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中央烘焙坊製作各式各樣的麵包，」導覽員朗聲說，「現在請往前走，去看一下我們特製的烤爐。」
已經到了最後一個參觀站。「注意腳步，」導覽員說，「先坐滿第一排。」最後一站是整個參觀行程的高潮，從走廊有階梯往下進入一間玻璃觀景廂，裡頭有一排排座位，像劇院一樣。座位至少有三十個，足夠讓好幾個參觀團體同時坐下來觀賞。
他們交談的時候眼神沒有交會，各自盯著下面的景物。雜工們把奶油倒在平底鍋裡。
「答對了。」
檯子盡頭有個雜工的動作似乎比其他人來得快。愛諾坐在觀景台上，看著這名雜工在蛋糕上畫出彩虹、汽球和夢幻的公主，每個公主都戴著用糖果珠寶妝點成的小皇冠。這名雜工在公主的禮服上灑著淡紫或粉紅的閃亮糖粉，而在下一個蛋糕上，這名雜工畫了一隻貓，還有三隻嬉戲的小貓咪。愛諾心頭一緊。這名雜工拿著糖霜作畫，模樣和她媽媽在紙上畫動物的筆法一模一樣，完全按照書上教授的筆法來畫。愛諾想告訴何利克斯，她想呼喊坐在後面隔兩排的他，但最後只是用雙手牢牢抓緊椅子扶手。我在這裡，她默默地對媽媽說。轉頭吧，她在心裡哀求媽媽，我就在你背後的觀景台上啊。
「我不相信。」
「葵花籽！」孤兒們齊聲回答。
「那就算了，我還是覺得新版本比較好。」愛諾說。
愛諾望著新郎新娘和朋友們，他們穿過走廊走到烘焙坊的宴會室。那個年頭的婚宴規模都很小。
「要我帶你到外面休息一下嗎？」愛德華茲太太說，但語氣不甚熱心。
「我看見她了。」
「別哭，」他警告說，「別發出任何聲音。他們會要你出去的。」
「我猜烏龜小姐也這麼想的。」何利克斯說，「你沒注意到嗎，圖書館裡幾乎沒有悲傷難過的書？」
負責裝飾蛋糕的是技術非常精良的雜工。大部分雜工只能使用一種工具，這些雜工卻能完美地運用好幾種不同的工具。他們拿起刷子、篩子、刀子、抹板和一管管五顏六色的糖花，上演一場精彩的秀。雜工上方的金屬鍋架掛著一張張粉紅色的紙條，那是特製蛋糕的訂單。雜工們瞄一眼訂單，接著在雙手的揮灑之下，普普通通的蛋糕就變成一幅畫、一件小小的藝術品。有個蛋糕變成一座花園，一名雜工在蛋糕上刷出綠色代表草地，然後做出一根根深綠色的梗當做花莖，盛開的花朵則是完美的玫瑰、鬱金香和雛菊，綻放著藍紫、粉紅和淡黃的花顔。那名雜工在蛋糕一角留白，用精美的字體寫上：生日快樂，萊緹亞。另一個蛋糕變成一群蝴蝶，有幾隻停駐在蛋糕上，另外幾隻則像要拍著彩繪的餅乾翅膀翩然起舞。每一個蛋糕https://m.hetubook.com.com都美麗非凡、匠心獨具，讓人很難相信在檯子上工作的竟然是雜工。低階的雜工站在旁邊準備把成品裝入盒内，還有兩名一般的督導員負責查核雜工的工作。要是她在這裡怎麼辦？愛諾想。她努力想從背影辨識出媽媽，她想從那些花朵、蝴蝶甚至字句裡找出媽媽的筆跡。如果她真的在烘焙樓層工作，那麼她一定在這裡。
「怎麼回事？」他壓低聲音問，免得被人聽見。
叮！電梯門開了，愛諾喘了口氣。一踏進烘焙坊的玻璃走廊，她就感到一陣暈眩。她覺得自己彷彿置身夢中，但分不清是美夢還是惡夢。就像在夢裡一樣，她走路的時候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也像在夢裡一樣，她想放聲吶喊，卻發不出聲音。她走得很慢很慢，雙腿沉重。有那麼一會兒，她彷彿又變成了小小孩，走在泥濘的田野間，爛泥浸溼了她的鞋。在那一瞬間，她一閉起眼睛，跟著爸媽穿過高長的野草。
愛諾坐在椅子上往前傾。她現在靠得好近，可以看見下方工作檯上每個步驟的細節。雜工們近得幾乎觸手可及，只是幾乎啦，事實上還是有點距離，而且他們工作的時候背對觀景台上的民眾。他們受過訓練，對參觀的人視而不見。
愛諾不敢看菲妮，因為不知道菲妮會不會在她臉上看出什麼異樣。
「我認為我知道。」何利克斯說。
「很久很久以前，大家用的是燒柴火的爐子，」烘焙坊導覽員說，「先砍倒樹木，劈開樹幹和樹枝，然後把柴薪放進烤爐、火爐和壁爐裡燒，結果黑煙到處飄散。我們的烤爐很乾淨，用的氣體是……是什麼做的啊？」
「不用。」愛諾說。她知道愛德華茲太太不想錯過參觀蛋糕裝飾的機會。
填充餡料的表演這麼精彩，實在很難乖乖聽從導覽員的話繼續往前移動。孤兒們捨不得離去，拖著腳步慢慢跟著走，先到烤餅乾參觀站，再去看蛋糕料混合的過程。愛諾落在最後，她扶著金屬欄杆走在隊伍的尾巴，額頭冒出涔涔汗水。
但是她搖搖頭，睜開眼，跟著烘焙坊導覽員繼續走。她和大家動作一致，在第一個觀景點等候，望著下面的雜工推著一盆盆麵糰和一箱箱麵粉。技術熟練的雜工們十二人一組，站在不鏽鋼檯子旁，用彎彎的金屬刀把麵糰切成一塊塊，然後拿到秤上去秤重量。旁邊那張檯子的雜工正在咖啡罐裡塗奶油，準備烘烤殖民地吐司麵包，這種咖啡色的圓柱形麵包是當時一般人的日常主食。接下來這張檯子的雜工在麵糰上灑肉桂粉，然後把麵糰捲起來、切成肉桂卷。而另一張長檯子旁，雜工們則在麵糰裡揉進綠橄欖碎片。
「因為如果她淹死了，結局就太www.hetubook.com.com悲慘了。」
愛諾嘆口氣說：「你看太多書了。」
「你們的運氣很好，」導覽員說，「我們會把這個出錯的蛋糕分給參觀的人吃，等一下回到大廳就可以拿到你們的那一份。」
愛德華茲夫婦領著孤兒們在上午出發，他們兩兩成對地步行到市區。何利克斯和奇提里安走在一起，愛諾則和菲妮一起。
「門要關了。」愛德華茲太太說，愛諾衝進電梯裡。
「才沒呢。」
「我們要前往空橋，」烘焙坊導覽員說，「歡迎訪客們從空橋觀察烘焙樓層的工作情形。梯門打開時請別走散了。」
他指著一棟名為「天堂戲院」的古建築，這裡已經改為「新氣象局」了。建築前方有一塊標示著「今天獻映」的白色告示板，此時用黑色字體寫著天氣和時間：晴時多雲，兩點，蔚藍。孩子們只要伸長脖子，就會看見「新氣象局」投射亭的天窗射出一道藍光。又純又亮的蔚藍光線很刺眼，愛德華茲太太警告孩子們：「轉頭別看。絕對不要直視射出來的光線。」
在那一瞬間，愛諾看見潘蜜拉有了反應，而她從未在其他雜工身上看到過。潘蜜拉眨了一下眼睛。
「快來啊，荷柔思。」愛德華茲太太說，她伸手摸摸愛諾的額頭。「你還好嗎？」
「是啊。」何利克斯說。
「進來啊，荷柔思。」愛德華茲太太喊她。
「荷柔思？荷柔思！」愛德華茲太太說。
孤兒們先在訪客登記簿上簽名，烘焙坊導覽員便帶他們進了電梯，六個人和愛德華茲先生搭一部電梯，其餘六人和愛德華茲太太搭另一部。奇提里安和第一組先上去，愛諾和何利克斯等第二部電梯。
「因為我知道。」何利克斯說。
「那是『新氣象局』。」何利克斯說。
愛諾抬頭看。她媽媽用一把尖利的刀子修平棒球蛋糕，但不知怎麼的，蛋糕一分為二。
「洪水。」他對愛諾說。
愛諾在宿舍度過她的十四歲生日。她運氣好，生日恰好碰上休閒日。通常過生日的孤兒可以找兩個朋友一起烤個特別的蛋糕，可是因為碰上休閒日，所以慶生會就和「中央烘焙坊」的遠足活動一併舉辦了。
「她沒搬走？她爸媽沒被重新分發，離開三年之後又回來？」
「還好。」愛諾說。但是何利克斯看在眼裡，到了下一站，他挨近愛諾身邊。
「是真的。」他點點頭。
「不會吧！」
「對不起，」愛諾用微弱的聲音說，「我覺得不舒服。」
「別愣在這裡，」她對他們說，「該趕去上課了。」
愛諾低著頭，隨暑愛德華茲太太走到第一排，坐在她和伊蘭婷中間。導覽員宣布：「這是參觀行程的最後一站，我們把最精彩的留在最後。這裡是中央烘焙坊的蛋糕裝飾部，每一週可以和*圖*書完成超過一千個特殊場合使用的蛋糕。製作的過程從各位最左邊開始，工人先把白色糖霜灑在素面的長形蛋糕上，蛋糕灑上糖霜抹平之後，就會送上裝飾檯。」
整個工作檯上，所有的雜工都埋首做著蛋糕。有個蛋糕是隻黃色母鴨，後面跟了七隻搖搖擺擺的小鴨子。有個大蛋糕上面有顆地球，寫著「安全有保障」。這一定是為某個公家機關做的。可是愛諾的媽媽猶豫不決，她好像在研究自己的訂單。接著，她又回頭做那個棒球蛋糕，一開始在棒球場上寫著「生日快樂」。這時她又頓了一下，愛諾屏住呼吸。媽媽在寫她的名字！生日快樂，HON……看著媽媽寫出前三個字母，愛諾驚駭地凝神注視，世界彷彿就要在這一刻停止轉動了。其他孤兒都集中精神盯著那個地球蛋糕，烘焙坊導覽員還在說個不停，他說裝飾部門一個月出的差錯不超過兩次，但是對愛諾來說，時間彷彿凍結了。媽媽正在對她說生日快樂，媽媽一直都記得，即使此時此刻也還是記得。愛諾的媽媽不是一名普通的雜工，她可以眨眼睛。
她媽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打任何暗號。愛諾看著自己的媽媽，然而潘蜜拉和所有雜工一樣，只是直視正前方。
她說得好小聲，簡直像在喘氣而不是講話。「樓下，那一大群來換班的人。我看見她了。」
愛德華茲太太親切地對愛諾說：「荷柔思，你是今天的壽星，請和我一起坐在第一排。」
「是因為你知道，還是因為你希望他們在這裡？」愛諾問。
「你運氣真好。」菲妮說。
四號訪客電梯鈴響了，愛德華茲太太催促孤兒們走到雜工前面，擠進電梯裡。「進去，進去。」愛德華茲太太說，但是愛諾回頭望著雜工們那一張張蒼白的臉。綠眼睛，棕眼睛，黑眼睛。長長的眼睛，淺藍色的眼珠。她剎時停止呼吸。淺藍色的眼睛，隱約有雀斑的鼻子，光滑圓潤的臉頰，小小的耳朵沒有頭髮蓋住。她正盯著自己媽媽的臉。她知道。
「我覺得他們還在這裡。」何利克斯堅持。
有機會離開學校，讓孤兒們樂得陶陶然。愛諾不由自主地盯著往來的人看。她變成孤兒才半年，卻已經不太記得休閒日和自己家人一起到市區的情景。她已經不習慣看見陌生人了。
「那就打起精神吧，拜託。」愛德華茲太太說。
「噢！」愛諾聽見周圍的人發出一聲驚呼。
「不是。」
「你覺得他們被重新分發了嗎？」有天清晨吃早餐之前，愛諾悄悄對何利克斯說。
愛諾的媽媽把那個小貓蛋糕推到一旁，這個蛋糕上面什麼字都沒寫。她又拿來一個長方形的大蛋糕，開始塗上綠色，然後拿起咖啡色的糖霜，畫上壘包和投手丘。她要做一個有棒球場的和圖書
運動蛋糕。她彎身到配件箱裡找出小小的塑膠球員，他們全穿著殖民地的綠色制服，背上有著藍色的數字。她把一個小球員放到投手丘上，還有一個當捕手，一個在二壘。然後她頓了一會兒，把投手和二壘手對調。愛諾只能勉強看出二壘手的背號是「七」，那個數字印在他的上衣背後。
「看那個廣場！」伊蘭婷大喊，「好漂亮喔！」
花園，城堡，捲曲的糖霜緞帶和蝴蝶結。有著亮晶晶鋼索人的馬戲團蛋糕，妝點著足球的運動蛋糕。蛋糕不斷完工，一個接一個。生日快樂，亞比。生日快樂，伊琳娜。
「太可怕了！」愛諾搖搖頭，「我好愛《通往泰瑞比西亞的橋》，你確定她死了？」
「為什麼？」
「她就在下面。」愛諾說。她的語氣一定很怪，因為何利克斯飛快地瞥了她一眼。
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去看製作甜派的過程。那裡的雜工在一張長檯子旁排成一整列。填餡料的檯子經過特殊設計，一桶桶餡料掛在金屬纜線上，從天花板垂下來。雜工一個接一個地把派皮推到正確的桶子下方，然後熟練的雜工拉下控制繩，打開桶子底下的洞孔，讓分量恰好的餡料流進派皮裡。技術純熟的雜工們動作十分流暢，那些蘋果、櫻桃和藍莓餡料半滴都沒有濺出來。
「很罕見的錯誤。」烘焙導覽員說。
電梯裡好擠，愛諾幾乎無法呼吸。她看見她的媽媽，而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搞不好整件事只是她自己的想像；搞不好是因為她太渴望見到媽媽，所以一看見那雙藍眼睛，就被自己的心給矇騙了。
「換班，換班，請靠邊。」一名烘焙坊導覽員大聲說。愛諾和其他訪客全都後退靠牆站，讓路給剛來上班的雜工們，他們要搭貨梯到烘焙樓層。這班雜工至少有五十人，全穿著白色工作服，光頭上戴著白帽，白衣服外面罩著白色圍裙。他們臉色蒼白，連眼睛看起來都淡得像白色，彷彿成天不見天日似的。貨梯門打開，一半的雜工走了進去，留下來的其他人後退五步，好在電梯門關上時保持安全距離。愛諾很好奇，雜工怎麼知道何時該走、何時該停？他們怎麼能夠這麼整齊，一批批地齊步走？
「你想吐嗎？」愛德華太太問。
「噢。」她說。她不由自主地發出聲音，還好沒人聽見。那是她媽媽，那是潘蜜拉。她是個烘焙工。愛諾想伸手摸摸自己的媽媽，想往前擠，可是她不敢。她只停頓了一會兒。
「你真的知道？或者只是認為你知道？」
「嗯，我找到那幾頁了，大洪水把她沖走，所以她淹死了。」
「那女孩死了。」兩人拎起書包的時候，何利克斯低聲對愛諾說。
「中央烘焙坊」的建築很高很和_圖_書白，比學校的任何建築都來得大。建築側面有訪客專用的入口，每個訪客都要在大廳的訪客登記簿上簽名。總共有十本登記簿，攤開來擺在十張高大的桌上，因為這裡是熱門的參觀景點。「中央烘焙坊」在殖民地諸島實在太有名了，有很多人選擇在這裡結婚。這一天，愛諾就看見烘焙坊有場婚禮正在進行，新娘身穿褐色衣服，雙手合掌捧著《地球之母格言錄》，新郎則是一套黃褐色的新西裝，釦眼裡插了一朵白花。
「我找出《通往泰瑞比西亞的橋》真正的結局了。」何利克斯說，但在這時，愛德華茲太太朝他們走來。
廣場在陽光下閃著銀色光輝。這個比學校最大的運動場還大的廣場銀光閃閃、燦燦生輝，因為這裡鋪著億萬片小小的太陽能板。城裡的每一棟建築都有太陽能板，而「中央廣場」是全島最大的太陽能收集站。事實上，這也是所有殖民地最大的一座。
所有的孤兒都歡呼起來，其他訪客也紛紛鼓掌叫好。當然愛諾也拍了手，可是她低下頭，偷偷用袖子擦掉眼淚。
其他的孤兒全都嘰嘰喳喳、手舞足蹈。愛諾跟著大家一起走，但盡量貼近走廊的玻璃牆，凝神看著那些雜工。從上往下望，她看不見他們的臉，只看得見他們的白色小帽，全都一模一樣。參觀隊伍望著下面那些石造的烤爐，看著雜工打開爐門，拿長柄木槳伸進去翻動一條條吐司麵包。
「怎麼死的？」
只要逮到機會，愛諾和何利克斯就會討論雜工的事，說哪一個可能是誰誰誰的爸媽。他們會說：「我在回收廠那邊看見一個雜工，長得好像吉芮特喔。他的眼睛像吉芮特，帶點淡綠色。我確定那是她爸爸，不然就是她媽媽。」或者說：「我看見一個長得好醜的，和何克特一樣。」這變成他們倆之間的秘密遊戲，不過他們很少談起看見自己的爸媽，那太痛苦了。儘管愛諾和何利克斯一直在找他們的爸媽，卻始終沒找到。
如果潘蜜拉寫了不該寫的字而被逮到，那該怎麼辦？她會被抓，然後再次送走。愛諾嚇壞了，根本不敢看。然而世界又開始運轉了，原來愛諾媽媽寫的是「HONEY」。她沒有寫HONOR，她寫的是生日快樂，HONEY。愛諾頹然地縮進椅子裡，把頭抵在膝上。
「在哪裡？」不必愛諾多加解釋，何利克斯明白她指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