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FOUR

「所以他們沒被抓去當雜工。」
「很難相信吧?」佩瑞特太太輕聲問,「你想過要逃走嗎?」
威爾搖搖頭。
「你再看看。」
「噢,那你們的損失可大囉。」佩瑞特先生一面撥弄琴絃一面說。
威爾俯身靠近潘蜜拉,輕撫著她的臉頰。
「……馬兒拉著雪橇,踏上白茫茫的雪地……」
愛諾俯身貼近媽媽,輕聲唱:「越過小河,穿過森林,我們要到姥姥家……」
「如果你希望她張開眼睛,就抬起她的頭,像玩洋娃娃那樣。」愛諾說。
「可是他們這段時間都在哪裡?」
「我們得叫醒她,準備下山了。」佩瑞特先生說。
「我忘掉的是最近發生的事,」潘蜜拉說,「不過反而記起很久以前的往事。我看見這輩子的許多片段,就像在水面下看著自己的人生。我看見你,愛諾。還有你。」她對威爾說。「以及奇提里安。我看見我們的風箏在空中飛。我看見那隻小貓咪,」她對愛諾說,「我們找到圖畫書那天跳下來的貓咪。我看見北方島嶼,看見那裡冬天的光線,以及太陽逐漸消失在空中的情景。我看見我們的木船,感覺到水在船底下流動。我看得見我們那艘船上斑駁的漆彩,你還記得那個顏色嗎?」
潘蜜拉輕輕翻轉,側過身來。
「她還在睡。我們得要有耐心。」愛諾猛然坐起,完全清醒了。是爸爸!他和佩瑞特夫婦站在一起,低頭對她微笑。爸爸的衣袖破了,手臂纏著繃帶,但是人在這裡。
「可是最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裡。」潘蜜拉對他說,「我不想和任何人交換。他們一把我裝進布袋裡,我就覺得自己屬於那個地方。」
「不記得。」威爾說。
「潘蜜拉,」佩瑞特先生對愛諾的媽媽說,「你聽得見嗎?」
「這麼說來,你眼睛的功能沒問題囉。」愛諾說。
「藍色的。我還記得那艘船的名字。你記得我們給它取了什麼名字嗎?」
她還是沒醒。
「就算想逃,也控制不了我的身體。我的腿沒辦法帶著身體跑,」她媽媽說,「隨著鎮靜劑的藥效逐漸消退,我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輕。然後他們餵我吃東西,給我礦泉水喝。」
「他們確實有可能逮住我,不過我手裡有電擊槍,還有湯浦森夫婦在m.hetubook.com.com我身邊。」
一整夜,他們跋涉下山。佩瑞特先生帶著手電筒在前面領路,威爾跟著他,接著是愛諾和潘蜜拉,佩瑞特太太殿後。他們又滑又溜又爬的,穿過一個個泥濘的溝澗與植物繁茂的溪谷;連威爾以前都沒走過這段陡坡,但是佩瑞特先生熟悉地形,他很有信心,絕對沒有迷路。
「他們比我先逃走。」
「如果你處在催眠狀態,怎麼會認得我?」
「這是魯特琴。」佩瑞特先生告訴她。他左手按著樂器的長頸,右手撥弄琴絃。「聽!」
一整天他們都留在那裡休息,讓潘蜜拉繼續睡。他們有時候聊天,有時候吃著佩瑞特太太摘來的果子,有時候就只是靜靜看著亮燦晴空上的白雲。
「我數不出來。」她對爸爸說。
「他們一直躲在營區附近的森林裡,以防有緊急狀況發生。」
愛諾好驚訝,她一週上三堂音樂課,卻沒聽過小調樂曲。「我們只彈快樂的曲子。」她說。
「魯特琴為什麼這麼哀傷?」佩瑞特先生彈完之後,愛諾問。
「這就是大自然的夕陽,」爸爸提醒她,「每天傍晚都不一樣。」
「潘蜜拉。」威爾叫她。
「你不害怕嗎?」愛諾問。
在這一瞬間,愛諾看見媽媽眼裡有一抹認出親人的神色。
「越過小河,穿過森林,」威爾唱道,「噢,風呼呼地吹!刺痛了腳趾,凍傷了鼻頭,我們越過了雪地。」
「那現在呢?你的記憶沒問題了嗎?」威爾問,「吸了那麼多的『安全星球』,你可能什麼都不記得了。」
「雜工只能看見正前方的東西,也看得見臉孔,」潘蜜拉說,「但是從來不仔細看。」
這裡的海灘沒有其他人,沒有淹在水裡的建築,也沒有「危險」標誌或刺鉤鐵絲網圍籬。唯一的聲響是浪潮輕輕地起起落落。
「沒有。他們逃進森林,我逃走之後就去找他們。起初我們一起紮營,後來決定分頭走,我和佩瑞特夫婦待在一起,而他們到靠近海邊的地方藏身,希望就算『尋回員』發現我們其中幾個,也找不到全部的人。佩瑞特先生負責在我們之間傳遞訊息,因為他對森林最熟。」
「你還記得什麼?」威爾問潘蜜拉。
「他們還活著!」
「他們有幾個人?」
魯特琴音配著輕輕的浪濤聲,真是舉世無雙的樂音。琴聲帶著淡淡哀愁,靜謐悠然,那是古m.hetubook•com•com老曲式的古老樂音,有時一如預期,有時卻出人意表、不可預測。愛諾躺在爸媽之間,仰望夜空中的星星,凝神傾聽。星星好多,宛如閃爍的銀塵。這麼多這麼多的星星,比愛諾記憶中還多得多。
「這是什麼?」她問。
潘蜜拉茫然迷惑得聽不見,臉孔根本沒轉向他聲音的方向。她的臉和光禿禿的頭上滿是汗水,睡衣也溼透了。「喝吧。」佩瑞特太太把新鮮的水遞給潘蜜拉。
「他們剛才已經先走了,」佩瑞特先生說,「我們明天早上和他們碰頭。」
「雜工吃的糧食和飲料比我們普通人吃的藥效強得多,」佩瑞特先生說,「普通人只會失去長期的記憶,像是他們的童年啦、父母啦、初戀啦,但仍保有短期的記憶。這些短期記憶會自動更新為近五年的回憶。我以前一直以為雜工會喪失全部的記憶。」
她讓白沙從指縫間溜走。「我記得另一片海灘。」她說。
爸爸綻開微笑。「那會慢慢消失的,」他說,「你等著看吧。」
「潘蜜拉,我們該走了,」威爾語氣堅定地說,「快點醒來啊。」
愛諾一臉狐疑。她不明白,但威爾帶潘蜜拉踏進黝暗的水裡,一直走到水深及腰的地方,用雙手捧起鹹鹹的海水清洗潘蜜拉的眼睛。水沿著潘蜜拉的臉往下流,她的臉皺成一團,眼睛猛貶。接著,她的眼睛不再凝視同一個方向、一動也不動了,她四處張望,認出每個人。
愛諾跑到水邊,她只遲疑了一下下,然後就踏進溫暖的水裡。海鹽刺得傷口好痛,可是愛諾不在乎,只顧往前撲向媽媽。「你認得我了嗎?你知道是我找到你的嗎?」
她沒回答,就只是看著他。
佩瑞特先生把他那個破舊的箱子擺在沙地上,掀開蓋子,解開一個用絲巾與軟布包起來的東西。那是個奇怪的樂器,是用光滑平整的木料製成的,形狀宛如淚滴,有細細長長的頸子和許多條鉉。愛諾數了數,共有十五條。佩瑞特先生一撥絃,樂器就發出輕柔的樂音。他轉動絃軸,調好每條絃的音;試音的時候,愛諾聽見絃音在樂器圓圓的肚子裡產生共鳴。
媽媽有佩瑞特夫婦照顧,愛諾一點忙都幫不上。她蜷縮在碉堡的地板上,把膝蓋抵在胸口,渾身發抖,冷得不得了。她無法不想那些在火光四起的塔頂尖叫的守望員,也一直回想沖天的火燄和在地m.hetubook.com•com上爬行的雜工。只要一閉上眼睛,她就看見他們在塵土裡蠕動爬行。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再也暖和不起來了。
在那一瞬間,愛諾也記起來了。她記得北方島嶼的那片海灘有光滑的鵝卵石,以及金閃閃的光線與冰冷冷的水。她也快記起其他的事了。記憶幾乎觸手可及;她很想要記起來,卻只碰觸到記憶的邊緣。
愛諾聽得見狗群狂吠,以及保防員在林木間疾行的颯颯聲。她努力想爬得更快一些,卻只聽見狗兒的喘氣聲越來越近了。她聽得見搜查犬的喘息,簡直近在腳邊。她記起剛才那隻狗的牙齒咬傷她腿的感覺。她記起搜索她家那幾隻狗的黃色眼睛。天色太暗了,什麼都看不見,他們盲目地往上爬,只靠著佩瑞特先生那支手電筒微弱的幽光引導前進。愛諾大汗淋漓,渾身髒兮兮的,雙手因奮力與藤蔓和荊棘搏鬥而變得麻木無感覺,雙腿更是滲出血來,刺痛不堪。攀在陡峭滑溜的泥土上前進,讓她的身體益發疼痛。她大口喘著氣,一不小心就往下滑,於是再次奮力爬起,繼續前進,但是狗群越來越近了。
她絆了一跤,連忙伸手摸索著找東西抓住,然而媽媽和佩瑞特夫婦走在前面沒看見。她想叫他們等一下,可是喘不過氣來。她怕那些狗會逮到她,把她生吞活剝。她的身體已經筋疲力竭地發出抗議。她想往上爬,她想逃走,可是再也跑不動了,就這樣跌倒在地。
潘蜜拉想了一會兒。「你一直在我的夢裡,」她說,「我一直夢見還在北方島嶼那個時候的你。在烘焙坊的時候,你看起來不太像我記得的那個小女孩,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是愛諾,因為你直直盯著我看。」
「金色,」她說,「還有黃色。喔,藍色開始變成藍紫色了。」
「兩個保防員,帶兩隻狗。他們接近你們的時候,我也接近他們了。我埋伏在他們背後,對著狗開槍。」
「我們到了。」威爾說。
佩瑞特夫婦聽見情況有異,趕忙轉過身來。佩瑞特太太抓著潘蜜拉的手,讓她停下來等,佩瑞特先生則回頭來幫愛諾的忙。搜查犬的吠叫聲漸漸隱去,牠們已經下山去了。愛諾不明所以,只覺得頭昏眼花。
抵達靠近崎嶇海濱的森林邊緣時,天還是暗的。地面都是沙,密布著海葡萄,這是一種蓬亂稀疏、葉片肥厚的海濱植物。環繞在他們周圍的大海很平靜,在晦暗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夜色下,除了拍岸的銀色浪花之外,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沙子像粉末般柔軟,而被海浪打溼的地方出現一個個小小的洞,那是小螃蟹的呼吸孔。白色的小螃蟹細緻得幾乎可以看透。螃蟹輕快地橫越被海水撫平的沙灘,愛諾從沒看過任何動物如此敏捷又優美。
「你會痛嗎?」威爾問。
太陽開始西沉時,威爾對愛諾說:「看看天空的色彩。告訴我,你看見多少種顏色。」
「到水裡來吧。」威爾對潘蜜拉說。
「噢,那實在太棒了、太美妙了。我記起一些好多年沒想起的事情,過去那些事全回到腦海裡,但是後來湧現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開始變得很模糊。那艘船,那片水,還有天空裡的那只風箏開始旋轉,我覺得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沒多久,信差就把我從布袋裡抬了出來,放在地上。」
他們仰臥在沙灘上,聽著宛若甜美雨滴般墜落的琴音逐漸幻化成童話故事,彷彿童話裡的公主沿著神祕的樓梯上下奔跑。佩瑞特先生彈奏的樂曲宛如舞蹈,接著曲風一轉,翩翩舞影已成回憶,只留下追懷往日時光的淡淡哀愁。
「那時候保防員怎麼沒逮住你?」愛諾問。
「我們到了。」是潘蜜拉的聲音,應和著威爾說。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別停下來,」佩瑞特先生對她說,「我們就快到了。拉著我的手。」他拉著她走到碉堡,這是他們可以安全藏身的地方。
「我一直跑到北邊的瞭望塔,」他告訴她,「然後爬上梯子,打倒了塔上的守望員。我看見你們跑走,也看見保防員和他們的搜查犬在追你們,可是我怕從上面開火會打中你們,所以又爬下來,遠遠跟在你們後面。」
起初潘蜜拉沒回答,但馬上就伸手攬住愛諾的肩頭。她輕聲說:「我不知道,可是我一直在等。我等了好久,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
「你還記得所有星座嗎?」威爾問潘蜜拉,「你仰望星星時,還找得到那些星座嗎?」
她的目光只不過轉開了一下,整個天空就全變了,藍紫色著了火,變成烈燄般的火紅。接著紅色又不見了,雲彩染上豔麗的橘色。「顔色變個不停,」愛諾說,「變得太快了。」
「你不想逃走嗎?」愛諾問。
「不記得了,」她說,「我從沒仰望過天空吧。」
「不怕,」潘蜜拉說,「布袋内層塗有『安全星球』,濃得足以讓我鎮靜下www.hetubook.com.com來。我縮在黑暗裡,感到很平靜,等藥效開始發作,我覺得鬆了一口氣,甚至還覺得很快樂。我感覺自己好像飄了起來,一個接一個的回憶浮現腦海……」
「有多少種顔色?」
「不會,」潘蜜拉說,「一點都不痛,連他們用針把數字刺在手臂上都不覺得痛。」
跌倒在地的愛諾卻聽見狗群頹然後退,發出慌亂的吠叫聲,接著就像退去的浪潮一樣,痛苦哀叫地逃向另一邊去了。
他們衝進森林裡,現在不必再扛著潘蜜拉了,只要讓她面對正確的方向,她就一無所懼地往前奔跑,甚至不管面前的岩石和灌木。她似乎感覺不到痛,只拚命地往前跑,連樹枝打在她臉上或割傷手腕都無所謂。等到開始爬山的時候,她直視正前方,幹練地往上爬。媽媽的動作這麼敏捷,體力這麼強健,讓愛諾嘖嘖稱奇。
「雜工會忘記最近發生的事,卻會夢見很久以前的往事,」潘蜜拉說,「雜工工作得越久,就越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記得自己是在哪裡被抓的,最後只記得一點點早年生活的零碎片段。他們開始不停作夢,就像活在一種催眠狀態。」
「這些事你全記得?」佩瑞特太太問。
到了早晨,愛諾發現自己窩在潘蜜拉的身邊。她摸摸媽媽,是個活生生的人沒錯。「是我啊。」她悄悄說。潘蜜拉一動也不動。愛諾挨得更近一些,再次在媽媽耳邊說:「是我啊。」
威爾用雙手捧起她的臉,親吻她的唇。他輕輕說:「我在這裡。」
潘蜜拉笑起來。「我們叫那艘船『夏美拉』,聽起來很好笑吧?」
「真希望他們抓走的是我,」威爾喃喃說,「我寧可和你交換。」
他們把潘蜜拉從地板上半抬起來,但她沒有睜開眼睛。愛諾對她說話,威爾也對她說話,潘蜜拉仍然沒有一點反應。她的呼吸很規律,手臂軟軟垂著,很放鬆,不像在營區的時候那樣硬邦邦地壓在毯子外面。她睡得很沉。
潘蜜拉睜開眼睛。她望著威爾,眨了一下眼睛。
那一夜剩下的時間,他們不停講著話。
「沒有,」潘蜜拉說,「我從沒想過要靠自己逃走。」
佩瑞特先生微微一笑。「魯特琴並不哀傷,哀傷的是樂曲。我彈的是一首小調的曲子。」
她一躍而起,奔向爸爸。「你是怎麼逃出來的?你是怎麼回到這裡來的?」她趴在他胸口,聲音變得悶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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