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愛諾坐在課桌前,一心希望自己待在家裡。她的家,不是那戶熱氣逼人的公寓,而是位在「北方」,在那陌生野地裡的家。爸媽划著小船,穿越沼澤溼原和舊屋殘垣斷壁的那個家。有野鴨在淹水的運動場上築巢的那個家。沉緬於思鄉情緒的她,突然閃現一段回憶,她坐在一艘船上,伸手劃過水面。在水底下,她看見有個東西閃閃發亮。她看見一個裝飾著黃金與珠寶的馬頭。
「噓。」
愛諾沒回答。
愛諾坐在沙坑的木頭邊上,伸出手指劃過平滑的白沙。她用雙手捧起一把沙,然後鬆手任沙飄揚。
「我想應該記得吧。」她媽媽說。
「其他人都有工作。」愛諾說。
愛諾以為懷特太太是要她告訴同學,樹葉會怎麼樣變換顏色。「每一年,樹葉都會變成紅色、黃色和棕色。」愛諾對班上同學說。
「你們從一座沒有編號的島來的?」何利克斯覺得好神奇。
「你在裡面還好嗎?」潘蜜拉在門外問。
「你在偵測什麼?」愛諾不耐煩地問。
「對啊。」愛諾說。
「我叫亞莉絲,我是工程師。我的老公叫亞納,我們帶回aluminum(鋁)。」
「你什麼時候才找得到工作?」那天晚上愛諾問媽媽。愛諾坐在廚房的流理台上,看著爸媽用湯鍋煮雞肉飯。
「對不起。你說什麼?」
「可是我……」
「慢慢來。」懷特太太說。
愛諾心想,他只不過是同情她罷了。「我不想去。」她說。
「可是我真的看見……」愛諾又開口。
「可是你們又沒去過北方島嶼。」愛諾急得脫口而出,「怎麼知道那裡的樹木一年到頭都是綠色的?」
愛諾點點頭。
「唸來聽聽。」懷特太太厲聲說。
「相信什麼?」懷特太太問。
在學校的地圖上,北方因為有「穹頂」而蒙上一層深粉紅的色澤。地理課告訴大家,北方島嶼既安全又有保障,擁有零缺點的「新氣象」。懷特太太拿照片給全班看,照片裡有翡翠綠的林木和草地,也有晴朗無雲的天空。她給大家觀賞繁花盛放的影片,在完美的陽光下,花朵一而再再而三地怒放。
「沒錯。牠可以趁黑逃走。」威爾說。
「不准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威爾說。
愛諾衝出後門,跑到岩石崎嶇的空地上。爸爸在這裡種了香蕉,她蹲在香蕉樹寬闊的綠葉下哭了起來。
「沒那麼嚴重啦。」潘蜜拉給她打氣,「只要記住:一個新的國際協定,一個沒有恐懼的世代,一個安全與充滿秩序的世界。」
她站在操場的圍牆邊,看著雜工在牆外修剪樹叢。雜工們身穿白色連身工作服,光頭上罩著帽子。他們看起來不快樂也不憂傷,因為沒有眉毛。
「那我們和誰一樣?」愛諾問。
愛諾望著身穿一模一樣制服的同學們,每個人都坐得端端正正的,抬頭挺胸,腰桿挺直。每個人都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只有第二排的荷絲特慢慢地、慢慢地變成鬥雞眼。愛諾馬上轉開目光,可是她已經閃神了。「她相信……」她腦海裡只記得荷絲特那雙黑眼睛靠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何利克斯點點頭。「你們是從哪一個島來的?」
隨著天氣越來越熱,愛諾和爸媽開始搬到樓下睡,因為樓上的臥房熱得像火爐。在「中央商店」得花四百點才能兌換到一組冷氣設備,而葛林斯普家連一組也負擔不起。威爾已經在城裡找到工作了,但是還沒有人願意雇用潘蜜拉。
「你需要讀簡單一點的課文,」懷特太太說,「你讀得懂這個嗎?」她遞給愛諾一張卡片,上面只印著幾行字。「你背得起來嗎?」
「要是關掉燈,牠活命的機會搞不好大一點。」潘蜜拉說。
「他們會這樣啊?你背不出來就得接受處罰?」潘蜜拉一和圖書臉震驚。
「看看那些鏡子!」潘蜜拉指著水底下片片生輝的銀光說。
「大聲一點。」懷特太太說。
女孩們看過大象的圖片,大象以前會在野地草原上漫遊,但沒有人確實知道舊時曆法的七月是什麼樣子。年紀比較大的女孩爭執不下,荷蒂認為七月是年底的夏季月分,愛諾卻相信「七月」是冬季月分,否則小瑪麗怎麼會把背上的釦子扣得嚴嚴的呢?她一定覺得冷。愛諾想像冰涼涼的微風吹過七月的天空。七月,好美的名字啊。她有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她希望爸媽替小寶寶取名叫「七月」。
愛諾不敢肯定「難民」是什麼意思,但是自尊心不容她坦承自己不懂。「或許吧,」她說,「我恨學校。」她輕聲說。
「可是沒有編號的島是不准住人的呀。你們被驅離了,對不對?」
「哈囉。」她隔著圍牆說。雜工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我只是想知道他們的名字。」愛諾說。
「簡直是狼養大的孩子。」懷特太太大聲說。
「我想這是一首歌喔。」懷特太太提醒她。
愛諾原本已經要往下跳,聽到這句話害她重心一偏,跌到地上。「都是你害的啦。」
潘蜜拉沒回答。
愛諾把手伸進水裡,摸著那隻有黑色與橘色條紋的神祕彩繪動物。水流在牠修長強壯的軀體周圍激起一圈圈漣漪。她想摸摸牠那隻亮晶晶的眼睛。
「是祕密啊?」
她慢慢踱到樹下一方塵土飛揚的地方。兩個女生搖著繩子,讓其他人輪流跳。第一個女生一面跳一面唸:
愛諾深吸一口氣。「大大氣層垮下來,垮下來,垮下來……」
她爸媽很努力回想,卻還是想不起來。
他們彎腰一起看著磁鐵。「如果你有一塊像這樣的磁鐵,就可以做個金屬偵測器。」何利克斯說。
「你們怎麼知道的呀,同學們?」懷特太太問。
「牠會死在那裡。」愛諾說。
她走到空無一人的沙坑旁。女生從來不靠近這裡,她們都很怕沙子,以為那是從海邊挖來的。愛諾看過她的同班同學經過沙坑時嚇得渾身發抖的樣子,特別是有沙子被吹到草地上的時候。她們嚇得大喊:「喔噢,別靠近沙子。好髒喔!會招來蟲子!有跳蚤!你的褲子會沾到沙子啦。」
「別告訴其他人。」
愛諾拉掉水塞,用一條舊舊的白色毛巾擦乾身體,換上睡衣。
愛諾一點頭緒都沒有。
「很晚了,」潘蜜拉說,「你該上床睡覺了。」
愛諾有點遲疑。接著她說:「是啊,我很窮,我住在海邊。」
「愛諾,」懷特太太說,「你又沒準備好。」
太古怪了。懷特太太一叫愛諾搜尋記憶,記憶就離她而去。懷特太太站在她面前,這點百分之百確定沒錯;其他女生坐在位子上咯咯笑,偷偷在背後取笑她。她再也記不得自己眼睛看過的那些五顏六色的樹葉,只記得曾經夢到過。
她們一個接一個跳,順著字母一路玩下去。愛諾沒開口要求加入。如果有人忘了某個化學元素,遊戲就得從頭來過,其他女生也會很生氣。
「那你要思考什麼咧?」威爾問。他正把洗好的衣服掛在臥房的架子上晾乾。
愛諾可以在學校守住家裡要添小寶寶的祕密,但是在連排公寓社區裡,每個人都注意到潘蜜拉的體型越來越龐大了。愛諾很慶幸附近的孩子沒有人上「老殖民地學校」。
「如果這個島已經有太多工程師,他們就不會把你送來這裡了,」愛諾說,「你不想去找工作嗎?」
「海鳥,海鳥。」她們會輕聲齊喊。
懷特太太氣得七竅生煙,低聲抱怨:「都十歲了還……你爸媽沒教你別和雜工講話嗎?」
「讓我看看。」
「怎麼可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愛諾追問,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媽媽,爸爸,加上一個小孩,組成一個家庭。每一家都是三口,她從沒聽過「一家四口」。
她爸媽哈哈大笑。
下課時,愛諾一個人走著。學校裡全部的低年級生下課時,都會在低年級操場活動,老師們則坐在蔭涼處的野餐桌旁聊天。愛諾的同學們都在聊八卦,她們兩兩成對,一面走一面交頭接耳。她盡可能和她們保持距離。
這一刻終於到了。愛諾渾身顫抖地站在黑板旁邊,全班都等著。
有一天,懷特太太說:「愛諾,你以前住在北方,告訴我們,那裡的樹葉是什麼樣子?」
她忙著站起來。「不行,還是輪到我。剛剛不算。」
這時荷佳德舉起手,並拿出氣象學課本。「書上說的:『北方島嶼的樹木終年常綠。』」
愛諾搖搖頭。「我們以前住的地方沒有雜工。」
懷特太太氣呼呼地說:「他們沒有名字。快走開!去找點事情做。」
「學校同學沒有人家裡還有小寶寶的。」愛諾說。
到了早上,愛諾換好上學的衣服,慢吞吞下樓,想像即將在學校面對的羞辱。
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愛諾意識到她的同學們也在等待。她們最愛看愛諾默書時出糗。其他女生都住在城裡的高地,住在海浪永遠也打不著的公寓大廈裡。她們住在山裡的別墅,家裡有繁花盛放的庭園和水波碧藍的游泳池。愛諾搭校車時看過那些地方。放學後,其他女生會到彼此家裡去玩,但是她們從來不邀請愛諾。「你知道嗎?」她們會彼此咬耳朵,「她住在海邊。」課堂上有懷特太太盯著的時候,這些女生都很有禮貌,因為校規說要有禮貌,不過只要老師一轉身,她們就開始嘲笑愛諾。
「『大洪水』之後,疾病、戰爭和饑荒造成大量人口喪生。這時,供應我們一切所需的『地球之母』挺身而出。她原本只是個平凡的教師,在家裡烤烤餅乾。她熱愛花卉、孩童、陽光與歌謠。她相信安全至上。她的『和平革命』是為了保護捍衛倖存的島嶼。她的計畫是:築起海牆,建造安全城市,封起兩極洋的天空,在北方創建終年常溫的『新氣象』。穹頂輝煌元年代表極圈的安全獲得保障,也標示著新曆、新鐘的誕生……」愛諾全身浸在裝滿溫水的浴缸裡,一字一句地背誦,「新的協定……」
這時,同學們再也忍不住了,紛紛咯咯笑起來。她們的笑聲在教室裡不斷迴盪。
「是啊,我明白,」潘蜜拉說,「我很想工作。我每天都到城裡,到每個辦公室去應徵。」
「你是在和我頂嘴嗎?」懷特太太問。
「你記得那些顏色嗎?」
「那裡長什麼樣子?他們是怎麼發現你們的?是『尋回員』找上你們的嗎?」
何利克斯懷疑地看著她。他們站在一棵樹下,儘管是在樹蔭裡,陽光還是灼熱地曬在他們肩膀上,蓋在遮陽帽底下的頭髮已經汗水淋漓。「如果他們是被送來工作的,」何利克斯說,「為什麼沒有人雇用你媽?」
爸爸站到椅子上,雖然搆得著,不過燈泡很燙,而且鎖得很緊。「我怕使勁轉開會把玻璃弄破。」威爾說。
「當然想啦。」潘蜜拉說。
有那麼一會兒,她爸爸看起來很生氣。「這有什麼關係?」
「你是難民嗎?」何利克斯問。
「搜尋你的記憶。」懷特太太說。
「你就要有弟弟或妹妹了。」威爾說。愛諾倒抽一口氣。「兄弟姊妹」是骯髒的字眼。
「你可以來我們家啊。」何利克斯說。
「我想那座島沒有編號。」
「你爸媽為什麼被送到這裡來?」
「你們記得樹木變色的時候嗎?」那天晚上躺下來睡覺的時候,愛諾問爸媽。
「小瓢蟲,小瓢蟲,快快飛和_圖_書
走吧。」愛諾唸出來,「地球著火了,你家孩子烤焦囉。」
「我家有座噴水游泳池。」
「對不起。」何利克斯說,他也爬上桌子準備跳。
就在出門之前,她抬頭一望。爸爸和她都猜錯了。蜘蛛沒死,但也沒能逃走。那隻蜘蛛還在玻璃上拚命掙扎。
「可是為什麼來這座島?」
「如果你有工作,我們就可以搬家。我們就住得起地勢比較高的地方。」
「我叫波蒂,我是工程師。我的老公叫波索,我們帶回beryllium(鈹)。」
「我們和其他人不一樣。」她媽媽說。
在天花板那盞燈的玻璃球形燈泡上,她看見一隻黑蜘蛛,僵硬的腿縮了起來,已經死掉了。旁邊另有一隻活蜘蛛,在滑不溜丟的燈泡上拚命往上爬,想辦法逃生。蜘蛛好不容易往上爬一公分,就又耐不住燈泡熾烈的熱度而往下滑。一次又一次,蜘蛛拚命往上爬,但每次都功敗垂成。愛諾想轉開目光,卻辦不到。她必須繼續複習功課,可是有那隻蜘蛛在頭頂上拚命奮鬥求生,她根本無法專心想背書的事。
「磁鐵需要多少點數?」愛諾問。
愛諾下定決心,絕不能讓學校的其他人知道小寶寶的事,連何利克斯也不例外。但是何利克斯讓她嚇了一大跳。那天他們站在野餐桌上輪流往下跳,而且在地上插了棍子,測量自己跳了多遠。
「你爸爸替我爸爸工作,」何利克斯說,「他們在同一棟大樓上班。」
「你當然想來囉。」
「對不起,我們竟然笑出來了。」她爸爸說。
公寓前面鋪水泥的空地上有個籃球場,愛諾常和其他女生一起打籃球,另一群男生則踢足球,他們玩的是一種叫「預報員」的野蠻遊戲,由一個男生拿球砸其他男生。這個遊戲其實是「不允許的」,因為「預報員」是個「不容接受」的字眼,只要被社區守望員逮到,這些男生就得去耙土掃地、撕開紙箱拿去回收。
男孩們垂著頭接受處罰,然而過了幾週,他們又開始玩起「預報員」的遊戲。他們拿球互相砸來砸去時,女孩們清清楚楚聽見他們喊出那句髒話:「我要預報你去死!」隔著一段距離,有群小女生在跳繩,只要能找到一截粉筆,她們就會在柏油路面畫上跳房子的方格。她們玩著拍手遊戲,一邊唸道:
「我明天要背誦歷史,」她打開門,對媽媽說,「我得好好複習。」
懷特太太隨她們笑。她一句話都沒說,任由女孩們狂笑,笑到愛諾的雙頰灼熱如火。
「下一張。」懷特太太交給愛諾另一張卡片。
「那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幹嘛問?你很窮嗎?」何利克斯突然好奇地問。
「我會問問我爸媽。」愛諾說。
學校占去了愛諾所有的時間,爸媽很高興她學了很多東西。她正在研習幾何、繪圖與統計,同時織一匹深紫色配薰衣草紫色的長條布料。她在顯微鏡下觀察微小的生物,然後在實驗紀錄簿畫下牠們的形狀。而在射箭課,她學會了射箭以及給箭弓綁上弦線。她的地圖繪製技巧也大有進步,雖然繪製的地圖和她以往所認識的世界一點都不像。
「你們嘴裡講『預報員』三個字的時候,腦袋裡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有一回佩瑞特先生逼問他們,「『預報員』是個瘋子,只要被他盯上,你們就沒救了。他崇拜『舊氣象』,覺得以前的世界比較好。他一心想讓你們抗命不聽話。拿起掃把,把台階掃乾淨!」他指著從空地通往公寓的水泥階梯。
這時的愛諾已經很少夢見北方涼爽的早晨與豔紅的林木了,她心裡再也描繪不出野地上方的天空,那難以捉摸、變幻莫測、永遠如新的天空。她現在看見的天空永遠只會和*圖*書出現單一的顔色,依據時鐘的計時,每個小時變換一次。在城裡,金黃色的天空是純粹的黃色,不帶一絲其他的色澤;天空變藍的時候,就是純粹的天藍色,和蠟筆的顔色一模一樣。
「盡量大聲唸出來。」
不會吧,愛諾看見那首童謠時心想。拜託,饒了我吧。
「那是旋轉木馬。」威爾對愛諾說。
歷史課很難,愛諾必須熟背課本裡的「和平革命」大事紀。
「要思考怎麼改掉『不精確』的毛病啊,」愛諾說,「不必問也知道。」
「這個嘛,我的情形是這樣的,」潘蜜拉說,「因為我們就要有另一個小寶寶了。」
「那他們幹嘛不給你工作?」
「新手的好運氣。」何利克斯說,兩人繼續往前走。
愛諾驚駭不已地瞪著爸媽。
「……造成大量人口喪生。這時,供應我們一切所需的『地球之母』挺身而出。她原本只是個平凡的教師,在家裡烤烤餅乾。她熱愛花卉、孩童、陽光與歌謠。她相信……」
然後她退出來,由第二個女孩接著跳,唸道:
偶爾在晚餐之前,她會和住在公寓的其他女生一起玩。她們都是這座島的原住民女孩,皮膚黑黑的,眼睛是棕色的。她們是F年生的菲莉西亞、G年的吉娜和H年的荷蒂。愛諾好嫉妒她們烏黑柔亮的頭髮。
「不是。」愛諾說。
潘蜜拉看看威爾,然後說:「有時候呢,『公司』在某個地方的工程師人數太多了。」
她爸媽不懂。有了小寶寶之後,他們家就永遠和別人格格不入了。其他人都是一家三口,她卻是一家四口。其他家庭的人口不多不少恰恰好,可是他們家太多人了。
「小孩子可以騎在這種彩繪動物上。看見那頭獅子了嗎?還有白天鵝?我不確定這隻叫什麼。橘色的這隻是什麼?」威爾問潘蜜拉。
愛諾擺好姿勢準備往下跳時,何利克斯突然說:「我聽我爸說,你媽媽就要生小寶寶了。」
他們一家三口都想不起以前在北方的生活,那種感覺就像忘掉以前會講的某種語言,雖然依稀記得幾個字,但日復一日,遺忘的越來越多了。
「為什麼?」
「你能把那個東西救走嗎?可不可以把燈泡轉下來?」她求爸爸幫忙。
「有個小寶寶很有趣啊,」她媽媽說,「寶寶會長大,跟你一樣去上學。」
「又不是只有難民才恨學校。」何利克斯說。
懷特太太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衝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急忙拖開:「太靠近了。太靠近了!」
「啊,你害我搞混了啦。」愛諾坐起來,水花四濺。
「拉住天空,蓋起來,蓋起來,蓋起來。拉住天空蓋起來,就要蓋起來。」愛諾繼續唱。其他女生趴在書桌上,笑到飆淚。
「大大氣層垮下來,就要垮下來。」愛諾結結巴巴地唱。
「我記得樹葉會從樹上掉下來。」她爸爸說。
「任何含鐵的東西啊,螺絲啦,釘子,或是古老的工具。」何利克斯說,「我先用我的磁鐵在表面探測,再把手指伸進沙裡篩檢。」
懷特太太搖搖頭,說:「不再是了,不再是了。絕對不是。樹木會變顔色嗎,同學們?」
「『大洪水』之後,疾病、戰爭和饑荒……」
「那你幹嘛不自己去背背看?」愛諾滿腹牢騷。她討厭這熱得要死的早晨。她討厭碗裡泡得溼答答的榖片。她想盡辦法不抬頭,不去看頭上的燈。她不想知道,卻還是非看不可。
「搜尋你的記憶。」懷特太太說。
「不會,牠不會。你們這麼說,」愛諾說,「只是想讓我早點上床睡覺。」
「中央電腦大樓?」
瑪麗馬克小瑪麗,
全身穿得一片黑,
銀色釦子閃閃亮,
背上一路扣到底,
她問媽媽問媽媽,
要來少少五毛錢,
想要去看長鼻象,
跳呀跳呀過籬笆,
跳得高高跳高高,
跳上天空上天空,
再沒回來沒回來,
直到七月四呀七—月—四!
hetubook.com.com「拜託啦,我得背熟才行,」愛諾哀求說,「不然我又不能下課休息了。」
「不會。」全班齊聲回答。有幾個女生用手掩嘴,嘲笑愛諾說錯話。
「樹葉會變成棕色,然後枯掉。」她爸爸說,「我記得是這樣。」
愛諾高高站在桌上,看著荷蓮娜、荷恬斯和荷洛珂趾高氣揚地走過。「因為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我住在海邊,沒有人要來我家。」
「有個小寶寶很棒耶,」潘蜜拉說,「你等著瞧。」
愛諾點點頭。「在北方。」
「他們沒說那是處罰;他們說那是『思考時間』。」愛諾說。
「但是掉下來之前,樹葉不是會變色嗎?」
「我們會找一間好一點的房子。我們不會永遠住在這裡,你也知道。」她爸爸說。
第二天下課的時候,何利克斯來找愛諾。他從口袋裡挖出一塊綁在繩子上的大磁鐵。「給你。」他說。他們一起越過操場,想找出一些金屬碎片。愛諾找到一根生鏽的鐵釘。
愛諾站在操場邊,看著男生跑來跑去,他們踢著一顆橘色的球。她爸媽從沒叫她要和雜工保持距離,只叫她別盯著他們看。
「和其他人一樣的原因啊。」愛諾想也不想地說。只有「殖民地」這些島嶼才有官方編號,而「公司」也只准大家住在這些有編號的島上。
「為什麼?」愛諾問。
起初課堂上教到北方的時候,愛諾很難不為所動地靜靜聆聽,然而隨著時日流逝,她對於雨水、寒冷與霜雪的記憶開始消褪了,河流和高聳的松樹也悄悄從她心裡溜走。學校的活動抹去了她記憶裡的舊日往事,她所看到的那些關於北方的影片,漸漸取代了她心中的影像,只有在夢裡,老家的零碎片段才會回到她眼前。在夢中,北方的樹是金色的,樹葉染上層層金銅、亮橘與豔紅。
每天早上,愛諾總是大汗淋漓地醒來。就連浴室裡的冷水也是溫溫的。她不再慢吞吞地晃到巴士站,而是三步兩蹦地跳上涼爽的校車,迫不及待逃離帶著鹽味的黏溼空氣。
「這個沙坑沒有底部。」有個男生站在沙坑旁邊說。他叫何利克斯.湯浦森。這個男生留了一頭長長的金髮,老是遮住眼睛,他的眼睛不是深棕色就是黑色,但因為頭髮不時蓋得滿頭滿臉,很難看清楚。何利克斯踏進沙坑,手裡拿了一條綁有磁鐵的繩子,在沙子表面晃來晃去。「這是金屬偵測器。」何利克斯說。
那天晚上,愛諾熬夜默背複習。她穿著睡衣坐在客廳裡,一面背,一面瞪著頭頂天花板的燈:「新的國際協定,新的世代……」
懷特太太綻出微笑。她不再生氣了,陽光似乎又回到教室裡。「完全正確,」她說,「從課本上,我們知道北方的樹木長什麼樣子。只要讀了就會知道。」她對愛諾說:「好好讀過課本的人就不必誇大其詞。」
好一會兒沒人說話。所有女生似乎都有點困惑。
爸爸跟在她後面出來,但她把他推開。她哭個不停,後來媽媽彎腰在她耳邊說,她一定得回屋裡去,要是再哭鬧不休,社區守望員一定會聽到。於是她回到屋裡,擦乾眼淚,一語不發地坐下來吃晚飯。
「我是愛諾。」她說,然後問最靠近她的那個雜工:「你叫什麼名字?」
「來工作啊。」愛諾說。
愛諾垂下頭。再抬起頭來時,荷絲特又衝著她笑,那雙眼睛已經恢復正常了。
「不,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