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山脈

敏敏和盧,便是最早被擊垮的。
敏敏是第二個回來的,在距離當初離開這座山脈,只差一個月就二十年了。她並不知道四個月前阿威回來過一次,但是當她佇立在山頭,遙望對面黑色山脈的時候,她又憶起手掌裡緊握著的J.J.那隻快速失溫的手,那分殘酷的感覺又清晰地回來了。
此刻,敏敏佇立山頭,靑色與黑色的山脈層層疊疊,所有熟悉的山的氣味又都回來。感覺上,好久好久沒有如此貼近過山、貼近J.J.、貼近往事。這多年來,不論在哪裡,她都盡量迴避著山、迴避著那座黑色山脈帶給她一次又一次揮不去的傷痛。
孩子們悠然安靜下來,一個個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和他們喜愛的珠珠老師一起禱告。較大的孩子都知道,每年的這一天,珠珠老師都會向他們提出這樣的請求,雖然他們不知道J.J.到底是誰。
J.J.出事之後,敏敏不是不能和_圖_書明白做爲領隊的盧內心的歉疚,但是她不能釋懷,J.J.的意外,爲什麼必須將她和盧的愛情做爲祭禮。事實上,那一段的日子來,每個人都不好過,阿威和Dio都掛起登山鞋,以封山表示他們的傷痛,永遠紮著兩條長辮子的珠珠,立刻的武裝了自己,她再也不輕易表露情感,不大哭也不大笑,安靜的爲申請上山教書做準備,而大家最後想到的,最不能平衡自己的卻是一向最冷靜、心思最周密的盧。
敏敏同時失去了J.J.和盧,她在巨大的傷痛中投向阿威。二十年之後,敏敏在第二度婚姻失敗之後才驚覺,她和阿威的愛情,當初是建築在一個多麼危險的基石上。
珠珠幾乎每天傍晚,都會站在學校後面的土坡上,和風中的J.J.對話,雪來臨,或有時候一連數天陰雨,她便走到村子裡的敎堂靜坐一會兒,她不想再去記憶J.J.和-圖-書生命消逝前的那一刻。二十年來,她一直都把J.J.當做和她一起生活的伴侶,細細碎碎,大事或小事,快樂或消沉,她什麼心事都對他講,她看著J.J.在雲端微笑、傾聽他自風中傳來的聲音,一如從前,他們在山裡同行的從前。
同一個時間,隔了一片山頭,從沒有離開過的珠珠,對著眼前一個個大眼睛、長手長腳的山上的孩子,輕輕的說,請給我三分鐘,請你們幫我向你們的祖靈禱告,乞求祂收容我們的朋友J.J.做爲山的孩子。
二十年了,Dio走上路徑不算明顯的草坡,他知道憑他這樣的裝備要走到J.J.當年殉難的地點是不可能的,而且,以他二十年沒爬過山的體能,也是不可能負擔得了的。但是他不在乎,入山之後,他便什麼也不在乎了,天空出奇的晴朗,風在身邊呼嘯,他只是想更接近J.J.一些,多年來,家沒了,房子https://m.hetubook.com.com沒了,朋友沒了,但他唯獨信仰著J.J.,和J.J.的友誼,多年來不曾懷疑過,雖然他不曾上過山來,但是Dio知道,J.J.永遠守候在那裡,等待他們的告解。
第三個回來的是Dio,在整整二十年前,那夜無助的守著J.J.的時候,Dio心底便暗自發誓,永遠不要回來,再不要回到這座奪走J.J.的山脈。然而,二十年後,在他孑然一身,被各項債務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不自覺的回到這裡,他是回來找他的朋友,找他失落的二十年嗎?
阿威是第一個回到這片山區來的吧!二十年,如果他願意細數的話,應該是十九年零九個月。他是跟著一個新公路的探勘隊一起上來的,事實上,沒有人知道,全隊裡面沒有一個人比他更熟悉這片山區,合歡群山、奇萊連峰、能高、安東軍群峰……。但是此刻,大家也不明白,平日在KTm.hetubook.com.comV裡最愛搶麥克風、爭辯事理滔滔不絕、對每件事物都能說上一堆意見的阿威議員,爲什麼上到這片山區來,卻是安靜又沉默的。
二十年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的是盧,回來的每個人都記得他虛弱著身子,跪倒在J.J.父親面前的那一幕,但是那天之後,盧便完完全全封閉了自己,他不再和任何人聯絡或交談,即使是相愛至深的敏敏。他最後被人看到,是在托福考試的會場上,那之後不久,便聽說他去了田納西州。田納西,他選擇那樣的地方,是要避過所有熟悉的人和事嗎?二十年來,他回來過嗎?他現在在哪?是在田納西一個小鎮的學校操場,陪著胖嘟嘟的兒子打棒球,還是一個人孤獨的行走在安地斯山脈。
然而在政商兩界沉浮多年的阿威,更清楚的看到,即使瀟灑如他,年少的時候,也同樣承擔不起那麼大的傷痛,對於敏敏、對於珠珠、對於Dio和盧,一次的苦難https://www.hetubook.com.com,足以摧殘每顆脆弱的心靈。
敏敏現在回首,不只是他們薄弱的愛情不堪長久,彼此年少的友誼竟更禁不起苦難的檢驗,他們每個人似乎都想用力抹去那一段苦澀的過去,年輕的生命承擔不起的傷痕。
觀光課長站在一處三角點解說的時候,阿威其實並沒有聽進去,倒是農會理事長遞過來一個高倍率的望遠鏡的時候,他認眞地望向環繞四周的群峰。阿威不記得山是否還是從前的樣子,但是在樹影搖晃之中,他依稀看到年少的自己,那個腰間繫著一把鋒利的獵刀,隨時取下來開路、砍柴、切菜、挖野生植物,或就地取材做各種工具或玩意兒,兜得女孩們又景仰又崇拜的那個長髮少年。
敏敏和阿威是在那年底阿威去當兵前結的婚,結婚之時他們沒有通知珠珠和Dio,當然也不會通知盧。兩年之後,當敏敏和阿威共同飛赴舊金山眞正要開始一起生活的時候,他們彼此都已預見,他們的婚姻很快就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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