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火山的小女孩

她最喜愛的是自己的一頭長髮,倘若變成了馬兒,便可能沒有了這一頭長髮,但她已經想過了,這不要緊。
面對著一大團一大團的黑煙,他們繼續虔誠地朝拜。忽然,有人大聲說:「你們看呀,那像不像?」人們連忙抬頭看看,只見天上的一團黑煙,外形變成一匹馬,馬背上坐著的,不就是小女孩麼?小女孩還捉緊了馬脖子上的鬃毛呢!小女孩腳底生風,她還在飛快地跑著。她要自己跑得快些再快些。早些回到家裡,父親會多快樂!有了這樣的一匹馬兒,父親一定可以多賺一些錢,這樣,多給母親買藥吃,母親的病便可以早日痊癒了!快些,再快些!小女孩還渴望見著火山口。火山口一定等得不耐煩了,所以才會冒出這樣的一團又一團的黑煙來。她沒有時間去想清楚這樣的一個問題:我為甚麼會跑得這樣的快?也許,這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一個問題。
忽然,前面傳來了一陣的的得得的馬蹄聲,小女孩的眼睛放出了異彩。一匹身軀純白,但馬鬃毛是黃色的馬兒在人們的眼前出現了!誰也沒有見過這樣的一匹馬,可是誰都可以認定,這是一匹強而有力的好馬,光是聽那勻稱而有力的馬蹄聲,便已經可以肯定這一點。馬兒在小女孩的身前停了下來,並垂下了頭,用舌尖輕輕舔著小女孩的長髮。
還有甚麼呢?還有七色的蜘蛛,還有大大的蚊子,還有四腳蛇。牠們都是小女孩慣見的了,都已經是小女孩的老朋友。她向牠們問道:「你們為甚麼都跑來啦?為甚麼都不回家?」
該睡覺了。路邊有一間小屋,她就睡在人家的屋旁,她並不寂寞,因為她的朋友才多著呢!小屋的木板上,有不少壁虎跑上跑下,向小女孩表演牠們的本領。還有飛蛾,有的是灰色的,有的是彩色的。小女孩早就聽說過,一隻飛蛾身上寄存著一個靈魂,可是靈魂又有甚麼可怕的?這和每一個人的身上有一個靈魂又有什麼不同呢?
這天真的不太尋常。火山口噴出一團一團灰黑色的煙,這是不常見的。人們還隱約可以聽見彷彿是來自地底的隆隆聲響。
火山後來到底有沒有爆發?因為日子太久遠了,誰也答不上來。在這幾百年中,火山倒是爆發過;傳說中在火山爆發之前才會開放的「爆爆花」也曾開放得火紅火紅,只是不知道是否就是那一次。
小女孩也伸出手來,輕撫馬兒的鬃毛。馬兒開始走了起來,的的得得的蹄聲再度響起,可是,牠只是緩緩地朝山上走去,而且是每走幾步,便回過頭來,看看小女孩,像是給小女孩打招呼那樣。小女孩追了上去。陡陡的路,使小hetubook.com.com女孩感到吃力,但她咬咬牙,不發一聲地跑著。人們也隨後跑著,在他們眼前發生的事,顯然是不平常的。他們不僅關心自己的命運,也關心小女孩的命運。對小女孩來說,只要是面朝著火山,便會感到快樂。
那禮物是甚麼呢?
小女孩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是沐浴在和煦的陽光裡。這和煦的陽光呀,真像父親的笑容,都是那樣的可愛,同樣可愛的,還有那匹馬。
想到這裡,小女孩便立即站起來,繼續朝山下走去。周圍的世界是那樣的陌生,連空氣都不再是那樣的涼涼滑滑。但不要緊,小女孩沒有絲毫的動搖。路旁,一間小木屋的門前,一個老婆婆在曬晾著玉米,玉米棒上的顆粒,每顆的大小都差不多,果然是好東西。老婆婆向小女孩問道:「你是從山上來的嗎?」不等小女孩回答,老婆婆接著又問:「昨晚你在那邊睡覺,睡得好嗎?」
小樹常常伴著小女孩玩耍。如果沒有了小樹,小女孩便會感到日子實在太長,太難過。小女孩早就要數數小樹身上有多少片葉子,可是她總是數到十九就數不下去。她只能記著,第一個十九,第二個十九,第三個十九,……
小女孩點點頭。
這個世界多奇怪。
(原載《香港作家報》月刊一九九六年八月號)
她在飛快的奔跑中,除了父母之外,能夠想到的,就是這些了。
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心願。這個來自火山的小女孩也有。她的心願是,讓自己變成一匹馬,一匹高高大大的,強壯的馬。她赤腳,沿著這條陡陡的公路,一邊往山下走,一邊禱告著:「尊敬的天神雷隆啊!讓我成為一匹每天來回火山口,跑十次百次都不累的馬兒吧!」
小樹快樂得迎風起舞。一年到晚,這兒的風都是清涼的。小女孩聽說,只有到了山腳底,才會有熱風,而且整年吹的都是熱風。
小女孩遠遠的對著火山口大叫:「我回來啦!」她看看火山口冒出的黑煙,知道火山口在說:「好朋友,你的願望成真,我太高興了!」
這條路像是走不完似的。
小女孩一邊走,一邊繼續她的這個禱告:「尊敬的天神雷隆啊!讓我成為一匹每天來回火山口,跑十次百次都不累的馬兒吧!」每年的七月,總有大批的人前來向火山口朝拜,也就是向雷隆朝拜,以求得好運。與遊客不同,他們為了表示自己的虔誠,一定是從火山腳走上來的。每一個向火山口朝拜的人,都會禱告一番。
小女孩對這樣高的樹木,並不太熟悉。火山上,連小草也hetubook.com.com沒有一根。火山的周圍,那一個平原上,只有一棵小樹,小女孩一伸手,便可以觸摸到墨綠色的樹葉了。小女孩曾經和這棵小樹比著長高,可是一年過去,兩年過去,小女孩發覺,自己和那棵小樹的高矮,都好像沒有變化過。因為這樣,她對那掌管火山的天神雷隆可真的有點兒意見呢!
小女孩繼續往山下走去。
有不少外地人都來這兒看火山口,他們坐的,都是挺會爬山的吉普車;他們下車的時候都很興奮,但看來也很累,就像坐了很長時間的車那樣。他們下車之後,還要坐一程馬,要爬上幾百級的石階,那才可以看見火山口。要看火山口,真的不那末容易。小女孩從來不覺得有甚麼不對。火山口就該是那樣的。
陳文威,男,原名陳不諱,原籍廣東三水,一九四八年生。一九六五年開始寫作。八二至八四年先後獲市政局中文兒童讀物創作獎一次亞軍、兩次冠軍。著有小說集《愛情音符》、《一個嬌》、《好玩的童年》,詩集《智仔智女的世界》,評論集《香港出版業》等,另譯有科幻小說《星星,我來了》。
那一團一團的煙愈來愈大,也愈來愈黑。漸漸,眼前的景物,都變得模糊不清了。人們都向那座火山朝拜起來,他們一直都是相信,這座火山是不會爆發的。如果他們有足夠的虔誠,那末,這座火山便只會給他們帶來幸福。雷隆不會拋棄他們。
火山口冒的煙,就是火山的說話。火山口冒的煙,有時會濃些,有時會淡些,有時會疏些,有時會密些,等等。形態上,也變化無窮,有時是彎彎曲曲的,有時是一團一團的,有時是灰色的,有時是白色的,等等。
大多數人都相信,小女孩就是雷隆派來的使者,是給他們送禮物來的。
也許是已經比較接近山腳的緣故,天氣變得熱了。小女孩的髮腳滲出了汗水。人們給她遞上了椰青,讓她解渴。她道了一聲謝,接過來喝了一口。人們都關切地注視著她。她靦覥地垂著頭,逃避著人們的視線。這時,她真的希望馬上回到山頂,重新過著那種無拘無束的生活。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把她要做的事情做好。小女孩任由長髮散了開來,遮蔽了她的臉龐。這仿如一道阻隔人們視線的屏障,讓她覺得自在一些。
小女孩對小樹說:「甚麼時候你身上的樹葉會少一點兒呀?」
這些也很平常。
人們都看得呆住了。
在這個夢裡,小女孩變成了一匹又高又大的馬,像一陣風似地跑了回家。父親看見了這匹馬,又高興又驚奇,顫聲說:「這到底是誰https://m•hetubook•com•com家的馬呀?多棒的傢伙,怎也跑不壞呢!真怪,到底是誰家的馬呢?我從沒見過!」在這地方,用馬接外來遊玩的人上火山口,以這種職業維生的人,還真不少呢!不過,所有的馬,不僅是父親,便是小女孩,都是熟悉的,縱使只是遠遠的看見身影,也馬上分辨得出,那是誰家的馬。
這天,在路上,她遇上了幾場雨,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這天,她還看見了幾條蛇,有大有小,有長有短,有的向她昂首吐舌,有的看見了她便跑掉。
這是一個流傳了很久的故事。火山區內外的小朋友都很喜歡聽。
公路的兩旁都是高高的樹木。
對這個火山口,她當然也很熟悉,而且,她想告訴別人,這個火山口是會說話的。不過,她始終沒有說出來,因為,她一方面以為自己知道,人家也會知道;另一方面,她也希望在自己的心底裡,有一個秘密,如果這真的是一個秘密的話。每一個長大了的人的心底裡,不是都有一個秘密嗎?
小女孩是在這個火山上出生的。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火山,甚至應該說,她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火山口。她的家,就是這個火山。對這個家,她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因為,這個家,本來就是這樣,就像火山口裡,本來就有煙。從來沒有人告訴她,這個山為甚麼會叫火山,她一直看到的是,這個山只會冒出煙來,不會冒火。不過,小女孩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使自己滿意的解釋:沒有火,怎會有煙?煙的下面,一定有火,只是沒有冒出來罷了!像人有口那樣,火山也有口。冒煙的地方,就是火山口,可是,火山的口卻是躲起來的。
小朋友最喜歡問的一個問題是:「小女孩後來怎樣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有許多個,不過,在小朋友自己的心目中,早就有了一個最好的答案。
人們唱起來的這首歌,小女孩當然也聽見了,但她沒有說話,只是專心地趕路。
「拿去吧!」老婆婆把一棒玉米遞給小女孩,說,「我看得出,你很勇敢。吃飽了,再上路!」小女孩輕易吃不上玉米。但她不打算接受老婆婆這好東西。只是對老婆婆說了聲「謝謝」,便繼續上路了。
天色轉黑了,眼前也轉黑了的一條公路更好像是無窮無盡那樣。小女孩沒有回家的打算。她的家在山上的另一方,很接近那個火山口。事實上,小女孩從來都覺得,她的家跟火山口是不可分的。小女孩並不害怕黑色。火山口冒出的是白煙,可是火山口卻是黑黑的。她也曾經不回家,在那小樹下睡覺。父母也不用擔心,她甚麼時候回家都可以。媽媽的身體不和_圖_書好,常常要吃藥。那些藥,有的是父親在山上的甚麼地方採摘回來的;有的則是自醫生那兒買回來的,據說很貴。小女孩曉得,光是買這些藥,已經教父親吃不消了。
這個晚上,小女孩做了一個美夢。在這個夢裡,她真的變成了一頭又高又大的馬,然後跑呀跑呀跑了回家。在牠的腳下,一切最陡的路都成為了坦途,跑起來,就像風一樣。這當然比父親的那匹老馬強得多了。小女孩知道,那匹老馬真的不想再動了,可是,父親就靠著牠,馱那些遠道而來看火山口的人上山,才可以賺錢呢!父親常常喃喃自語,小女孩的耳朵很靈,她聽得出父親說的是這句話:「那些人就喜歡騎馬,我揹他們上山也是很利落的呀!」
她才不喜歡父親被人騎。除了她,誰也不可以騎父親——不過,說到騎父親,那也是很久遠的事了。
一陣歡樂的馬嘶聲,然後,那匹馬用自己的鼻子在父親的臉上磨呀磨,弄得父親吃吃地笑。許久沒有見過父親笑得這末歡了!
噢,,一切都太美妙了!小女孩在想,該怎樣和火山口一起來慶祝一下。最好能夠擁抱著好好的跳一個舞。
小女孩卻感到自己實在沒有甚麼特別,特別的,是老婆婆待人那樣好。老婆婆看出別人是不是從山上來的。小女孩也有類似的本領,那就是看得出人家是不是山上的人。小女孩說不出,她憑的是甚麼,總之,那是一種感覺。她以為,每個人都是有著這樣的一種感覺的,就像每個人都應該為父母解決困難那樣。每個人都想看看火山口,可是火山口卻老是躲起來,這事情也就是這樣的平常。
有一天,小女孩爬了上去,伏在地上,俯視下面的火山口,忍不住又提出了這一個老問題:「你這末好看,為甚麼要躲在下面呢?」
老婆婆還在她的後面說話:「你又勇敢,又經得起人家的稱讚,真是不簡單;不過,你年紀這末小,千萬得小心呀!」

這些人不會騎馬,他們一定是自己走上去。不過,有另外的一些人卻會趁著這樣的一個日子,前來火山口遊玩,他們會騎馬,因此小女孩的父親也便能夠賺點錢。
早已看不見那火山了。連同那火山口所冒出的煙,都看不見了。小女孩身上沒有帶備任何食物,她的身上也幾乎是從來沒有食物的。這公路的兩旁有不少果樹,木瓜、椰子、芒果、榴槤、大樹菠蘿、香蕉,別的不說,光是香蕉,便起碼有三五十個品種。果樹,說不清楚了,總是有人種的吧,不過,餓了的時候,爬上去摘一些來吃,也沒人管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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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哪裡去了?
馬兒愈跑愈快,小女孩也愈跑愈快。小女孩背後的一大群人也跑起來,可是,他們竟追不上小女孩。
小女孩和那匹馬兒哪裡去了?
小女孩以為,讓這個世界上好看的東西都跑出來,不是很好的嗎?可是,火山口似乎總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所以,每當小女孩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都會說到別的事情上面去,例如這天天上的雲,藍得很美啦;例如稱讚小女孩漂亮啦;甚至會給小女孩哼一首歌。這次,火山口聽了小女孩的這個問題,卻冒出了一縷若斷若續的輕煙來。
小女孩笑了,因為火山口說:「我真想跟你玩玩捉迷藏!」
小女孩繼續沿著陡陡的公路,往山下面走。她已經走了差不多一天。她沒有想到的是,這條路好像是永遠走不完似的。
這些都沒有甚麼特別。
小女孩只覺得,自己愈跑愈有力,似乎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匹馬兒,一匹強大而有力的馬兒,就這樣一直跑上火山,跑回自己的家。腳下的路面,急速地往後移動;耳畔,是飛快地流動著的風。小女孩興奮極了。那一大群善良的人還在跑著,陡陡的公路,使他們都跑得非常的吃力。那匹馬和小女孩離他們愈來愈遠了,成為了很小很小的一點,幾乎看不清楚了。最後,他們都分不清楚,誰是馬兒,誰是小女孩。他們跑上了這個大山的盡頭,又繼續往山下跑去。他們已經看見了那個平原,平原的中央,就是那座灰黑色的、森嚴的火山。爬上了那座火山,便可以看見隱藏的火山口。那一團一團灰黑色的煙,就是來自那使人敬畏的火山口。
在路上,有一個老伯伯向小女孩問道:「告訴我,你要做些甚麼,我可以幫你完成的,你就不用走下去了!」不知道為甚麼,有愈來愈多的人,跟隨著小女孩。他們都相信小女孩是要做一件大事,他們都願意幫助小女孩,只要小女孩告訴他們要做些甚麼。小女孩不說話。她愈來愈相信,自己最能夠幫助父親。她愈來愈相信,自己一定能夠變成一匹又高又大的馬兒,飛快地跑回家去。有一句這樣的話,在這條公路兩旁的人們之間輾轉相傳:「有一個來自火山的小女孩,要做一件大事!」人們還傳說著:「這是一個很有本事的女孩,說不定就是雷隆差遣她來跑這一趟的!我們幫了她,就會交上好運!」
很快,人們便唱著不知道是誰編出來的這一首歌謠:
地上有火山,天上有雷隆,來自火山的小女孩,帶來的禮物有多貴重,全憑我們自己看懂不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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