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遊世界二十年

後來天賜就一直陪著笑臉坐在我對面,我向他說明我不是外交官,他說,你就別謙虛了,你比外交官跑得還遠,瑞典去了,丹麥也去了,那是北歐,去一趟不容易呀。我一時無言以對,只好敷衍了事地打聽他的生活,他說,我的日子有甚麼可說的,還是說說你的吧,周遊世界,你那才叫生活。我不記得我那天說了些甚麼,只記得天賜灰白色的臉上一直停留著一種悲喜交加的神色,後來我說起了在斯德哥爾摩那條小巷子為他寫字的事,說到這裡我就後悔了,我突然看見天賜垂下了頭,他垂著頭,但我清晰地看見一滴眼淚落在他的藍色毛料褲子上。
說起來是一個莫大的巧合,我第一次出國去的就是瑞典。我在斯德哥爾摩住在一條幽靜的街道上,離帕爾梅遇刺的那家電影院只隔一個街區。我要說我並不是一個那麼念舊的人,但是當那天我和幾個同行去河那邊的老城區拍照片,當我鑽進那條號稱世界上最窄的小巷子時,我突然想起了我從小生長的香椿樹街,然後天賜蒼白的面容和他的駝背就久久地縈繞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了。我無法形容我那天的心情和我為天賜做的那件事,就像許多同胞喜歡做的那樣,我用身上的圓珠筆在世界上最窄的小巷子裡寫了一行字:封天賜到此一遊。當然我懂得這麼做是有限度的,所以我不敢在巷子兩側古老斑駁的牆上寫,我是在石板路上寫那行字的。
我確實看不懂練習本上那些古怪的文字,因為看不懂,我咯咯地笑起來,我說,你這是寫的甚麼東西?這不是外語,我學過外語,外語不是這麼寫的。天賜的鼻孔裡輕蔑地哼了一聲,他說,你說的是英語,我寫的是西班牙語,我說你不懂的,看了也白看。我將信將疑,我說,你怎麼會寫西班牙語呢?沒人教你,你怎麼會寫的呢?天賜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瞪著我,臉上漸漸地顯露出一種具有優勢的表情,我重複著我的疑問,天賜仍然秘而不宣,我看見他突然從牀底下拿起一隻裝滿廢布料的籃子,他把手伸進去,抓出了一摞練習本,你來看吧,天賜對我說,這兒,你來看吧,還有德語,法語,日語,越南語,幾十種文字,你看不懂的。
大概是一九七八年的一天,我經過女裁縫家,看見門口圍了一堆人,女裁縫在人群中央發出一聲聲淒厲的哭聲。原來是天賜失蹤了。女裁縫說天賜帶走了和_圖_書一百塊錢,還帶走了牙刷、毛巾和一些衣物。人們安慰她說天賜一定是出門旅遊去了。女裁縫說,我知道他是去旅遊了,可他不比別人,他從來沒出過門,他膽子小,遇到了壞人怎麼辦呢?人們無法制止女裁縫的悲傷,後來有人就用一種貌似直率的口氣說起天賜的閑話,天賜這孩子也太怪,你別看他整天坐在家裡,誰知道他腦子裡整天在想甚麼?他不是在學外語嗎,學外語幹甚麼?是想出國吧。天賜他媽呀,你想想天賜他,會不會去偷越國境?女裁縫突然停止了哭泣,衝著那人說,你放屁,你兒子才會偷越國境呢。
那是二十年以後的一個夜晚了,正好是除夕的夜晚。電視機裡一年一度的春節晚會已經開始。我問天賜,你不看春節晚會?天賜搖了搖頭說,不看,我只看九七環球,還有正大綜藝,他說著有點靦覥起來,又補充一句,我這個人,你知道的,狗改不了吃屎。我知道天賜說的是甚麼意思,我想開一句玩笑,問他現在還想不想偷渡,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現在旅行社有組織居民去新馬泰旅遊的,還有到澳洲的,甚至歐洲也能去,你知道不知道?天賜笑了笑,說,怎麼不知道?去一個八天團要收八千塊錢,哪有這個閑錢?我們單位快要倒閉了,工人全部下崗〔下崗:指退下工作崗位。〕,我也下崗啦。也許是我的表情有點尷尬,天賜看了看我,說,張大去了泰國,回來說沒意思,其實在家裡看看電視也很好,一分錢不花,哪兒的風土人情都見識了,上一期的正大綜藝去的是巴布亞新幾內亞,你看了沒有?
天賜回來後我們很難再見到他,女裁縫不讓街坊鄰居去看她兒子,她站在門口收下你的布料,她在門洞裡用皮尺量你的腰圍和臂長,就是不讓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看見天賜。天賜天天坐在家裡,這和他以前的生活沒有兩樣,你假如挖空心思一定要見到這個新聞人物,也還是有辦法的,那你必須在早晨七點鐘左右去鐵路橋下的公共廁所,天賜幾乎每天在那裡解手。
我把天賜的事情告訴了我父親,我父親說,管他寫甚麼,只要不寫反標,喜歡寫字是一件好事!我把天賜的事情告訴紅旗他們,他們倒是笑了,可是他們一個勁地問我,他編造那麼多外文想幹甚麼?我答不上來,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沒有弄清楚。我不知道天賜想幹甚麼,我並不是那麼關心那個怪人的想法,但奇怪的是我從此對瑞典這個國家產生了莫名的興趣,我多次跑到市中心的文化用品商店去,把櫃檯上的地球儀轉個方向,讓瑞典那片淺綠色的國土面對著我,我研究著瑞典,我仍然無法想像瑞典的文字,但是我知道了那個國家的形狀像一隻襪子,那https://m.hetubook•com.com個國家的首都是斯德哥爾摩。
多少年來我一直羞於提及天賜——那個女裁縫的兒子——對我未來生活的影響,我後來對所有陌生國度產生了非凡的興趣,這一點可以用我現在所從事的專業,還有我家裡收藏的十幾種地球儀來證明。我現在是一家大報紙的國際時事評論員,我熱愛我的工作,並且懷著一種職業習慣盼望地球上每天能發生一些值得評論的大事,不管是波黑的戰爭還是北非的乾旱。我的評論總是能做到義正詞嚴而熱情洋溢。而我辦公室裡收藏的那些地球儀一直讓我的同行們嘖嘖驚歎,我所購買的第一隻地球儀還是一九七四年生產的,那時候西非的科特迪瓦還叫象牙海岸,土耳其則完全劃在亞洲的區域內,當然我從不隱瞞那隻地球儀的來歷,那是用我的父親讓我買日光燈管的錢,我告訴父親說日光燈被一個騎車的人撞碎了,我正要描述那個騎車人的相貌呢,我妹妹從牀底下抱出地球儀玩開了,結果你可想而知,為了地球儀,也為了謊言,我受盡了皮肉之苦。
你可以想像發生在天賜身上的神話是多麼不堪一擊。我記得當時他蒼白的臉色,他蹲下去把那堆練習本放回到籃子裡時手是顫抖的,他說,文字本來就是人想出來的,去告訴別人吧,我不在乎。我肯定要告訴別人,你想想吧,這麼可笑的事情假如不告訴別人,那我還不如做一個啞巴呢。
天賜的失蹤緣由被一個饒舌的女人說中了,他果然是在深圳偷越界河的時候被抓住的。這件事情在街上傳得沸沸揚揚的,人們在提到天賜的名字時就像提及一個隱藏不露的間諜或者特務,臉上都是相仿的受驚的神色,你怎麼想得到,天賜敢幹那種事!他們說,你想不到吧,天賜有這麼大的膽子!
我認識天賜時他已經十六、七歲了。我知道他比我大,可是在我眼裡他是一個瘦小可欺的對象,不僅因為他的駝背,主要是他面對陌生人時那種怯懦戒備的眼神,這種眼神在我們香椿樹街上簡直是一個可悲的信號,它示意別人:我很草包,我怕你,你來打我吧。所以男孩們都沒有錯過這樣的信號,有一次我看見紅旗抓著一把油漆刷子在鐵路橋下追趕天賜,他抓住天賜衣領,等待他回頭,天賜卻沒有回頭,他提著一隻醬油瓶子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紅旗就用油漆刷在他的背上刷了一個大叉叉。
我沒想到天賜會帶著他的過繼的兒子到我家來拜年,我先是看見一個小男孩舉著一把塑料槍衝進我家,嘴裡嚷著,舉起手來,不准動。天賜跟在小男孩的身後,他吆喝小男孩道,不准沒大沒小的,跟這個外交官叔叔拜年!
我到女裁縫家去不是去找天賜的,是我母親讓我去拿一條褲子。女裁縫不在,我看見天賜伏www•hetubook.com.com在桌上寫那些字。天賜很少說話,我問他,你老娘呢?天賜搖頭。我說,她出去了?天賜點頭。我又問,我們家的衣服做好了沒有?他又搖頭,這回我不能確定他是甚麼意思,我說,沒做好,還沒做好?天賜終於說話了,他說,我不知道,我又不是裁縫。
正好是除夕的夜晚,電視機裡,一個名叫毛寧的歌手穿著黑衣黑褲走上舞台,他說他要為大家演唱一首歌,歌名叫作《濤聲依舊》。
瑞典之行使我將一個久已遺忘的名字掛在嘴上,我分別在斯德哥爾摩和馬爾默、哥德堡給天賜寄去了風光明信片,後來回國在丹麥的哥本哈根轉機時我又寄了一張。我試圖用這種方法恢復與天賜的聯繫,我以為天賜會有音訊,至少會給我一封表示謝意的回信,但是我沒有等到他的任何回信。我知道那不是地址有誤之類的原因,我有點後悔當時的衝動,也許我那麼做會被他當成一種無聊的炫耀。
女裁縫不知道他兒子在練習本上寫的是甚麼字,她猜想那是一種外國的文字,兒子不願意告訴她他寫的是甚麼文字,女裁縫也不多問。其實她不需要兒子的回答,她腦子裡關於外國的知識只是一些高鼻子藍眼睛的人,還有一些狀如蝸牛的坦克,還有飛機和大炮,所有這一切來自於某部描寫戰爭的蘇聯電影,女裁縫記不得是哪一部電影了。她站在兒子的身後看他寫那些外國字,屏住呼吸,惟恐兒子發現她,可是兒子還是回過了頭,他用一種譴責的目光掃視了母親一眼,用手遮住了桌上的練習本,女裁縫便訕訕地笑起來,她說,讓我看看有甚麼關係?不是寫得很好嗎?
你也不能責怪女裁縫的粗俗無禮,誰願意讓別人這麼看待自己的孩子呢?女裁縫傷心過度,她的手藝一落千丈,她為我父親縫製的襯衣,袖子竟然是一長一短的,我母親讓我拿著那件襯衣去找她返工,我走到她家門口,恰好看見公安局的那輛白汽車停在那裡,兩個警察把天賜帶了出來,天賜用一隻黃書包擋著自己的臉,他不想讓我們看見他,但是歡呼聲還是在街上此起彼伏地響起來了,天賜回來了,天賜讓警察送回來了!
蘇童,男,原名蘇忠貴,一九六三年生。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著有中短篇小說集《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大紅燈籠高高掛》,長篇小說《米》,散文隨筆集《尋找燈籠》等,主要作品收入七卷本《蘇童文集》中。
去年我回到香椿樹街過年,多次走過女裁縫家臨街的窗口,不知為甚麼,我不敢朝那扇窗戶多看一眼。母親告訴我女裁縫已經死了,天賜也已經結了婚,女的是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啞巴,離過婚的還帶了一個孩子過來。天賜這種條件,不能挑三揀四了,母親說,他都四十歲的人了,不找那啞巴恐怕也找不到別人了,也幸虧女裁縫過世,否則她整天像影子一樣盯著兒子,天賜的戀愛也談不成。是除夕的夜晚,我們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圍坐在一起,談起女裁縫一家不幸的生活,大家都說,天賜可憐,他母親更可憐。
不瞞你們說,我就是專程去廁所看天賜的。我在廁所裡見到了他,說起來讓人難以置信,在那次事件以後天賜看上去胖了好多,面色顯得也很紅潤,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裡那種卑瑣膽怯不見了,我在廁所裡看見的幾乎是一個趾高氣昂的天賜!他用大人對待孩子的口氣和我說話,怎麼沒去上學?他還要我把多餘的手紙遞給他。我問他,你是怎麼跑到深圳的界河邊的。他有點不屑地反問了我一句,怎麼跑那兒去的?兩條腿走呀。同志你開甚麼玩笑,三千多公里,不坐火車不坐汽車怎麼行?不過我走的是最近的路線,我坐火車到廈門,再坐汽車到廣州,再搭拖拉機到寶安,寶安你不知道的,跟你說了也白搭,你哪兒都沒去過。我終於被他激怒了,我說,你個臭羅鍋〔駝背之意〕,你有甚麼了不起?你了不起,怎麼讓遣送回來了?天賜並不在乎我的怒氣,他說,我運氣不好,都快游過去了,正好一個探照燈打過來,正好打在我的頭頂上。天賜說到這裡就打住了,我猜他是沒面子再往下面說了,再說下去就全是可憐相了。於是我嘿嘿一笑,我說,讓你這樣的人偷渡成功了,還要那麼多解放軍幹甚麼?天賜站起來開始繫褲子,他的動作很慢,好像是故意那麼慢的,我朝廁所外面張望了一下,女裁縫果然像別人傳說的那樣,等在外面。我說,你老娘在監視你呢,你還不快一點。天賜說,讓她等著,說著他突然想起了甚麼,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張火車票給我看,從上海到廈門的火車票,他用一種炫耀的語氣說,要乘二十個小時呢,還要在火車上睡覺。我瞥了眼那張皺巴巴的火車票,我說,到廈門有甚麼稀奇的,又不是周遊世界。天賜愣了一下,隨後他用一種異常真摯的目光看著我說,你懂不懂,如果到了香港就能周遊世界了。我的計劃在家裡就制定好了,從香港的碼頭上混進船艙,先到澳大利亞,再從澳大利亞到巴西,到阿根廷也行,再從南美洲越過大西洋到歐洲,到了歐洲就去葡萄牙,從直布羅陀海峽到摩洛哥,你懂不懂,直布羅陀海峽人是可以游過去的,過了海峽就是摩洛哥,摩洛哥就是非洲啦!我聽著天賜講述他的未完成的計劃,明明知道他說的不過是一種胡思亂想,可奇怪的是這個計劃使我有點嫉妒,也正因為嫉妒,我突然尖聲大笑起來,我把他推出了廁所,我大聲說,你個臭m•hetubook•com•com羅鍋還想周遊世界,你是在做夢!
我們知道女裁縫為她兒子感到驕傲。天賜從來不出去,他天天坐在家裡寫,女裁縫對鄰居們說,你們想不到,他在家裡寫外國字!
我當然看不懂那些文字,我只能看天賜的臉,期望從他的表情中辨別這件瘋狂的事情的本質,天賜的眼睛裡閃爍著我從未見過的燦爛的光芒,他指著一頁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紙說,這是斯瓦西里語,這是羅馬尼亞語。我從未聽見過天賜用這種自信的權威的腔調對別人說話,然後他就指著一頁畫滿動物和花草的紙說,這是瑞典語。我記得就是這時候我突然發現了問題,你騙人,我大叫起來,這不可能是瑞典語,瑞典語不可能用一隻牛一隻羊代替。天賜有點慌亂,他躲避開我的目光,說,怎麼不可能?瑞典那國家遍地花草牛羊,他們的文字是象形文字,就是這麼寫的。我還是不相信,更重要的是我從他怯懦的眼神中發現了破綻,我突然意識到天賜幹的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都是你胡編亂造的?我指著他的鼻子,忍不住大笑起來,你瘋了?天天坐在家裡編造這些鬼東西!
我們走出廁所的時候女裁縫緊張地看了看我,她走到身邊輕聲地問我,天賜在裡面跟你說甚麼了?我還沒來得及說甚麼,她又故作親切地拍了我一下,你別聽他胡說甚麼偷越國境的,全是胡說,他哪裡出過甚麼遠門,不過是去無錫他舅舅家住了幾天。
蘇童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一九九九年一月號)
天賜的兒子開始鬧著要回去,被天賜一把揪了過來,天賜對我說,我教了他幾句英語,你聽聽他的發音。天賜讓兒子站端正了,對他說,用英語給外交官叔叔問好。孩子就敷衍了事地說:好啊豆油豆。天賜打了他一巴掌,怎麼說的?我怎麼教你發音的?孩子想了想,挺著肚子說,好啊油豆豆。天賜怒目圓睜,眼看孩子又要遭殃,我把他拉住了,替他打了個圓場,我說,這孩子調皮,他在逗我玩呢。天賜搖搖頭說,這孩子不聰明,怎麼教他也學不會。
我注意到了那個練習本,天賜躲躲藏藏的樣子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幾乎是把練習本搶下來的,天賜行動笨拙,他放棄了努力,站在縫紉機旁邊憤怒地喘著粗氣。我聽見他說,看吧,看了也白看,你看不懂。
我不相信女裁縫那欲蓋彌彰的鬼話,這個可憐的女人,事到如今她還在為兒子遮遮掩掩呢,其實我們街上的人都知道她接受了一個艱苦的任務,是警察們佈置的任務,他們讓女裁縫時時刻刻盯住她兒子,不讓他亂跑,他們說了,如果天賜再敢偷越國境,政府決不會寬大處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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