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今晚留下嗎?今天是我的生日。」他把身子坐直,用右手把額頭輕托著。
「是我叫你的,我又怎會希望你走,你以後不來嗎?」他嘗試叫我留下。
我慢慢走到洛鋒的牀邊,輕輕的從左到右、從上至下地摸了摸那張牀,感受一下曾經在這裡睡過的洛鋒。
「嗯嗯!你不開心嗎?」
如果說書店一定是幽雅,是整潔的,那麼洛鋒的家肯定跟印象中的書店相去很遠了。
「有沒有卞之琳詩集?」
那兩封信足足花掉了我半天時間,我想來想去也不知應該寫甚麼。兩封信的內容大致相同——給妻子那封信裡,我寫下了對洛鋒的感覺及一切;在給洛鋒那封信裡,我寫下了對妻子的感覺。我匆忙跑到街上,先後把兩封信寄出。
我的理性把所有感覺壓抑了。
我開始發現我找尋的不只是熱力,而是更罕有的溫暖。
「容許我後天才還給你,可以嗎?」
我希望利用那股寒意逼使自己做出一些非理性的行為,因為只有人類最原始的需要的驅動,人才做出超乎想像的行為;就像戰爭時,在飢餓非常的情形下,人吃自己的兒女。
「啊!是嗎?」
在報館上班兩星期後,我在地車裡碰見了洛鋒。
那是我的家!對,我的家正位於光團的位置。
「……」洛鋒默認了。
「你也住在這附近嗎?」
可是,一天晚上,情形改變了。
洛鋒爽快敏捷地走到廁所門前那一大堆書中抽起了其中一本。
「洛鋒,這個交回給你。」我把那串鑰匙交還給洛鋒。我決定以後再也不涉足這地方了。
溫暖是一種感覺。它只是屬於人靈魂深處的一種支持,與肉體和生理上所感到的那種熱力並不一樣。過多熱力會令人死,溫暖則令人可以活下去。有時,我甚至固執地相信其實溫暖便等同愛。
在他的動作之間,似乎隱藏著一種和我抗衡的力量,一種令我自慚形穢的力量。
我不知道洛鋒究竟擁有甚麼與眾不同的東西;自從我發現自己需要溫暖時,我便跟他在一起。
我知道我必須盡快趕回家去!對!家裡還有兩隻小貓!牠們都睡了嗎?你們千萬不要死啊!
「你這個人太糊塗了。喜歡一樣東西跟不能做到一樣東西應該沒關係的。」
「你這個人真喜歡有風駛盡𢃇,讓你哭,你便哭成這副模樣。」
這是他把最真實一面呈現給我的一刻。
然後有很多事情令我對洛鋒這個名字附加了很多立體的資料——他是一個非常懂得偷懶的職員,每天看見他認真工作的時間只有三小時左右,其餘時間都沒了蹤影,可是他的工作表現仍是很卓越,總編輯常常在不同場合誇獎他是傳媒界的才子。
「這是我的家。回家並不需規定時間的啊!」他大字形地癱坐在沙發上,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我不知道。很多次我已經走到門前,把鑰匙插|進門孔裡,但最後還是把它拔出,然後跑了,有一次,我在門口站了十五分鐘,我多麼希望走進來,可是……可是……」
洪咏瑜
洛鋒靈敏地把屋內的燈通通開了,整個屋子剎那間變得通亮,這種突如其來的光令人的眼睛無所適從。
他把我從後摟得更緊了!
「……」
我提議到便利店買些蛋糕、啤酒等來慶祝。洛鋒聽後敏捷地拿起公事包,從裡面拿出一個細小的pigga以及一樽香檳。
可是依然撲了個空。
愛一個人會包容、會忍耐、會寬恕……但愛一個人不能接受你從不欣賞的他的這種屬性。
「你冷嗎?」洛鋒把雙手伸過來捉住我的手,我的手真是冷冰冰的。
卡拉OK挺高檔,位於銅鑼灣一幢商業大廈內。我們挑了一間位於角落的房間,透過房內那塊落地玻璃,可以俯覽銅鑼灣的小街道夜景。
我徘徊於每一條街,從一家商店走到另一家商店;我望向東、望向西,從不同角度望向前面的路……我始終相信我可以遇上他,縱然我在這個地https://m•hetubook•com.com
方沒有想去的地點、預定的路線,但我心底卻清晰明白走到這地方的因由。
「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我曾經在街上閑逛時遇上一隻流浪狗。我喊牠靈。自從遇上牠以後,我開始喜愛寵物,因為牠是一隻精靈的狗,當我看到牠的那一刻開始,我已決定收養牠。
「你為甚麼笑?」
而這刻,洛鋒給了我。
那一次,我和洛鋒在地車裡共處了二十分鐘左右。我們好像還談了一些事情,但只有那個問題令我印象最深刻;其他的談話內容已變得很模糊了。
洛鋒發現我躺在冰冷的角落時,他的哀傷與震撼與發現靈的屍骸時無異。他第一時間撥了九九九。
「希望看甚麼書?」他問。
「很喜歡這家報館嗎?」他突然問我,在完全沒有開場白的情形下。
忽然,距離我視線不遠的地方浮現了一團熊熊的火光,那團光給人一種極不祥的預兆,似乎暗示著一些事情。
不等我的回答,他已帶頭走了。
所以記憶裡,我對這個城市並沒甚麼深刻的印象。那種感覺就像雁群,從冬天到夏天,牠們必須由一個地方飛至另一個地方,這是存在的規律。
我把兩隻原來僵直了的腿用力地提起來,預備一股勁地衝進火場去。
「咪!咪!」
對洛鋒這種如癡的欣賞,令我開始責備自己,痛罵自己。
但當女兒出世後,我的家安裝了暖氣設備後,我開始發現只要開動那部暖爐,又或摟著包裹得密密疊疊的女兒時,同樣的熱力也可隨手拈來。
「把鑰匙還給我!我不希望再收容流浪狗了!」
那晚寒風刺骨,我穿了一件黑皮褸,疾步走向洛鋒家。
可是,可是他的出現令我的思緒從那個天地迴轉過來,激盪不安,他——一個令我憎恨透了的人。
我們兩人相視而笑了起來。
到達現場時,火勢非常大,已把整幢大廈燒通頂。消防員說那是一場三級的火警。
我忽然心裡一沉。不是為了靈,而是為了我自己。
我嘗試在離開前走遍屋內每一個角落,我要用眼睛去記錄快要失去的一切。
我哪一面?「那麼你真美的一面,為甚麼必須向我隱藏?」
因為窗還是半掩,刺骨的風還是一陣又一陣地從那個隙縫中偷偷溜了進來。
「你跟靈沒太大分別!看你在我生日那天哭的樣子,我便知道了。你也是從你太太那裡跑出來的流浪狗!」
我一直向前跑。
他以同樣的情態來愛我。
那是貓兒的聲音!我看見自己的兩隻貓兒就在眼前。牠們以同樣的眼神望著同樣的方向——十二樓B座我的家。
我愛過他,我曾經用最笨拙的言語向他示愛。……我為甚麼會那麼笨拙?
「如果我不收養靈,或許牠不會死。牠可能仍會在某條街道中生活著。」
你們是我的最要好的朋友啊!
我有意和他玩玩尋寶遊戲,也故意測驗一下他的記憶力。
洛鋒躺著的姿勢太美了,美得有點誇張。應該不是美,而是一種因視覺而牽動的感動,從內心深處發生的感動。
洛鋒昂然走到牀前那一大堆書中靈活地拿起了一本。
我和他在同一年進入公司。公司的迎新典禮上我首次發現他的存在。那次,我記住了他的名字——洛鋒。
洛鋒輕倚在牀頭,他的腰慵懶地在牀板成了一個弧度,那本書剛好與洛鋒的眼睛形成了四十五度角。是這些空間的形態令我感動嗎?可能是,也可能一點關係也沒有。
房間內響起了張信哲的《愛如潮水》這首歌曲。這是我和他都喜歡的歌曲。
「生日快樂!」
洛鋒的家應該很少人到訪過,因為整所屋子裡的日用品全只有一份——一條洗臉用的毛巾、一把牙刷、一雙拖鞋……,我在洛鋒牀邊的廢紙箱裡發現了很多是傳真機發出的紙條,據這推測,洛鋒大多與人以傳真聯繫。他的家連一個電話都沒有,只有一個與傳真機連接的電話。我也發現洛鋒原來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他家裡有著種種與酒有關的用具,例如各種款式的酒瓶、調酒器皿,關於酒的參考書畫,還有一大堆從酒吧拿回來的杯墊紀念品。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一九九八年二月號)
這種感覺從hetubook.com.com不可能從太太身上找到的。
「感覺跟見面時間有甚麼關係?感覺並不需任何客觀的證明!」
他以悲傷的目光凝望我。
「你避開我所以不回家睡?」我說,「根本不必這樣,我以後不來那便可以了。」
我的心,我的腦袋,我的情感也一下子被暖和起來。
洛鋒的雙手突然緊緊的從後拉著我。我對這雙手太熟悉了,因為看過它千百次了。
我忽然萌起一股離開的想法。可能是因為有過期望,所以那份失望略嫌太大。
「你等我嗎?」洛鋒很詫異地問我。
洛鋒見我哭得死去活來,用雙手擁著我,笑了起來。
「我也很久沒笑過,就像你沒哭過一樣!」
「是。我必須和你談談!」我答。
最可怕的是,從那個夢醒過來後,一切都變得相反——沒有洛鋒、沒有微笑,也沒有溫暖,一切剛好與夢相反。
「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有沒有?」
而整個晚上,我和洛鋒都呆呆地倚著沙發,望向窗外,兩個靈魂已躍出了肉身。沒有人理會我們是否真正存在,而我們也不理會自己已身處何方。
我們很少在公司做出友好的行為,平日表現如陌路人一樣,冷淡非常。
我故意挑了件藍色格子恤衫和一件圓領短袖T-shirt,單單薄薄的。
而和太太結婚兩年來,我們交談的時間超過一千個小時,可是我已忘了她所談的任何一句話,像她忘記我所說過的話。
他雙膝跪在我的旁邊,沒有流淚,只輕輕地把暖和的雙手放在我的臉上,說:「必須這樣嗎?」
我知道洛鋒要把我攆出他的世界和屋子,他不會再締造如靈那樣的悲劇,但我真如一隻流浪狗,我已無處可去。
我最喜歡在寒冬裡抱著她,汲取彼此身體上可以貢獻的熱力。每次從她身上感受到那股熱力時,我都會很感動。
早晨聽天氣報告:最低氣溫是攝氏八度,是入冬以來所錄得的最低氣溫。
還有,還有我那個只有四歲大的女兒!你也別死啊!快快醒來,從牀上爬起來,奔到街上去!小思應該不會想到在一個火熊熊的世界裡,找不著自己父母,陪伴自己的只有一個菲傭。
每次把鑰匙插|進門孔時,我總希望他站在屋內迎接我,像我首次探訪他那樣。就是這一絲希望,令我在滂沱大雨的晚上,在氣溫低於八度的晚上,仍願意孤單地、寒冷地睡在他睡過的牀上等待他的出現,看他看過的書,一本接一本。
我發現自己很暖,我希望能在他發問的那刻死去。
那天晚上,我特別快地把手上的工作完成,然後走到洛鋒的位子旁坐下,一副等待得不耐煩的樣子。
那一次可以說我跟洛鋒也窺見了愛的潮水的高峰處。只要我們各邁進一步,就可以接近高峰了。
他冷笑了一下。
當一切完成後,我靜靜地把鑰匙放在桌上,然後選了屋內一個角落,一個靜悄悄的角落,安靜地睡著了。當我睡著時,時間正好是晚上九時,這時候洛鋒應該差不多放工了,可是,他並不會回家,因他知道我在他的家裡。
我走遍屋內每個角落,也不見洛鋒的蹤影。
「甚麼模樣,我很久也沒哭過啦!」我抗議。
「你放過自己吧!」他一邊抽煙,一邊冷冷的說。「你一定要把自己最真實的一面呈現於我面前嗎?」
洛鋒猶疑了一下,說:「可以!」
我只是朝著火光方向跑去,哪條路徑最快捷?哪裡有捷徑?截的士會否快些?一切一切都不在我選擇之内,因為我欠缺資料。
「不要以為我沒好好照顧自己的書本!我記得它們每本的擺放位置。」
從屋中一切蛛絲馬跡,我有一項重大發現——洛鋒是個極愛孤獨的人。他家裡準備了一人獨處時所有的必需品,例如CD機、書本和吉他。
他只一味地埋首於那部電腦前,眼不望我一下。那部電腦放射出來的白光令他的頭部變得很晃動,很虛幻。
整個晚上,所有人都竭力在撕破喉嚨唱歌,一首接著一首,喧嘩聲不絕。那個打在計分機上的分數,往往成了眾人喝采歡呼的源頭。
接著的半天,我把預先購買的日用品安放在適當的位置——高露
m•hetubook.com.com潔牙刷在漱口盥內,毛巾掛在洛鋒那條旁邊,一套新簌簌的日式睡衣,疊得好好的,放在洛鋒的牀沿,一大袋書散亂放在屋內每一處,每一本都是我喜歡的,還有十二包醇沙龍〔Salem,香煙品牌〕香煙。
「到你死的一天,我會以笑容歡送你!只因為我恨你,我是多希望你死!」
這種日子為我所朝思暮想,這一刻,我確定我擁有了它。我要好好浸淫在它的懷抱中,以這種睡姿去迎接它的到來,我合上雙眼,屏住呼吸,幻想著擺在前面的明麗風光,翻天覆地的新景象……
我發現自己有點像靈。半年前,我的左腳扭傷了,太太並沒請假,我一個人逗留在家,依靠那些冷藏在雪櫃的冰冷食物充飢,我的心比食物更冷。
他笑嘻嘻地說:「差點忘了!」
我把兩腳伸得直直的,像是燈柱直插入地那種姿態。我以極其安靜迎接死亡,門忽然打開了,是洛鋒,這個令我恨透的人。
我躺在洛鋒的家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妻子,一封給洛鋒。
我知道我必須回來,從那個世界回來,安慰他因為他並沒有以笑容來歡送我。
「真好,你仍未走!」洛鋒一面說,一面把那隻暖和的手搭在我的肩膊上。
我知道她這刻也很需要我的溫暖,因為她很無助。
大概洛鋒並沒意識地問我,但那個問題卻引起我對他的好奇。從來只有發問者對被問者發生興趣,而我這個被問者卻對發問者發生了極大的興趣。
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裡,有時我甚至懷疑他是死了,橫屍在無人跡之地。
一天晚上,我們一大夥人到卡拉OK消遣。那是我出的主意,因為卡拉OK很近我的家。
「緊張一種東西不一定要讓別人知道的。表面的形式只是做給別人看。我的家又不是真正的書店,何須把它們放得整整齊齊,讓人選購。」
從小開始,都沒有人那麼在意我的話。只有一次,六年級時,班主任因我在同學面前說了一句粗言,記了我一次大過。
「有這個必要嗎?」
「可是我們相見的時間並不多?」我續說。
可是我和他也沒有。
我記得他曾經狠勁地以雙手捏著我的頸項,發了瘋地叱罵著:「到你死的一天,我會以笑容歡送你!只因為我恨你了,我是多麼希望你死!」
「但我不希望你為了我變得無家可歸。」
可是,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和他也沒有再在屋中遇上。我每每在他家坐至夜深,可是他依然沒有出現。
「挨近點吧!我真的很冷!」我以顫抖的聲線再次懇求他。
「我的貓,我的女兒啊!」我發了瘋似的在大叫大嚷。
他平日總是對我一副不聞不問的態度,但每當他強烈擁有一股即將失去我的感覺時,他會拚了命來保護和維護我。就像……
然後貼著我的背喁喁地問:「你冷嗎?今天看了甚麼書?」我真的很喜歡洛鋒關切地問我。
洛鋒自顧自地吃著蛋糕,沒有理睬我。
「有一本書我找了很久,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
原來,我也像女兒一樣,這刻也在尋索一種稱為溫暖的東西。
「為甚麼?」
「人生真像潮水,有定時,有定量,每次也只有一次高峰,雖然高峰很美,卻容易消失。」洛鋒淡然地對我說。
我並不是愛上前妻給予我的熱力,我只是需要它。
然後,洛鋒把兩隻巨大的手掌向上游移,直至捏住我的頸項。
我還有一天時間。
「我怕我不能好好地掌握它的高峰,然後高峰卻在不知不覺的瞬間消失了。」他又說。「但我肯定高峰會出現!」
當我打開大門時,我感受到這間屋子跟平常有點不一樣,應該說較平時溫暖很多。
洪咏瑜,女,一九九四年畢業於香港大學文學院。曾任編輯、記者。著有短篇集《向南飛的眼淚》,長篇小說《快樂謀殺了我》等。
洛鋒無可奈何地放下手上的工作。
為甚麼他還記得我說過喜歡文字的工作?當他問我時,我高興得差點哭出來。
「我可以哭嗎?」我問洛鋒。
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我和太太便不再嘗試和對方溝通了,或許大家已經不再因對方而存有任何奢想。因為沒有溝通,我們再不hetubook•com•com懂任何奢想。因為沒有溝通,我們再不懂理會對方的感受,繼續不停的是傷害對方。
「但我並不是一隻狗,我不會那樣死去的!」
洛鋒的出現,令我再次發現兩個人的關係,並不一定從生活層面開始。
接著的數天,連連下雨。
我知道女兒應該還留在火場裡,因為她從不曾扔下這兩隻貓兒不顧。
那股熱力一次又一次使我確信我很愛她,尤其在寒冬裡。
「小思會死的!」
可是,原來這是一個夢。
接著的一天,我請了假。
我真的哭了起來。
「……」
我們乘計程車到附近一間酒店的Coffee Shop,甫坐下,洛鋒便說:
洛鋒點了一根煙放在嘴邊,用左手拿起橙汁喝了一口。
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淹沒於一大群人中的兩個小腳色,沒有對白,沒有表情。但這群人確實需要這種腳色。而我們也需要這群人參與一次這種無聊透頂的聚會。
「你明白嗎?」他問我。
「這點我明白,沒有人可以面對一個喜歡自己卻又不容自己不喜歡他的人!我把你逼得太緊了吧!」
「你的家與眾不同!」
這是洛鋒第一次用他的手從後面搭著我的肩膊。我環視四周,我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間走到他住的那條街。
我們一面喝香檳,一面聽著kenny G的唱片,那一陣又一陣的柔和Saxophone令人完全紓緩下來。
這晚,我凝望著銅鑼灣的夜景,心裡又浮起了他的話。
在他的肩膀上,我可以盡情地笑、哭、罵,甚至自卑。
我腦海裡充滿了女兒的呼喚聲:「爸爸!爸爸!這裡很熱噢!你知道我怕熱的啊,快帶我離開這裡。」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從報館走到地車站。當我走到售票機前時,我突然從心裡湧起一股強烈的方向感,我把手指大力按在北角那個按鈕上,到現在,我也解釋不了當時那股從腦子發出的信息的因由。
有時候,我口渴非常,面部痛苦得扭曲了。我因為腳部太痛,不想走動。家裡的貓兒只用牠那雙閃耀的眼睛盯著我,束手無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等久了,貓兒便獨自溜出去玩,一整天也不回家。
那天天氣很陰暗,而他的屋和牀又那麼凌亂,到底是甚麼,使他的姿勢那麼脫穎?
我很容易奔過一條又一條的馬路。從來也未曾感到這城市那麼疏落、那麼冷清、那麼寒冷。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數月。我只可以在報館的聚會中及報館內才可跟他見面,其餘時間並沒碰過一面。
「你故意考考我嗎?」洛鋒冷冷地說。
「這區最大最齊全的書店就是我的家。」
我知道洛鋒獨居於北角英皇道一幢舊式大廈裡。在我過去三十多年的生命裡,很少到過這地方,就是有,我也不太記得了。
「不,只是很久沒哭過,想嘗嘗眼淚是甚麼味兒罷了。」
「我不是不想回來,我是不能回來。」
我和她的關係注定了是一種關於生活的關係——吃飯、睡眠、做|愛、工作。結婚兩年來,我們似乎逃脫不了這個層面,甚至最後連生活的層面也失掉了。
我隨便抽起旁邊一本漫畫無意識地翻著,暗暗地偷望著躺在牀上的洛鋒。
「不!只是過來找一下有沒有書店。你有相熟的書店可以介紹嗎?」
我一口氣從卡拉OK奔向現場,已是深夜三時正,馬路上的車很疏落。
「我這晚懷了一種打賭的心情回家,看看是否能打破七年孤單過生日的宿命!」
「可以貼近我嗎?我做了很多次這樣的夢,可以讓我夢境成真嗎?」
他的聲量引來了附近那個校對部的老先生注視。老先生緩緩地抬起頭,隔著兩片厚厚的鏡片,我們仍能感到那雙尖峭的目光。
我仍然帶著那條沒還給洛鋒的鑰匙,走到他的家。
第七年獨自過生日?我每年的生日也有一大群人件在身邊——太太、女兒、媽媽……可是過渡一年又一年的歲月的感覺卻是很孤單。
有時在半夜裡,我突然驚醒過來,發現自己睡在他的牀上;忽然,洛鋒輕輕地轉過身來,微笑地看著我。
「不要進去!你希望做陪葬品嗎?這是甚麼年代?唐代?明朝?陪葬品已不流行了!」
「我可以常來這裡嗎?我很喜歡看書。」我深呼吸一下後說。
和-圖-書「嗯嗯!」
「你以後每天也回家嗎?」我問。
他顯得很不耐煩地走開了,自顧自地躺在牀上看書。
就從那次開始,我牢牢地記著了他的手的每個細節。
我也從沒試過那麼有目的地到一個地方。大部分時間,總是因為責任、承諾或巧合的因素令我走到一個地方。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總是寧願留在家裡。
「可是過了一個月,我有點事情要辦,獨自跑到台灣。從台灣回家的首天,完全不見牠的蹤影,因為太累,我也不以為意。我以為牠故意躲起來。過了一星期後,屋裡充斥一陣惡臭味,是由靈的屍骸傳出的。我不知道為甚麼整整一個星期,我不設法去找尋牠。是因為太忙碌?還是因為靈對於我根本是可有可無,牠病了足足一個星期,我也沒有到處找找牠,結果……」洛鋒沒有再說下去。
突然身後傳來開門聲。
「開始相處的一個月,情況很好。每天放工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著狗隻在屋裡走來走去,在那一刻,彷彿世上的一切都那麼快樂。這種快樂從沒在別的事情上獲得過。
有時候我索性在他家睡,可是依然沒法跟他碰上。
自從和太太離婚後,女兒每天晚上也嚷著要跟我睡。她很怕熱,但她說和我睡感到很溫爱。
我和前任太太的高峰發生於五年前。那時候,我和她強烈地愛著對方的身體、青春、姣好的臉容。
突然,四圍變得烏黑一片,沒有形象,沒有聲響。
「為甚麼你會回來?」
我們都知道在高峰處可覓到所需要所長久期待的溫暖和支持。
我和他從沒任何生活上的接觸,我們從沒一起吃飯,只是一起睡過一次覺,我們在公司裡互不理睬,我們不會一起逛書店……
每當有空時,我會把所有約會推掉,一口氣乘地車跑往洛鋒的家。因為試過三次摸門釘,洛鋒便特別為我配了一串鑰匙。
每次我們的談話結局也一樣。其實我能夠和他對話的機會並不多,雖然我們於同一家報館工作。
「也不特別喜歡!只是一個巧合吧!我喜歡文字工作,而剛巧報館也需要一個這樣的人。」
「有興趣去參觀一下嗎?」
我的心像是被某種東西黏著,很不泰然。
我很喜歡被洛鋒貼近的那種感覺。我知道我挨著的是一個靈魂。
我眼巴巴地望著洛鋒,也是時候和他談談屋子的事了。
「必須以這種方法來解決我們的分歧嗎?」
他希望能永遠獃在這家報館,我也曾不下一次親眼目睹他因為別人一句詆毀報館的話,而與那人打架或爭吵。
洛鋒貼近我而坐,並把左手搭在我肩膊上。
「為甚麼?……可能因為我不善辭令。」
我並不知道從這裡跑到家中,約需時多少,因為我每次都是乘坐電車的。
我隱約聽到後面洛鋒喊叫著我的名字。猛烈的風把他的聲音傳到我的耳內。
我已不記得太太有沒有問過我關於是否喜歡報館工作的事,大概是沒有。因為當洛鋒問我時,我覺得那個問題有點陌生。
我故意穿得那樣單薄。甫踏出大廈的鐵閘,已能感到一札尖峭的針一下一下的刺著我的臉、我的手背、我的頸項……我知道今天晚上我也會覺得很冷很冷,縱使辦公室裡有暖氣也有他的存在,也有因他的存在而給我的溫暖。
「這年冬天很冷,你可以坐近一點兒嗎?」
我痛恨自己從未這樣欣賞過妻子。猶如這刻欣賞洛鋒的一切——他的睡態、他的無理、他的亂。
我點了點頭。我當然明白,我太了解洛鋒了。
「你開始便不應給我配鑰匙,更不應叫我來。」
洛鋒家中的書是一大堆一大堆堆放在不同的地方,不規則的,也不分類的。驟眼看有點像深圳小人國那些起起伏伏的景觀。
我把兩腳伸得直直的,像是燈柱直插入地那種姿態;又把兩手安放在胸口上,以呈現極安靜的模樣。
「你為甚麼喜歡文字工作?」他緩緩地坐在地上,嘗試延續上次在地車裡的話題。
「你希望和我過生日?」我驚訝地問。
可是,當我白天回到報館時,又會再次發現他呆呆地坐在辦公桌旁。
今天真是寧靜的一天,沒有太多陽光,也不是烏雲滿佈;四周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響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