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蜜拉皺起眉頭,輕輕搖頭,但威爾繼續回答:「就是『地球之母』告訴我們的故事。」
在那個年代,「十」是個重要的數字(比現在重要得多)。一年有十個月,一天有十個小時,一週有十天,其中九天要上班上學,而第十天就是休閒日。
潘蜜拉從沒回答這個問題。
吃過早餐之後,全家人會一起出門購物,或把髒衣服推到社區共用的洗衣機那裡去。他們把要洗的衣物塞在奇提里安的嬰兒車裡,讓他坐在衣服堆上。
「我們正計畫要……」潘蜜拉開口說。
而全家人最享受的時光是在「和平公園」消磨的下午。公園很大,塵土飛揚,幾乎沒有什麼人在那裡玩;那片被太陽烤得焦黃、連半棵樹都沒有的空地可沒人喜歡。確實沒有人喜歡,除了葛林斯普一家之外。其實和平公園最適合放風箏了。
奇提里安非常討喜,他那雙深色眼睛圓嘟嘟的,學會坐起來的時候還拍拍手,彷彿給自己喝采似的,逗得愛諾大笑。她喜歡捏捏他的肥肥腿,看著他學會站起來,開始咿咿呀呀地說話。她好愛把手擱在他毛絨絨的大頭上。
潘蜜拉和威爾相視而笑。「喔,釣行星啊。」威爾說,「有時候釣得到彗星,再不然就是一、兩顆小行星。」
「班上每個人都有了!」她催了爸媽一整年,但他們不是忘記了,就是忙著照顧奇提里安。威爾和潘蜜拉做事亂無章法,往往把文件堆在衣櫥裡,有時候根本找不到。
「你還忘了誰啊?」潘蜜拉問。
愛諾的那個分隊全是附近H年出生的女孩,她們自稱「紫衫軍」,每個月在社區青少年中心集會一次,一起嬉鬧、玩遊戲,也聽取分隊長(荷蒂的媽媽)發表演說。冷氣充足的社區青少年中心也是過夜聚會的好地點,她們在那裡玩拼字遊戲,也會舉辦野炊活動……不過當然是在室內啦,因為天氣這麼熱。
何利克斯勇敢地舉起手。「聽說你是『尋回員』,是真的嗎?」他問烏龜小姐。
「受苦?」威爾很不以為然地說。
就在這一天,兩個男生何索恩和何克特在圖書館後方互相推擠。何克特是孤兒,他爸媽被抓走了,所以他和其他孤兒一起住在學校宿舍。每個人都該對孤兒好一點,然而孤兒全是心機很重的孩子,目光總是帶著飢渴、嫉妒的神色。愛諾班上的女生說,那就叫「孤兒的眼神」。事實是,不管其他孩子有什麼東西,孤兒都想要;何克特之所以和何索恩打架,就是因為他想要何索恩手上的那本書。
潘蜜拉抱著他走m.hetubook.com.com來走去,直到他慢慢入睡。但這時換愛諾睡不著了,她很擔心,怕社區守望員會發現威爾過了宵禁時間還沒回家。佩瑞特先生和佩瑞特太太隨時都眼觀四方。潘蜜拉跑來坐在愛諾床上畫畫,用鉛筆流暢地畫著動物,貓咪和馬兒在紙上靈活靈現的;她花了很多時間練習,只要找得到紙張,就把每個角落畫得滿滿的。可是愛諾不停瞄著窗外。爸爸晚上到哪兒去了呢?「他為什麼這麼晚還沒回來啊?」愛諾問。
「要記得,你唸的這些東西純粹只是宣傳辭令哪。」愛諾在家裡練習的時候,威爾對她說。
愛諾穿著嶄新的學校制服,卡其裙配白襯衫襯衫口袋前方開了個洞,讓她可以擺身分證,就像大人的衣服一樣。愛諾伸長脖子看隊伍前端,看見接待員引導排隊的人進入不同的辦公室。
「什麼是宣傳辭令?」
休閒日早上,威爾用平底鍋煎鬆餅當早餐。「一個大的給老爸,一個中的給愛諾,一個小的給寶寶。」他說。
「耐心啊,要有耐心。別這麼急嘛。」威爾故意捉弄她。
「嗬嘿!」威爾自吹自擂地說,「我可以在這裡站上一整天,把風箏抓得穩穩的。就像釣魚一樣。」
「是的,我是有執照的『尋回員』。」烏龜小姐說。她很酷地拉開辦公桌抽屜,給學生們看一些塗有鎮靜劑的飛鏢。她舉起一支飛鏢讓他們看,學生們敬畏地瞪大眼睛。這支飛鏢細細的,長度和烏龜小姐的手指差不多。愛諾幾乎快喘不過氣來,她凝望著飛鏢,精巧的鏢頭閃著銀光,一段回憶猛然向她襲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回憶。她很確定自己看過這樣的飛鏢,而且就快想起來了。她閉上眼睛,看見北方島嶼遍布鵝卵石的海灘。她看見銀光閃爍。她聽見媽媽驚聲尖叫。
每一週,H年級的所有學生不分男生女生,全部一起排隊進圖書館,在靠近烏龜小姐辦公桌的書架底層各挑一本書。愛諾和何利克斯經常望着書架的中高層,但他們知道最好別碰那些書。有一回烏龜小姐正低頭忙著剪東西,何利克斯在愛諾耳邊說:「我打賭你不敢。」
愛諾如釋重負,非常快樂。她拉著帽帶,把帽子揮來揮去。
紫衫軍隊員努力爭取紫色獎章別在背心上。她們必須通力合作才能得到獎章,因為所有人是一個團隊,要嘛是全隊共同得到獎章,要嘛就是所有人都沒份。獎章有很多種,有的獎勵回收計畫、垃圾清運,有的獎勵縫紉技術,還有獎勵歌唱的。「讓陽光永遠普照,」紫衫軍唱道,「讓天空永遠澄藍,https://www.hetubook•com.com
讓地球之母長存,讓我們永遠和諧。」
「右拇指。」登記員說。
「沉默是金。」烏龜小姐說。
奇提里安會抓著床腳站起來,呼嗖!威爾和潘蜜拉拿那些紙飛機從他頭上射過,他笑得嘰嘰咕咕的。有時候他笑得太厲害,重心不穩,一不小心坐在地上,臉上露出一抹驚訝的神情。奇提里安只要抓到紙飛機,就會直接往嘴裡塞。
「你在天空裡釣什麼呢?」愛諾問。
愛諾十一歲的時候換了一位新老師,邁克拉倫小姐。她們班每週去一次圖書館,雖然擁有書籍是不允許的,不過從圖書館借書是值得鼓勵的。一週一次,愛諾從學校圖書館借一本書帶回家。她在《綠野仙蹤》讀到翡翠城的故事,也讀過《獅子.女巫.魔衣櫥》,講四個小孩和獅子合力把世界從嚴寒的冬天拯救出來;還有《祕密花園》,故事是說小女孩和小男孩栽植的花草永不凋零。
其他日子就很難熬。威爾總是很晚回家,奇提里安哭鬧不休,不肯睡覺。潘蜜拉輕輕撫著他的背,愛諾試著唱搖籃曲給他聽。她唱〈安全與我們同在〉,這是她在學校學會的歌:「安全與我們同在,我們遠離風雨浪濤……」
每隔一段時間,總有個家庭因為出了差錯而生下第二個寶寶,但是父母親通常會把小嬰兒交給「公司」,分配給無法生育子女的人,這種情形叫做「歸還社區」。留下額外的孩子簡直是駭人聽聞。
在那個年代,還有一件事比加入「少年工程師」更重要,即十歲的孩子可以領到正式的身分證。愛諾不停盼著領到她自己的身分證。
威爾和潘蜜拉做了兩只風箏,精巧得不得了。潘蜜拉拿紅色的舊雨衣剪下兩只風箏的形狀,威爾把布面貼在最輕最細的綠竹上,再綁上超級長的線軸。最後,潘蜜拉用黑色麥克筆在風箏布面畫上臉孔,有齜牙咧嘴大大的微笑,以及布滿血絲的瘋狂眼睛。逢上微風輕拂的日子,風不太小也不太大的時候,威爾和潘蜜拉就帶著孩子到和平公園放風箏,看著風箏扶搖直上,變成藍色天空裡的一個小紅點。風勢恰恰好的時候,風箏在天空中看起來好堅強、好安全,愛諾覺得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撼動它們。
在那個年代,圖書館員擁有特別的權力,除了整理書籍的工作之外,他們還身兼歷史學家與紀錄保管者。他們稱為「資訊保防員」,如果有哪個家庭漏掉任何表格沒有填,資訊保防員就會寄出標示有「逾期」的通知書。
「你有問題嗎?」烏龜小姐的金色眼睛轉向愛諾。
烏龜小姐「啪」地一聲關https://m.hetubook.com.com上抽屜。愛諾睜開眼睛,一聲輕呼脫口而出。
愛諾覺得很丟臉,趕緊搖搖頭。回憶飄走了。
愛諾遲疑了一下,接著伸手摸了最上層書架一本深藍色書本的邊角。幾乎就在同一瞬間,烏龜小姐說:「不行,那不是你們該看的書。那是給比較大的孩子看的。」
愛諾很喜歡學校圖書館,但是也很害怕。圖書館的地板是晶亮的木板,踩起來吱吱嘎嘎響,而書架很高,一排排挨得很近。房間正中央坐著身材嬌小的圖書館員烏龜小姐,她像貓咪似的,睜著一雙金色眼睛盯著大家看。烏龜小姐把一頭濃密的長髮往後紮,免得遮住塗得粉白的臉,而一雙小手和臉頰都是胖嘟嘟的。無論學生什麼時候進來,烏龜小姐永遠都坐在辦公桌前,忙著在書本上做記號、用剪刀剪掉照片。沒有人敢開口說話,因為烏龜小姐必須專心做事。她俯身工作,每隔一會兒就舉起一頁,欣賞自己的刀工:紙頁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長方形,看起來宛如鏤空的蕾絲。然後,她把剪下來的紙片全掃進白色回收箱裡。
街坊鄰居的小孩全替愛諾感到難過,他們從沒聽過有人留下第二個孩子。這樣的孩子長大之後要住在哪裡呢?「公司」還沒在北方島嶼建造城市,「殖民地」也沒有空間容納多餘的孩子。「寧靜海」遼闊寬廣,海面上僅餘的島嶼卻個個面積狹小。
佩瑞特先生來訪之後,愛諾爸媽遞出了她所有的申請表格。
愛諾把拇指壓進印泥裡,然後在一張特製的紙上留下指印。「食指。」登記員說。
愛諾拉緊一條風箏線,威爾拉住另一條,而潘蜜拉抱著奇提里安。在這樣的午後,四口人對一個家庭來說並不算多。一家四口恰恰好。
十歲的時候,小孩可以加入成為「少年工程師」。愛諾求過爸媽讓她參加住家附近的分隊,但是威爾和潘蜜拉一次也沒帶她去參加過。現在,到了十一歲,愛諾終於可以打上綠色的領巾宣誓效忠了。「我宣示效忠『工程師聯合軍』的旗幟,效忠『公司』的宗旨,創造一個封起『穹頂』的星球……」
愛諾瞥了一眼客廳牆上那幅裱框的「地球之母」肖像。有那麼一瞬間,那張微笑的臉孔看起來帶著一絲邪惡,閃閃發亮的眼睛小而嚴厲;在那一瞬間,「地球之母」看起來像個女巫。愛諾轉開目光。「噢,拜託,爹地,你想讓我交不到朋友嗎?」
「她怎麼看得到我啊?」愛諾輕聲對何利克斯說。
「別這www•hetubook.com•com樣。」潘蜜拉說。
「照相。」登記員先要她坐上一張高背椅,然後躲到一台裝有腳架的大型照相機後面。「別動!」他說,接著按下快門,並在一部看起來像計算機的小機器上按了幾個鍵。機器吐出一張小紙片,他拿起來交給愛諾。「這是你的號碼。」登記員說。她的號碼用灰色墨水印著:五七一二〇七。愛諾垂著頭,離開那個房間。她再也不覺得興奮了。
愛諾過了十一歲生日之後,她爸媽收到三封郵寄來的通知書。第一封蓋上黑色的「逾期」戳印,第二封蓋著橘色的「逾期」,第三封很大也很硬,用鮮紅色的戳印蓋著「最後通牒」。這封信寄達之後,佩瑞特先生就來找威爾和潘蜜拉談話,愛諾躲在樓梯上偷聽。
等了一小時後,潘蜜拉才在一張特別許可單上簽了字,然後愛諾被叫進一間比大廳涼爽得多的白色小房間。一名登記員坐在凳子上,他連招呼都沒打,看起來疲累不堪、蓬頭垢面。
只要愛諾一走近,街坊的孩子們就噤聲盯著她看。他們不再和她一起打籃球,因為爸媽警告過他們。愛諾的父母觸犯了「自私法」。儘管「公司」的諮商員來找他們談過,但威爾和潘蜜拉還是不肯送走奇提里安。現在每逢週七下午,威爾必須去當義工挖水溝,用挖水溝來償還他虧欠社會的債。潘蜜拉則負責替一整排透天公寓的鄰居把回收箱推到馬路邊,這是她償債的方式;回收箱很重,可是沒有半個鄰居出面幫潘蜜拉的忙。沒有人想讓別人看見他們和葛林斯普夫婦在一起,因為有兩個小孩的家庭是「未獲認可的」。
「光是計畫還不夠,」佩瑞特先生說,「這是最後的機會,如果你們還是沒履行義務,就等著受苦吧。」
「你幹嘛生氣?」愛諾問。她不是很明白,爸媽為什麼總是攔著她做這做那的?他們不喜歡她參加「少年工程師」,也不想讓她領到身分證、擁有自己的「中央商店」兌換券。她不是很明白,這些事為什麼會讓爸媽這麼不開心?她唯一想得出來的理由是:他們不想要她長大。
「別再探頭探腦了!」潘蜜拉罵她。
「你們覺得,我該餵她吃東西嗎?」威爾問愛諾和奇提里安。「嗯,好吧,一個超級無敵大的給媽咪!」最後,他用剩下的所有麵糊攤成一個特大號的鬆餅給潘蜜拉。
拖到這個時候雖然晚得有點丟臉,但是潘蜜拉終於趁著休閒日帶愛諾進城,母女倆一起在身分證照局排隊。隊伍很長,彎彎曲曲的沿著鋪磁磚的大廳繞了一圈。
「她什麼都看得見。」他https://m•hetubook.com.com說,「你要是想偷藏任何一本書,她都會發現。你要是……」
「剛好和釣魚相反吧!」潘蜜拉說,「是在天空裡釣!」
然而奇提里安不喜歡這首歌,哭叫得更厲害。
「同學們,請到前面來。」烏龜小姐說,但是男生們忙著爭吵,沒人聽見她的話。烏龜小姐坐著不動,只用手指按下一個紅色小按鈕,發出「嗶!」一聲。就在這時,宛如魔術一般,圖書館後方的門敞開了,那兩扇門敞得大開,露出一間陰暗有如洞穴般的大儲藏室。所有的孩子都呆住了,何索恩和何克特也不再打架,充滿敬畏地望著那一室黑暗。然後,兩扇門又轟地一聲關了起來,烏龜小姐示意要那兩個男生和其他同學一起走到前面。「不准打架,」她說,「鬥狠的人就關到那裡面去。有問題嗎?」她詢問群集在辦公桌前的學生。
「你們女兒十歲這年該參加的活動,你們一次也沒參加。」佩瑞特先生說。
「下一位。」接待員說,隊伍又往前推進一些。潘蜜拉緊張地撫平愛諾頭上翹起來的頭髮。
生第二個孩子沒有人會送禮物,也沒有人擺滿月酒;沒有汽球,也沒有任何慶祝活動。殖民地的日間托育系統並不接納第二個孩子,所以潘蜜拉不能像其他媽媽一樣出外工作,她必須和奇提里安一起留在家裡。不過潘蜜拉一點怨言也沒有,儘管看起來很累,但她從不後悔自己所做的決定。她很愛奇提里安。起初,愛諾不認為自己能體會媽媽的感受,因為小寶寶帶來的麻煩實在太多了,但是慢慢的,她改變了心意。
每到休閒日,全家都晚睡的日子,愛諾就帶著奇提里安到爸媽房間,然後從門口拿來「休閒日傳單」。威爾和潘蜜拉總是背靠著枕頭坐在床上,拿硬挺的傳單紙來摺紙飛機。傳單上印的是未來一週的新目標和新措施,像是「不浪費,不需索:保存箱盒、袋子、瓶子和鞋子並重複使用。抗蟑週:今天就買蟑螂屋。」所有家庭都應該把這些目標和新措施的指令張貼在牆上,貼在「的球之母」的肖像旁邊。葛林斯普加偶爾也會張貼傳單,特別是佩瑞特先生或他老婆佩瑞特太太來訪之後,但大部分的時間,他們都不記得這回事。
「大部分人進去『勸說亭』都會覺得很痛苦,」佩瑞特先生說,「大部分人會想辦法避免那足足二十四小時的勸說分析和正面強化。我說這些是為了你們好。我自己也經歷過正面強化,沒看見我這口亂七八糟的牙齒嗎?」
「我很餓耶,你也知道。」潘蜜拉說。
她伸出食指,結果痛得慘叫一聲,因為沒料到他竟然拿針刺她。他立刻把那滴血抹在一張塑膠卡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