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會議

陳俊穎在這種場合最能表現他豐富知識的還是球賽,至於食物和旅行,他的品味在那個圈子裡,卻是沒什麼資格可提出來公開品評的,Jeffrey、小倉……他們走遍世界,在任何地區,都是屬於那一個階層的,陳俊穎和他們的國際背景比起來,常常仍是寒酸的。
他連一份不想要的婚姻都棄絕不了,何況是棄絕他自己,他不是自戀的人,可是怎麼走才能擺脫這一切?當初爲了逃避婚姻,他選擇了這個工作,他不能又爲了逃避這個工作,再去怎麼樣吧!
立刻地,陳俊穎用他世故的言詞遮掩,但是他知道Terry卻仍對他保持疑惑。
晚餐喝到飯後酒的時候,進行了許久的球賽話題卻突然打住了,而且話鋒一轉,話題竟然轉到他的身上。起因是餐廳一角的小舞台上,來了一個band,那個band唱一些老歌,唱到一首華語歌竟是多年前他和Nick的一位大學同學所寫的一首民歌,Nick向他打聽那個同學,陳俊穎把聽來的一個訊息告訴大家,大約是那個人後來成爲一間電腦公司的老闆,並沒有再繼續創作之路,而那首歌卻莫名其妙的留傳下來,成爲許多餐廳歌手在唱老歌時,常會唱到的。
他猜想Nick是爲了明天會議上要討論的一個案子,先來和他合縱連橫一番,沒想到Nick卻是爲了晚餐時開他老婆的玩笑而向他道歉,「剛才聽了那首歌,情緒有點混亂,忽然想到年輕的時候,想到君慧,她一頭長髮和你站在法學院的走廊。」Nick對他說。
蘇珊點了杯咖啡,便和他用國語交談著,先是聊一些政治,蘇珊對政治的見解一向尖銳,陳俊穎不是很想和她單獨談這話題,因此隨意聊著孩子的教育,蘇珊年紀不算大,但一對兒女已在美國唸大學,他們話題從教育又扯回政治,陳俊穎只好棄守,隨蘇珊說去。若是以前,陳俊穎恐怕會不耐煩,但今天,他決心抱著出招接招的態度。
「再來兩杯吧!」Nick對bartender吩咐。
當飛機降落的前一刻,Jeffrey適時醒來,他是完全屬於那個族群的,生活步調銜接得恰恰好。來接他們的Limo將他們載到一所海濱旅館,果然又是一座花果山,豪華富麗卻也不失格調高雅,一系深褐色的裝潢,搭配南洋風味的白籐家具。
陳俊穎不是沒想過帶君慧出門,經過這些年,他對她不是沒有歉疚,但是每次想到要爲她做些什麼的時候,出發點只因爲虧欠,因爲要還債,就無法提起勁去做,因此一日拖過一日,最後總是不了了之。
清晨從窗簾縫隙裡鑽進來的陽光下醒來,陳俊穎終於睡了個好覺。其他人都還沒有起床,他獨自走到旅館的專用海灘散步。海灘上空曠得沒有一個人影,他凝望著白光粼粼的海面,清爽的晨風吹來,他回想自己對生活、對工作種種的焦躁,覺得很划不來,爲什麼對目前的狀況還有那麼多不滿、那麼多不安呢?他一向活在空想中,一個階段過去另一個階段,尋尋覓覓,弄不清自己要什麼,卻在夜闌人靜,獨自咀嚼一份空虛。
「眞是不容易啊!」陳俊穎說,「同學的時候怎麼也沒想到我們會在二十年後,同坐在這樣一個亞熱帶酒吧、一起喝酒、一起聽一首老歌。」
陳俊穎已經夠幸運的,有機會找到這樣的職業,他從來不認爲自己是那麼有才能的。許多時候難免惶恐,他用著愈來愈簡單卻愈來愈流利的英語,在異國場所開會,他常常覺得自己像在看一場沒有字幕的大師級的電影,好像很好看,卻又完全置身事外,如果他的老闆知道他是如此的不進入狀況,還會繼續要他工作嗎?
對於這樣的生活,還有著抱怨的,如陳俊穎這般矯情的人,注定有另一面的不幸,也許那幾年,如果不是因著和君慧的不和諧,他也不可能一頭栽入這競爭激烈、弱肉強食的企業體,他從來不是個想拚、想衝、想出人頭地的人,但是竟是爲了逃避婚姻吧!他選擇爭取了可以遊走四方的採購部門的職位,然後,因緣附會的,竟這麼憑著他的憨厚、沉靜,獲得那個帶點社會主義思想,卻一直從事最物化的工作的老闆的賞識,糊里糊塗地爬上了更高層的職位,並且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步步的踏了出去。
君慧代替了他在家庭裡獨子的責任和地位,他在外頭又替代了君慧的成就,如果君慧不是因爲從學校畢業便接受國中的聘書,開始她的教書生涯,她恐怕是比他適合在這個紛爭的商界出人頭地的。
從組樂團說起,Nick突然又大聲向在場的那些人說,「你們有誰見過Jonny的老婆?」
大夥又笑,他只好也帶著笑意的打哈哈,「好啊!好啊!」
已經好多年了,他們各過各的日子,他們之間連溝通也免了。
坐在南洋風味的餐廳裡,大家用英語交換著彼此的生活,陳俊穎恍惚有些荒謬的感覺,他想不起來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怎麼成爲一個龐大的國際企業體制裡的一員。
「Jonny,見到Susanne千萬別談政治,她可是犀利得讓你隨時準備挨刀。」Nick走過來,聽他們聊得激動,便對他們開玩笑。
「有時候也成爲競爭者。」陳俊穎半開玩笑,舉杯對著Nick。Nick對他是夠意思的,陳俊穎從大學時代種下的對Nick的某些偏見,雖然一直不曾消除,Nick卻沒感覺的,或是不計較的一直以老同學的身分幫忙他,Nick的直線思考方式,陳俊穎常受不了,可是他的好意,陳俊穎也不便直接拒絕。有一回,陳俊穎和Nick一同到法蘭克福參加一個商展,陳俊穎那時和許多廠商的關係還沒有建立,連一些重要廠商的約會都排不上,Nick便在與自己利益沒有重大衝突的狀況下,適時給他一些援助,拉著他一同見了不少重要客戶,Nick這樣做是要擔一些風險的,不論是廠商或總公司的老美們,對於他們這樣的合作方式是很忌諱的,但是Nick卻以老同學的身分一直照顧他,也許Nick幫忙他、希望壯大他,是爲了將來多一份連橫的力量,但是無論如何Nick是眞的照顧到他了。
陳俊穎服完兵役後的第一份工作是汽車推銷員,然後因爲君慧的關係,在台北就這麼留了下來,然後呢?順理成章的結婚、生孩子、做一名守分的上班族,後來呢?後來日子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呢?怎麼會變成他曾經厭惡的那一種人?陳俊穎並不敢花太多時間去反省這些問題。
「應該的,應該的,保障女士的權利!」陳俊穎半開玩笑的表示討好。
陳俊穎突然看明白了,因爲他一直和他們保有某種距離。只等某一天時候到了,一個個都要被一腳踹開的,他想起他的同行,同樣的模式,不過三年,當那些跨國企業利用這些代理商確立管道,站穩腳步,不是一腳踢開他們便是以強勢併吞。
Terry是個直率的人,他的問話,果然令陳俊穎心驚。陳俊穎一直以爲自己隱藏得很好,他千萬告誡自己,不能讓別人瞧見内心的不安,更不能露出對這門行業輕忽的神色,但是敏感的Terry卻已察覺出來。
上一季的會議是在香港舉行,從下飛機,坐上旅館派來接他的豪華禮賓車之後,四天來,他們便沒有走出那幢巨獸般的建築物半步。那個包含了三幢大旅館及一間大型購物中心的花果山,供應了他們這種人的全部需要。旅館、會議室、餐廳及咖啡店,四天來,他們只需要移動會議室到餐廳和旅館房間的位置,剩下的就是一個接一個不斷的會議和飯局。
可是往往在不經意的舉止間,還是透露出什麼來,一次他和公司的年輕幹部Terry一同到東京開會,旅行途中,Terry便忍不住直覺的問他,「你好像不該屬於這個圈子,你是不是對做這一行有些距離?我覺得你的心根本不在這裡。」
在海灘上靜思很久,陳俊穎決心改變態度,他要打心底積極起來,他走回旅館房間,梳洗過後、剃乾淨下巴上的鬍渣,帶著煥然一新的心情及容顏,到咖啡廳吃早點。他要了水果沙拉和全麥麵包,正吃到一半時,蘇珊也來了。蘇珊穿了一件火紅的西裝外套,耀目得令他有些不敢直視她,蘇珊一向有那個架式,一張僅是薄施脂粉的臉,卻永遠給人光鮮的感覺,她從不擔心成爲引人注意的目標。事實上,他們這一群人都有這樣的共通性,只怕別人不注意他們,唯獨和_圖_書陳俊穎一向是最不喜歡表露光芒的,即使是永遠穿鐵灰西裝的小倉桑,也沒有他那麼內斂。
歸程他和蘇珊同機到香港,蘇珊一路上睡覺,陳俊穎仍習慣性的睡不著;在不經意的張望中,瞥見蘇珊眼角的魚尾紋密密排列著,他心生惻隱,這一行果眞不是人幹的,蘇珊沒大他幾歲,仍是盛年時期,平時伶牙俐齒、精明幹練,有光芒的時候怎麼也看不出滄桑,然而一旦沉靜下來,竟也是這般的脆弱,他不知道像他們這些人,如果一旦失去工作、失去信念的時候會怎麼樣?每天打高爾夫嗎?每天守著電視機看球賽嗎?
陳俊穎沉默了一會兒,抬頭對Nick說,「我很自私,常常是一走了之,我想我老婆心裡一定也很苦,可是我們已經走到一個僵局,幾乎沒有解開的可能。」
Nick今天穿一件豬肝色系的襯衫,沒打領帶,外面罩著淺灰的便裝和米色休閒褲,原本似乎並不是很搭配的色系,但Nick就有本事將它們配得剛剛好,古怪的豬肝色被古怪的灰壓得又時髦又不俗氣。
「爲什麼不離婚呢?」Nick問他。
「下次談NBA的時候,也歡迎妳反駁我們。」Nick知道蘇珊不看籃球賽,故意氣氣她。
這樣的狀況,實在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的,陳俊穎只簡略的對Nick承認,「我和我老婆感情不是很好。」
離婚,是啊!陳俊穎早想過離婚的念頭,他和君慧已經這麼僵了,何苦不放她一馬,何苦讓君慧替他守著這個家呢?但是他的這樁婚姻卻似已由不了他做主,尤其母親年紀也大了,母親和年過九十的阿媽、當然還有阿培,他們都依靠著她,實質上的、精神上的,他們四個早已密密的形成一個網絡,他反而是被關在外邊的,像一隻欲向燈光撲上去的飛蛾,可是卻被燈罩子撞得滿頭包。也許她們並不是不關心他,但是對他的期望太高,許多時候他做不到,或是不願去做,自然的,便被排拒在外。
餐會終於在Air Jordon被拓荒者隊的滑翔機GLIDE如影隨形的緊盯之後,還獨得四十六分的話題中結束,大夥分別拿了自己的房匙上樓。陳俊穎正進門,電話又響了,是Nick打上來的,Nick約他到酒吧再喝一杯,陳俊穎只好立刻返身下樓。
但是他還有什麼其他的伎倆呢?
陳俊穎知道說錯話了,臉速地紅起來,Nick趁蘇珊轉過身去的時候,在背後又悄悄對陳俊穎說,「亂刀砍死了吧?」
「對了,我正要警告你們,」蘇珊邊站起身,邊換成英語說,「下次有我在場時,不准談籃球。」
大夥接著又是談沙巴的風景、海龜下蛋之類的話題,每次都這樣,大家能聊的共通話題,不過是每個人的旅行見聞、球賽、食物或身體保健之類的,再不然就是對陳俊穎而言,遙遠的美國總統大選,因爲這些話題,永遠有新鮮事、永遠不會觸犯誰,即使當場面紅耳赤爲自己所擁護的球隊或候選人爭執,然而睡一覺便忘了,沒人計較這些,大家計較的重點不在這裡。
「沒有啦!聽Susanne上課,很有意思的。」陳俊穎笑著說。
今年第二季的亞洲區域會議,這次在馬來西亞的一個度假勝地沙巴召開。陳俊穎望著秘書Nancy給他的行程表,心底不禁暗嘆這真是一個虛榮的行業,最最枯燥沉悶的會議,選那麼個風景優美的地點舉行,有什麼可享受的呢?
大夥一陣哄笑,陳俊穎的臉紅到了耳根子,Nick卻還繼續說,「Jonny的老婆據說全公司上下都沒人見過,只除了我吧?太漂亮了,他藏在家裡呢!」
人生就這樣無奈嗎?Nick會這麼想嗎?Jeffrey會這麼想麽?就算他們會這麼想,也不會這麼認命的。
「眞的嗎?」Nick用閩南語說,「你眞反對她的見解,不被她亂刀砍死。」
君慧後來將她的幹練才華全投注在學生身上和家庭裡,君慧下班之後,還得肩負起照顧他的母親、阿媽與他們的獨子阿培的責任,他對她的功勞沒話說,但是奇怪的,他對她的熱情卻也一點一點的消失了,他們之間冷漠的對峙,再沒有激|情與熱愛。
但是沒想到又遭到蘇珊更尖銳的修理,「這個https://m.hetubook•com•com和女士沒有關係,是我不看籃球,不是所有的女士都不看。」
常常是很羨慕Jeffrey,那個四十八歲的老美,一上飛機,說完兩句話便是睡,完全沒有負擔的睡相,挺著個大肚子,掛著兩行口水,從來不會顧慮什麼,該吃的、該睡的,一樣不缺,不過一旦到會議桌上,他可是精神飽滿的有足夠的力氣和你拚鬥,而陳俊穎卻一向是神經質的,在任何離開枕頭以外的地方,他的肌肉、神經基本上都是緊繃著的,只要是坐飛機,不管是短程或長程,他都無法入睡,偏偏這個職業,一年裡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飛行中。
陳俊穎忽然不想接受這亂刀,抖了抖身體,決定今天要武裝起來,抬起步子,搶在蘇珊前面,上了二樓開會的地方。
陳俊穎想了一下,苦笑著對Nick說,「我們是中國式離婚。」
而他自己呢?他自己更是沒有生活能力吧!現在他還年輕,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做爲藉口,他可以到處亂闖,逃避婚姻、逃避家庭,往後呢?往後的日子是誰逃避誰?他可以看見自己的工作職位已經到了頂峰,他不可能更進一步的,他武裝起來也是沒用的,Jeffrey根本不是和他站在同一個水平上面的,他不過是揮一揮手指頭,他們便一個個被推得老遠,陳俊穎、蘇珊、Nick、Peter何……,他們都是,他們都只是他底下的一著棋罷了,陳俊穎想起來每次的地區會議,哪裡眞有什麼他們提要求的餘地,Nick費心和他合縱連橫,根本不過是紙上談兵,Jeffrey四兩撥千斤,他們這些受命於總公司的亞洲五個代理廠商,唯一有分量的,只有日本的小倉桑。小倉雖然是他們之中最木訥的,但卻是唯一Jeffrey會另眼相待的,當然,這不是小倉桑的表現問題,而是小倉桑背後的那個龐大的企業體所代表的意義。
Nick卻是唰地剝開他的祕密,可是旁邊的人卻也沒意思要接Nick的話題,只是看他並沒有生氣的樣子,就放肆的哄笑一陣,Nick卻不知怎麼的又說,「哪天約嫂子來沙巴度個假,我給你安排一切,保證你們滿意。」
對這樣的商務旅行,陳俊穎其實是很害怕的,雖然這幾年來公務出差坐的都是商務艙,甚或頭等艙,座位食物都算可以,但是陳俊穎從來沒有辦法享受,有好幾次,當空服人員送來一份份看來精緻的小點心、魚子醬和乳酪餅乾,陳俊穎試著要一杯白酒來配,但是卻怎麼也享受不出其中的美味。
也許有不少人羡慕著他,常常出入國際大都市的一流旅館、飛機坐C class、講英語、喝洋酒、吃名店,但是沒有人相信,他是並不能徹底的享受這些,在陳俊穎年輕時代的夢裡,從來沒有過這些,那時候多浪漫,總以爲有一天可以揹著背包、蓄著一臉絡腮鬍去流浪。那個時候怎麼知道坐飛機是那麼痛苦、住旅館也令他不安、說英語是那麼的不暢快;但是他現在回得了頭嗎?他能從頭選擇一次人生嗎?
「並且成爲同事,在同一個公司工作。」Nick接下去。
他們沒有人逃得過的,Nick積極、拚命,耗上整個人生,在Jeffrey眼中不過是個工兵,蘇珊那邊呢?也許好一點,不會那麼快就被吞噬,但是恐怕終其最後也只是那巨大的跨國企業,在亞洲的一個情報蒐集中心,一個行銷轉運點而已,他們不會放手任何長期的、根本的生產計畫給他們的。陳俊穎想起他那個在南部有許多產業、極力想要踏出國際路線的步子的老闆,卻可能也逃不了被Jeffrey拿來做墊腳石的命運,這個代理權若是在他手裡失掉……陳俊穎心底湧起一陣寒意。
也許是他和Nick在談起這段往事時,勾起Nick的某部分懷舊情緒,忽然地,Nick揭露他一段早已塵封的往事,Nick告訴同座的Jeffrey、新加坡來的Peter何、日本來的小倉和香港公司的蘇珊,說大學時代陳俊穎和那個寫歌的同學幾個人組過樂團的事,他有些糗,少年往事,他們早已都變換面目做了另一種人。
這樣的狀況對君慧也許是不公平,他不知道君慧的想法,陳俊穎從來沒有問過她,他不能替君hetubook.com•com慧預設想法,也許君慧沒有提出來,表示她也沒有打破目前僵局的更積極的想法。
「喂!喂!喂!我可不是上課噢!我沒有要敎育誰的意思啊!你們盡可以不贊同我,盡可以反駁我。」蘇珊激動的嚷著。
家裡現在不能沒有君慧,而不是不能沒有他,曾經一度,陳俊穎爲了一個年輕的成衣廠的女老闆,非常想要離婚,後來發現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漸漸地,女老闆對他失去了信心,也失去了愛,甚至讓他失去一筆大生意,後來,陳俊穎對於婚姻,便是看開了,就這麼耗著吧!他永遠在燈罩旁邊繞來繞去,他還不想要一盆火,撲上去焚燒自己。
陳俊穎不知該答些什麼,只好尷尬的和大家一起笑。
這樣的工作型態,需要到什麼風景優美的度假勝地嗎?想來根本是連看一眼窗外風景的機會都沒有的,或者更精確一點的說法是,這樣的旅行,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心情。
沒錯!不論是台灣公司還是香港公司,沒人見過他的老婆,他和君慧這些年來的不和,以至於他從未和她一同出席任何公司的應酬場合。在公司裡,也許是對他的家庭狀況多少有些耳聞,每個人都保持禮貌的從不多問,每回同仁聚會的場合,他理所當然的屬於固定不帶伴的,永遠單身形象,鬧到半夜,有幾個家教嚴格的,不是大哥大猛響,就是拚命求饒,「散了散了,該回家了。」他從沒有這些困擾,他的困擾不在這裡,卻在更深更深處。
他想起來他對家庭的不盡責任,他在工作上強出頭的能力,他將會死得很慘,而且他知道這一天很快就會來臨。
「不痛苦嗎?——這樣?」Nick疑惑著,「哦!Sorry!我不該問的。」
「形式上沒辦法離婚,因爲家庭的關係,所以只好這樣繼續維持下去。」陳俊穎解釋著。
睜眼到天亮,不得不起床面對逃避不了的會議。大夥完全收起了昨晚餐敍時的玩笑逗趣,每個人爲自己的提案、權利、義務、方向爭得面紅耳赤的。陳俊穎有時候覺得不公平,討論、爭辯爲什麽都用英語呢?英語是他們大部分人的母語或母語之一,老美自不必說,蘇珊那個香港人,自小接受英式教育,英語說得和粵語一樣流利,Nick和新加坡來的Peter何,每個人都能用四、五種語言,英語雖然和老美說得不太一樣,使用起來也完全無障礙,只有他和小倉桑,在語言上先就占了弱勢,他有時候吵得氣了,眞想用台語罵一句三字經,只有台罵才似乎能眞正紓解他的鬱悶之氣,可是不行,Nick和Peter何都聽得懂閩南語,何況Jeffrey也並沒有用英語罵三字經,大家都用那麼文雅的、斯文的語彙明爭暗鬥。
「I am sorry to hear that.」Nick拍拍陳俊穎的肩。
一整天便是在這種氛圍之中,壓力沉重得過頭,晚餐之後,話題才又移轉到Jeffrey新訂購的一支手工打造的高爾夫球桿上。陳俊穎運用一點在飛機上閱讀高爾夫球雜誌得來的知識,也湊合著聽著,但是他覺得好累,前一天沒有睡好,又一整天緊繃著的會議開下來,喝了四、五杯咖啡、也吸飽了二手菸,因之,他很快的就從他不熟悉、不熱中的高爾夫球話題裡,從他從沒有把它當做母語的語言裡抽離開來。
也許不該這麼看事情的,二十年前,陳俊穎便已看見Nick今天的樣子,因此現在他不該好奇或感嘆什麼的,那個時候,便知道Nick會走上這條路,或者說那個時候他已經開始鋪路了,而變化大的,其實應該是他,從對任何事都看起來滿不在乎的哲學靑年陳俊穎,變成現在步調節奏有些兒奇怪的貿易商人Jonny。
從旅館大廳走到二樓的一間西餐廳,Nick和Jeffrey一直口沫橫飛的在聊著昨天NBA的一場球賽,陳俊穎慶幸自己也看了那場球,波特蘭拓荒者隊對芝加哥公牛隊。
「中國式離婚?」Nick沒弄懂。
陳俊穎有皮膚過敏的毛病,他自己清楚這個毛病是和壓力有關。每次要開會的前幾天,就開始失眠,皮膚嚴重過敏,常常睡不安穩,一個晚上必須起床好幾次,用冷水洗才能稍稍遏止,這樣的症狀,大約總是在會議過後幾天自m.hetubook.com.com動消失。
「什麼?」蘇珊不知他們說什麼,急著問。
還好看球賽原來就是他的嗜好,從籃球、網球、棒球、乒乓球,舉凡各種體育節目他都愛看,他和Nick和Jeffrey所不同的是,他純粹是看球賽,做個電視機旁邊的觀衆,而他們不但看球,還下場去打,一週兩次網球、一次高爾夫球,他們甚至常常相約到泰國某個著名的球場去打球。
陳俊穎每次和Nick見面,就有一種時光錯亂的感覺。大學時陳俊穎和Nick同學四年,兩人沒說過幾句話,但是近二十年後,他們竟然在同一家跨國公司,擔任不同地區的兩個行政主管,每兩、三個月,要在不同的地方碰一次面,開會、吃飯、喝酒、聊天、競爭或合作。二十年前的那時候,Nick叫做鄭智勝,陳俊穎當然也不是現在他們口中的Jonny,二十年後,當Nick碰到Jonny……。
「沒關係!」陳俊穎實話實說,「所以我選擇這份工作,常常跑來跑去,避免回家。」
陳俊穎除了工作,生活上並沒有那麼多和其他人的聯繫,Nick有一次就暗示他,如果要和Jeffrey維持良好的關係,應該和他們一起去打打球的,陳俊穎不是不知道這個關係,但是他實在覺得沒有力氣再去和他們耗這些,雖然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但是他從來不甘心他的一生就要全部投注在這份職業上,他一直以爲自己還有很多空間,這份工作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陳俊穎進了房間,實在想立刻躺在床上睡一覺,但是西裝才剛掛好,電話鈴卻響起來。Nick已經在樓下等他們,陳俊穎只好匆匆洗把臉,用電鬍刀快速的在下巴掃過一圈,帶著掩不住的倦意下樓去,在旅館大廳中,他看見神采奕奕的Jeffrey已經和Nick聊開來了,一點不像坐了幾小時的飛機。
他和Nick又在酒吧喝了五、六杯伏特加,帶著醉意回到房間,匆匆淋了浴,便睡了。睡夢中反覆不斷的講著半句英文,總是講不完整,他著急,急得最後因著臉上的皮膚過敏而醒來。很累、很倦,卻不得不起來用冷水洗臉,他眞怕這一洗,腦袋又清醒過來,睡不回去,但是皮膚癢得難受,他不得不起床。
Terry的話點醒了他,他此後言行舉止必須更加小心翼翼,對於工作,他應該先自我認同,他已經放棄了婚姻,他不能再不珍惜這份職業,因此,他努力地壓抑自己情緒上的不平衡。
對於婚姻問題,陳俊穎很少和人談起,這是個連自己也解決不了的難題,他和君慧,當年的金童玉女,後來爲什麼會變成那樣?
黃昏時兩天的議程終於結束,大家分別抱著一堆表面上是地區會議中商討出來的計,其實大都是Jeffrey下的指令回去,陳俊穎很有打敗仗的感覺,他的武裝一點也沒用,在狡猾的Jeffrey面前,恐怕連尖銳的蘇珊也是。
陳俊穎從沒計畫過什麼,可是卻糊里糊塗的這麼一步步走來。他想,Nick一定不相信他眞的是這麼無心的走來這條路,Nick和他實在是不同世界的兩種人,在陳俊穎還理三分頭、搭普通車回台北和女朋友約會看半價電影時,Nick早已因爲僑生身分,免除兵役,進了外商公司,手提公事包,穿西裝打領帶,成爲他所瞧不怎麼起的商界積極分子。
Nick這一問,弄得他有些兒尷尬,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大夥也一時之間不知怎麼回答,因爲眞的沒人見過君慧呢!Nick看看大家不答腔,接著半帶玩笑的說,「Jonny的老婆當年是我們學校的校花,漂亮得不得了。」
「哦!Sorry!我不該問你這些!」Nick又一次道歉,「昨天也不該開你玩笑。」
今天也許是喝多了酒,皮膚癢得特別厲害。他一直不是很適應這個工作,生理、心理在在都反應這狀況,但是到這年紀,走到這一步,他還能怎樣?棄絕這一切嗎?把自己逼到絕境而後生?
「聊些愉快的事吧!」陳俊穎露出微笑。
是誰變了嗎?當然,他們都變了,兩個人的生活態度不同、價值觀也愈來愈遠,陳俊穎記得自己在那些眞正和生活和工作拚鬥的歲月裡,他不是沒有過遲疑,後來是什麼因素使他忘掉那些遲疑?是君慧?是整個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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