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

曼華輕鬆地說:「昨晚我在你的湯裡放了點藥,等你睡了又打了一針麻藥,手術很成功,包你不發炎,而且耳朵修得很好看。你要對我有點信心。」
其康後來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他剪下來的耳朵在出門時順手丟在垃圾桶裡,第二天就被運去填海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原不該如此糟踐,但自己的身體竟也是自己的孽障,不捨棄它也沒有辦法。
「沒有啊!我們老闆說,看來今年生意大有長進,可能調我到總公司當部門副總經理。」
曼華要做的就是這件事罷,再將他迷昏一次,不是剪耳垂,乾脆把整個耳朵都割掉,那才叫一了百了。
曼華笑道:「你停好了,我才不在乎。」
後來有一天,正在開會時,老闆突然說:「其康你耳朵有沒有毛病,怎麼見你由頭到尾摸個沒完。」
但剪下耳朵來,和曼華絕對不可以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了,其康在部署自殘計劃的時候,不忘替自己找一個清靜的居所,置辦了簡單家具,樓下有茶餐廳,三餐可以對付,閑來煲一點湯水,營養剩下來的不長進的軀體,然後再看看會有甚麼事情發生。
曼華回了家後下了最後通牒,說:「要嘛我們離婚,要嘛你去做手術把耳垂修好,兩樣你選一樣。」
那晚兩夫妻做|愛,曼華又捏著其康的耳垂不放,其康在緊急關頭不好作聲,事後才抱怨說:「又罵我捏耳朵,你剛才不是捏我的耳朵不放嗎?」
其康一驚,這才發覺又在捏耳朵,便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今晚也是怪,怎麼把耳朵捏個沒完的!」
曼華呲著嘴笑:「那你和老闆開會,也要捏著個耳朵不成!」
其康道:「下次再捏我耳朵,我一定停下來打你一巴。」
「有,最好的辦法是把我脖子也一刀切了。」
奇怪的是,這一次的摸捏耳朵,並不是耳垂上有快|感,經過手術後,那塊小小的皮肉已經近乎麻木,摸上去也沒甚麼特別的感覺,但這一次更麻煩,這一次是他的手指頭下意識裡一直要去摸。
他將腦袋再別過去一點,用手指將耳背壓出來,這樣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整個耳朵的全貌,雖然用手擠壓的緣故,耳朵有一點變形。
曼華道:「早就說過你了。又不是小孩子,戒奶戒不掉,一個大男人,連這種小事也不能自制!」
曼華不置可否,只衝著他皺皺鼻子。
與其在自己昏迷中讓曼華主宰,手起刀落,完全的無辜,不如讓自己來處置自己的身體更好一點,這是經過幾個星期搜集資料,看了大量梵高的生平自傳和評論後,其康自己得出的結論。最終只是準備一把好剪子,一個針筒打麻藥,同時有一些止血的藥物和紗布就可以了。事後吃一點消炎藥,向公司告半個月病假,耳朵切掉後,準備一頂適合自己臉形的帽子,也就可以了。
也是從這時開始,他習慣了每天刷牙時都看看自己的耳朵。
一晚曼華表弟結婚,兩夫妻去喝喜酒,到了酒樓,簡直人山人海,其康剛坐下不久,便有幾個調皮孩子站在他身後,指著他耳朵嗤嗤笑,其康回頭看那些孩子,也只好朝他們笑笑。
雖然這樣,每次曼華走了,他又要對著鏡子照個沒完,看著自己的耳朵,越看越中意,忍不住也用手去捏捏,果然有一種癢癢的感覺,怪怪的,說不出是甚麼味兒,只覺有趣。
其康想到離婚後一個好好的家從此破滅,心中也不免悵惘,但曼華是好女子,也不和-圖-書好勉強她和自己這麼一個怪人耗一輩子。
其康苦笑說:「不過是耳朵不太好看,沒有那麼嚴重吧?」
只是曼華從此拒絕和他一起出街,兩口子各自出入,在電梯口碰見也如同陌生人。又一年多過去,耳朵越拉越長,細白的皮肉軟耷耷垂下來,在肩頭晃盪,其康已經接受了命運的作弄:長耳朵就長耳朵,全世界有長耳朵的,也不是那麼多吧!
(原載《香港作家報》月刊一九九六年十二月號)
即使在牀上,當曼華神志去到莫名其妙的境地時,她嘴裡啊啊叫著,兩隻眼睛看到古遠的天地神靈,手裡卻還是捏著其康的耳垂,好像沒有那個耳垂,她的高潮就沒來由似的。
想起自己光著一邊耳朵,在鬧市街頭長驅直入,在成千上萬平凡的人中有特立獨行的孤傲,其康又覺得事情也並非糟到不可接受。
給曼華一喝,其康才乍醒過來,連忙放下左手,說:「沒甚麼,好像癢癢的。」曼華瞪他一眼,道:「你這個人,近來怎麼怪怪的!」
一個人如此用心良苦來對付自己,也真是做人想不到的事,但誰叫自己染上這樣有口難言的劣習呢?其康有時靜下來尋思,究竟是自己在主宰自己呢,還是有另外一個可惡陰險的其康躲在暗處作弄他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曼華繃著一張臉,聲音瘖啞說:「這可是你說的,你不要後悔。」
其康回家來,也不敢和太太說起這件事,自己關在房裡,對著穿衣鏡,看看那個已經變了形的耳朵,突然恨起來,狠狠地扭它、掐它,直到自己忍不住痛楚才鬆手。饒是這樣,他好像還不解恨,朝自己臉頰上狠狠又批了兩下,啐一口道:「沒出息的東西!不要臉!看你以後怎麼見人!」
一個人要知道自己的耳朵長成甚麼樣子,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他側過臉,從眼角瞟出去,勉強可以把左邊耳朵看清楚了。
然後,他像梵高那樣,用長長的繃帶將半邊腦袋包起來,露出一隻怨懟無主的眼睛,對著鏡子看了很久,又戴上一頂法蘭絨圓頂帽,左右端詳一番。將來留了長髮,掩蓋了缺損的耳朵,嘴裡再咬一管啡色煙斗,甚至會像一個頗有風度的藝術家了。
「咦,話不能這樣說。你好好做,過幾年我給你空股,你也是老闆了,發達了有你的份。」
這種時候,他當然也有很多要忙的事,一般不大在意耳朵有甚麼特別的感覺。不過有時也煩了,一把掃掉曼華的手,說:「你有毛病啊!毛手毛腳的,哪像個女孩子的樣子。」
其康又規規矩矩坐好,兩隻手放在膝上,過一會有點累了,他又側過身子半靠在沙發扶手上,特地還將左手壓到右邊腋下,彷彿在心裡警告它:給我好好呆著,別再惹麻煩了。
其康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清晰起來,是啊!最終也不過是這樣,割了左耳,要是再摸右耳,也索性將右耳也割了,看看這兩隻不聽話的手還有甚麼花招。
「耳朵本來不是問題,但一個男人連自己摸耳朵的壞習慣都改不掉,人家會懷疑和你合作的後果。你還有別的工作做,我們再商量好了。」老闆說罷,有點不耐煩地宣佈散會。
葉其康把兩個耳朵都壓到前面來,費力地比較它們,感覺上好像不一樣大小,看上去又好像沒甚麼差別,他閑閑對曼華說:「你不要嚇唬和圖書人好不好?最多我以後摸右邊的,免得左邊太長。」
他奇怪二三十年來都忽視了自己的耳朵,一個人很容易忽視那些司空見慣的東西。但是曼華就說:「你這兩個耳朵,真是生得很可愛。你知道嗎?它們就像兩個乖乖的孩子,叫人忍不住要疼惜它。」
曼華睨他一眼:「嫁了給你已經冤枉,離了更冤枉,我就是不信我拿你沒辦法!」
過幾天其康給調到行政部,做一點內部的工作,公司同事也慢慢習慣了他摸著耳朵工作。大家一起出去飲茶,其康一邊走一邊摸著耳朵,也沒有人再拿他來取笑。司空見慣了,任何不正常的東西都成為正常。
恰好跟著就有一個大計劃,營業額以億計,老闆坐回去,一手捧頭,好一會決然宣佈道:「好吧,其康先退出,誰補他的空缺我們再商量。」
葉其康右手拿筷子,左手捏著左邊耳垂,一邊輕輕摸弄著,一邊往嘴裡扒飯。
曼華詭秘地一笑,說:「其實我沒有用到手術刀,處理耳朵,一把好的剪刀已經足夠了。」
曼華道:「你還想兩耳垂肩呢!甚麼身世!我告訴你,你再摸下去,總有一天我把你耳朵割掉。」
葉其康皮笑肉不笑,說:「老闆,我做得再好,發達的也是你。」
葉其康只覺笑話,也沒在意,回了家跟妻子說:「你看看我耳朵,是不是有點過敏?」
「是嗎?」那時他問,「那有甚麼稀奇?還不是和別人的耳朵一樣!」
「你又胡編了!我又沒病,捏個耳朵做甚麼!」
其康心中一震,原來竟是這麼平凡的東西!一把剪刀,隨時可以在街上店鋪買到,有質量很好的小剪刀,像女人修指甲的那種,小巧玲瓏,又尖利精緻,用它來剪耳垂,真是得心應手的一件事。
這件事在公司裡當天就傳為笑談,現在人人看到其康,都會朝他耳朵看不停,女孩子們掩嘴笑,男人們忍不住還會調侃幾句,其康在公司裡的地位,頓時一落千丈。
曼華朝他看著,突然衝過來,撥開他的頭髮,仔細打量他兩邊耳朵,大叫起來:「你完了!你看看你耳朵,兩邊已經不一樣大小!」
婚後第二年,一個夏天傍晚,天氣熱得像蒸籠,兩口子吃飯時,曼華突然說:「吃飯還捏著個耳朵做甚麼?」
他奇怪造物做人時,怎麼捏出這樣古怪而有秩序的形狀,說不上那是甚麼形狀,可看上去又覺得非常合理。
下午葉其康站在穿衣鏡前,仔細打量自己的耳朵。
至於公眾場合別人盯著他笑,因為都是陌生人,其康也不在乎,索性泰然自若,目中無人走自己的路。
衝到廳裡,卻見曼華慢條斯理正吃她的早餐,她不動聲色地說:「我想通了,為你一個臭耳朵我們來離婚,實在太不值得,不如為我們的婚姻把你的耳垂犧牲掉好一點。」
自從發現他有一對漂亮的耳朵之後,曼華每次和他獨處,總要捉弄地捏捏他的耳朵,有時兩個人坐著說話,曼華靠在他身邊,也會輕輕拈著他的耳垂,下意識地摩挲著。
曼華越來越不能忍受他摸耳朵的習慣,現在不但做|愛時再不摸他的耳朵,就是平常說笑,也不再提起耳朵的事。只是每次看到葉其康無端端又拉扯耳朵時,她就不由分說一把打掉他的手去。
他慢慢將腦袋轉回來,摸了摸扭酸的脖子,他看到在自己其貌不揚的面孔旁邊,很柔順地貼伏著m.hetubook.com.com,兩個端莊而脈脈含情的耳朵。
「只怕過得幾年你把我也炒了。」
葉其康好像給人捉姦在牀那樣,一時在眾目睽睽下抬不起頭,好一會才囁嚅道:「老闆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不過,以後我會留長頭髮,把耳朵蓋住。」
把手舉到齊肩高,還要用幾個指頭去捻耳垂,本來是一件要付出一定體能的事,做久了難免感到疲勞,但那隻左手竟好像樂在其中,摸一陣,累了就停下休息一會,等到自己一不留心,它又伸到耳垂那裡去了。其康對自己這隻手如此搗蛋不遜越發煩心痛恨。一個人為何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肢體呢?只不過是控制一隻手,已經要如此傷腦筋,而且最後還是失敗,證明人有時候是鬥不過自己的。
不可否認,他長著一個很秀氣的耳垂,小小的橢圓形,中間的皮肉微微賁起,沿著耳朵下部很自然地延伸下來。在整個人身體上最沒有生氣的地方,這一點點耳垂,似乎帶著僅有的一點靈性,叫人看著由不得心軟起來。
其康見曼華走,只好也起身,朝那些小搗蛋狠狠瞪幾眼,把他們都轟散了,這才在眾目睽睽下走出來。
陽光從身旁切過,把他的耳朵照得通體紅亮,近乎透明。
誰知後來圍過來的孩子越來越多,坐在附近的大人也指指點點,菜沒上來,曼華已經坐不住了,她拿起手袋說:「我們走,不吃這一餐了!」
曼華不在意地撩撩他耳朵,說:「好好的,甚麼過敏?不要再摸它了。」
現在他端詳著自己的耳垂,通常女人們吊耳環的那一小塊肉體,從來不會引起他自己的注意,不過自從曼華讚過他的耳朵以後,他就一直留心自己的耳垂。
曼華有時摸著他的耳朵,甜膩膩說:「我就是看上你這兩個耳朵才嫁給你的。」
的確,他的耳朵生得很端正,容長的耳廓,成一個彎彎的弧形,那上面有細微的血管蜿蜒,耳扇上那些交叉的軟骨,都有各自的起伏和曲線,由精壯而細長,直伸向不可知的幽深之處。
其康無可奈何接受了現實,曼華對他似乎重燃愛火,不再像以前那樣冷冰冰,假日裡兩口子攜手外出,恩愛如昔,好像回到新婚的日子。雖然如此,其康每次想起妻子藏有一把鋒利手術刀,又能使麻藥,隨時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切掉他身上的甚麼器官,這件事總是不正常的,令人寝食不得安寧。
當年做不成外科醫生後,曼華一直保留著她一把手術刀,她說隨時可以做一點簡單的手術,保證符合註冊醫生的水平。
葉其康放下拉扯著耳朵的左手,老闆衝到他面前撥開他頭髮,捏著他的左耳,說:「你完了完了!你看看你耳朵,成甚麼樣子了?你這樣怎麼見人?」
葉其康結婚那天,趁著拍照的空檔,附在曼華耳邊說:「剛才我走了神,以為跟我結婚的不是你,你給你那個初戀情人撬走了。」
葉其康道:「怎麼會?你別誇張好不好?人身上的東西,左右都不是絕對對稱的,我母親兩隻腳就不一樣大小。」
有時她又會捏捏他的鼻子,說:「要是可以,我要修修你這個鼻子,你的眼睛也太小,要從這裡開一刀,上面再割雙眼皮,另外嘴唇也太尖了,一點曲線都沒有,我給你上一點麻藥,剪掉一點,再修一修,這樣就差不多了。就是你這兩個耳朵,實在沒甚麼可挑剔的了。」
他從沒注意過班長是甚麼樣的耳朵,不過給女朋友讚,在當時還是一件和圖書罕有的事,他因此興奮了好幾天。
解決的過程比想像中困難,打麻藥時沒有經驗,剪到一半時痛得受不了,又再打一針,幸好有後備,否則包著個血耳朵上街就麻煩了。他聽到自己耳朵軟骨被剪開時的古怪聲音,血順著下巴流下來,滴在青白失色的腳板上,他以為自己會暈倒,結果沒有。
其康想了一夜,次日上午對曼華說:「我切了耳朵,好起來後還是會摸,一摸又再拉長總歸是沒辦法了。我想我們還是離婚乾脆一點。」
一年多以後,葉其康左邊耳朵已經明顯地拉長了,原先微微賁起了的耳垂,現在已經變得平坦,一覽無遺的樣子,最糟糕的是,不管耳朵長不長,想要摸它的慾望難消。
「那你是嫁給我耳朵,不是嫁給我了!」
葉其康笑說:「耳朵能有甚麼毛病?大概是有點發癢吧!」
顏純鉤
曼華斜著眼:「你要吸毒、賭博、好色,那都還算是男人的不良嗜好,摸耳朵?那算甚麼啊?」
曼華再仔細打量他的耳朵,拉他到鏡前說:「你自己看看去,左邊耳垂已經比右邊的大。」
現在其康已經不再對改掉自己的陋習抱甚麼希望了,他對曼華說:「不如我們還是離婚罷,你還年輕,這樣和我耗下去,到老來再後悔,不是太冤枉了嗎?」
至於其康有沒有因此而得救,最終也是沒有人知道。
有一回在畫冊上看到非洲部落裡的女孩,為了拉長自己的耳朵以顯示美態,特地用圓木塞在耳廓裡,耳朵拉得其大無比,這些妙齡女子在陽光下露出燦爛的笑容。葉其康把這幅照片拿給太太看,說:「你看看人家,那才叫大耳朵呢!」
「你……你把它切掉了?」
也是由這天開始,葉其康意識到自己的不良嗜好,原來自己真的不長進,竟沾染了摸耳朵的壞習慣。摸耳朵摸上了癮,說出來沒有人相信,可是葉其康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不管正在工作、見客、走路、乘車,他都要用手指捏著耳垂,輕輕摩挲、撫弄、拉扯,彷彿耳朵那裡太平靜了,沒甚麼去撩撩它,它就不自在,不得安生。
曼華也扭著他耳朵說:「就算捨得你,也捨不得你這個耳朵啊!」
其康呆了,連忙道:「老闆,你不是為這點小事要開銷我吧?」
吃過飯其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不知不覺又把左手舉到肩頭,兩個指頭捏著耳垂,輕輕撫弄,一陣細微的快|感若有若無地掠過。曼華從廚房裡出來,又大喝一聲:「又來了!你那隻手在做甚麼!」
老闆發現他耳朵出毛病那天,正是開會的時候,老闆坐在對面,突然目光不動,大叫一聲:「葉其康,把手放下來!」
整過容後的其康,在公司裡重新受歡迎,連老闆都向他打聽替他整容的是哪一位好醫生,但這種好景沒有維持很長時間,因為不到半個月,其康的摸耳朵劣習又捲土重來。
顏純鈎,男,原籍福建晉江,一九四八年生。七八年移居香港,初任校對,曾主編《文學世紀》月刊。著有小說集《紅綠燈》、《天譴》、《生死澄明》,散文集《自得集》、《難堪的盛宴》,劇本《血雨》等。
「你也毛手毛腳的,哪像個男孩子的樣子!」
「再以後呢!你現在這樣,出去見客都有問題。」
其康有點羞慚,小聲道:「成人也有戒不掉的東西,賭博就難戒,吸毒呢?還hetubook.com.com有像我這樣,好色呢?」
曼華再發覺其康故態復萌後,幾乎精神崩潰。她開始喝烈酒,狠狠地抽煙,看上去有點像要和其康同歸於盡的樣子。其康有時見她捧著一杯酒,默默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的目光盯著畫面,但她眼中一片空茫,好像她自己腦子裡另外搬演著一套驚心動魄、血肉模糊的戲,其康不知道那齣戲的内容,但他想一定和自己有關。
葉其康苦笑著說:「我想在這方面,我沒甚麼需要你幫忙的。」
曼華手指在他臉上到處比劃時,葉其康覺得臉上涼嗖嗖的,好像一把尖利閃亮的手術刀,在他臉上這裡那裡動手術。
「是不是皮膚過敏了?去看看醫生。」
老闆將臉看到窗外很遠的地方去,說:「你這種樣子出去談生意,我擔心對公司業績有影響。」
「男孩子有哪個不毛手毛腳的?你倒去打聽打聽!你跑到我這裡來,我把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上,目不斜視,把你晾在一邊,你又會很高興嗎?」
其康果然在聖誕節前調到總公司,老闆給了他一點空股,聊補於無。現在他也算是一點點的老闆了,他給曼華打電話報喜,曼華道:「算你有點出息,今晚有獎。」
葉其康道:「我是不是有甚麼不妥,連老闆都一直說我在摸耳朵。」
曼華又瞪一眼:「再看你捏耳朵,把你指頭剁下來!」
那日其康到圖書館去,隨便拿了一本畫冊來翻,一翻竟翻到一個外國畫家叫梵高的,盡畫一些奇怪的油畫,天空一團團的金黃,小鎮上空颳一種藍色的風,翻到後來,他看到梵高一幅自畫像,原來竟是割了半邊耳朵,用紗布包起來,露出一隻對人世充滿懷疑和憎惡的眼睛。其康當下呆了,他發覺不論從臉形、尖削的頭頂,或是那種憤恨的目光,他都像極了這個一生窮愁潦倒的畫家。
曼華搖頭,捏捏他的耳垂,說:「那不一樣,有的招風耳,讓人看起來覺得佻皮搗蛋,有的是那種猩猩式的圓耳朵,又太蠢相。你這兩個耳朵,又乖又聰明,是做班長的那種耳朵。」
誰知婚沒離成,其康的長耳垂一夜之間不見了。早上醒來,他覺得耳朵那裡莫名地脹痛,用手一摸,竟發覺耳朵包了厚厚紗布。其康一驚,跳下牀去照鏡子,鏡中的他一臉蒼白驚惶,左耳包著紗布,紗布中還沁出一點血跡來。其康只覺萬箭穿心,大叫一聲:「你——你對我做了甚麼?」
曼華瞄一眼照片,一言不發劈頭朝其康扔過去!
長年累月的拉扯,其康的耳朵已經開始變形,修剪掉的耳垂又被拉長了,皮肉更薄得發白,令人擔心稍不留心會將它拉斷,現在整個耳廓也向下傾斜,軟骨突出,失去先前整體無挑剔的優美曲線。
葉其康在公司裡也算是一員大將,公司做地產代理生意,他負責的那個分公司,業績向來都比別人好。有時候開完會,老闆會跑過來,揪揪他耳朵,悄悄跟他說:「其康,我剛才看了你很久,我發現你的耳朵長得真好,有福相,跟著我一定發達。」
曼華道:「我有嗎?我才沒那個閑功夫捏你的耳朵。」
拉長的耳垂割去,曼華每天好有耐性幫他換藥清洗傷口,一個星期後,紗布解開了,心驚驚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耳朵,還好,耳垂真是修得不錯,除了比較薄了以外,左右兩邊的耳朵已經又恢復對稱的美感。
在自己並非自願的情況下,給枕邊人割去耳垂,其康想及此萬念俱灰,他啞口無言,一下子跌坐在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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