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愛諾說,「快點!」她對那名根本是潘蜜拉的雜工下達指令。
威爾和佩瑞特先生拆掉帳棚、蓋上樹葉,把衣服和工具打包好。每個人都揹上背包,佩瑞特先生還扛了一個破舊的箱子,愛諾則帶著佩瑞特先生找到的那把弓和兩支箭,一行四人朝森林裡出發。上山的路很陡,愛諾的腿好酸,但是這一次有爸爸幫她,爸爸撐住她,讓她可以踏上岩塊,遇到陡峭的地方也會拉她一把。只要愛諾累了,一行人就停下來休息,佩瑞特太太會找來成熟的番石榴給大家吃。
抵達山谷之後,他們不敢踏出森林,然而透過林木間隙可以看見勤務道路的黑色路面,以及道路兩旁荒涼的空地,那裡沒有花也沒有植物,只有柏油和壓得硬邦邦的紅土。一切都整整齊齊乾乾淨淨,但也空蕩蕩的。沿著勤務道路看去,可以看見聳立著瞭望塔的「營區」一角。夜幕降臨,很熱。白蟻從地面和樹上飛起,成千上百萬隻拍著薄紗般的小翅膀漫空飛舞,愛諾用力狂揮,不讓牠們靠近她汗涔涔的臉。她的心怦怦狂跳,站在這裡空等簡直令人抓狂。
她搖著媽媽的肩膀,試著想抬起媽媽的頭。潘蜜拉的頭很重,很難抬起來,但是愛諾剛把她的頭抬離枕頭,潘蜜拉就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活像洋娃娃一被舉起來就睜大眼睛那樣。此刻,潘蜜拉的眼睛瞪著愛諾,她的眼睛好大,卻茫然無神。
「我不知道。」她爸爸說。
玻璃碎裂。她射中了門上的警鈴。罩著紅燈的玻璃叮噹紛落,整個營舍再次變得昏暗,規律鳴響的警鈴聲頓時停止。所有的雜工都轉身,走回自己的床位。穿著白色睡衣的他們彷彿夢遊的人,一個個平靜無聲地滑回床上,而原本在他們眼中是入侵者的愛諾,此時彷彿隱了形,即使從她身邊走過,雜工們也完全沒注意到她。
有個熟睡雜工的蒼白手臂在床單上微微動了一下,讓愛諾瞥見一個暗沉模糊的東西。那是瘀青,她想,但是再仔細看了一下,她發現那是一組數字,「TH二三九」刺青在雜工的臂上。她悄悄繞到下一個床位,翻轉那名雜工的手臂,GB二四〇。營舍或床位上都沒有號碼,雜工本身卻有編號,他們按照順序睡在自己的床位上。他們就是這樣組織運作的。
她急忙衝出營舍,煙霧濃得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排山倒海而來的黑暗煙塵遮蔽了照明燈的亮光,火勢已經從瞭望塔蔓延到營舍,火舌開始吞噬牆壁。雜工們還在營舍裡嗎?她媽媽身陷火窟了嗎?她本能地衝向著火的營舍,卻差點跌倒在蜂擁爬出的雜工身上。數以百計的雜工匐著身體爬到空地上,這是逃離冒煙建築的標準程序,可是場面實在驚人了,一大堆軀體扭曲蠕動地往前爬行,他們頭頂無毛,骨瘦如柴的四肢又蒙上煙灰和塵土,看起來恍若泥塑的雕像,或是從土裡爬出來半死不活的生物。
這幢營舍會是她要找的那一幢嗎?這一棟有可能找到嗎?她覺得自己彷彿在夢中奔跑,也彷彿身在夢中一般,舉起離她最近的那名雜工的手臂。TJ一〇六。終於。一百號。她查看下一個床位,SK一〇三,數字遞減,於是她跑向另一端。IS一〇九。她爬
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梯子看上面那個床位,渾身顫抖的她想盡辦法保持平衡,伸手摸那名雜工纖細的手臂。PG一一一。PG是潘蜜拉.葛林斯普的縮寫。一一一號。
「那是勤務道路,」佩瑞特先生指著下方一條鋪有路面、陰暗蜿蜒的道路說,「那些建築就是安置雜工的地方。」
可是他們沒有時間了。谷地裡煙霧瀰漫,更多雜工群起對抗從瞭望塔延燒而來的大火。卡車載來新的保防員,他們的搜查犬已經開始狂吠不已,拚命扯著頸繩。愛諾和佩瑞特夫婦帶著潘蜜拉狂奔而去。
另一聲淒厲的警報聲壓過了規律鳴響的火警聲。愛諾忘了下一步該找的是哪一幢建築。她跟著雜工離開營舍,和他們一起跑過空地,努力配合雜工的步伐,拚命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團隊的一員,可是她的偽裝並未奏效。從高處遠望,守望員一眼就看出她的體型比其他人小、動作比其他人快。他們鎖定她,一次又一次對她開火。一道火光射中了愛諾身邊的一名雜工,他倒在地上痛苦呻|吟。剎時,愛諾嚇得停下腳步,但其他雜工還是繼續跑,踏過倒地不起的雜工繼續往前跑。火光乍閃,又一名雜工倒在第一名雜工身上,他也被守望員擊中了。兩名雜工倒地不起,沒有血跡,身上也看不見傷口,但是他們快死了,兩個都是。愛諾見過他們臉上那種驚恐狂亂的表情,以前在舊家附近被守望員開槍射中的老鼠就有那樣的神情。他們眼睛凸出、四肢僵硬,卻還是慢慢爬向「營區」龐大的堆肥槽,一個接一個爬進箱裡。
記起我吧,她無言地對媽媽說,看著我,記起我吧。最後,她解下背上的弓,從箭筒裡抽出僅剩的最後一支箭。雜工們瞪著愛諾的武器。他們沒有逃開,甚至不畏縮,只是呆呆站在她面前。他們有一種耐性,彷彿在等待愛諾決定該射哪個人。她目測了距離,拉開弓,弓弦一彈,讓箭飛了出去。
「知道。」她說。
夕陽金澄澄的,慢慢轉為暗金色,而天空的亮藍色開始變得柔和、暗沉。空氣潮溼,聞起來有泥土的味道。接著,真正的月亮現身了,小小的一彎宛如睫毛。佩瑞特夫婦、愛諾和爸爸開始悄悄下山,他們把所有的行李藏在碉堡裡,好讓行動更為敏捷。愛諾只帶了弓箭,其他人則帶了手電筒、大刀和開山刀,以便清除擋道的茂密灌木。濃密的樹葉遮得愛諾看不見營區,可是她心跳得好快,因為知道越來越接近了。
愛諾爸爸指給她看,有裝設在高柱上的體育場照明燈,還有裝在營舍屋頂的探照燈。體育場照明燈非常巨大,探照燈則比較小,兩兩成對地掛在每棟建築的門口。
她拉起第一個雜工的手臂:SK四三〇。這幢營舍收容的雜工是四百多號。搜查犬在外面狂抓著金屬門。
佩瑞特先生拿出一個雙筒望遠鏡讓愛諾看。
「跟我走,」愛諾說,「我們得用跑的,沒有時間了。」
一整天,愛諾、爸爸及佩瑞特夫婦都監視著「營區」。他們監視,他們等待,弄得渾身僵硬。太陽開始西沉,沒有人開口。愛諾握緊弓與箭,掌心開始冒汗。
愛諾努力想讓呼吸平順下來,但是身https://m.hetubook.com.com體實在抖得太厲害,連箭都幾乎沒辦法抵在弓弦上。她強迫自己保持鎮靜。她強迫自己全神貫注於必須做的事情上。
愛諾衝過長長的通道,跑到建築另一端的出口。這裡有一排排裝著食物的有輪推車,擺著給雜工吃的餐點;這推車和學校廚房用的推車很相似,托盤一個疊著一個,但沒有餐盤,白色的馬鈴薯泥直接倒在托盤上。愛諾推著沉重的餐車撞開營舍的後門,衝到空地上,只見電擊槍藍火一閃,在餐車的金屬車身擦出點點火花。愛諾彷彿推著破城鎚似的,推著餐車穿過一群群奔跑、跨步與爬行的雜工。這時保防員開始用擴音器大聲叫囂,然而雜工們好像完全聽不懂,無法突然學會新的指令,於是闊步前進的繼續闊步前進、匍匐爬行的繼續匍匐爬行,最後一個疊著一個卡在空地的另一端;至於仍在未起火營舍裡睡覺的雜工,也還繼續沉睡著。
「看那邊。」佩瑞特先生指著建築之間的方形空地,那裡有個白色的東西。「那是堆肥槽。還有那邊,那是巴士站。」
那些建築很奇怪,屋頂彎彎的,看起來像長長的白色圓柱體半埋在土裡。所有的建築一排排蓋得整整齊齊。
這幢營舍的安全警鈴陡然響起,刺耳的尖鳴聲直灌入愛諾耳中。門上的紅燈開始一閃一閃,躺在床位上的雜工倏然坐起來,睜開眼睛,跳下床。一百名雜工下了床,列隊走向門口,擋住了愛諾和潘蜜拉的去路。他們環繞在愛諾和潘蜜拉身邊,用茫然的眼神盯著她們兩人。潘蜜拉也一驚而醒,她跳下愛諾的背,加入其他人的行列。
「醒醒啊。」她苦苦哀求,媽媽還是沒醒來。
再過不到幾分鐘,體育場照明燈就會亮起,照亮整個「營區」。佩瑞特夫婦移動到左方遠處,愛諾和爸爸移向右方,他們兩人一組,站在森林兩端。愛諾舉起弓,把箭抵在弦上,爸爸則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那是廚房用的火柴。他從裡面抖出一根火柴棒時,雙手不住顫抖。他們還在等待佩瑞特先生的信號。
「不是,」她爸爸說,「雜工做的是其他工作。他們白天和夜晚開巴士,但總是有逃脫或叛變的機會,所以隨時要有武裝的守望員盯緊他們。」
愛諾躍上勤務道路,舉著火已點燃的弓箭,盡量衝到最靠近瞭望塔的地方。她一直跑到不敢再往前的位置才停下腳步,瞄準目標,把帶著火苗的箭矢朝著木造建築射去,但是她太緊張而射偏了。箭矢輕輕擦過瞭望塔的梯子邊緣,火燄立時燃起,往上攀去。火災警鈴響了,節奏強烈,震耳欲聾。
終於從這群匍匐的雜工群突圍而出時,愛諾已經搞不清楚方向,不知道自己進入的是哪一棟營舍,甚至不知道是否已經找過這一棟了。一看見沉睡的雜工,她就檢查手臂,三百多號,於是她又衝出營舍,朝另一個方向跑去。煙灰形成的烏雲籠罩營舍,另一股惡臭的霧雲又讓空氣變得濃濁,因為雜工的消防水管噴灑的不是水,而是黃黃的氣體,聞起來像腐壞的雞蛋。這氣體有毒嗎?會讓人無法呼吸而窒息嗎?她奔出雲霧濃濁處,看見佩瑞特先生正和一隻狗https://m•hetubook.com.com搏鬥,那隻狗耳朵往後竪,齜牙咧嘴,猛然向前衝,但佩瑞特先生一把勒住牠的喉嚨。
「不要走!」愛諾哀求,伸出雙臂去拉媽媽,可是警鈴太響亮了,壓過了愛諾的聲音。她媽媽消失在群眾之中。警鈴聲震耳欲聾,紅燈閃個不停,把所有東西都染成一片血紅,愛諾的媽媽和其他雜工站在一起,擋住了出口。「留在我身邊。」愛諾深深望著媽媽的眼睛哀求著。她好害怕,不敢轉開視線,害怕一轉開目光就會永遠失去媽媽。
愛諾的耳朵嗡嗡響,臉上夾雜著一條條灰塵與汗水。她又用餐車撞開另一幢營舍的門,然後丟下車子進去。
雜工們沒戴手銬腳鍊,沒有保防員跟在身邊,也沒有搜查犬在腳邊轉來轉去,甚至沒有像工作時那樣,偶爾會有管理員來引導他們。而「營區」四周聳立著四座細細長長的高塔,每一座高塔外面都有梯子,頂端則有一個小小的玻璃屋。雜工們從不抬頭瞥一眼瞭望塔,但是行進之間從來沒有出過任何差錯。
「你確定這是她?」佩瑞特先生問。
「那裡還有一個給雜工巴士專用的加油站。」佩瑞特太太說。
她跑進第二幢營舍,接著到第三幢。每一幢都是空的,住在這幾幢營舍的雜工一定是搭巴士到城裡上晚班了。而她搜索的第四幢營舍有人在,雜工們躺在床位上沉睡,攤開雙臂,躺在薄薄的床單上。他們穿的不是長袖的連身工作服,而是短袖的睡衣。你沒有辦法分辨這些雜工,而營舍裡似乎沒有半點線索可尋,床位沒有編號,什麼都沒有。這時又有新的警報聲響起,很淒厲的警報聲。愛諾聽見外面有更多雜工奔跑的腳步聲。
「門上都沒有號碼。」愛諾爸爸說。
這時愛諾看見他們了,那是一隊拉著消防水管的雜工。體育場照明燈亮起,道路、營區甚至那座起火的瞭望塔都籠罩在白花花的強光裡。守望員站在塔頂放聲吶喊,火舌已經吻上瞭望塔的側邊。守望員會跳下來嗎?這縱身一跳的距離實在太遠了。愛諾有點遲疑,驚恐莫名。白色的照明燈光線好強,火燄又突如其來地四處飛竄,那一隊雜工停下動作,不知道究竟該應付哪一種光才好。這時,塔上的守望員跳了下來,跌進雜工們伸展開來的手臂裡。愛諾把弓和箭筒揹在背後,開始奔跑。
「你想你做得到嗎?」
她俯身靠近媽媽沉睡的臉龐。「是我,我是愛諾。我找到你了。」
「他們被訓練得像鳥兒一樣成群行動,」她爸爸說,「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要往哪裡去。」
那一整夜和隔天,佩瑞特夫婦和威爾都忙著擬定計畫,愛諾則好好休息。她吃了麵包果和切成片的山蘋果,以及佩瑞特太太採摘的甜美荔枝。她穿了一件舊裙子,因為佩瑞特太太把她那件破破爛爛的舊制服拿去洗了。佩瑞特太太沒有肥皂,只有一桶水和洗衣板。她盡力刷洗愛諾的襯衫和裙子,把最髒的泥漬洗掉,然後掛起來晾乾,但空氣實在太潮溼了,愛諾穿上身時還是溼溼的。
「我爸呢?」愛諾問。
「雜工怎麼知道要去哪一間?」愛諾問。
「建築物裡面有號碼嗎?」愛諾問。
三名守望員正在發射電擊槍,但雜工們忙著撲救第一座瞭望塔的火勢,第和圖書二組人馬也扛著沉重的水管衝去幫第一組的忙。愛諾衝向第二幢營舍,渾然不顧電擊槍的火光從她身旁掠過。
「後退,後退!」威爾大喊。愛諾看不見爸爸,只聽得見他的聲音。她努力想退後,或是轉身,或是奔逃,然而匍匐的雜工在她身旁爬來爬去,四面八方都是,她只要一動就會踩上某人的頭或背。她陷在無數的軀體之間,但即便在煙霧裡,只要一停下來不動,守望員還是可能發現她的蹤影。搜查犬也在追索她。她強迫自己踩著雜工的身體前進,爬上一條條胳臂,一條條腿和臀部。
愛諾不可能一一查看每一名雜工。她沒有時間,而就算有好幾個小時可用,也無法一一分辨這些熟睡的臉龐有什麼不同,但無論如何她盡力而為。她跑過最後一排通道,來到門口。她應該衝出去嗎?或者再等一下?如果衝出去,守望員會對她開火;然而如果留在這裡,搜查犬會追蹤到她。她聽得見那些動物咆哮吠叫的聲音,覺得頭暈目眩,世界瞬間崩解。她抓住床沿,要自己鎮靜下來。營舍外面,搜查犬越來越近了。又有新的警鈴聲響起,節奏強烈,尖聲嘶吼。而即使有震耳欲聾的噪音,雜工還是沒醒過來,只翻個身,咕噥一聲,彷彿作了惡夢。
在這麼多了無生氣的軀體之間,她怎麼能找到媽媽呢?她必須爬上梯子,到每一張床位去查看睡在最上層的雜工,而她沒有時間了。一點時間都沒有了。她狂奔衝過整幢營舍,進入一間塞滿床單、帽子和工作服的小房間。雜工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成百上千名雜工在營舍之間的空地上奔跑。她偷偷溜到門邊往外瞧,這一隊人馬沒帶消防水管,他們緊緊挨在一起,一語不發地從一幢營舍跑到另一幢營舍。他們是在搜索入侵者,他們要來找她了。但是他們能看見什麼東西呢?愛諾在房間裡發現一大堆剛洗好的制服,從中拉出一件白色連身工作服,那硬邦邦的材質費了她好一番工夫,才把工作服套在她的衣服外面。工作服沒有釦子,也沒有拉鍊,但前襟有鈎子。尺碼過大的工作服鬆垮垮地掛在她身上。雜工衝進門來了。
她媽媽一動也不動,沉重的頭靠在愛諾手裡。
但是一點用也沒有,愛諾必須拖著她走。她抓起媽媽的手臂,半拖半抬地把媽媽拉下床鋪。媽媽的重量壓得她身體往下沉,但她仍然奮力帶著媽媽穿過兩排床鋪之間的走道。門好遠,愛諾卯足全力扛起肩上的那副軀體。「快點、快點。」愛諾心想,她的眼睛渴切地望著好一段距離之外的門口,費勁地往前走。
愛諾凝望著山谷下方那些白色的營舍。她看著午班的雜工回來,走下巴士,沒發出半點聲音。他們成群走進一棟棟白色建築,面向正前方齊步走,絕不轉頭,絕不偏離方向。一身白衣的他們向前移動,從不碰觸彼此。
她衝進最近的一幢營舍,拉起門上沉重的銅門。門沒有裝鎖。屋子裡暗沉沉的,只有門口「緊急出口」燈箱的燈泡亮著微弱的光芒。起初很難清楚看見沿著牆面擺放的三層床鋪。床上沒有人。她繼續往前跑。她知道爸爸正在搜查另一幢營舍,佩瑞特先生和太太也各自搜索自己負責的營舍,如果她射出的那把火能爭取到足夠的時間,他們就可以搜索hetubook.com.com完每一幢營舍。
他們朝她衝來。他們知道她不是他們的人。他們是怎麼看出來的?一大群人步步進逼,她幾乎要放聲尖叫了;她身邊盡是一張張蒼白、茫然的臉龐。情急之下,她往後摸索,抓起一頂白色的工人帽,用帽子蓋住頭。雜工再次退開。現在制服一樣不缺了,在他們眼中,她是他們的一份子。
佩瑞特先生的手臂一舉起,愛諾爸爸就劃下火柴。微小的火光在黑暗中跳動,威爾拿著火,點燃了愛諾那支裹著紗布、浸過汽油的箭矢。他只在愛諾耳邊輕輕說了一個字:「跑!」
「我們已經觀察一段時間了。傍晚的時候會有上百輛巴士進來,把值完下午班的人載回來睡覺,」佩瑞特先生說,「然後載值夜班的人去城裡。一天總共有三班,早、午、晚。」
但是沒有回答。
愛諾俯望著一座停車場,那裡幾乎是全空的。
下午,他們來到一路尋覓的地方,那是一座古代的眺望台。稱為「碉堡」的這個地方是水泥蓋成的,只有一個光禿禿的房間,以及一條條充當窗戶的狹長縫隙。從碉堡這裡,他們可以順著火山山坡一覽無遺地往下望,直到「營區」聳立的山谷。
愛諾閉上眼睛。她想大聲吶喊,嚇走警報聲、煙霧及自己的恐懼。她得思考一下,如果二百多號是在這裡,那麼一百多號會在哪裡?
「檢查他們的手臂。他們的手臂!」愛諾高喊,可是佩瑞特先生聽不見。警報聲讓他們什麼都聽不見,煙霧更令他們幾乎半盲了眼。此刻,一隻又一隻狗從轉角竄出,朝愛諾衝來。她轉身,狂奔向最近的一幢營舍,但狗兒哈出的熱氣噴在她的腳踝上;才剛衝到那幢營舍門口,第一隻狗就一躍而上,從她的腿邊掠過。她好害怕,但也跑得飛快,只感覺到腿上淌血,卻不覺得痛。她衝進屋裡,猛然關上門,一條長長的金屬橫桿穩穩落下,把狗關在門外。
愛諾跌跌撞撞往前衝,努力跟上那一隊雜工。空氣中有煙霧和汗水的臭味。她眼睛刺痛,等到衝進下一幢營舍時,由於突然從燈光明亮的戶外進到室内,一時什麼都看不見。
「哪些地方有燈?」
這幢營舍裡的雜工都在睡覺,即使在這樣的騷亂之中也照睡不誤。他們朝天仰睡的臉龐蒼白得像死人,只有頭部的微微轉動或胸膛的輕輕起伏顯示他們還在呼吸。愛諾沿著走道往前跑,兩旁全是一模一樣的床鋪。她氣喘噓噓,腳步顛仆不穩;腿跑得不夠快,心卻衝得比身體還快。透過營舍上方裝了柵欄的高窗,可以看見守望員發射電擊槍時的藍色火光。外面開始出現狗吠,這表示保防員已經抵達了,然而雜工們仍然睡得沉。湯浦森夫婦在這裡嗎?他們是否也在她媽媽附近熟睡呢?
但愛諾盯著他們看,仔細端詳他們的面孔。媽媽一走過身邊,她馬上往前衝,抓住潘蜜拉的肩膀,強迫她轉身,拖著往門口走……最後撞進佩瑞特夫婦的懷裡。他們早就等在那裡了。
「快了。」爸爸悄悄對她說。
「你知道怎麼做嗎?」愛諾爸爸問她。
「仔細看那些瞭望塔,」佩瑞特先生說,「每個角都有一座。」
她不知道。「我還沒試,怎麼會知道?」
「那些守望員也是雜工嗎?」愛諾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