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蒼鷹獨飛
結婚日記

「每天,看到那些偶像,我便已不快樂了。」
「我將來不想有孩子!」她的臉色變得很不安。
惠子也似乎陷入沉思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個小男孩追著他的皮球,氣喘喘地向我們這邊跑過來。突然不知被什麼絆了一跤,整個人向前擲了出去,重重地仆倒在地上,哇一聲,哭了出來。惠子奔過去,拉起孩子。在夕陽的餘暉中,我遠遠地看到那個孩子滿臉的血污。惠子俯下身去,用她的手絹輕輕擦拭孩子的面孔。
今晚我們又做了一次宗教上的爭論,直辯得怒眼相向。但諸神漠漠,基督無言,釋迦不語,祂們似乎比我們更能容忍彼此的歧異,對我們這場爭論,默然不作任何的宣判。
爲了這個問題,我們激烈地爭辯起來。此刻,我們似乎已忘記彼此的愛,忘記彼此的容忍,忘記了種種等待我們共同去實現的憧憬。我們並不確知自己實際上在爭些什麼,只覺得彷彿有一根堅韌的長線,來自一個虛無的世界,強勁牽動著我們的意念,使我們像兩具傀儡,不得不用盡心力去攻擊對方。我們甚至沒有去考慮過擊倒對方,能獲得什麼?又會失去什麼?這場爭論,似乎已經失去最大的前提——尋求我們的幸福;更忘卻了信仰的最終意義——釀造生活的安寧與和諧。
啊!維持乾淨的靈魂,需要強韌的耐性。誘惑往往先從自己的內心發芽,然後再接受外來的灌溉。我們這時代的人最嚴重的病症,便是太過分的放開自己,完全交給外物去擺佈。我厭惡將聖潔當作自己人格的標語,那是一種相當拙劣的自欺方式。內心偶然萌生慾望的芽孽,並非就是罪惡,但假如你再毫不節制地接受外來的灌溉,那便是無可饒恕的墮落了。
五月二十三日
負氣地,我瞪著她甩下咬食了兩口的桃子而離去。她的腳步聲,從三樓滾落二樓,又滾落一樓。咪!一隻花貓衝出樓梯口,竄向對面矮屋的簷下,回頭,驚疑地望著她急步奔向昏暗的夜色中。我沉默地靠著陽臺旳欄杆,沒有喊她、留她。
我絕不希望我與惠子,其中m.hetubook.com.com有任何一人去舉起這杯「鴆酒」。
四年來第一次獨自去看電影,看的又是讓人難過的片子——《碎情花》。情慾是一顆醜陋的種子,總衍生在悲哀與歡樂的夾縫裡。我痛惡珍妮佛瓊絲背德的浪蕩,當她被慾望之犬追噬的時候,我竟覺得有些無名的快|感。但當她跌入懺情的陷阱時,卻又不免深覺悲憫。慾,一杯惑人的鴆酒。小酌已足斷腸,又怎禁得狂歡痛飲?
羅倫的臉色很複雜,沮喪、鄙夷、憤怒。我眞不知該如何去安慰他。他要我去問她爲什麼她會爲了這樣一個男人而離開他!
到現在爲止,仍不見惠子來。羅倫的婚變,彷彿在我心中逐漸發酵。
城市的早晨,有一種非常畸形的氣息,如鄉野般清新的空氣中,卻摻和著一股混濁刺鼻的煙味。這是一個美好的假日,車潮向郊外洶湧而去。機車後座的女子們緊抱著神氣的年輕騎士,面頰貼住騎士前傾的背脊,半側的臉泛溢著嫵媚的笑意。他們成群地呼嘯而過,去享受愛情、陽光、綠野。這樣充滿著熱烈、豔麗、夢幻色彩的現代男女圖像,此刻距離我已太遠了,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在那世界裡,一切現實的問題,都可以不去碰觸。他們只需要常常把愛掛在嘴邊就行了。
今早醒來,胸中依然淤塞著許多惶惑及痛苦,鏡子裡映現一張疲憊的臉。幸好這是一個陽光很飽足的日子,我大可出去散散心。不管如何,先讓自己振奮起來,才能去解決問題啊!
她負氣離去。我惘然地嚼食著她吃剩的桃子,竟特別感到酸澀。我們的社會中,常見有人爲了宗教的歧見,而毀壞本可把握的幸福。我一直不了解這些人信仰是爲了什麼!忽然,我想到一個很冒瀆神祇的問題,假如釋迦與耶穌各有兒女,祂們會允許兒女們爲一份眞愛而結合嗎?「寬容」,應該是最高貴的一種神格,不幸的是神的子民們卻常用「排斥」去玷污了它。這難道不是人類將自己錯誤的觀念裝潢成神的旨意嗎?
惠子始終不來,我也暫時不想去找她。我怕相見,又得去面對許多尖銳的https://m•hetubook•com•com問題。戀愛與結婚,眞的有這樣不同的滋味麽!我相信人與人之間,有許多問題,都是觀念的贅疣。只是,爲什麼人們總不肯忍痛去割除它?
這個城市的夜,戴著很詭異的面具。站在戲院的廊下,可以看到對街正有一個穿花襯衫的傢伙攔住單身行走的男士,並且比手畫腳地說了些什麼。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士暧昧地笑了起來,跟著他轉入一條窄巷。我佇立著,猜想著,隱約知道那是一樁怎麼誘人的事。那時我曾經也想走過去,但眼前這條狹窄的街道,卻突然變成難以跨越的天塹。
這是相當苦澀的一天,羅倫走後,我獨自喝著剩餘的咖啡,無聊地瞪著電視發呆;從螢光幕上,看到那位在一次出售愛情而失敗之後的女人,竟在情人廟肅穆的殿堂下,獻唱她對愛神的歌頌。這豈不是對愛情一種尖銳的嘲諷!但說起來,她也是相當可憐的,照理,她的婚姻應該可以由金錢砌成一座堅固的堡壘,但她卻很快地宣讀了一齣婚姻的悲劇。究竟她的結合缺欠了什麼樣的黏力呢?這一點,她眞該好好請示面前的愛神啊!
當黑暗籠罩她的心,她遂不是我當初認識的女子。
「過不久,就有人整理廚房了。惠子是個好媳婦。」
我找到了她,她看來仍是那麼聖潔、沉靜和纖弱,絕不像會傷害男人的女子。在廊簷的陰影下,她的臉色彷彿是剛從冰箱取出來的削皮梨子,白白冷冷的。長髮半遮略嫌削瘦的面頰。啊!這樣一隻不食人間煙火的幽靈,她需要的究竟是什麼?
這也是我這些天一直惶惑的問題,而可笑的是當我的婚姻面臨觸礁之時,竟還得幫忙朋友去處理婚變的事。以前,我們曾經開玩笑地說,常在報刊上高談婚姻問題的專家,多是出過婚姻問題的人。或許,這就是從痛苦中求經驗吧!
「嗯!希望媽媽喜歡她。」
「在這個隨時都會被人類毀滅掉的地球上,我怕將來看到孩子臉上的鮮血!」
「爲了我們家的和諧、快樂與幸福,妳也不肯嗎?」
五月二十日
近來,這和圖書已不知是第幾次爭吵了。許多過去彼此都能灑然一笑的問題,如今卻都變得那樣尖銳化。我已吵得有些疲憊,「吵清楚,再結婚!」她這樣堅持著。
我在恐懼什麼嗎?我在厭憎什麼嗎?過不久,我便要結婚了。「愛」與「慾」將被放置在天秤的兩端,用心啊!用心啊!當慾望這端向下沉落之時,脚下便是懺情的陷阱。維持它們的平衡,便維持了幸福。我們這時代,每日背著妻子,或背著丈夫,在痛飲「鴆酒」的人太多了。這便是我的恐懼與厭憎。或許,這也是許多人共有的心病吧!
「她一切都很好。只是,她是個基督徒,將來恐怕不肯在家裡供奉祖先神位。斷了祖先的香火,這可怎麼辦?」
我想不透這樣的女子,也想不透這樣的話,只能勸慰羅倫說:「不要難過,你可能比那個傢伙幸運些!」
在宗教上,我一向堅持不作信仰的俘虜。爲了讓半生愁苦的母親得些欣慰,我可以隨她去拈香拜佛;爲了讓惠子高興,我也可以陪她去教堂做禮拜。請別責怪我!我最大的信仰便是——使我所愛的人都能因爲我而得到快樂!
假如,我們因此而分離,究竟符合了誰的願望呢?
啊!這是惠子敏感的恐懼吧!不會的,不會的,我的孩子一定能在這人類踩踏了幾萬年的衰老的地球上,平安地度過他的一生。他也是人,只要他不毀滅自己,誰會去毀滅他!
「我不能背叛神的旨意,去接納偶像的崇拜!」這是她對這問題的答覆。
「那麼,妳認爲堅持妳信仰的形式,比掌握我們實質的幸福更重要了?」
當我們抬頭之時,便訝然地看到在前面不遠,一對年老的夫婦手挽著手,並肩而行。他們的步履緩慢、從容而和諧,輕聲地,不知在說些什麼!夕陽下,他們梳洗得很整潔的白髮微泛著銀亮的光澤。掠過鳳凰樹梢的晚風,在他們頭上飄灑著一片赤紅。啊!這是一幅多麼讓人感動的圖像!
最後,我走進一家冰果室,喝了一杯咖啡,吸了二根菸。鄰座有一群沒有男孩陪伴的少女,她們放縱地大聲談笑。一個穿黃色運動衫的女孩,用吸管蘸著冰水,在另一和*圖*書個女生肥腴的手臂上寫了幾個字,然後她們咯咯地笑了起來,其他的女孩不知道爲什麼也跟著放聲大笑。她們臉上張大的嘴巴,彷彿一池開得過盛的紅蓮。正在調製木瓜牛乳的冰果室老闆,停止了工作,轉頭盯著這一池盛開的紅蓮。我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煩躁與憤怒。
散步回來,意外地看到羅倫在門口等著我。二十八歲的男人,卻在臉上彌佈著過多的滄桑。樸實的意態,看來總欠缺一份鮮活的青春。他是苦學的典型,目前在T大唸博士學位。再過六天,他就要與相識三年多的梁欣結婚。但此刻他的臉色竟沒有半點喜悅的光澤,我很敏感地從他的臉色讀出突來的不幸。
今天,午後的天色非常陰鬱。母親轉了兩趟公車,提著一小鍋的燉雞來看我。她說我就要結婚了,必須進補。我幸福得有些「難受」起來,趕緊用最大的胃口去接納這一鍋芳醇的母愛。我認眞地吃著燉雞,母親一面絮絮叨叨地說著家事,一面把我的廚房整理乾淨。啊!母親,我就要有一房妻室了,您究竟要照顧我到那一天爲止呢!
五月十八日
五月十一日
惠子還是不來,我心惶惑更深。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去找她。她的臉色非常平靜,一如浪濤平息之後的海面,安寧、舒朗而清新——這似乎已是最好的解釋了。我們都沒有再提起前些天的爭論。這會是另一個新的開始吧!
像羅倫的婚變,在我們社會中,其實也不算什麼新鮮事。但相戀三年餘,而且已租好房子,買好家具,印發喜帖,準備要結婚,竟然會因另一個剛闖入他們世界中的男人而宣告分離,多麼浮盪而脆弱的男女關係啊!這使得王寶釧一類的故事,頓時變成極其滑稽而古老的笑話!我不能確知梁欣尋求的是什麼,但比起那個後來居上的傢伙,羅倫總是缺少了些什麼吧!難道他所缺少的就是「玩」嗎?
——一九九一年八月.選自漢藝色研版《傳燈者》
「三個月前,她認識一個男孩m.hetubook.com.com子,聽說很能玩,不久,他們便有了關係。現在,她決定跟他了。呸!」
我們又習慣地走到那條長堤。平坦的柏油路面,被夕陽照成一條金黃色的毯子,毯子直延伸到一片矮樹叢中,盡頭是一塊低於堤面的廣場,周植著壯碩的鳳凰木,以供給濃厚的涼蔭。我該怎麼來形容那種寬敞、清冽、寧和的氛圍呢?這裡常有許多孩童歡樂地玩著遊戲。此刻,我們就坐在石椅上,看著一群孩童在擲球、踢毽子。他們跑著、跳著、笑著、鬧著。他們的快樂就這樣單純,用不著金錢去購取。我在想,不久我也會有孩子。男的或女的都可以,最好他們都有和母親同樣高挺的鼻子,和父親同樣明亮的眼睛。長大後,他們會唸最好的學校,建立另一個幸福的家庭……。
「爲什麼?」
「爲什麼?」
「愛是一只多面的水晶球!」她說。
「梁欣要與我解除婚約!」
背著夕日走回去,晚風裡摻著七里香濃馥的味道。我們沉默地走著,各自想著許多事。我不知道即將結婚的人,是否都會碰到許多問題。但是,近來我們已不像當初相戀時那樣快樂了。結婚,最重要的陪嫁品恐怕就是「責任」與「衝突」吧!怎麼合力去扛舉這份責任,走到人生道路的盡頭;怎麼在不斷的衝突中,去調整彼此的步伐?這實在需要很大的寬容、堅執與耐心啊!我這樣想著,而惠子卻是怎麼想著呢?
這可怎麼辦!窗外彷彿湧入大量的陰霾,母親衰老的面容遂幻化成一團虯結的憂鬱。「惠子肯的,晚上她來,我會勸她。」我安慰母親。
我們就要結婚了,但我們卻剛吵過一架。爲了不驚動鄰居,以維持知識分子的面皮,我們始終用心地壓住燥熱的嗓子。當然,我們絕不會爆出「混蛋」、「他媽的」一類的術語。但我們卻各持著利刃——用猜疑、自以爲是、固執所鑄造的利刃,狠狠地插入對方的心坎。我覺得我們都非常善於運用精準尖銳的語言。無疑的,這絕不同於潑婦罵街的爭吵。我們爭的不是意氣,而是觀念。也許,這就是讀書的收穫之一吧!
明天,我們就得去選禮服。不管如何,先結婚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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