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五月,我半躺在家裡的單人木板床上,展讀幾封回信:
——一九九一年八月.選自漢藝色研版《傳燈者》
別人漲價,我們不漲價!
你持續的勞動,事實上即是對生命之愛。透過勞動去愛生命,也就是與生命最內在的奧祕相親近。
我躺在一間用板壁隔成,約有二坪大小的臥房中。單人的木板床,欹蹺的床板被壓出吱喳的聲響。我雙手交疊地扳著後腦殼,手背感覺到枕頭的柔軟,但手心卻捧了一把粗硬的亂髮。視線越過半截板壁的頂緣,停止在對面的粉牆上,粉牆已披上一層油煙與灰塵糅合而成的污垢。一隻肥大的壁虎靜靜地瞪視著飛繞的蒼蠅,午後的烈陽從窗口傾倒進來,明白地照出壁虎微微起伏的腹部。我這樣躺著,已有一個多鐘頭。那時候,我從軍中脫下掛著一條槓子的制服,回家大約三個月了。
一九六二年十月,父親領著我們揮別了鄉間那三幢瓦屋。從此,我們便不再有自己的房子。那時,我的鄉愁僅止於對陀螺、蟋蟀、玻璃彈珠和布袋戲的懷念。等到我們從一個地方搬到一個地方,當行李一次一次地壓痛我瘦削的雙肩時,才開始懷想起那三間沒有人會把它要回去的瓦屋。而父親一次搬家比一次搬家衰老,他的步履更是一次比一次蹣跚。其間曾勃發過擁有幾尺立錐之地的野心。但是,一直到父親兩鬢已霜,而我也服役歸來之時。我們卻還得搬家。躺在那間用板壁隔成,約有二坪大小的臥房中,我才憬悟到「不再搬家」,那將是一樁何其遙遠的「功業」啊!其實,在這個城市中,萍浮於各處里巷間的人,又何只我們這一家?而今啊!伊的母親卻對我如是說:「你們就要結婚了,總該有間房子住吧!」要成家總得先有一個家,伊的母親眞是這樣想。對我而言,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卻是一個用電算機都無法計算清楚的慾望和奢想;但不管怎麼說,我都必須想想辦法才行。
住者有其屋!只要八萬元,人人住得起!
一九七七年三月,我半躺在一幢木板營房中的單人床上,身上穿著草綠色的軍用夾克。床頭的六十燭燈泡,烘得我的面頰有些灼熱。我專心地翻讀著紀伯倫的《先知》:
「先生,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板壁外的廊道上,有一張工作檯,父親就在那檯上捏製糕餅。這時,我看不到他,但耳中卻充盈著他搓揉麵糰,翻動模版,或咳出喉頭積痰的聲響,偶然還響起臺灣民謠小調的口哨聲。我想像得到,此時他一定坐在檯前的木凳上,筋脈盤結的手掌正熟練地掐著一塊塊麵糰,捺入雕著龍鳳花紋的模版中,壓製成一個個糕餅,然後送進爐中去烘烤。這樣的工作,他已反覆做了十多年。他一直安於這份勉強養活一家的工作。
「班長,吃麵去啊!」他抬起頭,拉下褲管,搖了搖手,「別吃得太胖,少尉!」他說。我們放聲笑了起來,兀自跨上腳踏車,馳出營區。那時候,我們常過得這樣愉快:白天善盡教官職責,黃昏時候打球,晚上讀書,餓了便吃碗麵去。對於退伍之後的將來,每個人都有一番憧憬。
他們一面工作,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家常事:今年的生意又不如去年了啦!麵粉、紅豆、砂糖、雞蛋一直在漲價啦!兒子讀那麼多書,找事卻不容易啦……我的胸口漸漸有些淤塞起來。那隻壁虎卻敏捷地咬住一隻棲止到牆上的蒼蠅,又繼續等待另一個伺肥而噬的機會。
大函奉悉。臺端品學兼優,為不可多得之青年才俊。惜本校教席額滿;履歷資料,已妥為存檔,待他日有缺,當優先錄用。
我們很難想像那層層茶褐色玻璃之後,是一https://m.hetubook.com.com個怎樣複雜的世界。或許一些埋怨著冷氣不夠強烈的人們,正以煩躁和怠惰來對付他們的工作吧!或許一些職員正爲了公司不准他們換購舒適的座椅,而摔筆桿,發牢騷吧!或許一些住在大廈豪華公寓裡的人們,正在爲房間的西曬,而責怪建築商當初爲什麼不裝設遮陽篷吧!或許很多人正用電算機,精密地計算著自己的慾望和奢想吧!聰明,是的!人們確然比任何會吃會喝的動物聰明得多。高貴,是的!人們確然比任何會吃會喝的動物高貴得多。然而,誰的電算機曾經計算過——這顆已不甚年輕的地球,還有多大的負荷力,去承擔許多許多人的慾望和奢想!
從我面前二十公尺處,這城市的線條便由地面下被垂直地拉起,拉到幾十尺的空中後,又成直角地被平平摺疊出去。而一幢幢的高樓,便在這些線條的摺疊之際,窒塞了這座城市的空間,也圍堵了人們的視線。一塊灰白之後,還是一塊灰白。中間鑲嵌著片片茶褐色的玻璃,在一撮人與一撮人之間砌立了層層的隔膜。羅列著紅黑字體的招牌,又爲每塊被割據了的空間巧立各種名目。這是人類拚命掙脫自然所得的成果。不管我們最終的期望是不是這樣,但我們現在已經必須這樣,也不能不這樣了。文明是一種使人類無法再反顧的力量,每個人都必須把鼻子送過去,讓它拉著走。我也是,雖然有時我曾想過要去背叛它。
「我啊!我可以說是臺北人。你看,我就住在對面那間大廈。天氣太熱時,便住到陽明山別墅!」
期付二萬,就擁有一戶高級庭院的花園別墅!!
對於這樣先知者的箴誡,我感動而眞誠地接納它,作爲我將來創業的銘言。在我闔書沉思的時候,聽到另個屋角筆尖劃動紙面的沙沙聲,兩個同寢室的年輕少尉,各自用心地在讀讀寫寫。他們都在準備退伍後求職的種種考試。https://m.hetubook.com.com桌燈的照射下,他們的輪廓顯得非常鮮亮。從側面看去,他們高起的額頭下彷彿都埋著飽足的智慧。
「不是。我彰化人,前幾天到臺北找工作,沒有找到,錢用完了,只好暫時住到基隆我阿姨家。」
去吃碗麵吧!我們穿好衣服,一起走出寢室。三月的夜,仍有著料峭的寒意。對面的營房,一個年老的士官坐在中山室門口的矮凳上,捲起褲管,用手搓揉著小腿上子彈的疤痕。他的頭低垂著,臉部埋入層層的陰影中。灑在他灰白短髮上的燈光,和從他嘴邊升起的菸煙結成一團朦朧的光暈。他常這樣坐著,搓揉他的彈創。許多蒙著苦難和風塵的往事,彷彿就這樣被搓得清晰起來。
此刻,我斜倚在〇南公車的一株站牌上,手上攤展著今天的報紙,很認眞而精細地閱讀各條房地產廣告:
「唔!你住基隆嗎?眞的連二十塊錢都沒有嗎?」
「回來吃晚飯哦!替你燉了雞哩!」母親探身到門口喊著。
一九七七年八月的這一天,我仍然在扒下兩碗飯之後,便這樣躺在木板床上。那隻壁虎又吞下一隻蒼蠅,滿足地吐送著尖細的長舌。父親在板壁外的長廊上,繼續地工作著。忽然,咿啞一聲,門被推開,母親多皺的臉孔擠進門縫,伊的臉上猶自滴淌著豆大的汗珠,「三點了,你說下午要去那個學校呢?」我起身穿好衣服,從抽屜裡取出兩張填好的履歷片,走出房間,在房門口站了半晌,順手從工作檯下抽出一節木棍。噼啪!那隻吃得飽足的壁虎摔落地上,抽搐地翻動著灰白的肚皮,細長的尾巴斷去一節,卻猶自不停地扭動著。我放下木棍,走到大門口,跨上老舊的機車。午後的烈陽,使街面格外顯露了它高低不平的窟窿。
「什麼事?」我有些都市人過度敏感的驚疑。
一九七八年四月。午後是一段令人厭厭的時間,初夏的陽光肆意地燒灼著川流在街坊上的人們。忙碌,是現代都市人無https://www.hetubook.com.com
法根絕的病症。只有死亡,才是治療忙碌的良藥。
有一段很長的時日,追逐與被逐,總在我身上繼續地發生。
這時候,母親則在廚房裡,熬煮著一大鍋紅豆餡、糯米糊,準備捏製麻糬。巨大的鍋鏟,擦碰著鍋面,發出咔啦的響聲。我可以想像到,伊瘦細卻多力的臂膀,正緊握著鍋鏟,在蒸氣氤氳的鍋上,不停地翻動著。多皺的面孔上,流淌著一顆顆的汗珠。每隔片刻,伊便用肩下的衣袖將汗珠揩去。伊一向就是父親很得力的幫手。
半個多月以來,我一直是房地產廣告熱忱的讀者。「你們就要結婚了,總該有間房子住吧!我幫你二十萬元,其餘你自己去想辦法。」伊的母親站在高敞的屋簷下,半彎著腰,一把一把地撒著白米,餵飼今春剛出殼不久的雛雞。這群小生命一出生便不愁吃住,牠們應該比那些啁啾在林間覓食的野鳥幸運些吧!此時,初起的陽光格外慷慨地灑潑在這片農舍蒼黑而寬闊的屋頂上。屋角枝藤纍纍的迎春花,零落將盡的黃蕊兀自挽留了幾許殘存的春意。伊正揮著掃把,清理著由大門通到庭院的小徑。唔!是這樣一幅寧靜寬敞的農家圖畫,才使得伊的母親從未嘗想到擁有一間房子,竟也是一個難題哩!然而,伊的母親想的也沒錯,要成家總得先有一個家吧!何況爲了女兒將來生活的安定,伊的母親應該有權利提出這項「最起碼」的期求。怎麼說,我都必須想想辦法啊!
「我要去基隆,缺少車費。這枝鋼筆給你,你給我二十塊錢,好不好?」
我放下信件,靜靜地瞪視著高低不齊的腳趾。板壁的廊道上,響著父親搓揉麵糰,翻動模版的聲音。母親則在前廳,反覆地丟擲著筊盃。我忽然覺得有些煩躁起來,走出房間,抬眼便看到父親的背影,一襲濕濡的汗衫緊貼著他寬厚的背肌,頭髮上沾滿一層白白的麵粉。我沉默地走過他的身後,感覺到他轉頭看了我一眼,但他沒說什麼,他一向不多話。
最後,我畢竟https://m.hetubook.com.com在一所學校謀到教職,買了房子,並且和伊結婚。同時,也日常將這張被別人陌生了的面孔掛在公車中!
一個理著平頭、面皮黝黑、滿嘴鬍渣的青年,猥瑣地挨到我的身邊。他舉著粗糙的右手,向我遞過來一枝陳舊的鋼筆。
我走到前廳,便看到母親對著牆間的神檯,手拿著筊盃,口中唸唸有詞,然後將筊盃往地上一擲。兩個「竹餃子」跳動幾下,便一起趴伏成讓母親眉頭虯結的陰面。我繞過母親身後,伊喊住我,示意我向神禮敬,我吞回「有什麼用啊」這樣不耐煩的一句話,合掌向神檯拜了三拜,然後快步踏出大門。
他說話緩慢而輕弱,微低垂著頭,眼睛瞪著自己的腳尖,陽光照在他沁淌著汗漬的右頰。目前,他的需求只要二十塊錢,煩惱似乎比我還小得多。但他竟連坐趟車到基隆去的錢都沒有,那更不用說想辦法買房子了。我慷慨地給了他二十塊錢,卻沒有接受他那枝可能已不堪用的鋼筆。
不知道什麼念頭,我忽然這樣古怪地說。啊!啊!在他滿臉驚羨中,我急忙跳上剛駛來的公車。然後,我就看到一張一張陌生的面孔。他們坐在車廂兩旁長條的座椅上,正冷漠而空洞地對望著。
門外是條窄長雜亂的街道,來往的車輛不多,成群的小孩到處追逐玩鬧,也許他們才是這條街上眞正快樂的人。一顆棒球滾到我腳下,我俯身撿起,兩個小孩氣喘喘地衝到我面前,近午的陽光曬得他們滿臉通紅。我把球遞給他們,然後橫過街面,走到對面的西藥房,在櫥窗前無聊地掃視了半晌。最後,我指著他們附設的文具櫥,「履歷片,買十張」。這時,母親已站在家屋的簷下,喊我回去吃飯。下午,我便騎著機車,去兜轉了兩個學校。就這樣,我接到一封封的回信,無非是「履歷資料,已妥爲存檔」之類的話。
「先生是臺北人嗎?住在那裡?」他似乎爲了示好,而向我搭訕起來。
臺北居,大不易!誰說的?找我們,就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