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自我的滋味

(全書完)
於是有好幾年的時間,每天都這樣揹著一箱、兩箱的器材,任何時間,任何目的出門,都這樣負擔著,結果呢?拍出自覺好東西的時候也頗爲滿足,所有辛勞也都認爲是很有代價的。可是有一天,很莫名其妙的一天,也沒有特別情緒,卻突然發現,不帶相機的時候更快樂,再也無需爲了一個情境、一個事件去費腦筋,觀察與等待,心情是多麼的輕鬆,那時候,心裡便知道,那一刻終於來臨了,不創作比創作快樂得多,從此,再看到任何情境,當它不再被肩上的相機記錄下來的時候,也不會覺得良心不安而深感遺憾。
這是一種創作過程,有些人顯然並不是,像一些電影導演,我們常常聽說他拍出來的東西和劇本完全不同,或許他在拍攝過程中,經由了二次創作。
在許多不自覺的時刻,我們常常不經意的便進入了創作,也有更多的時候,我們努力塑造氣氛、培養情緒,希望進行某種創作活動。然而不論是輕易的或刻意的開始,當創作成爲一份工作,誰也忘了當初的緣由,容易便迷失其中。
除了滋味和-圖-書之外,創作活動本身則是一件極自私的行爲,在某些過程中,不可能和其他人分享。有一種人,他們在創作的時候,不吝和朋友分享,他常常眉飛色舞的在衆人面前,述說正在構思的一個故事,聽著的人也無不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然後大夥等待著他將故事轉化成文字,可是左等右等卻往往什麼也沒有等到,因爲他的創作往往在他說故事的時候就完成了,若要他將故事轉換成文字,他恐怕已經失去創作的喜悅,也就是失去了創作的原動力,除了稿費或稿債,我們很難再讀到他的文字創作了。難怪電影大師希區考克說過一句名言,拍電影的時候我覺得最無聊了!在片廠裡希區考克常躲在一邊睡覺,因爲他的創作活動在此之前,早已在他的腦海裡完成了。
在進行創作過程中,最明顯會被|干擾的,卻是不同形態的文字工作,尤其是需要長時間創作的素材,左手與右手同時進行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一旦當創作活動開始之後,卻絕不會寂寞,腦袋裡正忙亂著與創作意念之中產生的那個東西尋找適當的位置,要如何安排、剪輯、表演出來呢?那個時和_圖_書候的思考活動當然是極豐富的,何來寂寞之有?尤其當創作成爲生活中最愉快的滋味時,當那種感覺出來的時候,創作活動於焉展開,不論何時何地,也許是人聲鼎沸的嘈雜場所,只要你並不在從事另一項創作活動。
請勿打擾的時候你在做什麼?眞的在進行創作活動嗎?它最重要的,是幫助你面對寂寞。
因此,在進行某些機械化的行爲時,可以有創作的餘額,當然,那份餘額若不立刻將它記錄下來,它也立刻就消逝了,再回頭捕捉已是無影無蹤,它只在夾縫中生存了短暫的時光,而它表現出來的,可能只是一個鬼魅般的笑容,周圍的其他人看不明白的,或是根本沒有察覺到的。
當然除了思考進行方式的不同,在取材的個案上也有非常大的差異。新聞人物/事件在於他的特殊性,但是小說創作卻倒不一定是特別的某件事或人,我們常說,這個人的故事可以寫一本小說了,那不過是一個誇張的說法,其實平凡的人內心潛在的變化性就是最豐富的小說素材,特定的角色,有時候反而誤導訓練不夠的創作者過於著重表象的描述,甚至一不小心掉入對號入座的陷阱之中hetubook.com.com
眞與假在創作過程中,應該是已經被消化掉了,一部完整的作品當然是眞的、也當然是假的,不論它的類型是什麼,創作的精采處應該就在這轉化過程,創作者就在其中享受它的樂趣,也許,我們可以稱它是一份醍醐滋味,或者更明確的說,是一份自我的滋味。
由於有這樣的自覺,因此當有一天,午夜夢迴,揮之不去的創作意念又回來的時候,常常便是矛盾的,生活本身不可能再有某個程度的自私行爲的時候,往往便是一份尷尬,創作與生活何者孰重何者恆輕已經難分軒輊,萬般皆下品,唯有創作重要的虛榮因素,似乎開始產生動搖,堅持一種態度成了最困難的抉擇。
所以有時候會顯得心不在焉,或者用靈魂出竅這樣的字眼也妥貼,某些程度的分割也不是不能做到,但是必須強調的是,在進入創作之前,心靈上會絕對的孤獨。
創作活動是自私的,也常常是引人亢奮的,但是每個人每個時候的轉化過程卻有不同,有些致力於嚴肅的創作活動,有些時候則轉化爲一種脫序現象而且不能控制,那麼往往令人擔憂的是,那部分的創作就在脫序行爲中又完成了,不過,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份擔憂也許只是針對文字創作者的,如果是一項表演藝術,又另當別論了。
可是意念之中的毒蛇,悄悄地,卻又狠毒的盤據在心靈的某個角落,它一點一點的侵蝕、一點一點的滲透進來,於是工作的時候、生活的時候,會有許多的不耐,你不得不豎立起請勿打擾的牌子。
養成這種習慣後,創作常常造就了另一份撲朔迷離的情結,在某些經驗裡,有著微妙的情愫,又迷人又惱人,歡喜和苦惱縱橫交替,不想理它的時候,偏偏揮之不去,急著去找尋的時候,它卻又不知在何方。
創作是不是寂寞的呢?從整個的創作活動來看,在尋找創作的努力過程中,那一段歷程顯然是寂寞的,也許,你的習慣是先泡一壺茶、放一張唱片、找一個安全的角落,開始;或者,坐在電腦螢幕前,先將舊有的段落叫出來,暖身。種種、種種、必先通過那一道道面對寂寞的手續,才能開始進入豐富的創作活動,但更多時候,暖身活動卻長達許久許久,以致又延誤了創作。
因此,有一些時候不免會想,如果不創作有多快樂?對許多事情可以任性一些。記得當年學攝影的那個階段,王信老師告訴我們,任何和圖書時候都要揹著你的相機,不只是一架,也許是好幾台,以及多種長短不一的鏡頭、鏡片、電池、底片、閃光燈、腳架……,因爲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到,否則好機會來臨,器材準備得不對,會懊惱一輩子。
是的,許多事情如果不牽涉到創作,會是一件多麼輕鬆的時光呢?可是創作的欲念卻像一條毒蛇,無時無刻不在任何地方鑽出來,伸出牠的雙叉毒信,而且垂涎欲滴,它能造就一種氣氛,使得每一個創作者都曾迷戀過那樣的滋味吧!
眞的很奇怪,好幾年來堅持的事,一夜之間就放下了,而且覺得很輕鬆、很愉快,創作在大部分時候是一分壓力,並不是不能解除的,只是不知道那一刻在什麼時候。
在從事新聞報導工作的那幾年,對於小說創作工作顯然是相違背的,一是眞實一是虛構,虛構之中當然同樣是反映眞實,但並非直接的將事件原原本本的清楚記錄,新聞報導的重點在於探究眞相,小說創作在於描述靈魂深處複雜的進行與轉化過程,情節在很多時候只是水到渠成。因此這兩者的形態顯然是不同的,並非有高下之分,而在思考形式上是逆向進行,所以在無法將此兩種都操縱自如的狀況,就互相對撞了。
上一頁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