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 蒼鷹獨飛
思舊賦

餘音

唔!我一口一口,慢慢地吞嚥著,終至全部飲盡。我想,我一口口吞嚥下去的,都不是藥汁,而是一滴一滴對於祖先、對於依舊如昔的母愛的懷想吧!
那個年代,我們村子裡只有兩個醫生。一個是祖傳數代的中醫,一個是到城鎭去當了幾年藥局生,學會打針配藥,就回來自己開業的西醫。他們都無照,但當時倒還不必祕密行醫。不管如何,他們是村民面臨病痛時僅僅能夠求助的對象。母親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將她幾個多病的兒子養大。

茶杯.故友

「哦!現在人呢?」
我霍然一驚,睜開眼便看到母親站在面前,手上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汁。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分不清是現在,或是那已逝去的童年。然而從母親滿佈皺紋的臉龐,稀疏而枯乾的頭髮,我才憬然而覺,這已是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在我又一次大病之時,母親猶然回到藥罐邊,熬出一碗融注了她的憂慮與關懷的藥汁。我凜然坐起,從母親手上接過藥碗;但我猶疑了片刻,沒有立即去喝它。我已經是一個裝滿了新知識、裝滿了科學觀念的現代人,再也不會毫無置疑地接受這樣古老而落伍的藥方——雖然我也未曾眞正地研究過它。
「掉了,再買一把呀!」
唔!藥草、藥罐、泥罏、炭火,再加上母親,這是一幅怎樣讓人懷想的圖像!我輕輕閉上眼,心靈展開想像的雙翼,彷彿飛回二十多年前,一個窮僻的小村莊。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忍著些!」母親更加急速搧著罏火,不時地抬起頭來,用焦慮的、溫柔的、關懷的眼神望著我。在蒸騰的煙灰中,我看見母親頰邊滾落的汗珠。
站在埂上,有日日被拔除的雜草;站在樹下,有日日被掃去的落葉;站在灘頭,有日日被流失的泥沙;站在巷口,有日日被傾棄的垃圾;站在街邊,有日日被變換的時裝;站在墳間,有日日被掩埋的生命。啊!一切逝去者的還音,彷彿千足萬腳,接踵地奔向沉沉的歷史,奔向茫茫的宇宙;然而,寥天啊!吾生之父;大地啊!吾生之母。從古至今,自今而後,您們都始終不變地包覆著、承載著這些蠕蠕的眾生。仰望您,俯瞰您,我們是應該相信,在我們生命之中,總有足可永恆的物事啊!
「可惜,沒有泥罏,沒有炭火!」她在廚房嘆息著。
我俯臥在床上,胸腹間緊墊著一疊老舊的棉被。劇烈的胃痛,使我緊咬著牙根,然而還是不斷地自牙縫迸出聲聲呻|吟。床前,猶然年輕的母親半蹲半跪著,手上急促地搖動一把竹皮編成的扇子,將紅泥小火罏中的炭火搧得熊熊燃燒。罏上一只老舊的藥罐,烏黑的煙垢已累積了多少母親爲兒病而憂苦的歲月。
走過夜市,在燈火照燭之下,許多人正熱烈地猜著拳,喝著酒,吃著肉,論著交情。從很古老的時代開始,就有許多朋友們在這種地方認識,在這種地方鬧翻,在這種地方彼此出賣。或許,今天晚上,在這塊小小的夜市,就會有人爲了酒資分攤不均,爲了對方不肯痛快乾杯,爲了一句不順耳的話,爲了借錢不成,爲了……而用拳用刀破碎多年的交情哩!有時候,你不能不覺得,人與人之間,愈來愈像浮和-圖-書雲,愈像泥沙,愈像波瀾,愈像皮鞋,愈像霓虹燈,總是那樣飄浮、疏離,翻覆,破舊就摔,粧點華麗卻又閃爍不定。然而,人際間,不管怎麼趨新,怎麼善變;我還是確信,你我之間總該有其不變,而讓我們永生去固持、去懷想的一面吧!只是,你有這個心嗎?
活在這日日求新逐變的社會裡,總是經常有一種必須被迫得去丟棄什麼,也被什麼丟棄的戰慄;誰都不永遠屬於誰。在現代社會辭典中,已經翻查不到「永恆」這個詞彙了。在現代的家庭中,已不容再有那種鏤印著祖孫數代的手紋,澆灌著祖孫數代情感的物事了。摩登、流行,一切講求的就是新、新、新。一旦,即連那些不宜新的「舊貨」,也想求其新,那麼我們的存在,就將變成一紙必然會被換去的春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是現代人的幸或不幸,誰知道!你難道就不肯懷抱那些思舊的情誼嘛!

藥罏.母親

「喝下去吧!這是祖傳的祕方!幾代人都喝過它哩!」
「中午,媽媽將爲我們準備慶祝的餐點。」
「一個女孩子,騎著紅單車,我們就叫她紅單車。」
「啊!那好,那好。明天,我換枝新的給妳。」
妻眞眞這樣喜歡念舊,在她心中,對人對事對物,總有許多恆定不變的固持。這些天,爲了那枝鑄印著麥穗圖案的湯匙,我看得出她的惆悵和氣惱。
「爲什麼?」小妹疑惑更深了。
「藥煎好啦,喝下去吧!」
「啊!啊……是我們結婚三周年的紀念日。」
C就是這樣喜歡懷舊。許多往事、舊物、故人,他都不輕易捨棄。十多年了,我一直在他家進進出出,一直端著那只白瓷馬克杯,一直聽著那架老舊的錄音機。不管我得意也好,失意也好,有錢也好,沒錢也好,用得著也好,用不著也好,他都待我如文山包種茶,清澄、爽快、芬芳;而逐漸地,我竟也成爲他懷舊的一部分了。
「有,我拿去帶便當用。」
有時候,在整個村莊都已沉睡的深夜裡,我無助地呻|吟著;才要打半個瞌睡的母親,又被驚醒,她把昏暗的臭油燈捻亮了些,坐在床緣,用一種彷彿向諸神哀告的眼神,默默地注視著我,右手則不停地在我的背上推拿。「我背你走走,也許會舒服些」,那時候我已小學,不算太輕的病軀,就壓在母親並非粗壯的背上;或許是母親給了我安全感,我竟然眞的舒服多了。就這樣,一個憂苦的母親,背負著她兒子沉重的軀體,背負著她兒子纏綿的病疾,背負著憂愁,背負著苦難;在冷寂的夜裡,在昏黃的燈下,在床前的空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兒子沉沉睡去。啊!假如當時,諸神能將我的病痛移轉給母親,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背負下來。
我已不能確實記清母親年輕時的種種模樣,也不很注意母親是什麼時候開始老去。在一個冬天的午後,爲了我的病,母親搭了老遠的車子,攜來幾味從祖父手上傳下來的草藥。
「我和一群少年的玩伴,時常排排坐在這矮欄上,目送著紅單車去上學。」他摩搓著一塊粗糙的空心磚。
夜漸深,他從周璇的歌聲中,從玄武湖的荷花中,魂兮歸來。我告辭回家,他提著一m•hetubook.com.com袋垃圾,陪我走到巷口。他把垃圾丟進箱中。哦!這樣一個人,應然不會將朋友當作垃圾一般地丟棄啊!
「早就兒女成群啦!」
這些天,妻一直在找尋這樣的一枝湯匙。她認眞地翻遍了廚房裡所有的櫃子,卻仍然沒有找到。她沉暗著臉色,似乎有些惆悵,有些氣惱。
不管我們如何隨著時代改變,在我們親子之間,朋友之間,夫妻之間,以及更多的其他人之間,總該有些什麼恆常不變的東西,讓我們生生世世去固持、去懷想吧!藥鑪可以不再是藥鑪,馬克杯可以不再是馬克杯,湯匙可以不再是湯匙;然而,母親猶然是母親,朋友猶然是朋友,妻子猶然是妻子。在我成爲他們思舊的一部分時,他們當然也已成爲我永生的繫念了。我就是如此喜歡懷舊,也喜歡肯於懷舊的朋友;那會使我們能彼此恆定地擁有。
妻非常喜歡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園。站在每一寸的土地上,她都可以聽到往日自己的哭,自己的笑。
那一日,我們相偕到祖父和祖母的墳上,去洗刷墓碑上的苔痕,修剪墓垤上的雜草。在初起的朝陽中,妻彎著腰,正在拔除幾棵已經結穗的狗尾草。她穿著一襲米黃色的長袖襯衫,胸前的蝴蝶結帶柔軟地垂落下來。唔!她今天怎麼會穿出這件衣服呢?記得她第一次與我約會時,就是穿著這襲襯衫,在暮色中,穿過一片寬闊的草坪,向我盈盈地走來。

序曲

「不一樣,它已經跟了我十多年,嫁來你家時,我還捨不得丟掉它,便一起帶過來。是誰拿走了它?」
懨懨的,我斜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半閉著眼睛。朦朧的眼光投射過廚房的門口,我依稀看到母親削瘦的身影。從廚房後窗映進一片熠耀的陽光,浸沐在陽光中的母親,更顯露了她的蒼老。她剛健婀娜的身軀彷彿日漸在萎縮著,頭髮也日漸稀疏而枯乾。我有些忧然地睜開眼睛,更清楚地看見飄浮在陽光中的塵粒,忽現忽滅。
「唔!它竟然還是妳的陪嫁品哩!」
「小妹,妳有沒有拿走一枝不鏽鋼湯匙,柄上印著麥穗圖案。」最後,她詢問了寄居家中的妹妹。
就這樣,我稚嫩而多疾的小小生命,便在母親不斷的憂慮與關懷,在母親一連串的希望與失望,在母親溫暖的背上,在煙灰蒸騰的藥鑪邊,終於熬了過來,終於長成一個還算有用的人。
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這枝湯匙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家,因爲它是那樣的平凡,那樣的不惹眼,隨時可以丟棄,更隨時可以再買啊!妻也一直沒有說過它的來歷,但我如今倒憶得她似乎特別鍾愛這枝湯匙,總時常派它上飯桌;用罷,立刻洗滌,收妥在碗櫥的抽屜裡。啊!原來,這還是陪著她成長,隨著她出嫁的舊物。說不定,將來還要讓它陪著女兒成長,陪著女兒出嫁哩!
C眞眞是一個很念舊的人。有一次,我們同在南臺灣,得了一天空,他邀我一起回到他的故居——岡山的一個眷村。踏進眷村的大門口,水泥噴石子的門柱,已然斑駁著歲月的鏤痕。進門就是一列整齊的園圃,圍著空心磚砌成的矮欄。
談了一會兒話,C說一面喝著茶,一面聽幾首歌也不錯。他關掉當頭的大吊燈,打www.hetubook.com.com開昏黃柔和的壁燈。然後,搬出他的手提錄放音機,裝入一卷卡式錄音帶。錄音機仍是幾年前就見過的那架老舊而簡單的錄音機,錄音帶也是反覆聽過好多次的那卷錄音帶。周璇清脆嬌甜的歌聲,隨著單調樸拙的弦樂伴奏,從那架音效不太好的錄音機中,很平面地流瀉出來。他傾靠著沙發,把眼睛閉上,不再理睬我,彷彿已沉浸在歌聲中。
妻也是一個十分念舊的女人。她從不任意唾棄自己所曾寶愛過的人或物。祖母去世了。她從將被丟棄的遺物中,撿回一只錫鑄的針線盒、一把拂塵、一柄葵扇。雕鏤著牡丹花的盒蓋,一層暗灰的塵垢,累積著祖母多少縫縫補補的歲月。拂塵是用馬尾編成的,當年祖母常用它來替自己的母親驅趕紗帳中的蚊子,但如今早已脫毛得疏疏落落了。而葵扇則是祖母親手裁製的,在古老的夏夜裡,她曾用它將膝前的小兒幼孫們搧入夢鄉。手把上的汗垢,還記錄著她愛撫兒孫的辛勞哩!這樣的東西,雖不值錢,但教我怎能丟得掉呢!妻如是云云。
去年的秋天,我們又回到鳳林山下那座古老的庭園,那是妻的娘家。走到門前不遠的橋上,透過檳榔林條條的間隙,就可望見那幢在風雨中站立了幾十年的老屋。屋頂上的黑瓦,雖已更換過兩次,但依然盤據著一片一片的青苔。上等檜木的板壁,沒有塗過漆,樸實地袒露著它的本來面目,但也早已不復舊時顏色了。
她當然不明白,她當然不明白。我望著妻那已掃去惆悵和氣惱的笑臉,忽然也有些想笑。「我眞希望自己就是那枝湯匙」,我終於大笑著說。
他照常沏給我一杯文山包種清茶。茶杯是十年前在他家就常常用過的白瓷馬克杯,很普通,很家常,很不講究的茶具。但杯子外面那幅繪著十八世紀汽車的圖案,內面那片一直未曾洗清的深褐色茶垢,在我眼中心中,卻有一種很特殊、絕非偶然的過客所能體味得到的感覺,彷彿從這圖案和茶垢上,能夠辨認出許多品茗談笑的歲月。這樣說,坐在C的家裡,我寧可輕撫著這只普通而家常的馬克杯,而不願高擎著名貴的茶具哩!
直到今天,我還不明白那時候爲什麼會患了如此嚴重的胃病。大約相隔不到兩個月,便發作一次。那是一種穿胃裂腸的劇痛,而且一痛便好幾天,什麼東西也不能下肚,連藥都吐出來。母親憂急的到處求醫問神,聽到什麼方子,就滿懷希望地弄給我吃;即使再奇怪再稀罕的藥材,她也會想盡辦法去尋求。然而,一次希望之後,總是接著一次失望。而一次失望之後,她又再追索另一次希望。從來,她有的只是憂慮,只是關懷,只是奔走,而沒有厭煩,沒有漠視,沒有倦怠。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眼前的人色物態也不斷地換易。流水昨日,明月前身。我們無法讓什麼常住不遷,然而誰又能禁止我們對過去的懷想!
在這樣的時代中,王寶釧的故事,釵頭鳳的傳說,早已成爲腐朽的笑料了。走在街坊若果你還跟得上時代,就應該淡然地目送一個昨日才與你分手的情侶,黏著另一個陌生的背影,走入發色鋁門的咖啡屋中。對於不斷更新街頭合影的伴侶,我們真是越看越習慣了。然我還是相信,總hetubook.com.com該有一種不變的因素,讓人們倆倆相依去攝下一幀照片,放在箧笥之中,直到發黃,仍然不改他們莊嚴、眞誠的面目!
母親在廚房裡淘洗著藥草,淘洗著藥罐。曬乾的藥草,呈現一種古舊的黑褐色。陶製的藥罐,經過長久的熬煮,也展佈著細密的裂紋;這一切都讓人感到那樣的熟稔。洗完藥草、藥罐,然後扭開瓦斯爐,開始熬起藥來。母親熟練而專心地做這些事,彷彿在溫習著一些養兒育女的寶貴經驗。此刻,她除了擔憂我的疾病,或許更有一份身爲母親的重要感吧!兒子啊!不管你如何長大,我如何衰老,你總還是不可缺少母親的照顧哩!
這樣的音響!這樣的歌曲!一切都那麼老舊,爲什麼不換換新穎的呢?這你就不懂,這你就不懂!我懂,我懂!我不只一次問這問題,C不只一次告訴我:他九歲離開南京,隨著父母親到臺灣來。臨走前幾天,母親還攜著他和哥哥到玄武湖去划船,看荷花。午後,岸上不遠的茶棚,不斷傳來周璇的歌聲。就是這樣平面的音效,單調樸拙的伴奏,清脆嬌甜的嗓音。啊!原來他不但用耳聽著歌曲,更用心聽著許許多多而今不再的往事。如此說來,這些在我聽來很簡陋的歌曲,對他而言,已非只是歌曲本身的悅不悅耳而已,其中更包含著他無以言宣的滄桑之情。啊!在他的耳中心中,還有比這更豐富、更動聽的歌曲嘛!他說我不懂,我是眞的不能與他一樣,從這歌聲中去咀嚼那份思舊的情味;我說我懂,我只能知解到他是一個很念舊的人。就像偶然在他家作客的人,無法體味到我輕撫著那只馬克杯的感覺。哦!你知道嗎?那是一種用自己的歲月,用自己的眞情去釀造的滋味,因此也只有自己才嚐得出來哪!
回到他家,C又帶我到後院去,在紅磚牆腳下,找到幾個已被幽草掩沒的圓形窟窿。他告訴我,高中時代,常和幾個伙伴在這裡擲鉛球。那時,他們還爲了爭論誰比較像「聞雞起舞」的祖逖,而吵了幾次嘴。結論是誰比較像?當然是我!C抬起他還頗粗大而肌肉卻已鬆弛的臂膀,作出投鉛球狀。四十多歲,甚肥胖的軀體,在斜陽中,約略還有當年的三分英姿吧!而那幾個爭著當祖逖的伙伴呢?究竟在那行那業著了先鞭?
如果說,求新是一種善變的智慧,那麼,思舊便是一種忠實的情感。善變,能使人進步開展,但有時也可能併發「絕情」的病症。將掃把、垃圾桶、鍋刷,甚至壁紙、沙發換新的,應該不會被誰責怪吧!然而,如果連父母、兄弟、好友、妻子,也任意換新,即使不被指爲瘋子,也得擔上「絕情」的罵名。這樣說來,我們的生命中總也該有些不宜新、不宜變的「舊貨」,讓我們生生世世去固持、去懷想吧!
我無意於抱著破舊的古琴,對著日新月異的時代,去高彈不入時人之耳的古調。我清楚地知道,變,是歷史演進的必然,但我更清楚地知道,不變,是宇宙恆存的當然。先能守常,然後才能眞正地通變啊!
它怎麼會讓妳這樣地鍾愛?這你是不明白的!就像所有被收藏、被懷想的舊物一樣,總是刻鏤著一段小小的故事:高中時代,她爲了上學帶飯包,便到五金行去選購湯匙,第一眼就喜歡了匙柄上hetubook.com•com麥穗的圖案;那使她想起《聖經》「路得記」中拾穗的女人。老婦人「拿俄米」失去了兩個兒子後,決定獨自從旅居的「摩押」,回到故鄉「以法他」。她的兩個媳婦是摩押的女子,是猶太人眼中的外邦人,如果隨她回以法他,將會受到鄙視和欺侮。她嚴厲地命她們離開她,各自去改嫁。大媳婦「俄珥巴」含淚地走了;二媳婦「路得」卻堅持不肯捨棄婆婆。她說:「不要催我離開您。我已經下定決心,您往那裡去,我也往那裡去,你住在那裡,我便住在那裡……您死在那裡,我也死在那裡,葬在那裡!」終於,她跟隨著婆婆回到以法他,即使受到當地人的歧視與羞辱,她也能忍受。她只默默地、勤苦地在麥田中,撿拾人們收成剩下的麥穗,回家供養婆婆。哦!多感人的故事,多念舊的女子。金黃而飽滿的麥穗,就像路得內心聖潔豐實的眞情;就爲了麥穗,就爲了這個故事,她遂決定買下這枝湯匙,並且永遠去珍惜它。
我順路去訪C,與他說些家常事。C喜歡穿長袍和唐裝,喜歡喝茶、聊天、聽歌和作詩。他喜歡一切比較古典、清雅、淳樸、閒適的品味與情趣。而他只不過四十多歲,不算老朽,還是能靜觀奇事異物的中年人。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選自漢藝色研版《手拿奶瓶的男人》
向晚之時,我散步過幾條街巷,一個接著一個行人漠然地與我擦身而過,沒有說一聲「嘿!」或說一聲「嗨!」更沒有問一聲「吃飽飯了嗎?」或問一聲「要去那兒?」這是一個讓你走上千遍,也同樣覺得陌生的都城。

湯匙.妻子

如今,許許多多現代母親的新形象,就像時裝一樣地不斷展現著。但是,不管怎麼新,怎麼變,總該有她永恆不變、讓人常思常行的一面吧!就以我來說,儘管母親已經衰老,已經落伍,儘管我如何成爲一個求新逐變的現代人,但藥罏邊的母親,卻已在我心中凝成一幀永恆不變的圖像了。
一枝不鏽鋼湯匙,橢圓形的匙杓,修長的匙柄,柄上鑄印著麥穗的圖案。這是一枝從五金店,幾塊錢就可以買到,很平凡、很日用的湯匙。
「什麼紅單車?」
從C的瞳孔中,我彷彿可以看到一幅圖像:一群理著三分平頭,臉上剛開始冒出青春痘的少年,排排坐在矮欄上。幾十隻眼睛一起從巷道那端,把「紅單車」接過來,然後又把「紅單車」送出大門口。接著,便七嘴八舌,用不久前才變粗的嗓子,發表個人的觀後感。而今啊!「紅單車」已兒女成群。這些傢伙呢?當然已各自成家,各處一方,幾年也謀不到一面了。
我並非固執守舊到不知求新逐變的人。然而,在生活中,我總喜歡去懷想一些早被光陰的激流淘盡顏色,甚至吞沒屍骨的物事。同樣的,我也喜歡那種肯懷舊的親友,因爲他們的心目中不會將我當作棄之而無憾的敝屣。
「唔?」小妹有些訝異和不解。
「今天什麼日子,記得嗎?」
她繼續拔著草,蝴蝶結帶靜靜地垂掛在她胸前。我看不到她斗笠下的臉龐,但猜想此刻她一定在笑著。在亮麗的陽光中,她彎著腰,手牽長長的草穗,竟彷彿米勒畫中那個路得拾穗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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