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落雨的小鎮。七月,尚有鳳凰花的殘蕊。我早就蓄意要精細地度過這段日子。所以很多記憶遂被寫成永恆。若以此獻給知覺生命的人,我相信他們也會有些許的同感!
終於,他在嚥下最後一滴口水之後,疲憊地死去。他的手杖斜插在蕭索的空谷中,化作一片如劍如戟的森林,亙古矗立在夕日之下,倔強而堅定。
路不長,再長的路也會走完,走完這條路,我便看到磊磊裸|露的谿谷,湍急但卻淺少的溪水,高低、左右地尋找著石頭與石頭之間的空隙穿流著。一群戴著竹笠,穿著雨衣的工人將挑選出來的石頭搬上卡車,他們的吆喝聲激盪著幽迴的谿谷。
——一九八三年二月.選自蘭亭版《秋風之外》
直到他躺下!
「你見到她了?」
爲什麼我們要將這種追求到底的執著譏爲愚蠢?爲什麼我們要將這份敢於追求的勇氣譏爲不自量力?知道做不到,而還肯去做的人,總比善於爲自己的怠惰找藉口的人,來得聰明些吧!因爲誰說過:「力之執著,即是智慧」。能將自己的生命投注在一份理想的追求中,總比徒然無謂的苟存,要有意義多了吧!因爲誰說過:「殉眞理而死,即是另一種存在。」如是,我們還能去譏誚夸父的荒誕嗎?
「想來就來,何必定什麼日子。」
「走了就知道。」
我們常覺所追求的是那樣不可企及,而我們常不知所追求的只是在俯仰之間,只是在與天地的同一呼吸、同一脈搏裡。當我們與自然割裂,我們即以自己的手埋葬了自己,你相信嗎?
唔!當諸神俯臨,我將問:生命果眞若是沉重嗎?或許,我得到的只是默然。我早該知這是一個永遠無法削去的問號。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人都會有難以宣告的無奈。而未被擊毀的生存,只不過是他能斷然地緊抿著嘴唇,點燃起一束心火,向一切障礙焚燒。若然你能令一切障礙化爲灰燼,你終會爲你的生存求出答案。
「你知道怎麼走?」
「我們將歡迎你。」
來到落雨的小鎮,而又離開落雨的小鎮。帶著深思而來,也帶著深思而去。或許一切憂傷都自深思來,但人生畢竟不是一串空洞的長笑。若然你亦曾經想過,必將發現,或許你最感到痛苦的,便是一陣歡笑之後的空虛。你眞眞能不經思慮m.hetubook.com.com,就活得毫無疑問嗎?我們常以閉上眼睛去否認問題的存在,但問號依然深嵌在你的腦門。是誰說過:「無知是樂,大知大樂,而無知與大知之間,則時有不樂。」然而,大知固難,眞正的無知卻也不容易,誰能全然空白地活著?如是,則人生的些些不樂,已不容豁免。若以爲不樂可以一手摔脫,則不樂已眞成爲你生命中無形的威脅;只有懂得承受的人,才能讓一切不樂在「當然」的一念間,消除它的刺|激力,則不樂又有什麼不樂呢?
「我畢竟來了。」
時常,我的沉思總會被陣陣吆喝喚醒。當我凝睇時,即看到那兩條粗壯的手臂,已因過度用力,而浮現老樹盤根的筋脈,每寸肌肉都以最大的力量互相糾結著。力量連接力量,最後形成一團原始的生命熱能,那塊巨石終於被緩緩推動。強烈的陽光照在那人黝黑的臉上,由於汗水的反射,那人的臉被融化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隱約地自這片光影中透出幾聲艱辛而顫抖的嘿唷。每一聲嘿唷都是不可詮釋的無告。
一座上接青冥之高山,濯濯無木,冷冷的死灰色,泛現著原始之一片混沌。那人立於山腳,仰視著亙古不變的蒼穹。他在計算著如何將腳前的一塊巨石推到山巓,其兩臂突起如丘的筋肉,展示不可量計的力量。但是,兩眉之間卻糾纏著一種難以詮釋的無告。吾彷彿聽其喃喃獨語:
倘若你伸出手掌,讓我揣摩你掌上風霜的跡痕,我即能論斷你是否能被稱爲偉大。請不要誤解,這絕不是命相之流的識見。我只不過以自己的生命去感觸別人的生命,你不相信嗎?假如一個人肯以他的雙手去註解生命的滄桑,去爲自己的生存博取代價。那麼,你還能去譏誚他的卑微嗎?
「你畢竟來了。」
夕陽,是追不上的,我們知道。但我們又何嘗不是時常在追逐著一些永不可企及的目標?我們實在不能以「追到手」或「追不到手」,去計算一項追求的成敗。只要你在追求的路程中,未曾怠惰腳步,你便算得是成功了。
「他在那裡?」
來到落雨的小鎮,爲了學習另一種生活。假如你喜歡永遠站在你所規劃的圓圈内;那麼,你已在心中爲自己建造了監獄,而獄中只有你一個人。
在這片灰白的世界中,那群採石工人還是以顫抖的雙臂去推動生命的巨石。或許,在另一次力量衰竭之時,又會有人躺下。hetubook•com.com但不管躺下的是誰,總會再有一雙臂膀去承受那不可卸去的重壓。
即混沌始 生命若是沉重
力之執著 搖不醒千萬個黑夜之噩夢
遂期待另一種智慧 傳告存在的消息
七月的蒼穹,總被烈陽燃燒成一塊熾熱堅硬的鋼板,那樣沉甸甸地籠蓋著枯燥的大地。他們就如是被圍困在這片沒有生意的蒼灰中,鐵鍬起落之間,被敲響的是聲聲無奈的呻|吟。或許,他們也曾嚮往過一樹涼蔭,一杯好茶,一扇輕風的境域。但他們所能分割的世界,卻偏偏這樣苦澀。他們曾怨懟什麼嗎?他們曾想要走出這個世界嗎?
我和班乃秋總愛選擇一種寧謐的黃昏,騎著鐵馬,揚著豪歌,死命地追逐著夕陽。直到它陷落於地平線,或直到我們疲憊地停下。
我也曾割據了自己的世界。但不久,我又想走出自己的世界,而走入別人的世界。我常是別人生活中的侵擾者。如今,我又要侵入這不屬於我的世界。所以,我來到這落雨的小鎮。請別責怪我,我只是爲了學習另一種生活!
「我知道你會來,但沒想到這時候來。」
一扇朱漆剝落的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小孩舉著蒼白的臉,用驚異的眼睛瞪視著我:「你從那裡來?」人們常會以這樣陌生的話去詢問陌生人。爲什麼你一定要曉得我從那裡來?「這裡」與「那裡」會有怎樣的分別?我微笑,沒有回答。有些話無從回答,也不需回答,或許他對「那裡」和我對「這裡」一樣的陌生。
如是我聞詩人的狂歌:
「若然你來,即能以石爲枕,則你的夢將更堅定。」
當我看到他時,他也看到了我。他很高大,站在亂石上就像一棵亙古以來就屹立在巉岩間的蒼松。他很孤獨,因爲他無論站在什麼地方,都好像不屬於群眾。但他並不拒絕群眾,也不被群眾拒絕。他的孤獨,是因爲他似叢草之間的一棵大樹。這棵大樹只有我和她也的妻子能夠攀登。
來到這小鎮,七月,黃昏有落日的絢麗。我們還是那樣地有追日的豪興,迎著夕陽的餘暉,放輪而馳。我們不須有目的,也許夕陽就是我們的目的;我們並不想獲得什麼,也許只想留取幾綹夕日的餘暉吧!
班乃秋凝立在雨中,翠姬依偎著他。揮手自茲去,卻揮不去深植的記憶。在人和*圖*書生的輪渡上,我們曾是共濟的旅客,一起去經受千尺的風浪,或幾段平靜的航程。如今,他已找到了駐足之地,一片瓦也好,一塊磚也好,總是屬於自己的。但我卻還得拉響汽笛,航向另一個未可知的碼頭。
小鎮很小,這街道亦小,張開兩手,幾乎可以同時叩響兩邊的門環。時黃昏,而天正落雨。人們都關閉了自己的門窗,也關閉了自己的世界。他們把笑聲留給自己享用,也把嘆息留給自己承受。生命之舟如是在定點拋錨,如是在靜寂中,反覆送走每個同樣的日子,我的夢必將在最荒涼的水隈擱淺。但所幸,還有一些不願蟄伏於寂寞的舟子,他們偶會搖動雙槳,向你緩緩地靠攏。
我們常以這種方式去分割這個大世界,所以我們爲自己選擇了孤獨,但我們又怨懟自己的孤獨。一切矛盾,都只不過是我們存心去製造的,你同意嗎?
我們如是慰藉彼此的孤獨,直到他與翠姬結婚,直到他們來到這落雨的小鎮,經營著採石的工作。但我畢竟來了,因爲他一箋純誠的邀約——。
小街的盡頭是一棵衰老的鳳凰木,梢頭沒有新鮮的綠意,而蔭下卻有敗紅的殘蕊。這是我預知的一座路標,向右轉,便是一條很小的碎石路,碎石路通往一條山谿,谿旁有一座白色的小莊院,圍著莊院的是一圈爬滿牽牛花的竹籬。
如今我來,便以石爲枕,而夢似已更爲堅定。
他已躺下,就像大多數平凡者躺下一樣,沒有壯烈的事蹟宣騰於眾人之口,沒有可歌的功勳被寫入高貴的頌贊。在一次生命的風暴之後,太陽依舊上升,一切何曾改變!一切何曾改變!
「他在工地。」
來到這小鎮,時黃昏,而天正在落雨。當我離去時,也選擇了如是的情境。七月迎我以微涼,復送我以微涼。我喜歡這一片凄冷的蕭蕭。
「我知道我會被歡迎。」
存在 即是力之執著的持續
我乃脫弦之箭
力衰前 必不能停頓
曾經如此的幻想:
啊!任何一種智慧都只能傳告我們這項存在的消息——力之執著的持續!只有持續之力,才能承受那亙古不卸的重壓。
「該走就走,我不留你。」
此地的鄉間是一片沒有涯hetubook.com.com際的綠,直綠到夕陽的腳下。在這片綠海上更燦開著無數的小黃花,稠密地編織成一面金黃的地毯,那樣堂皇地舖蓋著平野。而夕曛如醉,與這片金黃交映成讓人迷惘的情境。一輛牛車背著夕日,緩緩向小鎮而來,車上的人伏在膝上打盹,一任那牛作閒懶的漫步。在夕日下,他們已幻化成昏暗的影子,幻化成一片渾然的天機。啊!這是怎樣令人撼動的境域!我們停下車來,靜默、肅穆地凝視著,我們的呼吸似乎已停歇,我們的脈搏似乎已平息,我們只是肢解形釋而融進天地間的一份生命。平野,哦!綠色的平野,我只想變成你國度中的一株小草,在微風裡佇候著夕陽,佇候著生命盎溢的消息。
曾經聽過這樣的故事——
她笑一笑,我亦然。我將行李遞給她,她接了過去。我轉頭踏入右邊的一條小路,路向下傾斜,有參差的石塊,我想它是通往谿谷的,工地應該在谿谷。
力之執著的持續,即是生命力的無限延伸。人生無非是「承受」與「追求」。不管是承受也好,是追求也好,都需要持續著你那份力量的執著。「成功」應該以整個「過程」去衡量,而不是完全以「結果」去標定。
來到落雨的小鎮。我是那樣精細地體驗著這一段日子,而又將一些感受眞切地獻給能知覺生命的人,我不知他們也會有些許的同感嗎?
到這裡,是爲了學習另一種生活。大多數人總生活在一個被自己固定的世界裡。他的世界常是只存在他自己,或者一些被允許——不得不允許——的侵入者。之外,便全被他所摒棄了。
來到這小鎮,時黃昏,而天正在落雨,雨不大,被風搓成柔細的長絲。我提著行李,走出車站,走入風中,走入雨中,走向鎭北的一條柏油小街。步子踩成一種輕緩的節奏,伴隨著街道兩側滴答的簷溜。在清冷、寧靜的氛圍中,這是一曲簡單的協奏。
「因爲這裡有另外一種生活。」
「總是要走的。」
對於這一群採石工人,我該怎麼去說明他們的偉大呢?言,無言。我想最好是沉默吧!偉大必須以同一的生命去感受,而不該去朗讀一篇美麗的頌詞。
忍耐!忍耐!忍耐!
似乎忍耐即可承受一切負荷,承受一切痛苦。唔!人類的先知已預卜到生命若是的沉重,所以他們宣告了人類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項美德——忍耐。忍耐即是力量的持續,當一切苦難來臨,當一切苦難不可消解時,人類就只能持續他抗拒的力量,直到苦難被排除,或者——
假如你的想像還算敏銳,何妨讓我帶引你去審度這幅力之執著的圖像。凝視!一切色彩的聯想漸被這片石頭的灰白所統一,那像是原始未鑿的茫昧,一切生意都只是尚未爆裂的種子。就這樣,一塊石頭壓擠著一塊石頭,將這條谿谷串連成無盡的坎坷,讓溪水那樣艱苦地竄流著。
「我去找他。」
我遂以石爲枕,而夢已更爲堅定。
班乃秋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肯讓朋友踩入他的世界的人。看到他,我即想起那束捆紮著,久被擱置的童年故事。此刻,我們又拂去那層歲月的塵埃,展現著的竟然還是如此鮮明的圖像。我們曾經以同樣一隻手,去撫觸蝶翼上的春痕,去撥尋足上的秋跡。若是楓紅層層,每一片詮釋的猶然是恆不褪色的赤忱。哦!最難拋卻的,恐怕還是那段一起背井的日子,我們駐不住飄流如雲的行腳。當我們面臨著飢寒之時,他所關心的竟然只是我一臉的傷頹。彼時,自他沉沉的眸波,我讀出了早來的鄉愁。
在古老的傳說中,「夸父」總被人譏爲愚蠢與不自量力。因爲他追逐著落日,直到渴死。一輪落日如血,滾向蒼茫的天陲,曠野是落盡翠綠的莽林,死黑色的枝椏若劍戟森然羅列,在餘暉中顯得銳利而邪惡。吁噓!吁嘘!夸父飛舞著滿頭如雪的白髮,急點著手中的枴杖,劇喘地追逐著落日。馳盡荒涼的古道,橫過劍戟羅列的曠野,還是止不住落日的行腳。
「我知道你會來。」
「你畢竟又走了。」
日落、風和。我們輕踩著鐵馬,穿過狹隘的田間小道,細碎的石子被輾出痛苦的呻|吟。
我先看到碎石路,然後看到山谿,然後看到竹籬,然後看到白屋。然後,就看到一張略黑,但健康而姣好的臉,一絲笑意穿過驚愕的臉色,乍然綻了開來。
「他也不知道你今天要來。」
「我見到她了。」
「留也留不住。」
在太陽之前,我如此想著。而後,我很疲憊,即以石爲枕,企圖尋一個堅定的夢。但是,當我的夢尚未紮根,卻已被一聲慘號搖醒。睜目!疾視!那人已以鮮血抗議他的無奈,那塊巨石在一次拒絕前進之時,滾回壓住那人的雙腳,當巨石狂飲沸騰的熱血後,那人的臉已漸呈死灰,痛苦扭曲了他的面貌。所有的人在一陣慌亂之後,同時暴喊出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