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王子

我從未聽說有這麼一個名牌。但誰知道呢,現在新生事物層出不窮,也許我孤陋寡聞?果不期然,退伍兵又道:「這是新潮錶,在國貿大廈這牌子的手錶要賣六萬。」
我感覺車廂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半晌,才聽到退伍兵的聲音:「那怎麼行!藏族兄弟不喜歡佔人家便宜。」
「怎麼不行?」退伍兵勸道:「你再給他五千元就行,然後你拿到國貿去賣,凈賺三萬還不止。」這時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十分古怪,因為我一邊情不自禁想起算命先生說過我將發一筆橫財的預言,一邊為那退伍兵終於暴露出他的狼子野心憤慨,同時又為他們偏偏找上我、讓我不得不當眾出洋相而惱怒。就在這時,王子取下了他的錶,交到我手上,臉上一派天真,說了一句話。退伍兵神色莊重地翻譯道:「他說送給你交個朋友,你有錢就給他,沒錢就算了。」
我在深廣公路上遭遇的那件事,我一直想對人講講。可每次我一開口,對方就會打斷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碰到了騙子……」接下來,他們就講起了他們的故事。我承認,他們的故事,多多少少和我的有些相似,但那些絕不是我的故事。我的故事有我的故事的獨特之處。
那時車上就只剩下了五個人,司機、我、老倆口,和一位留大鬍子的彪形大漢。那大漢一身匪氣,我到現在還認為,他之所以沒下手,是因為讓那夥騙子搶了先聲。他一路上一言不發,滿臉不屑與我們這夥人為伍的樣子。我們全體那樣表演過了一番之後,他也沒動聲色,直到老倆口說了和圖書那番話,他才冷冷地道:「真絕?都是一些雜碎罷了!」然後就氣哼哼下了車。
退伍兵說著就掏錢,一掏就掏出了一大疊人民幣,但西藏王子一臉憨厚地笑著,推回他那疊錢。退伍兵頓時蔫了,縮回了自己的錢和錶。
所以我一直慶幸碰到了那夥人,如果不是那夥人先出手,探出了我們是窮光蛋,讓這傢伙出手,我今天一定不能坐在這裡和大家談天說地了。
「破錶?英納格呢?」退伍兵把他的手腕朝我們一晃,「我花兩萬元買的,我再補他八千塊。」
「他說甚麼他說甚麼?」大家七嘴八舌地問。
退伍兵拔刀相助了,他對我翻譯:「藏族兄弟喜歡你的錶。你跟他換!」
我很慶幸剛才我沒貿然發言了。國貿大廈,那是新潮商品的集中地。東西都貴得要命,我一共也沒去過三回。我看見退伍兵臉上現出了貪婪的神色,他的聲調開始降低,與那王子嘀咕著似在商量甚麼。後排有一個人嚷了起來:「喂!兵大哥,有話大聲說!你不要起黑心欺騙少數民族兄弟哪!」
「你甚麼破錶?能跟他換!」
下面就只聽見他們兩人在車廂裡嘰哩哇啦了,兩人都表現得非常興奮,他們的興奮情緒也感染了我們,尤其我。我馬上意識遇上了一件有趣的事,總算不枉剛才那一番漫長的等待。我看著那西藏青年,越看越覺得他像我不久前看過的一部荷里活〔即好萊塢〕電影中的異邦王子,誤入繁華世界,不懂如何自處。需要好人們提供幫助。果然,我發現情況不對頭了。
王璞,女,一九五〇年生於香港,長於湖南。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比較文學碩士。一九八九年移居香港。著有短篇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長篇小說《補充記憶》、《么舅傳奇》,散文集《呢喃細語》、《整理抽屜》等。和_圖_書
我不知道他們怎麼看上了我,讓我來客串這個危險的角色。後來據那老太說,是他們在過關時看到了我的回鄉證,知道我是香港同胞。總之,突然之間我發現王子對我發生了興趣。他對我微笑,打手勢,嘰哩哇啦。老實說,我第一感覺是受寵若驚。因為剛才看到大家紛紛亮出他們的名牌手錶和大把的港幣和人民幣,我真是慚愧萬分,為自己的袋中羞澀,為自己的破錶。我心裡想,幸而沒人知道我是香港人,不然我這不是給那到哪裡都充闊佬的香港人臉上抹黑嗎?唉!沒想到大陸人民一個個都這樣富裕……可現在王子居然注意到我!莫非真如黃大仙那算命先生所言,我臉上有富貴相!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一九九八年三月號)
靜默三分鐘。終於,退伍兵一聲驚呼:「香蜜湖!哇!我到了!司機有落〔下車〕!」沒等我反應過來,那些人砰里啪啦一陣亂,全下了車。一眨眼不見了。
話說回頭,當那老頭勸我的時候,那夥人已經差不多全部到了位。但他們並沒插嘴,他們很有風度地保持沉默。真的是盜亦有道,如果他們真是騙子。
可沒一個人接我的碴,那老倆口之老頭還低聲勸和*圖*書我:「出門在外,都是這樣的啦,別的車也好不了多少。」事後證明,這老倆口是車上最無同夥嫌疑的人物,因為當那夥人在香蜜湖一哄而下之後,老頭第一個奔到我面前,伸出大拇拇指道:「你這一手真了不得!你真絕了!」老太太就說:「謝謝你!剛才我嚇得要死,生怕他們惱羞成怒,那我們大家就都慘了。」
「他不喜歡我這錶,」退伍兵說,「他說,他要是喜歡,給他五千塊他也換。」
「老人家你這就說對了。」司機有點沒好氣地說,「我們天天和騙子打交道,所以只能盡力而為了。」
我稱他為公路王子,是因為無論他的相貌還是他的舉止,都頗有王者風範。看上去絕不比那位倒霉的英國王子查理斯差,特別是當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一百美元的鈔票買車票的時候。
「甚麼話!」退伍兵說,「我又不是白要他的,我跟他換。」
我現在越想越覺得司機那一天的行為舉止很合理,很得當。當他聽到那英俊小生一邊揮動手上的美鈔,一邊嘰哩哇啦對他說出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時,他處變不驚,回到了自己司機座位,一邊說:「你沒人民幣?沒人民幣就別買票算了。十塊錢的事而已。」
後來回想起來,當時的情景就像大潰退。騙子們潰退了。我出奇兵把他們打退了。可奇怪的是我並不因此自豪。而聽我說起這故事的人,沒一個有耐心把它聽完,聽到一半他們就說:「你好遲鈍!我告訴你一件事……」
那天我在深圳機場的一輛中和圖書巴上,等待得真是心煩得要死。那司機老是安撫我們說:「再等一分鐘,再上一個客我們就開。」可是三十分鐘過去了,他還是站在車門口,每看見一個人在出口出現,就熱情洋溢地向他又是招手又是呼喚:「朋友,冷氣中巴,即刻開車。」
這故事的獨特之處首先就在於,那一夥人,如果他們是騙子的話,他們真聰明。還不止是聰明,可以說既聰明,又體面,又有表演天才。我很願意再次碰到他們,和他們聊聊。看他們願不願轉行,到我們娛樂圈來混。
這一細節後來成了我故事中的難點,我想了又想,怎麼也得不出一個確切無疑的結論,證明那司機和那夥騙子是一夥。因為我親眼看到,除了一對年老的夫妻,所有的客人都是單身出現,上了那司機的鉤,坐在那裡和我一樣怨聲載道。當時,我奇怪的只是,怎麼大家都只是小聲嘀咕,沒人對那司機的欺騙行為大聲抗議呢?我曾試圖挑起一次集體行動,我大聲道:「喂司機,你再不開車我們就都下車了。」
那退伍兵跟王子又是碰額頭又是拍手掌地折騰過一番之後,退伍兵拿起了對方的手錶觀賞,臉上顯出驚羨不已的神情。他用漢語向我們宣佈:「天哪!這是金牌鐵達尼呀!」
真是哪壺不開端哪壺,我又搖頭又擺手,口中說:「不行不行!」
本來我還沒看到那張美元,是司機冷冷的聲音引起了我的注意。司機說:「對不起,我不收美元。」司機後來對我們說,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是甚麼人,他那話就是提醒我們注意。老太有點生氣地說:「誰https://m.hetubook•com•com聽得懂你的提醒?我們又不是天天和騙子打交道。」
「我也不喜歡佔人家便宜,我不能和你們同流合汙騙藏族兄弟。」我道。
就在這時那位退伍軍人跳了出來。他非常興奮地拉著那英俊小生的手也和他一樣說了一些嘰哩哇啦的話,然後對我們大家宣佈:「這小伙子是西藏人,他在西藏養牦牛發了財來深圳看世界的。」對於他自己為何聽得懂西藏話,他解釋道:「我以前在部隊時駐紮在西藏。」
他們的這種風度一直保持到過了南頭關卡,那公路王子上了車之後。
王璞
下面的戲可就熱鬧了,大概除了上面提到的五個人外,所有的人都向王子遞上自己的錶,同時數自己的錢,如果這夥人真是騙子的話,我得說他們真有專業精神,兩位主角演得滴水不漏,那王子自始至終沒漏出一句漢語,而那退伍兵則從沒忘記對我們說漢語,對那王子嘰哩哇啦,在那嘰哩哇啦之中還夾雜一些手勢和漢語,他的長相有點像港星曾志偉,我敢說他的表演也可以與曾志偉一較高下。而其他那些人,互相配合,時而興奮,時而沮喪,時而激憤,時而嘲罵,比電影裡那些表情麻木的群眾演員不知高超到哪裡去了。而這一切還不是高潮。他們在高潮中的表演一定更出色,可惜我已沒法評論,因為我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個角色。
我感到我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我感到我的道德情操在面對挑戰,我也解下自己的錶,衝口就道:「我這錶是三十元在女人街買的,沒法跟你換,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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