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島

可是,一直也找不到目標,使她越來越氣餒。
宜娣感到有些茫然,只好搖了搖頭。
「丁宛宛,我一定要把你找出來!」
「丟××,真是撞鬼了!今早還好好的,偏偏在這收工的時辰,扯甚麼八號風球,硬是不讓人回香港!」
不遠的海面隨聲濺起浪花。
「為甚麼?」宜娣一步跨過來,伸手按住她檯上的物件。
「沒有,連照相機也沒帶,拍甚麼照呀!」宜娣笑著抹去臉上的鹹水。
宜娣深深吸入一口氣,全是腥鹹的海風氣息,她的腦中浮現了那個詩社負責人一雙眼睛,掩藏於一副寬邊眼鏡之後的、閃忽不定的、似乎永遠都是濕漉漉的眼睛,恐怕對宛宛……
靜,出奇的靜。
苦澀的涕淚,不斷地從宜娣的鼻孔、眼眶流出,這不全是因為煙燻火燎,其中有不少是悔恨的傷痛。
謝總編輯一時不語。畢竟,像宋宜娣這樣出色的攝影記者,不容易再找得到。
瞬間,宜娣腦中閃過一句話:「相濡以沫!」
鹹、酸、腥、苦的幾種滋味,一齊湧上宜娣的喉嚨,她吐了。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一九九八年四月號)
宜娣情不自禁地追隨過去。
就像大病初癒一樣,宜娣重新學習獨立生活。甚麼丁宛宛、祝情生,宜娣全無興趣。在心底,她早已把這兩個名字埋葬了。她辭退了那家週刊方面的邀約,暫時只專注於拍攝一些自然景物照片。
其一是馬可波羅船長。
宛宛咯咯地笑著游開,就像一個詭計得逞的頑皮小孩。
「我的事,你不要管;你的情,我心領了。」丁宛宛低頭垂眼,一邊收拾辦公檯上的物件,一邊用細細的聲音說。長而密集的眼睫毛遮住了她臉上的表情,只顯得臉色更加蒼白,臉形更加瘦小。
「噫!看甚麼呢?又想取景拍照嗎?」宛宛向她揚起一把四濺的水花。
「啪!啪!」
一天,她接到一家文娛週刊的邀約,要她去拍攝城中一個新近走紅的女作家的生活照。
「別碰我!」宜娣不信任地大聲警告。
「你認錯人了。」
「永遠不要再來,我討厭女人,特別是你這樣的女人……」馬可一直在後面呱呱地叫罵。宜娣頭也不回地走了。
對著宛宛美麗精緻的女體,宜娣如夢初醒。奇怪!以前天天和宛宛同在一個雜誌社上班,很多時也會兩人一起出外採訪,宜娣眼中只有拍攝訪問的對象,宛宛的美,她卻偏偏熟視無者。真是太傻了。
莫非已經到達了天國?天父就在眼前?
宜娣小心翼翼地打開封面,目光落在扉頁上——
離島的小屋,變成了空虛的洞穴,宜娣漸漸有些怕在裡面久留。只是這成了她和丁宛宛唯一可以保持接觸的地方,她也不敢貿然離開。
丁宛宛那邊沒有回應,只用兩手掩緊了面龐,晶盈的淚水,自指縫間涓涓流出。
是風暴過後的平靜?
空懸的謎,更空懸。
獨自在離島上等候的日子,原來是非常難熬的,大大超過了想像的程度。
「豈有此理!」宜娣再次拍案,起身半扶半拉著丁宛宛,一直走向總編辦公室。她很明白,四圍投過來的那些目光,並不盡是同情的,有的更是不懷好意。「禍水論」,肯定就在其中流傳過。但,宜娣沒有足夠時間去探究了,她首先要對付的,是這次「大禍」的始作俑者。
不得而知。
相濡以沫!宜娣心頭一凜,口上卻講不出話來。她摟住宛宛,看太陽已經完全落到海平線下了。她很喜歡這和-圖-書一種感覺,即使世界上只剩了她和宛宛,她也不怕,兩個人合為一體,總比一個人強,而且,要強很多很多。她暗暗地希望,彼此永遠也不要分離!
宜娣和宛宛,都不能留在原先的雜誌社工作了。為了節省生活開支,她們搬到了一個遠離都市的小小離島上去。宜娣接受計件的工作,宛宛就只靠投稿、寫報紙專欄生活……
天空中又滾過一串雷暴,帶來了一陣瓢潑大雨。
「你放心,我對女人沒有興趣!我是想你快些通知你的熟人,好快些把你帶走!」男人說著,扔過一具無線電話。
週刊方面的人,把一本不大不小的袋裝小說交給宜娣。
好不容易,她才捱到自己熟悉的碼頭,乘船回到離島上的家。
我有事要到大陸的老家一趟,不用等候。宛字。
宜娣把紙撕下來,哭不對,笑不是。怎麼啦?她幾乎捨出了生命,換來的只是這令人猜不到、想不透的一紙簡言?說甚麼相濡以沫呢,宜娣簡直要吐血了。她頹然地倒下,空前的疲乏侵襲了全身……
就為了這一句話,宜娣恨得快把電話鍵盤都戳穿戳爛!但無濟於事,宛宛的手提電話,總是打不通。詩社,那個該死的詩社,也不知為甚麼要選這樣的鬼天氣搞活動。搞來搞去,搞到宛宛音訊全無,莫不是出了甚麼事情?
「踩痛了你的狗尾吧!要解僱丁宛宛,就連我也一同解僱!」宜娣絲毫也不肯退讓。
「轟隆……」
那一天黃昏,逆著徐徐墮入海平線的太陽餘光,宜娣和宛宛雙雙走入鋪滿碎金般的海中。宜娣的視點,不由得落在近乎半裸的宛宛身上,好一幅天成的佳作!宜娣似乎從來未見過這般完美的女體!這情形也令她暗自吃驚。宜娣向來也不是個欣賞女體的人。她生長的那個新界農民家庭,父母一直都渴望有男丁。可惜,宜娣未能如他們所願,長期處於他們不滿、失望的眼光中,連宜娣也憎恨起自己的女體來。要是能生為男人,該有多好!在家中,說話、做事,都可以理直氣壯,為所欲為!想做男人的強烈願望,使她拼命向男人學,向男人看齊理:理男性的髮型,穿男性的衣服,甚至職業,也選最多男性做的攝影師工作……做過了所有一切,她卻依然無法改變自己身為女體的事實。她心灰意冷之際,才發現原來大男人也有許多令人討厭的地方,特別是當一個自稱是她的「好兄弟」的同村同校的男性朋友,突然把她的妹妹帶去外國之後,她對男人的興趣便一落千丈了。姓謝的總編輯,更是她所見識過的男人敗類。
「鈴鈴……」

陽光正好,不太猛烈,也不算稀薄。無風無浪的海面,如一匹深厚柔和的湛藍色絨布,直伸展到天邊去。大自然的世界,確實比人類的世界優美得多!
宜娣透過清晰無比的鏡頭,驀然看到了一個使她目瞪口呆的畫面:海中躍出兩條白皙的軀體,驟眼望去,還以為是兩頭中華白海豚;可是,在宜娣的鏡頭下——

明明是丁宛宛,她為甚麼要那樣做?頂著祝情生的筆名,鼓吹虛假的愛情觀!更令宜娣氣憤的,是她竟投入了一個男人的懷抱。說甚麼「相濡以沫」啊!到頭來,只是一場騙局加背叛!
愈來愈強烈的大風,一時之間,也變成了宜娣的助手,繩纜,終於一點點地被解開。宜娣即刻按動了船上hetubook.com.com的小電動機,她就像騎上了一匹脫韁的野馬在海上橫衝亂撞起來。
「喂,小姐,沒有船開了,你還等甚麼?」渡輪公司的人臨離開之前,忍不住向她說了一句。
「好吧,我會把租借船隻的費用先還給你的。」宜娣說完,立刻走出船屋。
周蜜蜜,女,一九五三年生於廣州。現居香港。曾任電視台、廣播電台、報刊編輯及出版社策劃統籌等。多次獲市政局兒童文學獎。一九九一年獲香港首屆兒童文學雙年獎。著有長篇小說《世紀末雙城記》、《飛越情空》,短篇集《蜜蜜小說選》,散文集《蜜語》等。
「哈哈哈!」
巨雷仿似投向天邊的炸彈,隨著震耳欲聾的爆響,天幕慘裂,海浪狂嘯。立在碼頭的人們,無不為之變色。
女子說完,掉頭就走。她身旁的男人,伸手緊緊地摟住她細小的腰。
「放屁!」宜娣打斷他的話,拉著丁宛宛出去,快速地收拾起辦公檯上、櫃子裡的雜物——包括丁宛宛和她自己的。
一批批乘客,如驚弓之鳥,急急地湧向碼頭的入閘口。
「各位請回吧。香港方面絕不會再開船過來,而我們這邊,也沒有船開過去,除非八號風球除下!」
當天晚上,她忍不住把底片沖洗出來。
是死亡瀕臨的寂靜?
宜娣停住了腳步,看準了目標,義無反顧地縱身一跳——為了宛宛,她不惜走過海角天涯!
「相濡以沫!我們要相濡以沫!」宛宛的話,彷彿在海底響起,宜娣死不甘心啊!她蹬著腳,揮著手,一下又一下,無奈意識漸漸變得模糊了,可怖的黑暗,無聲地把她淹沒……
可是,日復一日,丁宛宛的去和歸,成為一個愈懸疑愈難解的謎。宜娣有過上大陸去找她的衝動,但是,她連宛宛的老家在哪一個省,哪一個市,也無從得知,只好放棄了。
「不要這樣!宜娣,我的事你別管!別管!求你了……」丁宛宛泣勸著。
就在這時,宜娣瞥見了對方身穿的粗棉布襯衣。啐!他不是甚麼天父,只是個普通的臭男人!宜娣雙手握拳,出力向他的肩部打去,直打得他身向後仰。
「不是我還有誰?真倒霉!」那男人放下拳頭,晦氣地嘟噥著,要走近宜娣。
每一個人的感情,相等於一座離島。
「混賬!是你偷了我的電動船,不知死活在海裡發癲狂!要不是我把你撈上來,看你還有命在這裡撒潑嗎?」男人掄著拳頭,氣惱地在宜娣面前揮動著,鬚髮因暴怒而紛紛揚揚。
回到離島的居所,擁著丁宛宛的被子,宜娣徹夜閱讀小說,似是而非的現代人的愛情觀,佔據了全書,宜娣讀得愛恨難分。
宛宛,宛宛,你在哪裡?在哪裡?
「咔嚓!咔嚓!」
渡輪公司的人嘟噥著,走了。
「就是囉!最慘是困在這個破離島,要過夜也沒個舒服的落腳點,烏燈黑火的連杯好酒都沒得喝!」
《愛情蜜語》。書名並沒有特別之處。但當宜娣翻閱了幾頁之後,一種熟悉的文風,像是無形的牽引,把她和作者拉近、拉近。
「宋宜娣,你講話小心點!」姓謝的總編輯惱怒地站起來,「出去!你給我出去!」
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宜娣帶著照相機,信步走到山下的海灣m.hetubook•com•com
××年××月×日
「癡了的!」
忽然,宜娣發現了一個纖巧機靈的女子身影,正被一個身體頎長的男人拉著入閘。霎時宜娣周身的血液似乎凝住,連呼吸也要停頓了。
幾個五大三粗、建築工人模樣的大漢,怨天尤人,罵罵咧咧地走開了,其餘的人,也絕望地陸續散去。
一種犯罪的感覺,在宜娣心中油然滋生。她提著照相機,飛快地跑回住處,一路上止不住劇烈的心跳。
宜娣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海旁。滿眼盪漾的海波,在殘陽下閃動一片片如受創的碎鱗。
四周有三兩個編輯、記者同事,過來望望,各自搖頭,嘆息。
「你知道,她寫的愛情小說,現在正瘋魔城裡的青年男女,人人都想知道她是誰。難就難在她從不露面,而祝情生,顯然也只是一個筆名。你看看,可否用你的智慧加耐性,去滿足讀者的好奇心?」
回家的路,其實並不遠。宜娣不禁有些詫異,同一個離島上,竟然還會生活著馬可波羅這樣的怪人!他說對女人不感興趣,住的是船屋,恐怕他比「離人」更離譜,更漂泊不定哩。不過,宜娣沒有時間去多想了。她一心記掛著丁宛宛,冒著風雨,摸黑回到了家,立刻撲向電話。
姓謝的總編輯再次撫弄一下自己的禿頂,又強嚥下一口唾液,才說:「宋宜娣,我勸你還是慎重行事,講話要有證據,更要考慮後果……」
不,出版社還在大量印發祝情生的作品,小說中的情節,每一章、每一頁都和這個城市的生活脈搏息息相關。
起初,一天,兩天,宜娣還能挺得過去。白天,她忙於工作,空閑時才猜測丁宛宛歸期。到了晚上,她把宛宛的被鋪都打開,當作她還未離開一樣。
「不必了,我自己會走。」宜娣把電話扔回給他,又說:「我欠你一個人情。請問尊姓大名?」

宜娣想也沒想,就按下了照相機的快門。
其二,是,是和丁宛宛一起出現的那個頎長的男人。
另外,是一本剛出版的袋裝愛情小說。書名是《離島》,作者是祝情生。
宜娣恨恨地叫道。但,太遲了,閘門已關上,那一對男女登上的渡輪,已從碼頭開出。
書店、出版社、茶樓、酒店、酒吧、戲院……所有丁宛宛可能出現的地方,宜娣都不放過。
電光石火之間,宜娣發現了泊在一隅的小電船,在海浪中如無主孤魂,跌跌盪盪。
這一下,碼頭上等船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宜娣的臉色鐵青,不斷狂颳過來的大風,把她的一頭短髮吹得紛飛凌亂,她再也沒有動手去撥理。
「你去哪裡?」
丁宛宛說這話時依然頭不抬、目不舉,只是眼睫上閃出晶瑩的光點,比任何利刃更令宜娣感到心寒,一時性起,她大力拍一下檯面,怒問:「誰說的?」
宛宛,宛宛,你在哪裡?無論如何,我也要把你找回來!找回來!
一種不祥之兆,散發出海風般的鹹腥味,在宜娣心頭突襲。她再也站不住了,沿著海堤急切地走動。
「你是丁宛宛!丁宛宛!」
「我問你要幹甚麼才是!臭男人,扮甚麼天父救世主?」
「相濡以沫。你和我,真說得上這一句話了。」宛宛再次把柔軟的軀體貼緊宜娣。
中年發福的男人,用手摸摸早謝的頭頂,臉色一片灰暗,眼角透出兩道冷冷的目光。他顯然是被宜娣的舉動搞得不知所措,嚥下一口唾液,才說:「她自己知道原因,不m•hetubook•com•com必向外宣揚。」
她急不及待地要消除丁宛宛的「遺跡」,現在看來,那些都是那麼醜惡,可憎!
過了一個星期以後,宋宜娣收到了一個郵件。她打開一看,內有一箋信紙,上面有她熟悉的筆跡:
「女人是禍水,我是禍水中的禍水,誰沾著了都會大禍臨頭的……」

你已洞悉了真相,很好。
「甚麼?你連我馬可波羅船長的大名也不知曉,就斗膽動我名下的船隻?」大鬍子男人更沒好聲氣了。
一個穿制服的渡輪公司守閘員,用不高不低的聲音,發表他那可算作官式的通告。
還是工作,大量的工作,東奔西跑的工作,才可暫時使她擺脫像無底深淵般的空虛寂寞。
乘清早第一班船到市區,宜娣全力搜尋。
——祝情生自題
在黎明的雞啼聲中,宜娣把書本合上了。推開身上的被子,她跳下牀,立誓般叫道:
沒有真情的世界,還是需要虛情的幌子作保障,才可如常人生存。
屋內的浴室太小,要洗澡,索性就到山腳的海灘,那是她們的天然浴場。
宜娣生平頭一次嚐到了受騙的滋味,全身就像被人痛打一頓,刺骨錐心地難受。
宜娣沒有回答,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冷笑意,在她的眼中稍縱即逝。
「哼!好一個『不必向外宣揚』!你是沒膽量把性騷擾丁宛宛的醜行公諸於眾吧!」宜娣毫不留情地戳穿。
娣:
周蜜蜜
「捉海裡的晚霞!」宛宛全身的美妙曲線,眨眼間已溶入金燦燦的海中。
翌晨,宜娣把照片用信封裝好,寄往那個出版祝情生作品的出版社,寫明轉交給祝情生收。
「為甚麼要解僱丁宛宛?」宜娣火冒三丈地指著姓謝的總編輯問。
顯影液中,再現了午後的奇景,更奇的是,宜娣一眼認出了兩個赤體的男人:
附近有一個碼頭。從這裡開出的渡輪,是往另一個離島去的。
無論宛宛怎樣告訴宜娣,她遭到這樣的「待遇」,已不是第一次,也不止這一處。宜娣還是請律師把起訴書傳到了那個姓謝的總編輯的律師手上。
風掀起浪,把宜娣連人帶船抛向空中,又擲入浪谷,頃刻,她已全身濕透。宜娣咬咬牙,使出全身的力氣,去拉扯繫著船頭的繩纜。
一種奇特的氣味,辛辣、微溫,在空中瀰漫著、瀰漫著。
一張白紙,從電話傳真機伸展出來,上面有宜娣熟悉的字蹟,出自丁宛宛之手:
為了實行搜尋拍攝計劃,宜娣連離島也不回去了。一連幾個夜晚,她像游魂一樣,在大都市的不同角落裡徘徊、遊蕩。
天!那竟是兩個脫得精光的男人胴體,他們互相摟抱著、嬉戲著。
海深處,水波溫柔,勝過世上最細軟光滑的絲綢緞錦。然而,也並非全無暗伏的危機。外表輕逸如白衣的「白鮓」〔即水母〕,不聲不響地浮游而來,一沾上人體,就會令人全身紅腫,又痛又養。宛宛最怕這東西,本身的水性不算很好,看見白鮓,慌成一氣,手忙腳亂,人就要往下沉。宜娣伸開手臂,把她摟住。宛宛軟綿綿的軀體,仿若無骨,象牙白色的肌膚,使宜娣想起了神話傳說中的人魚公主。一時之間,宜娣摟住宛宛,宛宛貼緊了宜娣,她們感覺已融為一體,就在海中漂漂浮浮,共同進退。默https://www•hetubook.com•com默地,宜娣用力將宛宛帶出白鮓游動的危險範圍,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宜娣一手掠開吹到頰上的短髮,盯著海天的雙眼,幾乎要閃出電光來。一片灰黑灰黑的雲層,乘著風勢,瞬間像瀉了墨盤,無可抑制地汙染著面前的景物,恰似宜娣心內難以言狀的恐懼。然而,這卻和她的外表形成反比。當碼頭上的人們,因著風暴來臨的威脅,紛紛退縮逃避之際,宜娣獨自站立的身影,更顯孤傲頑強。她半點也沒有離開碼頭的意思,兩腳就像在碼頭生了根似的,半寸也不移動。
天父形狀的男人,面目變得清晰了,他俯下身,張開口,對著宜娣剛吐過的嘴呼送有股怪味的氣。
「哎呀!你幹甚麼?瘋女人?」

丁宛宛已經離開了這個都市嗎?
那女子聞聲回頭,見宜娣把攝影機舉向她,即刻反應敏捷地用雙手掩住一張象牙白的臉龐,只露出一雙長睫毛掩映的大眼睛。
自從颱風訊息一傳來,她就和丁宛宛失去了聯繫,這是從來也未曾試過的,很不尋常!雖然,宛宛一早就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到香港去是為了參加詩社的活動,也不知道可以歸來的準確時間。
世間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房子建在向海的小山坡上。木板牆壁,石棉瓦頂,裡裡外外,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住在這裡,她們真正成了世界的「離人」。尤其是在夜深人靜,零零落落的雞鳴狗吠,繞著山坡,斷斷續續地傳入屋內的時候,她們覺得離開外面的繁囂世界實在很遠、很遠。
信沒有署名。
她毫不留情地把所有屬於丁宛宛的東西,包括她的書籍、被鋪、衣物,統統清理出來、再點燃一把火,把它們燒成灰燼。
「嗚哇……」
娣:
自此,宜娣和宛宛一起捲入了冗長的、令人厭倦的官司。除了弄得雜誌社以致城裡沸沸揚揚之外,其餘方面,毫無進展。這畢竟是個以男性為主的社會啊!
宜娣如石雕像般迎風挺立,心中的感覺,遠比八號颱風更強勁十倍,倒海翻江,不知如何能夠平靜下來。
宜娣情不自禁地舉起相機,對準海面調校焦距。
漸漸地,一個似曾相識的形象,鬚髮濃密的男性面龐,若隱若現。
從那邊傳來的電鈴聲,顯示又有一班輪船要開出了。
用盡氣力倚著牆角站立,宜娣迅速打量一下四周的環境,這裡似乎是一個以舊船改裝的居所,一切顯得那麼陌生。她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裡的。她疑惑地向那男人發問道:「你說,是你救了我?」
一個巨大的海浪,像猛張開來的怪獸血口,吼叫著向宜娣撲過來,又把她連人帶船狂吞下去。宜娣出盡全身的力氣掙扎,電動船變成了螺旋轉盤,迅速地帶著宜娣旋轉,完全失去了控制。再過一刻,宜娣連自己也控制不了,苦鹹的海水,劈頭蓋臉,灌入了她的眼睛、鼻子和喉嚨,她呼吸不了,只覺得一點一點地沉入海底深處。
宜娣用鑷子夾出照片,笑得全身顫抖,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一臉。
「丁——啊!祝情生!」
「宜娣,你知道,我剛才想到了甚麼嗎?」宛宛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張開的長睫毛上,掛著晶瑩細碎的水珠。
難道估計錯誤?
「嘩啦!」
「無論如何,我會和你通電話的。」宛宛上船之前,清清楚楚地說了。
「不合理的事情,我就是要管,管到底!」宜娣向丁宛宛,也是向姓謝的總編輯,發出無畏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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