至此已可肯定不再會有什麼自主的改變,除了命運!
她將孩子的臉,從肩後調到胸前,對著我。孩子和她有六分相像,也是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看來大約一歲多的樣子。面對著我這個陌生人,他有些好奇,有些羞怯,又有些莫名其妙,只是轉著眼珠,張著嘴巴,揮著小手。
小學畢業,我繼續讀初中。她卻到十里外的市鎭去學裁縫。或許是距離拉遠了和圖書;或許是逐漸長大,開始懂得羞澀了。彷彿間,我們竟覺得彼此有些奇異的陌生感,好像兩人之間隔了一層縹緲的帷幕。有一次,我特意到她學裁縫的店舖去尋她,還帶了兩顆她喜歡吃的柿子。在對街的廊下,我看到她低著頭,專心地踩著針車。一個中年婦人在旁邊的工作檯裁著布匹,可能是她的師父吧!我在廊下徘徊了許久,就是不敢跨過眼前這條窄窄的街道,走進裁縫店。我多麼希望她能抬起頭來,發現了我,叫我進去啊!但我終於還是失望地離去,路上,很生氣地將兩個柿子吃掉了。
直到有一天,一個從故鄉來的婦人告訴我:「小蘭說,她在等著你回去!」我覺得非常的驚訝,也非常的感動。那個溫馴、善良、羞怯的女孩,如今會變成什麼樣子了呢?當時,我幾乎衝動得想立刻回鄉;但我們畢竟已各在不同的世界,就像我不敢跨過那條窄窄的街道一樣,小蘭畢竟離我越來越遠了。我並沒有走進她的等待,也不知她終於抱著什麼心情嫁掉了,一切都那樣無波無浪、無痕無跡地淡去。在我的印象中www•hetubook•com.com,她一直還是那個溫馴、善良、羞怯,會縫布娃娃,會製卡片的女孩。
「喊伯伯!」她教著孩子,孩子學著聲音,含糊地喊了一聲「伯伯」。這一剎那,我忽然有一種很複雜、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的感觸。對於眼前這個女子:覺得很接近,又很遙遠;覺得很熟悉,又很陌生;覺得改變了許多,又沒什麼改變;覺得很歉疚,又很坦然;覺得很惆悵,又很平靜。對於這個孩子,則覺得很親切,又很淡漠。因此,一時間我竟不知該與她說些什麼才好。
她就站在車站的廊下,右手拎著米白色的提包,左手的臂彎中,卻是一個胖胖的娃兒。朝陽斜斜地擦過廊簷,照亮了她的右頰。當我看見她時,她也看見了我。我們的感覺,似乎都由陌生,而訝異,而熟稔,而欣喜,而同時笑了起來。
此後,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她偶爾回家,只是藉著挑水路過我家門前,斜瞟了幾眼。我也乾坐在檐下的板凳上,大聲唱些莫名其妙的歌。趁大人們不在場時,喊住了她,想好的一番話,卻臨時忘了,只是傻笑了兩聲。就這樣,到和圖書了我十五歲離開家鄉時,竟沒有機會看到她最後一面,說聲再見。
有一天放學途中,兩個當時被目爲混球的男生,像蒼蠅一般緊跟在三五成群的女生後面,一會兒揪這個女生的頭髮,一會兒扯那個女生的書包,一會兒將一把雜草塞入這個女生的衣領中,一會兒抓條蚯蚓丟向那個女生的臉上。而小蘭更是他們捉弄的對象,最後她終於忍不住蹲下來,掩著臉大哭。我非常憤怒,再也顧不了比那兩個傢伙瘦弱得多,衝上去揮拳就打。那一次,我被揍得鼻青臉腫,但最後他們卻被我瘋狂拚命的樣子嚇跑了。我們一直就是這樣要好,那時我們都還很小。
如今,在都市的街坊間,常可以看到一群群奔走在時代前端的女孩。她們一套時裝換過一套時裝,一個約會趕過一個約會,三天不見,可能彼此就不太認識了。她們也活得沒錯;時代是那樣急速在前進,誰也不願落後腳步,甚至被踩在腳下,去吸吮別人足底的塵垢。
「很久沒見了。」我們都這樣說。
在故鄉的車站,意外地遇到小蘭。將近十年沒見,她已從清瘦、羞怯的少女,變成豐腴、大方的少婦。
「怎麼變得這樣多!」我們又都如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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