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REE

「我……沒有。」愛諾說。
「可是你不能到那裡去啊。」
「可是你看過兩極洋嗎?你真的親眼看過嗎?」
愛諾看見兩個雜工滾動垃圾桶過來,便迅速地來回瞥著他們,想辨識出他們有什麼不同之處。可是雜工的體型如此接近,臉上的表情如此漠然,動作又如此相似,實在很難看出誰是誰。如果雜工全長得一模一樣,愛諾要怎麼從中認出她的爸媽呢?站在步道上,愛諾看著那兩名雜工並肩走近,卻完全看不出他們有什麼不同。不管看多久,她就是看不出兩人的差異;兩名身穿白色制服的雜工,看起來就像一雙剛洗淨擺好的白襪。雜工滾著垃圾桶走上步道,桶子發出喀喀的聲音。愛諾一動也不動,站在那裡等著。她應該要閃開,讓雜工順利進行他們的工作,但是她一動也不動。她等了又等,那兩名雜工就快要壓到她了。他們迅速前進,似乎完全沒意識到她擋住了去路。
「你是怎麼想到他們以前也是普通人?」愛諾在廚房裡問何利克斯。
「怎麼找?」
「你有沒有騙我?」譚内鮑太太問。
「那我就可以離開學校了,」何利克斯壓低聲音說,「一離開學校,我就要去找我爸媽。」
吉芮特和何克特強忍住笑聲,譚内鮑太太倏地轉頭看他們,於是他們倆又開始拖地。
廚房領班譚内鮑太太很嚴格。「認真做,」她對著正在沖洗地板的吉芮特和何克特說,「否則就要重做。」
「他發出聲音?」
愛諾的心狂跳,她做的是很危險的事。垃圾桶非常大,大到可以壓扁她,而她還是擋住雜工的去路,宛如站在鐵軌上等待火車駛近的女孩。他們已經靠得很近了和_圖_書。她大可跳下步道溜走,但沒有,她沒走,反而放聲大叫。她扯開喉嚨尖叫,衝到兩個垃圾桶之間,一手拉住一名雜工、攔住他們。
「我不知道他們可以發出聲音。」愛諾說。
此時廚房一片黑漆漆,其他孤兒都去吃晚飯,譚内鮑太太也回家了。愛諾打開爐子上的燈,讓何利克斯和她可以看得見。他們用鋼刷和肥皂水刷了又刷,可是爐子看起來還是一樣髒,黏著焦黑的食物,烏漆抹黑的。
「不只是聲音。『哇噢』是一句話,」何利克斯說,「是人說的話。」
何利克斯伸手抹抹嘴巴,手一放下,臉上的表情竟然嚴肅得不得了,害愛諾忍不住偷偷微笑,彷彿何利克斯的微笑悄悄溜到她臉上似的。
「我怎麼知道?」何利克斯說,「因為我知道啊!因為我爸爸告訴過我!」
他遲疑了一下才說:「我會去島的另一端,他們把雜工關在那裡。我會到雜工的營區去,找到我爸媽,把他們救出來。」
「我一直在注意他們。」愛諾坦承,一面看著雜工推了一車髒碟子過來。她負責刷洗,何利克斯負責沖水。孤兒們得刷洗不鏽鋼流理台,甚至還要拿水管沖洗地板,磨亮的水泥地上有排水溝可以排放髒水。這個工作很繁重,還會搞得全身髒兮兮的;碟子上總是殘留著黏呼呼的馬鈴薯和豆泥、啃了一半的帶骨雞肉,甚至有捏得又變回麵糰原形的麵包。
愛諾伸手搶過何利克斯手裡的水管,朝他噴水。他俯身想躲開,但愛諾還是噴溼了他的袖子。「把這句話收回去!」
「他說:『哇噢!』然後又閉嘴了。」
「別鬧了!危險!」譚内鮑太太吼和-圖-書道,朝他們跑來,一雙小腳飛快狂奔。她雖然很胖,把白色廚師外套的釦子繃得緊緊的,但速度還是快得驚人。「在廚房裡打鬧是不允許的。」
愛諾低頭看著腳上的涼鞋。
愛諾捲起溼透的衣袖,這會兒手臂又全溼了,因肥皂和油漬而變得灰灰亮亮。「這明明是雜工做的工作。」
「我不知道。」愛諾的聲音輕得像耳語。
「他又是怎麼知道的?為什麼你要相信他?」愛諾問,「只因為他是你爸?有什麼證據?」
一等到譚内鮑太太聽不見,愛諾就問何利克斯:「你是怎麼知道雜工是哪裡來的?你對其他人提過嗎?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他們怎麼把人變成雜工?」愛諾問。
「為什麼?」
「好過分喔。」愛諾說。
愛諾丟下水管,和何利克斯一身溼漉漉地站在廚娘面前。
「什麼都懂的人就會知道,」何利克斯說,「他們只是不談而已。」
「你,何利克斯,給我抹掉你臉上的微笑。」譚内鮑太太說。
現在,愛諾心裡不時掛念著雜工的問題。她想辦法不盯著他們看,卻還是不時觀察。她遠遠望著他們推回收箱或在菜園裡施肥;望著他們的手臂像畫圈圈似的用溼抹布擦黑板;望著他們割草和吸地板時小心地直線前進,一次只清理一長條區域。只要可能,她就會想辦法深深望進雜工們圓睜的眼睛裡。
她渾身顫抖,但她怕的不是有人聽見她的尖叫跑過來。她怕的是雜工。她以前從來沒刻意碰觸過雜工,現在卻一手抓住一個。她分不出他們是男是女,或是一男一女,然而他們是活生生的;透過連身工作服薄薄的衣料,可以感覺得到和*圖*書他們手臂的力量和彈性。愛諾使勁抓住他們,抓了好一會兒。他們沒看她,但是她看著他們;她緊盯著他們的臉,先看一個,再看另一個。你們是什麼人?你們打哪裡來?她想。你們也曾經是某人的父母親嗎?她攔住了他們,可是那兩名雜工的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呆滯的眼睛牢牢盯著眼前的工作。他們並不是完全一模一樣的,不過很難搞得清楚究竟哪裡不一樣。他們用相同的力道推她。他們很相像,只是……她頓時領悟,原來近看就不同了,如果你攔住他們仔細端詳,就會發現他們的長相完全不同。她以前不明白,因為只是遠遠地看見忙碌走動的雜工,一旦近看,他們就像兩片葉子或兩個馬鈴薯一般,有著完全不同的面貌。一個嘴唇厚,一個嘴唇薄;一個有張窄長的臉,一個有紅通通的胖臉;一個有雙黑眼睛,一個是藍眼睛。她放開他們。
「當然啦。」
「你明知故問。」每個人都知道島的另一端很危險,完全無遮無掩、不受保護。城市這一端有守望員和氣象站,迎風面那一端則不受監控,完全是野地。
「你,荷柔思,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不要!」何利克斯搶回水管,對著愛諾的臉噴水,還一邊哈哈大笑,於是愛諾又把水管搶回去,向前噴得何利克斯一身溼答答的。剎時,兩人同聲大笑,他們的眼睛、耳朵和鼻子全都是水。
「我不是給你看過他們從書裡剪掉的東西嗎?」何利克斯反駁。
「在菜園工作的時候,我用針刺了一個雜工。」何利克斯說。他們低頭在水槽忙著,放輕聲音和_圖_書讓其他人聽不見。「我刺了他的手臂,害他流血。」
「你問過嗎?」
愛諾已經完全忘了雜工的存在。大家都一樣。雜工無所不在,但是沉默無聲。他們的長相全都是一個樣,光頭圓臉,睜得大大的眼睛明亮得無神呆滯,永遠直視前方。雜工的視力和普通人一樣嗎?聽力呢?他們能記憶任何事情嗎?所有孩子在小時候都曾有這些疑問,然而經過一段時日,這些孩子氣的問題就被抛在腦後了。雜工成為背景的一部分,只是日常生活的雜亂景象之一。
「那你就得去考試了。」愛諾提醒他。
愛諾靜靜地聽他說。她知道何利克斯說得沒錯,可是「知識」讓她心生恐懼。再次低頭看看爐子上的那幾個字時,她心頭一驚,知道應該謹慎行事。她抹掉那些字,用刷子把整句口號刷掉。
「我想看他是不是活人。」何利克斯說。
「我會很喜歡,」何利克斯挑釁地說,「那我的名字唸起來就變成伊利克斯,也就不會在清單上啦。大家會以為我年紀比較大,是E年出生的。」
「你們兩個留下來,」譚内鮑太太對愛諾和何利克斯說,「你們要負責清理爐子。快點回去工作。」
愛諾低頭看,何利克斯潦草寫了幾個字,「知識就是力量。」「你怎麼知道你的知識是對的?」她問他,「你怎麼知道游擊隊是對的?你怎麼知道穹頂根本還不算真的開始,而且我們一點都不安全呢?」
「所以才算是對我們的處罰啊。」何利克斯說。
「沒有。」愛諾承認。
「他叫了一聲。」
從來沒有人正眼瞧過雜工。自從很久以前在操場被懷特太太拉開之後,愛諾就再也沒正眼瞧過雜工了。除了受過特和*圖*書別訓練的雜工管理員之外,沒有人會正眼看雜工,也沒人會和雜工講話。在屋裡的雜工等同於會走動的家具,他們總是安安靜靜地走動,吸地、擦地板,或在中央商店給貨物上架。就連執行保安工作的時候,雜工也總是兩人成組,一語不發地跑上前去,輕輕抓起違規的人。雜工一次只做一件工作,若是有人或有東西擋了路,他們就會卡住不動。連小小孩都知道絕對不可以擋住雜工的路。
「你沒辦法翻過那些山,」愛諾說,「就算爬過去了,又怎麼知道要上哪兒找他們?」
「你忙著改名字,忙得沒時間。」何利克斯說。
「我想融入環境啊。」愛諾說。她覺得很羞愧。「我爸媽和你爸媽不一樣,」她說,「他們什麼都不肯解釋,就只是凡事不按規矩來。他們想要與眾不同,連給我取名字都要標新立異。如果你名字字首的H不發音,你會喜歡嗎?」
「我爸媽就沒告訴我。」
「你幹嘛要改名字?」幾乎分秒不差,何利克斯也開口問她。
「你爸媽告訴你的?」
「沒有,」何利克斯承認,「不過我看過暴風雨。我看過氣象預測失準,看見下雨時天空顔色全混在一起。我聽過打雷的聲音,看過真正的雲遮蓋住天空的投影,而且把夕陽變成灰色。狂風會吹倒房子,巨浪也會衝過防波堤。就算在這裡,在城市裡,在有著投射亭的城市裡,我們還是不安全。」
何利克斯彎下腰,靠近那具不鏽鋼大爐頂端的烤架,用手指在爐子前緣的油漬,在那裡畫著什麼東西。「你看過這個嗎?這個,」他一面寫一面說,「這是游擊隊的口號。」
「這是怎麼回事?」譚内鮑太太逼問。
「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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