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之夜

我再打電話去,電話不再是她接的,寫信去也沒有任何反應,我硬著頭皮去找小劇場,小劇場也說沒有她的消息,忽然之間她就真的這麼斷了音訊。
我仍是弄不清楚她的生活,有一天很晚了才回家,毛渣渣卻還沒有回來,窗外下著不小的雨,弄得我有些焦躁,我打call機給她,卻也沒有回音,直到快天亮才終於聽到她的開門聲,我卻立刻假裝睡去,我沒有勇氣問她到底去了哪裡,也許她只是貪玩,也許她另有男朋友,她不說,總還是沒到那地步吧,若果眞如此,以她的性格我定是無力改變的!我想忙過這一陣,再好好和她談一下,她是眞有什麼其他的問題,或是無所謂這樣過日子的形式,我都隨她吧。
後來和瑪麗的聯繫,卻是因爲阿明,她放不下照顧了一段時間的阿明。
「要喝咖啡嗎?」他問我。
對於瑪麗,我也不是不曾內疚過,可是我不是個積極的人,有些事三言兩語沒說清楚,便這麼拖拉下去,久了雪球就愈滾愈大,終至無法收拾。但是和毛渣渣的日子,卻過得意外的順利,也許由於一開始沒什麼負擔的交往,反而自然流暢。我們似乎很快摸索出彼此適應的方法,雖然這段時間又是父親的事,又是公司的事,幾乎是我幾年來最不穩定的時刻,但唯獨感情狀況特別順利,每天下班時間,我幾乎是吹著口哨回家的,不管屋子裡有沒有毛渣渣的影子,屋內的氣氛就是不一樣了,心情自然也安定下來。
愛情。細細回想,這幾年幾乎不曾有過。但突然之間我發瘋似的開始愛戀著毛渣渣,不只是需索她的肉體,需索她的青春,也需索她生命中恆常存在的某種本質。我常常呆望著她,近乎貪戀的,看著她發呆沉思的樣子,看著她煮咖啡、認眞吃一塊蛋糕的樣子,看著她坐在沙發上修剪腳指甲或是專心看MTV,或是吊兒郎當斜躺在床上邊看漫畫邊嚼口香糖,我從她的行爲、由她的講話,回看自己的青春,愈發貪戀著她的一切,我對她有一份近乎羨慕、崇拜又疼愛的混雜心理。
「頹廢中的堅持者。」我想出一個名詞。
「這是最大的姪子嗎?」毛渣渣還想戲謔我。
我一定是帶著一種極不自然的表情看著瑪麗,但一句話也問不下去。瑪麗被我的眼光逼得喘不過氣來吧,只好站起來去上廁所,留下我一個人。
「出去?」她有點意外的樣子。
我摸了一鼻子灰,有點訕訕然,一會兒獨自進房去,在漆黑中,躺在床上發悶,故意也不去看那隻蜘蛛,心情悶透了。
我話沒說完,想到毛渣渣,她肯生孩子嗎?她能照顧孩子嗎?
我苦笑著,我自己知道,我可一點也不瀟灑,瀟灑的人怎麼會得躁鬱症呢?我一直想過自由逍遙的單身生活,但是從來沒有眞正的放下什麼,包括離婚。我想到阿明當年考大學,我問他,你想唸什麼,他說政治。政治?我大笑說,你這樣拘謹的性格,怎麼讀政治?「我對理論有興趣。」那時阿明是這麼說的。後來考完要填志願的時候,他還是選了歷史,我的話還是起了作用,我以爲他將來一定會走學術的路子,卻不知怎麼會進了市政府工作,成了第一線的公務人員,和政治實務多少沾上了邊。
好吧!我好像有點沮喪。雖然日子就是這樣過,但是原本延續昨天的那種想要新生的感覺突然被活生生砍斷,有點怪怪的。
「也許該怪我,我沒怎麼關心過他的成長,青春期的時候太忽略了他,我該盡點責任的。」
過年到了,毛渣渣有些不情願的回中壢的家去了,我也才意識到自己也好幾年沒和爸爸一起過年,而他們生活中也一向沒有預算到我的存在。但是這幾個月突然習慣了安定有伴的生活,一時之間不想再和往年一樣到國外度假。
隔了兩天的早晨,瑪麗打電話給我,約我晚上見,我問她什麼事,她說電話裡不好說,見面再談,臨了加了一句,阿明要給你的戶口謄本在我這裡。我想阿明眞奇怪,戶口謄本叫個快遞送來,或寄給我都可以,還要瑪麗轉給我多麻煩!而且我現在並不很願意和瑪麗多見面,前陣子因爲生病,還有爸爸的後事,我們接觸的相當頻繁,事實上,經過這麼多年,我們都明白彼此不適合做朝夕相處的伴侶,因此終究還是該保持一些距離的,我們之間維持友善就好,不能再更進一步了。
毛渣渣實在相當聰明,也是個很清楚自己要什麼的人,我覺得她還眞有當藝人的個性呢,不過她沒選擇那條路。
「他好像很乖,」毛渣渣說,「走的時候還順手把垃圾拿下去倒。」
天啊,我們之間眞的差了那麼多個世代嗎?
瑪麗沒再搭腔,沉默的喝著酒,這不干她的事吧,但是她的話,卻讓我突然之間開始正視另一份新的生活的來臨,先前我好像自己還沒察覺到的,也從來沒有明確的想過和毛渣渣的關係。
腦袋裡想著毛渣渣,瑪麗卻又來攪亂我,「你知道最近誰來找我?」
爸爸患了老年失智症,前一分鐘發生的事記不得,卻記得幾十年前的事。我和阿明都知道爸爸的麻煩大了,我們想請個人照顧他,但是一時間還是不容易找到適當的人,我看毛渣渣並不討厭偶爾照顧一個老人,只好常拜託毛渣渣過去看看他。
做爲另一個人的伴侶,我們的心情似乎都相當安定,彼此適應。毛渣渣原不是我以爲可能會認眞的對象,前幾年,我一直不排除像財務經理那樣能幹的女子做爲可能終老的伴侶,但是現在才知道,人對自己的想像其實是多麼不切實際而陌生。碰上毛渣渣,是我不曾想過的女子型態,pub裡混過來的,怎麼可能做爲長相廝守的伴侶呢?但這一刻,在我猛然清醒自己中年的愛情意願時,毛渣渣便是那麼深刻而眞實。我不知道她對我們這樣的關係有什麼長遠的想法,但是最近我察覺原本就不愛說話的她,變得更沉默寡言了。有一回我談到明年公司的一些計畫,也盤算著可能的休假時間,她顯得不太關心的樣子,事實上,沒多久前她陪我一同去倫敦開會時,她還興致勃勃的和我討論下次的渡假計畫,是她心裡有了什麼變化嗎?
瘦了一大圈的我,配了副粗黑框的新眼鏡,忽然之間換了個人似的。勉強自己慢慢恢復和朋友和世界的一些交往。一次去參加小John的生日聚會的時候,發現沒什麼人敢和我再開毛渣渣小爵士的玩笑,令我自己不禁啞然失笑,我的一場大病朋友們也都嚇到了,我想我幾乎是個沒有家的人,應該對自己負責,不該成爲朋友們的負擔。
「啊,這你們就不夠專業了,」阿侖說,「要上銀幕的臉可不能大,主要是看骨骼的架構,有沒有潛力。」
「爺爺這兩天有什麼不正常的嗎?」我問阿明,爸爸的事他比我清楚多了。
我沒再說下去,她其實清楚得很,對她自己、對我都是,一個聰明的人。她稱得上是聰明人,學什麼都快,看她玩電動玩具,三兩下就上手,立刻拿捏到訣竅,但是大部分時候她都散散的,不怎麼認真生活。
「兩三年了,肝癌,走得很快,從發病到過世,不到兩個月。」瑪麗敍述著。
就在我忙著解決公司内部的事情時,一天爸爸又走失了。爸爸一個人常去西門町亂逛,那是他早年最喜歡去的地方,我知道他有一些老朋友,以前常相約去西門町的小館吃吃東西,但這幾年還有來往嗎,我不知道。爸爸這回走失,警察從他的口袋裡找到一張阿明的名片,警察問他這是誰,他說不出來,但還好警察打電話找到了阿明。
「聽說她常去照顧你爸爸?」
我突然回想著以前和瑪麗的婚姻,好像有點遙遠,若不是面對著她,幾乎快遺忘了那段過往呢,我想起前幾天爲了找一些東西,無意間翻到當年的結婚照片,我只瞄了一眼,便不敢往下翻,一時之間雞皮疙瘩四處冒出來,實在是不想再去面對的往事。
那次意外又碰見毛渣渣,突然有點偷偷的興奮,好像以前第一次碰到心儀的女孩子和自己同搭一班車一樣。那天便是懷抱著那樣的心情,一直坐到餐廳打烊,等到毛渣渣下班,然後我們都很有默契的擺脫了羅勃,像久別重逢的老友,高興的在深夜的街頭大笑。
大部分的時候,我都寵著她,中年的戀愛有時候比年輕時更狂野,我也多少明白一兩年前Ken外遇時幾近奮不顧身的狂熱行爲。
「噢?」我好奇的問,「妳怎麼這麼厲害,這麼多年前就有把握他會紅。」
後來搬到這個房子之後,有好幾年的時間,電視天線因爲被颱風吹斷沒有接回去,電視根本不能看,直到後來第四台旋風吹進門來,才應鄰居的要求,裝了有線系統的天線,但是我還是沒有習慣去開機,也再沒被什麼電視影集迷住過,偶爾看看NBA而已。
「看個性就知道,」毛渣渣說,「他條件不錯,但是能不能出頭要看有沒有做明星的個性。」
阿明工作相當忙,應酬也多,反倒是他在家的時間少了。我不清楚他有沒有女朋友,沒見過他帶什麼女朋友回家,甚至也沒見過他約朋友到家裡來玩,他一直生長在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環境中,雖然有爺爺百分之百的照顧和疼愛,但他的心靈裡,會有某一部分的欠缺嗎?然而即使是有,他也隱藏得很好,我不知道他的這一份世故是從哪裡學來的,包括做了那麼多年的生意的我,也沒有他這一部分的練達,我有時候在想,也許他挺適合從政吧!
毛渣渣後來便常常在我的公寓進出,她讓我覺得拾回了自己久已遺忘的青春還是什麼,我整個人變得輕鬆了,日子也過得更自在。
那天毛渣渣興致很高,吃飯的時候一直談到去唸書的事。一掃前陣子來的陰鬱,我想我們之間也出現了一些僵局,這時間她願意出去唸書,分開一陣,也未嘗不是好事。
爸爸在兩個星期後就走了,半夜我和阿明分頭趕去送終,阿明哭得好傷心,我輕拍他的背,他卻更加不可遏止的索性嚎啕大哭起來,夜半的哭聲迴盪在安養中心,顯得分外淒涼。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他一向堅強剛毅,十多歲起,他就像個負責任的大人,決定自己的一切,決定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我以爲他應該早有面對這一刻的心理準備才是,但他卻無助失措的那樣,他也許認爲從此將是個完完全全孤獨的人了,畢竟我從來不是他情感上依賴的親人。
「不過臉好小,沒什麼特色嘛!」小John和我一樣看法。
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但是我不是,我有點邪惡的因子,毛渣渣看起來也是,只不一定會不會爆發。
阿明那時正在接待外賓什麼的,急著叫同事打電話來找我,正好那時我也在和一個廠商坐在談判桌上,雙方正廝殺的你死我活的,一時走不開。我便call毛渣渣去警局幫忙接人。
「真是難——堪。」瑪麗又重複了一次,她找不到其他的話,也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詞似的。
「她是不是對每個孫輩都這麼講?」我好奇的問她。
是老郭,他剛從賓士上面下來,毛渣渣的車正擋住他的路,「眞有你一套,坐摩托車來。」老郭大笑。我還沒來得及和毛渣渣招呼一聲,她一看有人,怕生的她倏的一溜煙就走了。
財務經理便這麼被拖著,一出辦公室,我大部分還是就忘掉了她。而毛渣渣那時也只不過是偶爾認識的一個較異類的女孩,有點特別,卻從沒有要建立什麼關係的意圖。等有一天突然想到她,再去麥肯酒吧,才發現她已經離開那裡一段時間,而且沒交代去向。當然,也許我積極打聽,可以打聽得出來,但又實在不覺得有那個必要,只是心頭有點悵悵然。
年初二一大早醒來,屋裡並沒有一點新年的氣氛,窗外雖然偶有鞭炮聲傳出,卻和我們不相干似的。毛渣渣仍穿著昨天睡覺時穿的厚T恤呆坐在沙發裡。
事情發生卻又是一些巧合。我新認識的一個餐飲連鎖店的經理羅勃,約我去他們的一間墨西哥風味的餐廳小酌,才坐下,眼角就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近,但還沒等我們打招呼,羅勃已一手摟在毛渣渣的腰上介紹我,「毛妹,這是彭先生,叫彭大哥。」
「是啊,阿明一向都很乖,現在都是他在照顧我爸爸!」
「有泡麵啊。」
在我還沒來得急和她攤牌,一次和毛渣渣去尼泊爾爬山回來之後,她遞出了辭呈,公司頓時面臨許多困擾。
隔了好久,我才知道毛渣渣那時說謊,老楊那天開門見山的就表達了來意,但被毛渣渣一口婉拒了。我後來問毛渣渣,當時爲什麼騙我,「根本沒興趣談這些,你知道,我十七歲時就被星探找過,」她瞪著電視機上一位當紅的男歌星說,「那時候他是我男朋友!」
我伸出手指,阻止瑪麗再說下去,誰躲避誰,誰去找誰又有什麼關係呢,那些細節不是我該關心的,雖然我還是忍不住去想,我也差點去東京找她,如果我先去了,會不一樣嗎?還是會更難堪?
事到如今,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是不承認我欠她什麼,婚姻失敗,沒有誰欠誰什麼,但是瑪麗一直這麼認爲,我從來說不清。收了支票,仍然不知道下一步在哪裡,我想去日本找毛渣渣,她已經適應了新生活了?這幾個月我生活上的遽變,我總是對她說得很輕描淡寫的,也許現在塵埃落定,應該直接告訴她實際的狀況,而且面對她,也許我會對未來的路更清楚一點吧?
「這樣好嗎?」她遲疑著。
違建區一夜之間夷爲平地,父親和阿明搬到松山去,而更妙的是,阿明不知怎麼誤打誤撞的,進了市政府工作,據說祖孫二人爲了這事還鬥了一陣氣,後來是阿明的主管親自到家裡去拜訪過爺爺,又帶他去市政府參觀,才化解了爺爺當年的心結。
終於六點五十八分,我們準備下樓,但走到電梯口,毛渣渣發現忘了帶背包,又反身回去拿。「妳不能一天不揹背包嗎?」我在她背後叫著,但是她完全不理會我。
然而公司裡財務吃緊,我得專心工作,暫時沒辦法去體察毛渣渣行爲上和情緒上的改變,只是我隱隱覺得她對我不像以前那麼輕鬆,沒有負擔,是兩人的相處已開始疲倦,還是想到未來不知要以怎樣的方式相守而有點焦躁呢?
爸爸只被她驚醒了一秒鐘,又繼續打瞌睡,我們三人無奈的對看一眼。阿明說,「我申請了一個菲傭來照顧爺爺,原本過年前就會來,但是聽說我們家沒有女主人,有點遲疑,不太肯來。」
年夜飯桌上,不知是不是多了我的出現而使得氣氛有些說不出來的彆扭,爸爸自從得了失智症以後,話就變得少了,也不太關心其他人,大半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看不出來他是高興還是無所謂。我想想自己的不該,盡量找話題和阿明聊天,但阿明卻只是禮貌的有問有答,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想我該多和他聊聊,這幾個月來,爸爸的身體狀況和他的工作,可能讓他背負太多的壓力。
毛渣渣對我的態度我並不是很清楚,在她渾身上下那種令人不安的氣質之下,卻隱藏著一份異常的安寧,也許她從來就不對別人有什麼要求與期望,她只是抱著過一天算一天的心情在過著她虛無的生活,還是只是因爲習慣了我,習慣了這樣的一個不必多花腦袋的生活方式,便懶得去改變?
我送她下樓,看她上了車,很想對她說一聲感謝的話,儘管她和爸爸和阿明的感情和我無關,但眞的是幫了我很多忙,然而我還是沒有對她說什麼,不習慣這樣表露感情。
她沒回答我的問題,我怕她以爲我不支持她,又忙接著說,「妳想去就去啊,難得願意積極的去想做一件事。」
我勉強擠出一點柔軟的表情,我看到阿明喊出「叔叔」,然後愣在當場,毛渣渣仍舊揹著她的小背包,還沒弄清楚是不是以前的那一只,忽然見她用力一甩腦後的馬尾巴,不願和我打招呼,扭頭先走了。啊,她終於留長了髮。我輕輕向阿明點個頭又立刻轉回身子,蜘蛛吸吮著送上來的飛蛾,啪喳啪喳,我不知道它在那裡已經守候了多久。
「噢?」羅勃又往毛渣渣的屁股一掌拍下去,笑著繼續對我說,「毛妹是我同學的妹妹,我是看著她長大的,你要好好照顧人家。」隨即又補充一句,「可別亂來喲!」
「除了毛妹都好。」她甩甩那頭毛渣渣的短髮。
「不就是那樣!」她習慣性的說話方式。
這麼多年了,她還是沒有擺脫離婚的陰影,怪不了我了。我站起來再去給她倒酒,一邊問她一些阿明的事,最近較常和阿明聯絡,我覺得他不是個快樂的人,很多心事似的,但是我從來沒有和他談心的經驗,不知道怎麼幫助他。
多年前在同一家公司一起同過事的老柯,介紹我去應徵一個協理的職位,我有點猶豫,一方面我總覺得我該再做點生意,才能還清我的債務,如果只靠薪水,二十年也還不清,另一方面,那個公司的副總經理,是我以前的一個屬下,我怕彼此都尷尬。但是瑪麗卻比我更積極去爭取那份工作,甚至主動打電話給那個她也熟識的副總經理,交代我現在的狀況。以前她這麼做,我準會怪她多事,但是在這時刻,我的思考還是不夠縝密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應該聽她的話,她極力在重建我對自己的信心,至於債務或是其他的什麼,瑪麗對我說,總也是要等狀況穩定一點才能去想吧,也對,四十多歲的失業男子,有什麼機會就該偷笑了,還有什麼選擇權呢?還考慮什麼面子不面子、尷尬不尷尬的?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先維持了生計,也許晚上我可以去做兼差的推銷員,賣紅酒或咖啡豆,我都還有些門路,走回了生意圈,再仔細評估往後的發展吧。
話題繞來繞去,沒有再回到阿明身上,第二天我也忘了打電話給阿明。
「早認識了?怎麼會?」羅勃看著我們。
「媽媽什麼時候不在的?」我嚇了一跳,想到那個活潑健康、喜好美食的岳母。
爲了掩飾自己的過失,只好東南西北的和毛渣渣開始閒扯一通,這一扯,倒也拉近了我們。後來一陣子,我滿喜歡去麥肯酒吧坐坐,找她閒聊,她也不像一開始那麼冷淡待我,但彼此卻一直也沒什麼特別的關係,我有空有興致便去找她,有時候也碰上她休假什麼的會撲個空,不過我們一直還不到要先訂好約會的程度,也因爲這麼隨興,一陣子竟把毛渣渣給遺失了。
「誰是碧姬巴杜?」她瞪大眼睛問我。
「一個人去唸書,會害怕嗎?」那天回家,我避重就輕的問。
哦——怎麼可能?胡鬧,瑪麗說什麼啊?是啊,怎麼會?我不相信,瑪麗和我開玩笑吧?她有時候對我的女朋友還是充滿妒意的。
那回因爲工作上的忙碌,又加上出國什麼的,好一段時間沒去麥肯酒吧,而且那陣子和財務經理多少開始了一種曖昧狀態。我們都假借著公事,每天在辦公室有事沒事都耗到八、九點鐘,她撐著不下班,我也撐著不請她吃飯,可是又偏愛這麼耗著,我分析不出來自己眞正的心態,大約是心底有點感覺卻又有點不甘吧,事實上,我二度單身多年,前前後後談過不少戀愛,理智上知道,婚姻生活不過就是那樣,找伴侶最重要是要性格成熟,而財務經理做事穩健,腦袋清楚,性格又很隨和,我們共事多年,對彼此的脾氣性格也滿了解,已沒什麼好挑剔的,基本上應該有某種默契,只等我行動吧。但是眞的到了最後關頭,我卻又遲疑了,她有點讓我覺得是不必經過什麼談戀愛的過程,就可以直接娶回家的那種對象,我一行動,就是要有結果了,但是真的就要我這麼投入另一樁婚姻生活嗎?心態上似乎還沒有準備好啊,於是又繼續磨菇著、曖昧著,總隱隱覺得時候還早,不到非要一翻兩瞪眼的時刻,還不肯輕易就範!
屋子裡還算整潔,我和毛渣渣都是不喜歡買東西的人,沒什麼太多廢物,不過浴室裡晾著幾件毛渣渣的內衣褲,我想搶一步去收起來,但是瑪麗卻已走了過來,說,「借一下洗手間。」
宴會是七點開始,賴到最後一刻才要跳起來。
毛渣渣曾對我說過,阿明一直對她過分的客氣,好像不怎麼信任她照顧爸爸的能力和心意,「其實你爸爸很特別、很好玩耶!」毛渣渣說,「他思想很先進呢!我外婆就沒他那麼開朗,每天就怕我們遺棄她,有一次還偷偷塞給我一些錢,說是我媽和我舅媽都對她不好,她死了以後一定不會燒紙錢給她,要我給她燒,煩哪!」
我們一票人走進麥肯酒吧,阿侖便遠遠指著毛渣渣很得意的問老楊,「怎麼樣?」
「何必呢?」她瞄了我一眼。
「我條件沒他好,而且我也不願犧牲自己,我比較自私。」毛渣渣又說,「我有個同學,很多人羨慕她,因爲她嫁到一個大企業的家庭裡,立刻生活層次和我們都不一樣了,不過她說她最痛苦的是,她公公規定,每天早上全家人要一起吃早餐,你想想,每天爲了吃早餐要多早起床化妝穿衣的,在家像上班一樣,想想她以前上課總是遲到,這回可好了!當歌星更可怕,出門就是上班,最後連門都不敢隨便出,人都變得像個怪物一樣。」
突然在家裡又見到她,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們打了個招呼,她便很自然的加入他們的工作中,我卻不自在的從屋子前走到屋子後,弄一弄盆景,弄一弄桌椅,不知要做什麼。我很好奇瑪麗是不是這幾年都在這裡過年,但是不好意思問。
我從想像中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卻看到瑪麗深吸一口氣,「慧娟,」我腦中空白,瑪麗卻再次吐出她的名字,「毛慧娟!」
我沒有Ken那麼瘋狂,也許是因爲毛渣渣的性格,我的一個巴掌拍不響。不過在這樣毫無準備的狀態下,掉入感情的激流中,倒也是中年的我不曾想過的,然而我卻多少了解當初Ken那份想挽住點靑春的尾巴的急切心情。
但毛渣渣在電話裡說,她正在考試,最近很忙,等考完再和我聯絡。我有一點被潑冷水的沮喪,我很想她,卻只能聽話的不去打擾她,勉強忍耐著思念,每天焦躁不安,天花板上的那隻蜘蛛,似乎也和我一樣的苦悶,我從沒有看到它捕捉到任何獵物,但是它在那裡結了一個網,它就只好一直守候在那裡。忍耐了幾天,接到毛渣渣的一封信,她簡短的說她轉了學,搬了家,要我不要再找她,那封信總共不過幾個字,一點不帶感情,什麼也沒多說。是的,終究這一天還是來了,雖然我早已預知它的可能性。
我知道他還處在極度悲傷的情緒裡,事實上整個喪禮,他幾乎都沒有任何意見,我說要怎麼做,他就很禮貌而認眞的去做,固然由於我是長輩,但爸爸所有的事,他遠比我清楚得多,他和爸爸的朋友們也多半相熟,可是他的表現好像和所有事的距離都很遠,我覺得這不像是爸爸過世那一夜的傷心的他的態度。
「你知道,」阿明說,「那天爺爺被警察從屋頂上抱下來之前,是我上去和他談的,我答應他以後每天都回去散散步。」
記得第一次見到毛渣渣,是因爲阿侖的關係,也是因爲那個行業的關係。
是啊,當初我們鬧離婚,連開朗的岳母都差點被我們攪得精神崩潰,現在想來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我和瑪麗就算是性格不合要離婚吧,其實應該再簡單不過,我們膝下無子,也沒有任何房地產,她也並不要求多少贍養費,但我們還是鬧得一塌糊塗,所有家人朋友都大傷元氣。我們離婚之後一年,一次在路上遇到瑪麗的死黨阿雲,她還是對我搖頭嘆氣,「我真搞不懂你們。」
一天下班去松山看父親,打開門竟看見爸爸和毛渣渣一老一少坐在客廳,一面看電一面嚼口香糖。
「不怕我又交別的女朋友。」我認眞問她,其實當她說想去日本唸書時,我就在想,她對我放得下心嗎?
來不及將頭髮吹乾,匆匆套上衣服,牆上的鐘已經快七點了,我一急,去床上將毛渣渣抓起來,「妳騎車送我去吧!」
「要錢我拿給妳,亂翻什麼?」我生氣大叫。
「我?怎麼會?」她大笑,「我是個頹廢主義者,什麼時候嚴厲過。」
哦——,我腦袋呆呆的,有點反應不過來。
「嘿,你不是要去什麼安地斯山的嗎?」毛渣渣半醒半睡的推推我。
毛渣渣似乎不想理會羅勃的油腔滑調,便快快的問我要吃什麼?我匆匆點了東西,和毛渣渣交換了一個關心的眼光。後來趁羅勃去辦公室處理一些事情,我跑到櫃台邊去找毛渣渣,有點責怪的問她,爲什麼離開麥肯酒吧也不說一聲,毛渣渣沒回答,事實上她沒義務要回答我,我們之間不過是比客人和服務生多一點的關係吧!
毛渣渣正站在吧枱後面,燈光暗暗的,只見她一張巴掌大的臉,實在不怎麼出色的樣子,看不出什麼明星架勢。
瑪麗的話讓我差點掉下眼淚,我在電話中停了許久才說得出第二句話來。我離家這麼久,到這時候才突然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阿明爲什麼沒有通知我,他是生氣我對他們的疏忽嗎?還是出了什麼狀況?
「媽媽早不在了,」她看著我似笑非笑的,「小弟一家到美國去玩,我沒地方去啊,阿明叫我過來,不過不知道你也會回來。」
「我給過你什麼壓力了?」她笑著問我。
「你也老了是不是?你也變了,」瑪麗笑我,「你以前只想到自己。」
瑪麗喝了幾口咖啡後,又嘆口氣說,「阿明昨天晚上去找我,他一個人,他不停的發著抖,他很害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他說他一直知道你這一年來各方面狀況都很壞,但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曾經痛苦的想去自殺,他說事情到最後,已經不在乎道德不道德的問題,尤其當爺爺喪失自主意識之後,他便什麼也不再在乎了,他一直做乖孩子,是爲了爺爺,其實他並不喜歡多年來的他自己,他祟拜你灑脫不羈的性m.hetubook.com•com格,雖然你們很少在一起,但你或許不知,你是他的偶像,而這也是他最大的難題。」
透過應先生的介紹,來了個港商,他有意接手我的公司,他來看了幾次,我也飛去幾次和他談,他不願承接所有的債務,他出的價錢,甚至不夠我還掉五分之一的債務,可是我知道再拖下去,公司將更會變得一毛不值。最後我幾乎是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把公司讓了出去。
一天下班,毛渣渣騎她的小摩托車去接我,騎到一個十字路口在等紅燈的時候突然問我,「我想去日本讀書好不好?」
「好啊!」我興奮的隨他站起來,我想我們之間有個共通的媒介總是好的,我們實在太陌生了。最近這樣常回來,恐怕是打擾到他日常的生活習慣了,這個家,他當然已是一家之主。
我們走近,他正在喝警察買給他的牛奶,看見我們,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怎麼新家的地址電話都突然忘了呢?」
近中午時分,阿明才起牀,穿著內衣褲走出來,看到我有點不自然,又進去換衣服,他穿了一件深藍色的T恤和一條燈心絨長褲,普通的衣服,可是卻很有個樣子,年輕自信取決一切吧,事實上他長得並不特別帥,皮膚有點白,像誰呢?我記不得了,他爸媽的樣子,我都快忘了,他的膚色也許比較像奶奶吧。
但是這回Ken在狂戀中,發了瘋似的,比年輕時更任性,三兩下就和老婆簽了離婚協議書,不論小孩的監護權還是大部分的財產,都給了老婆,但是他老婆沒興趣經營公司,把公司交給她哥哥去管,自己帶著小孩到加拿大去了,結果沒多久公司便弄得一塌糊塗,只剩小股份的Ken也無權插手,而孩子更是和他一年碰不上一次面。雖然他的女朋友還和他在一起,但是當激|情過後,要面對現實生活的時候,我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後悔。
我每天起不了床,可以和天花板上的那隻蜘蛛對看幾個小時,和它比耐力似的。記得法國有一則和蜘蛛有關的諺語,早晨看見蜘蛛會碰上頭痛的事,午後看見蜘蛛會發點小財,晚上看見蜘蛛會碰上好事。我有時勉強起床,不論是早上中午還是下午,頂多只是把視線由蜘蛛身上移到客廳的窗前,什麼狀況都沒有因爲那隻蜘蛛而改變。
「也不記得了啊!」爸爸說得有些無奈。接了爸爸回家,隔了幾天,我問阿明爸爸的狀況,他在電話那頭說,爸爸仍然每天給他買飯糰,好像完全忘了那天他們衝突的事,不過他再也不敢抗議了。
頹廢的心情,讓我一時無法過下去,我有過很多天沒有出門的紀錄,因爲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日子沒有一點目標似的,提不起去做什麼的動力,雖然我知道還有很多的債務等著要去解決,但是我還有什麼能耐呢?幾乎是一夕之間,公司沒有了,戀人也沒有了,我對自己的信心也崩潰了,我不知道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失戀和失業,會那麼的更不堪一擊。
「先和她聊聊再說!」老楊對阿侖說,「基本條件是有的!」
隔了好一會兒,瑪麗才輕聲說,「他們不知道怎麼向你解釋?」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不知她有什麼事,隨她吧,反正自從她協助我度過了這場輕微的躁鬱症之後,只有任她擺布了。
「什麼嘛!矛盾。」她笑罵著。
「阿明,」毛渣渣又笑起來,「好國民黨的名字。」
「一定是吧,管她的,反正我多了點零用錢沒什麼不好。」
是的,雖然我不了解他的工作,他一直還是拘謹的,感情上應該更是,然而這次他終究放開了自己,他是怎麼做到的?是因爲爺爺已經失去自主意識了,他才放開了自己吧,終究傳統的包袱還是壓抑了他好久好久。
當年哥哥死的突然,一場感冒,三天之內就走了,那時阿明才沒幾歲吧,嫂嫂沒多久便改嫁,阿明因爲無法適應新家庭,便一直還是和爺爺奶奶住在舊居。後來奶奶過世,這些年來他幾乎都是和爺爺相依爲命,而唯一對他花了心思照顧他的嬸嬸,又和我早早離了婚,他一直是個乏人關心的孩子。說實在,阿明是怎麼長大的,我好像完全沒參與,隔一陣子見他,便長大一截,不知是不是祖宗保佑,他非但不像欠缺管教的小孩,更長成一個人人稱許的好青年。
我倒了兩杯紅酒,瑪麗也從洗手間出來,笑著問我,「你那個小女朋友回家去了?」
我不知道那天如果不是因爲羅勃讓我們感覺討人厭的話,我們會那麼同心協力的擺脫他,而特別珍惜兩人以前所建立的情誼嗎?但是在失散一陣子之後,我們確實才發覺彼此某種頻率是特別相通、也更是互相牽掛著的、想念著的。
毛渣渣和他是個相對的例子,毛渣渣任性也虛無,不喜歡隱藏情緒,更不像個三十歲的女人。毛渣渣喜歡畫圖,常隨手塗些東西,多是鉛筆畫或隨手抓起什麼筆就畫出來的東西,但原創性很強,我問她爲什麼不去學畫,她說什麼事一旦變成有規則性的,她就不喜歡了,我笑她說,「妳這人那麼懶,繪畫班什麼事安排好,妳只要照著做,不就好了嗎,一點也不必傷腦筋。」她笑笑沒搭腔。在她面前,我們只是世俗之人,一切依著社會的規範去衡量,喜歡畫圖就非去學畫不可嗎?「但是妳不是仙人,妳也要吃飯穿衣洗臉刷牙啊!」我突然對著她大叫。
「一點也不像中年男子的皮夾。」她丟還皮夾給我,完全忘了前一分鐘我們是怎麼回事似的。
我拚命去想著阿明,因爲我不能去想毛渣渣,我得放下和毛渣渣所擁有的一切記憶,我得拿把鎖,把那些緊緊的鎖起來,再不去打開它。
瑪麗喝口咖啡,要笑不笑的嘆口氣說,「爲什麼輪到我來跟你說這件事,眞奇怪,我們的關係還嫌不夠複雜嗎?」
喝乾了最後的酒,瑪麗說,「我眞的該走了。」
毛渣渣很少提到她家的事,一提到就說煩哪,我也從沒聽過什麼她的家人打電話給她,我只知道她有一個當郵差的姊姊,至於和羅勃同學的那個哥哥,「在外面跑路吧!」毛渣渣聳聳肩一副懶得多談的樣子。不過後來我才知道,毛渣渣的年齡其實超過我對她的判斷。她那毛渣渣的頭髮和對什麼事都不在乎的樣子,我一直認定她是個新新人類,也從沒想過問她的年齡,直到有一天她告訴我那天是她三十歲生日,我才知道她早不該是鬼混的年紀了。算起來她比阿明還大上好幾歲呢,但我對她做事不放心的多,反倒是我從沒爲阿明操過心,從他十二歲起,我就把他當大人對待。
要上飛機的前幾天,毛渣渣的心情很不穩定的樣子,有時候和我異常親熱,有時候又愛理不理的,有一次半夜醒來,聽到她很小聲的一邊講電話一邊哭,我不知道她在和誰通電話,不敢去打擾她,早上起床時,竟發現她睡倒在沙發上。
也罷。難看就難看吧,反正生活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如果早幾年覺悟這件事,也許我們就不會離婚吧!
阿侖說他在一間酒吧,看到一個女孩,頗具明星架勢,要推薦給老楊,看看能不能當明星。於是便拉了我和小John一起陪他們去做星探。
這時電話正好響起來,阿明過去接,講了好一會兒,瑪麗看著,便對阿明揮一揮手,站起來準備走,我看她站起來,也跟著走出去。
「哦——」我低下頭,沒有看他們,想了一下說,「恐怕我們得考慮把爺爺送去養老院吧。」
腦袋又一陣雷擊,並不比上一次輕。
「阿明希望你不要怪慧娟,慧娟也非常痛苦,今年初,慧娟不想讓這段關係發展下去,爲了躲開他,跑到日本去唸書,但是阿明說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匆匆把爺爺送去安養中心,飛奔到東京去找她,他……」
「我們明天去結婚吧?」我突然這麼提議。
「哦?——怎麼了?」我想到最壞的狀況,阿明得了什麼絕症。
不過停了半分鐘,我還是一躍而起。衝進浴室,打開花灑,冰冷的水一下子讓腦袋清醒過來,應先生這一攤,當初是因我而起。上個月,我替他仲介了一貨櫃的紅酒給一家量販店,他說要謝我,才有這一頓的。
「你說的沒錯,他一直快樂不起來,他展現在外的一定是最好的一面。」瑪麗也這麼說。
再去看爸爸的時候,不知是我的改變還是他的狀況,他已經完全不認識我了,從安養中心出來,心情非常低落,我想不起當初爲什麼對他、對那個家要那麼疏遠,我並非不愛他,和他的關係也不算壞,但爲什麽一有能力時便急急忙忙的要逃脫那個環境,那個張媽媽李爺爺每天打聽誰家孩子成績單最出色,誰家女兒攀上大官大富的沒有隱私的年代,我想起村子要被拆除時,我連躲在人群後偷看的勇氣都沒有,但是爸爸卻是最勇敢的,阿明也是。阿明,我突然想到自從上回他送我去醫院之後,再沒有見到他,不知道他在忙什麼,他應該會從瑪麗那裡知道我的狀況,可是他從來沒主動打過電話給我,問候還是什麼的。當然我是沒得抱怨的,雖然這樣,我還是覺得有點奇怪,這一陣子來,他對我確實有些冷淡,包括他把爸爸送去安養中心事前事後都沒通知我。
好噁心,我雞皮疙瘩都冒起來了,只好趕緊聲明,「我們早認識啦!」
她瞪我一眼,好像我說話很俗氣的樣子。我想也許這時間不適合談什麼,便順口說,「出去吃點東西吧!」
「我看明星看那麼多年,主要看性格。」老楊一副專業的口吻說,「做明星得有毅力,很多美女帥哥最後都敗在這上面。」
「那樣還稱不上帥吧,和我認識的帥哥還是有點距離。」毛渣渣笑著。「只是你怎麼有那麼大的姪子?」
屬於青年才俊的他,因爲工作上的接觸,無意間成爲半個公眾人物,我曾在報上看過記者訪問他的成長歷程,當然,他是推出口水滴一邊的爺爺來拍照的,在那篇報導中,也提到幾位幫助過他、影響過他的老師,很政治的一次專訪,我想這多年的歷練,他眞的是一個太早熟的孩子。有時候我不禁對他和父親,甚至是已過世的大哥覺得內疚,但是內疚歸內疚,我性格上的晦澀也不會讓我實際上去做些什麼事。
我抱著她的腰,下巴一面抵著她的小背包,一面被她隨風飄起的頭髮,渣得癢癢的,我喜歡這種感覺,有一點撩撥,有一點純情。
「那麼總算會安定下來了吧?」
哦,我不能去想的,沒有意義的,我得關閉起來,對於毛渣渣,沒有追憶,沒有思念,沒有傷痛,我知道如果躁鬱症再發作,這一次沒有任何人救得了我了。但是在關閉起來之前,也許我得徹徹底底的面對一次。瑪麗,我看著她,她不再是我的前妻,她得是一個我的朋友,「我眞的好愛她。」我對著瑪麗幾乎流下了淚。可憐的瑪麗,她得接受我以這樣卑微的姿態看待自己的感情,而對於她,我卻是從未這麼誠實。
「噢——!」我說,「那是我大哥的兒子,長得還滿帥的對不對?」
「我只有一個姪子,因爲我哥哥很早就過世了,他一直和我爸爸住在一起,他們祖孫二人相依爲命。」我稍微解釋一下。
爲了父親的病,我和阿明見面談話的次數多了起來,原本我們叔姪二人一年講不到幾句話的。我知道他若有事要找人商量,會去找從他小學時就以家長身分去參加家長會的他一直稱嬸嬸的瑪麗,我和阿明從來不談內心底什麼私密的話題,雖然他和瑪麗關係密切,但是他從不過問我和瑪麗之間的事,我也不問他的心思或是感情方面的狀況。每個月我固定把家用錢匯進爸爸的戶頭裡,以前他還在唸書時,偶爾會再塞點零用錢給他,但他也從沒跟我伸手要過多餘的錢,我們一向的談話只是在交代家務事。
眼睛瞪著天花板和牆面的接縫處,有一隻小蜘蛛停留在那裡好像已經好幾天了,看不清楚它的花色和種類,它結了一個小網之後,便安靜的在那守候著,沒見到什麼獵物送上門去,但我和它對峙好久了,每回張開眼便不由自主的將眼光投向它,它似有魔法似的吸引著我。眼光不想離開就是不想離開,腦袋還沒什麼思考能力,只模糊的直覺,暖烘烘的棉被,勝過應先生的智利紅酒。
「我十年沒換工作,有時候也做得很悶想換環境,但就是被那個老闆吃定似的,總也下不了決心離開,好奇怪,比離婚還難下決心。」瑪麗又把話繞了回來。
我盡量不去追究毛渣渣的語氣,以免影響我的心情。一整天,我做我的事,吃我的泡麵。晚上一個人又去爸爸那裡坐了一下,看他又開始打瞌睡,便站起來走了,阿明一直在他房裡不曉得忙什麼,只在我去的時候打了個招呼。
「老羅!知道嗎?」瑪麗帶著笑,「去年我在比利時碰到他,生意做得很成功的樣子。回來後他就常常打電話給我,跟我訴苦,數落他老婆有多無趣,我因爲是老朋友,就和他聊聊,偶爾碰面吃個飯什麼的。沒想到前幾天他竟然跟我求婚,你和-圖-書說荒不荒唐?他憑什麼啊?他說若我答應他,他就和他老婆離婚。我差點沒氣死,把我當什麼?」
「眞是個好方法啊!」她語帶諷刺的說。
那第二次見面,我還摸不清楚她,見她對我的問話一副很無辜的樣子,心想慘了,一面心裡暗罵自己的鹵莽,以爲也許是老楊沒看上眼或根本還沒談到那裡。
「瑪麗——」我有點動氣,「我不是娶老婆來侍候我爸爸的。」
我記得的,在拆除大安森林公園之前的違建時,父親坐在屋頂上和市府工務局的人僵持了好幾十個小時,據說阿明也和他學校社團的同學,在頭上綁著白布條,在屋子前靜坐抗議。我接到通知,卻沒有回去,那種場合我一向最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阿明後來先被學校裡的教授勸化,然後幫著警察去勸爺爺。
「有什麼辦法呢?」她轉頭問我。
下樓時,瑪麗問我,「阿明有女朋友嗎?」
瑪麗端著煮好的咖啡過來,她深深嘆口氣說,「阿明實在經歷了太多他的年紀不該有的事情,雖然這事是他自找的。」
「他還喜歡去嗎?」我問阿明,事實上,我不太相信他還會覺得那塊土地和他有關。
瑪麗說著,我沒哼聲,瑪麗突然哀怨的自顧自又加一句,「離婚的女人常被人欺負。」
就坐在吧枱要了啤酒,時間還早,沒有別的客人,和她四目相對,隨意問問她昨天談得怎麼樣。
第二天一早,我竟又回到松山,爸爸在客廳裡呆坐,阿明還沒起床的樣子,我沒去吵他,和爸爸一起靜坐著。事實上,我們之間已經不能交談了,長久以來的疏離,我不知道我們還能聊什麼,而且,他腦袋裡到底儲存了多少記憶,哪些記憶是我們共有的,他關心些什麼呢?如果我們把他送去安養院什麼的,他會同意嗎?他的狀況會惡化的更快嗎?
去看了爸爸,安養中心環境還不錯,但爸爸狀況很差,幾乎不太願意開口說話。
隔了一會兒,我才收好皮夾,整理好衣服,有些沒好氣的問她,「想看看有沒有別的女朋友的照片?還是碧姬巴杜的?」
她沒有叫醒我,是半夜忽然就這麼醒過來,而且好像已經完全睡飽,再也睡不下去。習慣性的先和屋頂的踟蛛對峙一陣,才轉頭去看身邊的毛渣渣。毛渣渣也穿著她的厚T恤,沒有換睡衣,眉頭皺著,很累的樣子。她會是我的伴侶嗎?我看看她的臉,也許也不算年輕,但沒有什麼歲月滄桑的一張臉。她實在是個特別的人,對很多事情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對她關心的事卻有極強的主張,該堅持的事絕不退讓,而且要求完美。
我無言以對,我能說什麼?我們原是家人啊。然而從今以後最多我也只是個長輩,以前我沒盡職的去做他的長輩兼朋友,以後我不可能再想做他的朋友,沒有機會了,我突然對著瑪麗政治的說,「請他們吃個飯吧,還有毛——」我忍住不能再稱她毛渣渣,「慧娟的家人也一起吧!」
噢!妳說的是智利紅酒的產地安地斯山,我用懶懶黏黏的聲音說,「眞不想去了。」
我無可無不可的上了她的車,除夕夜的台北交通眞順暢,很快就到了我住的公寓,好像還沒想好要怎麼轉換氣氛,總之不該就這麼下車一走了之的。我只好回頭對她說,「要不要上來坐坐?」
又過了一陣子,一天很晚了才回家。進門便接到阿明的電話,說是爸爸失蹤了。
「什麼?」小John穿著吊帶褲,讓人看著有點不順眼,我走過去,一個巴掌打在說這話的小John的後頸,「打什麼主意?」
事實上,毛渣渣外表一副吊兒郎當,對任何人都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但唯獨對爸爸特別有耐心,她和爸爸一同看MTV一起嚼口香糖,有一天她竟然和爸爸一起在廚房揉麵,「我來的時候你爸爸忽然說要去買麵粉,說著自己拔腿就走,我怕他又走失了,還不是要我們去找,只好騎機車去追他,幫他扛上來。」毛渣渣笑著,爸爸在旁一句話不說,但很努力的揉著麵,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搞清楚毛渣渣是什麼人。毛渣渣是做任何事都不應該會讓別人覺得奇怪的那種人,但是也這麼心甘情願的在揉麵,委實讓人有點意外,不只是我,阿明下班回來,看到後來又加入的我也沾了滿手白麵粉,更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當然,我有點沒自尊的抬頭看著她求她說些什麼別的結果,但是她卻又說一次,「阿明和毛慧娟——眞的結婚了。」
「沒有啦,爺爺對新加坡大概沒什麼興趣,有時間應該帶他到大安森林公園去走走。」
「噢,我不知道耶!」她事不關己的樣子。
「冰箱裡沒什麼可吃的。」我解釋著。
「隨便。」
五月的時候,前些時借給老John的幾筆錢,都沒有回來,手上拿著幾張他的芭樂票,我也開始面對我的困境。老John去年就開始出問題,卻沒有對我說實話,我替他調了幾次,總數也在四五百萬上下,去年底,他就開始完全轉不動了,他該早認了,卻一直做困獸之鬥,也害到了我們。五月下旬,我開始發生現金週轉上的困難,老John拿了一批貨給我,看起來有上百萬,卻一點用也沒有,他賣不出去的貨,給我更形同廢物,我估計自己也撐不到兩個月。
「你要帶他去新加坡嗎?」
「那就叫毛渣渣好了。」我建議著。
父親走失,在第二天上午終於尋獲,我和阿明趕到景美的一處派出所去。遠遠就看見爸爸穿著那件灰夾克的背影,心頭不由一陣憐惜,這些年來,他是多麼孤獨的帶著阿明,他們祖孫相差那麼遠,他們彼此是如何溝通,還是各自孤獨著。
沒有預期到是這樣的,我沒多思考便問她,「怎麼沒有通知我?」
「公司狀況好嗎?」瑪麗很快換了話題。
「哪有後來?他去拍第一部電影時我們就分手了。」毛渣渣說,「不過那時候我就知道他會紅,只是沒想到隔了這麼久才紅出頭,演藝圈眞不好混喲。」
我轉頭對著她說,「妳應該比較清楚他的事吧。」瑪麗笑笑,搖搖頭。
我癱軟在沙發上,腦袋是重擊過後的炙熱。戶口謄本攤放在茶几上,我沒有力氣去翻。
瑪麗開著車遲到了近二十分鐘才出現。沒什麼好抱怨的,上了她的車,她說,「我們買點東西去你家吃吧?」
我和瑪麗以及爸爸各自對著喧鬧不已的電視節目想心事,隔了好一陣子,一直到阿明也過來坐下,我想著我們這勉強湊合的一家人,奇怪的年夜飯的組合。
不過隔天,我臨時被取消一個約會,一時還不想回家,無意間在麥肯酒吧附近找到一個停車位,便決定進去坐坐。
「噢?眞的?妳很有眼光嘛!」我笑起來,「可是後來呢?」
父親生理上的種種機能一一在退化中,唯獨一口好牙齒一顆也不曾壞過,因此他有能力吃了一餐又一餐,毛渣渣爲了對付他,拿口香糖給他嚼,滿足他和兒童發育時一樣的口腔期還是什麼的,讓他忘掉要不停的吃東西這件事。
是嗎?是眞的嗎?阿明和毛慧娟?我疼愛著的毛渣渣嗎?
阿侖急著問老楊,「怎麼樣?」
事實上,公司在那個時候正巧受到一個大盤廠商的波及,有些辛苦,財務經理當然是最先了解狀況的,這時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波及到整個情況,而感情顯然是第一步導火線,燃點最低,禁不起任何刺|激。財務經理走了,接下來業務經理又帶走一批手下,我得多花很多力氣去維持好不容易穩定的局面。
「不會啊,」我強作鎮定的只說了半句話便說不下去了,別過頭去,一股難以抑制的被遺棄的那份心酸終於湧上來了。
她卻仍繼續亂翻,「嘿,好多錢喲,分我一點嘛!」
我仍是不太能思考,此刻,我該有怎麼樣的心情呢?好奇怪喲,他們怎麼會——,阿明,他那樣的性格,怎麼會?毛渣渣不是最不屑阿明那樣的乖寶寶?怎麼會呢?我想不透,心在撕裂,疼痛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緊縛著我。
「比毛妹好吧?」我笑她。
毛渣渣呢?她一定努力的確定過對我的愛,不然她不會走,不會選擇逃避。她可以不必逃避,她是應該從從容容的接受阿明的,但是這回她卻狼狽的離開,而後……。對於毛渣渣,不知是不是我和阿明都曾在她身上找到我們性格中欠缺的某種特質。
隔天瑪麗託人送來一封信,並附了一張支票,「反正你欠我的不只這些,生活總還是要先過下去。」
大安森林公園,我想起我們的老家,現在是小鳥樹木的家了。
對毛渣渣,我沒什麼要求,一開始交往,也不過就當作是又把了個新馬子,下班之後的新玩伴。但是日子久了,愈發覺得她和以往一起玩樂的女孩不同,雖然她常常很自我,不太管我想什麼,有時候在某些場合,覺得她那樣子有些失禮,但相處久了,發現她那份從容卻是出於眞誠,她面對任何事情,都一個態度,不疾不徐,一副天塌下來也與她無關的樣子,而更驚訝的是,我發現並不是當初我所想的,對她僅僅是因爲想在她身上找尋一份自己在少年時混太保沒混成的鬱卒,我們之間有一份惺惺相惜的感覺,而那是一開始時沒有想到會發生的,一份簡簡單單最純粹的愛情。
我立刻趕過去,阿明心急如焚,他說爸爸照往日一樣一早出門,但是直到晚上都沒有回來,他已經把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過了,也報了警,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是啊——現在阿明比我還忙,她有時候會過去看看,我也沒想到她對老人家還滿有一套的,爸爸好像被她弄得服服貼貼的!」
一會兒,阿侖招手叫她,毛渣渣慢吞吞的晃過來,我印象中,她那天穿了一雙紅色的大頭球鞋,和身上的衣服搭起來有說不出的詭異。阿侖向她介紹我們,她卻酷酷的有點愛理不理的,只以一種不太關心的語調問我們,「要喝什麼?」大夥點了東西,她走開去。小John在背後說,「帥噢!」
「眞是荒唐荒唐荒唐!」瑪麗說著說著,眼淚也掉出來了,「什麼跟什麼嘛!」
不論如何,這一次事件後,我較常會去看望父親,毛渣渣有時也和我一起去,但是爸爸卻從沒問過我毛渣渣是誰,只是很客氣的稱毛渣渣爲毛小姐,而且很願意和毛渣渣一起看MTV,MTV的畫面有些惹火,我和阿明在旁都會有些尷尬,反倒是他和毛渣渣一點也沒有不自在的樣子。
「哪個安地斯山?」我一動不動,眼睛還和蜘蛛對看著。
「想唸什麼啊?爲什麼突然好學起來?妳不是最討厭刻板的學習嗎?」在隆隆的車聲中,我拉大嗓門問她。
「我從來不會弄錯你們的感情。」我舉杯向她,「也許吧,我也許會想結婚,甚至生一個孩子,不過……」
父親走失的事件發生後,我再去看他,發現他講話常常沒頭沒腦的,突然冒出的一句話,結果講的是二三十年前的一件事。我知道父親生理上各方面的機能都在衰退中。父親離開住了半輩子的違建的那時,就失去了他的堡壘,他徹徹底底是一個老人,一個需人照顧的老人。我問阿明這狀況有多久了,阿明說其實自從搬到松山來以後爸爸一直適應不來,但是他自己到市府上班這一年來,工作忙得一塌糊塗,也沒有協助爺爺建立新的生活,他以爲住這裡,離山區近,爺爺每天都可以去爬爬山,應該對他身體有好處才是。然而父親最需要的不只是新鮮的空氣,他需要的是熱熱鬧鬧的人的聲音,但是阿明如何能配合他呢?
「什麼?」她有點迷惑的樣子。
「沒辦法的話只好這樣了,不能放著他一個人亂跑。」我看看阿明,這是多年來他第一次跟我提到錢的事,「薪水高也沒辦法,我會再匯過來。」
他一直稱現在住的地方爲新家,搬家之後他似乎從沒安定感。
毛渣渣的頭髮和她的背包一樣,從不改變。自從我認識她,頭髮就一直是那樣亂糟糟,耳下肩上長短參差不齊的,沒看她去修剪過,也沒聽說她上美容院什麼的,好像天生就那樣,不會長長,也不會變樣。印象中,小時候媽媽的五斗櫃上面,始終放著一罐髮膠,出門前,她一定會站在那裡弄上半天,香噴噴的髮膠味道直到她出門了好久好久還不會散去,那味道,其實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但是卻再也沒有聞到過。
「阿明結婚了。」她語氣輕輕的。
那天從應先生的晚宴回家,在電視裡MTV的嘈雜聲中,毛渣渣對我說:「剛才有一個人來,他說他是你姪子,幫你送封掛號信來。」
爸爸也喝咖啡,加了很多糖的,不過他最近比較不嚼口香糖。喝著咖啡,我和阿明繼續談著爸爸的問題,阿明說他並不是沒想過送爸爸去安養中心住,他也大致打聽了狀況,「到最後關頭再說吧!」阿明還是不捨。
「他們是上個月去公證的,」瑪麗打開皮包,拿出我一直向阿明要的戶口謄本來看,「就是你父親過世的前兩個星期。」
毛渣渣接了我爸爸後,爸爸不管她是誰,就直嚷著肚子餓,毛渣渣只和圖書好帶他去吃飯。他們才剛走出一家餐館,我爸又叫餓,不理會毛渣渣怎麼說,自顧自又走進一家餐館繼續吃了起來。這樣吃到第三家,毛渣渣嚇得在電話裡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我怕他會脹死!」我只好放下快完成的談判,火速趕去,軟硬兼施的把爸爸拖回家。
是啊,怎麼會是我的行爲呢?一向的我不是這個樣子的啊,望著始終光鮮明亮的瑪麗,我忽然懷疑起來,有一天當我們都更老的時候,會這樣繼續對坐下去,談些什麼不搭嘎的話嗎?想想自己長久來的種種荒謬舉止,終於意志堅決的下決定要好好生存下去。我開始按時去看醫生、乖乖吃藥,情緒總算漸漸平穩下來。狀況穩定一些的時候,我開始考慮搬個家,事實上原本早已抵押出去的房子必須處理,另一方面自從生病之後,變得脆弱敏感,雖然毛渣渣走的時候已經清掉大部分屬於她舊有的東西,但我卻仍無時無刻可以因爲任何一點小小的理由而想到她,住了近十年的屋子,留下來的卻是她旋風掃過的氣息。瑪麗曾建議我搬回家,她認爲我和阿明同住,總也是可以過正常一點的生活,我也知道那種回家時家裡有人的感覺和獨居的孤苦,但是那個是我的家嗎?顯然完全不是,我該知道那是阿明的家,阿明照顧了爺爺,沒有義務再照顧我。我應該好好的找一間便宜的小公寓才是,我還要好好的向陪伴我許久的屋頂的那隻蜘蛛告別,我看不出它是死是活,它似乎已很久不曾動過了,但它長期做爲我的伴侶,總是默默看著我,即使它並未爲我的悲苦帶來什麼改變。
「討厭,我還要睡覺!」她不怎麼想理我。
除夕上午,送走了毛渣渣,回到松山去。爸爸和阿明都在廚房忙著,看到我出現有點驚訝但也沒說什麼。接近中午時,卻意外進來了瑪麗,不過意外的只有我,他們倒一點也不意外,瑪麗一直被爸爸和阿明視爲家庭成員,而不是我。
我不得不打電話給瑪麗,她在電話裡驚訝的問,「你不知道阿明把他送到安養中心去了?」
「你呢,自己有什麼打算?想不想再去唸書什麼的?」我關心的問。關心其實一直有的,只是一向不會行動而已。
瑪麗硬拖著我去看心理治療師,我卻把抗憂鬱的藥統統丟進馬桶,在幾乎半昏迷中,我看到好像是阿明將我拖上車子,送去醫院。
「你明白了吧?事情有點——難堪,所以——。」瑪麗緊盯著我的眼光。
「你可以打電話去辦公室給我啊!」阿明語帶心疼的說。「市政府的電話,警察都知道的。」
我沒有理會她的指責。她又看看我,「眞奇怪是不是,我們竟會這樣坐在一起聊天喝酒,在除夕夜。」
阿明的話裡,充滿了自責。我想到這幾年把照顧爸爸的責任全放在阿明身上,我一直以爲爸爸還是以前那個爬到屋頂上不給市政府拆房子、精力充沛的老芋仔,可是顯然他這幾年蒼老許多。我對爸爸或對阿明是太疏忽了,也許我的生活方式該改一改,事實上這兩年,阿明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可能比我更忙,更分不出時間照顧老人。
「他們很在乎你的,他們甚至不肯辦婚禮,只去公證了,事前事後都沒通知什麼人,連我也不敢說,非常低調,就怕傷害到你,他們原想拖一陣子再說,或是跑到國外,永遠隱瞞下去。他們還不知道要怎麼辦,是你一直追著阿明要戶口謄本,他才來找我商量,他們知道你做夢也想不到的。」瑪麗慢慢的說,她說話難得那麼慢那麼輕。
「哦,對不起,」瑪麗紅了臉,一下子氣氛有些僵。我們各自喝了幾口酒,瑪麗想解釋什麼的又說,「我有時候照顧一下你爸爸和阿明,不是因爲你,是我和他們的感情。」
我想起爸爸過世那天阿明失聲慟哭,是的,他的壓抑,而我,我的心也抽緊了起來,爲什麼是阿明?爲什麼要這樣?我們一向不太親,但我們誰不疼惜彼此呢?我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了啊!哦?這是報應嗎?報應我多年來對家人的失職,報應我從不眞正關心過他?
「啊,是這樣的,」小John半笑半眞的說,「我正接了一個摩托車的廣告。」
「那妳又不喜歡叫毛慧娟,我該叫妳什麼呢?」我問她。
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交往了新的男朋友嗎?她是早有和我分手的意願,還是她得知我的落魄,不願再和我來往,我不能想像毛渣渣也是那樣勢利的女孩子,但是讀她的信,我不得不相信她眞想要就此和我分手。
第二天仍舊沒有聯絡上阿明,瑪麗請假帶我去安養中心。一路上心情很不好,瑪麗又問了我公司的狀況,使我心情更壞。偏偏她沒察覺到我情緒上的鬱卒,還快人快語的,「離婚的時候你還說要分我一些股份呢,還好沒要,要了還承接你的債務呢!」我只好苦笑著接受她的調侃。
「我來慢慢跟他說。」我指指爸爸。
她瞪我一眼,收起了笑容,這回問都沒問的便背轉身去,我想著自己的無聊,又花了很多力氣要想解釋自己的話,但愈說愈說不清楚,毛渣渣懶得理我,我也有點無趣,兩人之間第一次有了某種僵局。
噢?毛渣渣的說法和老楊倒是不謀而合。我繼續問她,「妳沒有那種個性嗎?」
「很殘忍是不是?」瑪麗看著沒說一句話的我。
「那就不要去。」毛渣渣夾著濃濃的鼻音,說完翻身又睡。
毛渣渣卻似乎是第一代長大的電視兒童,通常只要她在家,電視機一定開著,基本上頻道都鎖在MTV台,我想毛渣渣當初沒有走入這一行也許眞是太辜負她了。
「振作一點!又過了一年了。」我坐過去她身邊拍拍她。
半年後,我真的在電視上看到一個機車廣告,只不過毛渣渣的角色換成了一個穿皮衣皮褲美麗又摩登的保鏢,拍得像港片的爆笑劇,又像北投當年的限時專送。
毛渣渣還是站在吧枱後面,懶洋洋的樣子。我和她打招呼,她愣了一下,沒認出我來,我說,「昨天和阿侖來過的。」她還是沒什麼反應。
該是吃飯時間了,我沒再坐下去。新年第一天,我要做什麼呢?朋友不是出國就是在打麻將吧,我有點沒力氣和他們耗。和一堆爸爸媽媽、大孩子小孩子擠著去買了一份麥當勞,然後一個人走到公司,沒人的辦公室好舒服,蹺著腳邊吃午餐邊打開電腦,我想到很多該做的計畫。是該振作起來了,頹廢的生活不再適合我的年紀,也許該結個婚,甚至把爸爸接過來照顧,如果阿明和毛渣渣都不反對的話。是阿明要拚鬥的時候了,該給他一個無後顧之憂的環境吧!
記得一次我有感而發的對她說,「做妳的情人其實不容易,很有壓力呢!」
瞪著螢幕上的數字,天黑了還沒感覺,直到肚子餓起來,才驚覺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我想到毛渣渣該回來了,打電話回去,電話占線中,我關上電腦,沒多想要去哪吃點東西,直往家裡走。
無所謂吧,反正我只是進來喝一杯!
「過年好嗎?」我問她。
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我打去阿明的辦公室,他的同事告訴我他休假去了。我想他可能是帶爸爸去看病或是帶他出去走走,但是直到晚上電話卻一直沒有人接。
「輪廓不錯,」老楊批評著。
「怎麼會?唸不好再回來找你啊!」她的笑有點勉強,「會不要我了嗎?」
隔了一陣子,毛渣渣摸上床來,由背後抱緊我,我仍沒理她,但感覺我的背部濕濕熱熱的,我知道她在流淚,嘆口氣,反過身去,我認眞的對她說,「如果不想和我在一起,我們可以好好分手,不需要用出國讀書爲藉口。」但是毛渣渣卻只是哭著。
「爺爺其實自從搬家以後,就開始衰老。」阿明說,「公園弄好之後,爺爺自己回去過,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歡回去,後來發現他不對勁的時候,再帶他回去看看那幾棵沒移走的老樹能不能喚起他的回憶,可是好像完全沒辦法!畢竟環境變得太多了。」
隔了一會兒瑪麗沒說話,好像眞的不是玩笑。
「再說吧!」阿明聽我那麼說,很不自在的樣子。
「你有沒有覺得阿明最近怪怪的?」她轉過頭去,有點不敢看我的樣子。
結果整個晚上,在那樣一個雅痞氣氛的場合,毛渣渣的爵士五十,比應先生的安地斯山紅酒更出風頭。「眞不錯嘛!我好幾次對我的司機說,換部摩托車算了,台北塞車實在太不像話了。」「那個騎機車載你來的女郎是誰?怎麼不請她上來?」「你不會騎車嗎?我每天早上都把車子停在市區的岳母家,再換摩托車去上班。」「我正想以後騎腳踏車去上班呢!」一時之間話題全繞著交通問題打轉,有人更乘勝追擊,對著我不懷好意的直說,「太好了,太好了。」
買了兩份速食,我們邊吃邊隨意聊聊,我說我已經停止服藥,自認狀況穩定,瑪麗說,「你一定要保持下去!因爲我們也都覺得你現在狀況很好,所以才決定要告訴你這件事。」
我還是沒哼聲,瑪麗就是這樣的性格,霹靂叭啦的一陣風,該說的不該說的。
我有時候覺得對她很陌生,不太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甚至也不太知道她在做什麼。自從她辭去餐廳的工作之後,我不知道她白天都在哪裡混,我也不知道她到底交往些什麼朋友,只知道有一個弄小劇場的年輕男孩,常常追著她,對她很忠心的樣子。毛渣渣的B.B. CALL響起來的時候,多半都是他在找她,我從沒問過毛渣渣他們之間的關係,但顯然那個男孩被毛渣渣吃的死死的,常常被她派去做這做那的,而且毛渣渣的語氣都不頂好,有時我看不過去,在旁陪笑臉打圓場,毛渣渣卻一副與她絲毫不相干似的。後來爸爸乏人照顧的時候,那個男孩還常常被派去做照顧老人的義工。我和那個男孩之間沒有什麼明顯的緊張關係,但是公司裡那個和我眼神暧昧已久的財務經理察覺我有新的女友時,卻開始發飆,我和她之間的氣氛一路滑落,她常常在公事上藉故找碴,我忍氣吞聲的想熬過去,畢竟於公於私,她和我和公司的狀況都有很多牽連,但是突然之間,她似乎失去了原來所有的理性、幹練和圓熟。
老楊、阿侖他們走到吧枱那邊去了,我和小John坐了一會兒便先走了,反正沒我們的事,湊熱鬧而已。其實老楊和我也不太熟,只是聽阿侖說,老楊是個頗有眼光的經紀人,不少明星最早都是被他發掘的,只是都不是在他手上紅起來的,「他不會經營!」阿侖說。「噢——」我和小John似懂非懂。
「以前她在麥肯酒吧工作的時候就認識啦!」我知道毛渣渣在某些場合不愛說話,只好我來解釋。
「當然不關我的事。」我瀟灑的說。
下了樓,街上冷冷清清的,似乎一時叫不到計程車,瑪麗便說要送我。我的車子年前就賣了,車子本身不值多少錢,但是公司和住家兩邊租停車位的費用,開始讓我覺得不合算,這一陣子公司財務緊縮,處處都得小心。
「嗯——」
「不自覺的,」我認眞的說,「妳有時候很嚴厲妳不知道嗎?」
吃完年夜飯,阿明依舊沉默的收拾善後,瑪麗和我坐在客廳,看著她塗著暗紅色的指甲油和唇膏,有些不習慣,我還是忍不住問她,「媽媽好嗎,怎麼沒陪她過年?」
電視聲有些時候是讓人有親切感的,記得高一的時候,爲了多留一公分的頭髮,被教官記大過,回家又被爸爸責罵,一時氣憤,想離家出走,但是才走到村子口,聽到鄰居屋裡傳來熟悉的電視影集片頭音樂,便很沒出息的忍不住想回家看電視,於是騎著腳踏車在村子裡繞了一圈,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就快快回家,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的打開電視。
哦,原來這樣,我鬆了口氣,結婚的事對阿明也許早了點,不過總也是好事,阿明可以自己告訴我啊,他們不必那麼緊張兮兮的,他沒有舉行婚禮或是沒有邀請我都沒有關係,反正我對約定俗成的形式一向也是很煩的。幾秒中之間,有好多念頭產生,卻聽到瑪麗接著問我,「你知道他和誰結婚?」
「接下來怎麼辦呢?」回去的路上瑪麗問我,我無言以對。我不知接下來要做什麼,只知道回不去那一行了,一回去,所有的債權人都會找上門來。
我和瑪麗一會兒說著激動一會兒相對無語的又對坐到天明。
毛渣渣進去拿了背包出來,我們終於發動了爵士。
「我很老了,我承認吧!」我伸手去捏她的臉,她的臉頰光滑細嫩,沒有一絲皺紋還是什麼斑點。
我是否該負起點責任呢?現在是阿明闖天下的年齡,我不該分擔些他的擔子嗎?但這麼一來,我勢必要改變自己的生活形態,而那是我一直還不願意去做的事,當初和財務經理會那樣拖下去,不也因爲我不肯改變自己的生活態度嗎?現在我該去把財務經理娶回來嗎?而身邊這個毛渣渣怎麼看也不像是可以讓我安定下來的人。
又隔了一會兒,瑪麗站起來去煮了一壺咖啡。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聞不到咖啡香,但是看著瑪麗發胖的身材,我想起當年我們的婚禮上,阿明還是小花童,穿著白襯衫,打了個紅色的領結,他很認眞的一路跟在我的後面,引導新娘出場。是的,那樣的場景我好久都不記得了,我甚至記不得在大哥過世的時候,他到底是在唸小學還是幼稚園。
下班時間,我站在和瑪麗約好的路邊。昏暗的燈光,弄得人心也有點煩躁。
努力了好久,我終於壓抑下眼淚或是激動,轉過頭來,臉上帶著也許是難堪的笑意,「不必解釋什麼,有什麼好解釋的呢?」
毛渣渣從不忘記她的小背包。剛認識她的時侯,對她的背包充滿好奇,一只咖啡色的塑膠小背包,扁扁的,看不出裡面有裝東西的樣子,而她也幾乎從不打開來,因爲大部分時候她都揹在背上,好像已經成爲她的另一件衣服,甚或成爲她身體的一部分。她要用什麼東西,就伸出手來對旁邊的人說,「喂,口香糖」、「喂,面紙」,我似乎從沒見過她從背包裡面掏出什麼東西來,譬如說筆記本、小皮夾什麼的,偶爾她會把我給她的錢塞進褲子或上衣口袋裡。不過我對她的背包也只不過是好奇,並未想過去打開來看看,倒是她對我的皮夾充滿興趣。
以我們這樣的背景,當然是很快速又簡單的辦完了喪禮,喪禮之中,我想到毛渣渣,我很想通知她一聲,畢竟她照顧過爸爸好一段時間,但是我不知道她人在哪裡,她後來一點消息也沒有,東京也不遠啊,爲什麼好像從地球消失了呢?我甚至好幾次藉故去以前不喜歡去的羅勃的餐廳,希望能探聽一點毛渣渣的狀況,但是卻也是沒什麼頭緒。當我和阿明將爸爸和去世多年的母親以及阿明的爸爸的骨灰安頓在同一處之後,我看看現在是我唯一的親人的阿明,突然擔心我們叔姪自此也會失去聯繫,由靈骨塔回城裡的路上,我拍拍阿明說,「有事沒事都還是要聯絡的。」他低頭不語,我又加了一句,「有新的計畫告訴我一聲。」他還是沒有回應。
哦,瑪麗說的對,我的心開始往下沉。是的,我最好離他們遠一點,我是他們心中永遠的結,我又一次被抛棄了,而且被抛的老遠,恐怕永遠回不來。
「別想得那麼複雜。」我阻止她往下說。
有一次,是認識還不太久的時候,在纏綿中皮夾從褲袋裡掉出來,她立刻蹲下去撿起來左翻右翻,「嘿,還我!」我大叫著,脾氣因爲被打斷的欲念而急躁。
「廢話嘛,做什麼可不都一樣。」小John一邊笑著,我回他一個鬼臉,我們兩個局外人,存心來攪和。
終於處理完相關的手續,才想到有好久沒有和毛渣渣聯絡了,她應該已經很適應了吧!我是否該告訴她我的狀況呢?她會擔心還是會怎麼樣?看看時間,她應該正在上課吧,我想我該先給爸爸打電話,上個月去看過爸爸之後,發現他的狀況更壞、記憶力更差,但是我忙著公司轉手的事,又好久沒回去過了。
年假過去,我又忙了起來,公司急需好好整理,連續換了兩個主管,事情又多又雜,全得自己動手,常常加班到深夜,不知是不是心急,脾氣變得有些暴躁,下班之後常常已筋疲力盡,因此對毛渣渣那樣吊兒郎當的生活態度有時候不太耐煩,不像以前還有興致和毛渣渣一起去吃吃東西或閒坐喝個咖啡,現在甚至連聊天的力氣也沒有了。不過疼愛她的心還是一樣的,和她共同生活的意願仍是很強烈,有時候回家,看她一個人坐在黑暗中發呆,有些心疼,輕輕問她怎麼了,她卻說沒事,我想她是有點寂寞吧。
瑪麗終於又走回來了,我已不想去分辨她是憐惜還是幸災樂禍的問我,「很難接受吧?」
「沒關係,我可以去的。」他在電話裡又肯定一次。
「再說吧,我不急,現在的工作還滿有趣的,就是比較忙,常加班。」阿明想了一下說,「如果菲傭不來,我想去找以前村子裡的人來幫忙,只是工資會比較高。」
生活稍微安定之後,我還是打了個電話給他,向他道歉我最近都沒有拿錢回去,並和他談談父親的近況,阿明以有些微弱的聲音告訴我,爸爸自前陣子摔了一跤之後,整個身體衰弱的情況是以等比級數在下降,醫生說幾乎沒有恢復的可能。雖然這樣,我還是沒想到速度會是那麼快。
聞著不時飄散的麵粉香,我有些不太真實的感覺,是毛渣渣嗎?她的加入,讓我又有家的感覺了嗎?讓我又回頭關心原本已幾乎被我遺忘的家人嗎?阿明也有些興奮,「我不知道爺爺會做葱油餅!」聽他的語氣,我心疼的想到過去這多年來,沒盡過一絲促進天倫之樂的責任,不論他是個成人還是個孩子,他是渴望這氣氛的,只是一向壓抑慣了。
進門毛渣渣還抱著電話在講,我不知道她在和誰通電話,只聽到她一直「嗯——嗯——」,我進房躺著想等她掛了電話後,一起去吃點東西,但是竟這麼和衣睡著了。
我指指牆邊的一個停車位,示意她開過去。
「不關你的事的,」瑪麗看我不出聲,自我解嘲似的說,「隨便說說而已,最近是不是年紀到了一個時候,老是碰到老朋友。」
我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多年來我們叔姪沒有任何親密的交集,對於成長後的他,我更是陌生。喪禮過後的一天,由於申請親屬死亡的勞保補助款需要戶口謄本,我打電話給阿明,請他申請一份給我,但是過了幾天都沒有收到,再打電話問阿明,阿明說他忙,這一兩天一定去辦,但是我卻又等了好多天還是沒收到,我想他現在工作一定非常忙碌,不得不又打電話催他,「如果你沒有空去辦,你把身分證給我,我去辦好了。」
毛渣渣的頭髮只有她的體味,我沒注意她用什麼牌子的洗髮精,不過現在的洗髮精都標榜天然純淨、無色無味吧。我用臉頰去搓摩她飛揚的髮梢,她卻只管駕車在車陣中穿梭,沒兩下子就到了餐廳。下車時,一方面是雙腳被風凍得有點僵,一方面,唉,毛渣渣畢竟年輕,體力終究是旺盛,雖然纏綿之後我們已經小睡了一會兒,雙腳仍有點發軟,一個跟蹌,差點摔倒,有人適時從後面扶了一把。
終於我還是看到了他們。一天,正在便利商店買東西,不經意的瞥見櫃台後面有一個蜘蛛網,一隻蜘蛛正在吸吮著送上門來的飛蛾,我看著看著,忽然福至心靈的想到什麼的一轉頭,卻清楚的看到他們相偕穿過對面的馬路,迎向著我,隔著玻璃,我們都看到了彼此,一秒兩秒三秒鐘,我不能分辨那是早晨中午還是午後,時間沒有凍結,是我們都完全不知所措。
四月的時候,毛渣渣終於走了,我們之間沉悶的關係在她走前都沒有改善,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毛渣渣卻仍一直避重就輕的不肯面對。恢復單身生活的我,並沒有像以往到處去混,我的心情不是很好,一方面是和毛渣渣的關係並不樂觀,一方面也是公司財務持續惡化。
瑪麗深深看了我一眼說,「算了吧,他們並不想看你強自鎮定的樣子,他們現在也並不想和你見面。」
「哦——老楊不是想介紹妳進演藝界?」我說。
「什麼事?」我滿臉狐疑。
我一個人回到好久以來沒有過的空寂的屋子,對著兩只空酒杯發呆,腦海裡只有瑪麗暗紅色的唇膏和指甲油,好久好久沒辦法想任何事似的,也沒有辦法睡覺,和那隻蜘蛛對峙著,但是它比我厲害,它似乎可以幾天都不動一動。
我被打亂了思緒,有點不悅,我不知道她要說什麼。但是她卻沒察覺我的不悅。
我回家探望他們的次數比以前多得多了,毛渣渣沒什麼意見,反正爸爸除了記憶力衰退,並不是很難纏的老人,他不會去管我們任何一個人的行爲,看電視也罷,吃東西也罷,毛渣渣可能覺得比在她家還自在得多。
「昨天早上我上班前和他頂嘴。因爲這一兩年來,他每天早上去爬山回來,都帶一個飯糰給我當早餐,從來不變,我實在吃怕了。昨天早上我又看到飯糰,便決定對他說實話,我說不但我吃怕了,連我的同事都吃怕了,他聽了以後很不高興,嘮嘮叨叨又說那些舊話,我賭氣沒拿飯糰就去上班,回家時見他已經睡了。今天早上起床沒看到他,下午打了好幾次電話回家也都沒有人接,趕回來看,果然完全沒有他回來過的跡象,我去了他每天早上去爬的小山,也拜託張爺爺去大安森林公園找過,都不見蹤影,我不知道他是生氣還是出了什麼意外。」
終於在一串鞭炮聲乍響之後,瑪麗對著已經坐在沙發上打瞌睡的爸爸說,「不打麻將,我就要回去了。」
「不景氣嘛,生意當然是愈來愈不好做。」我最近眞的有點煩公司的事。
「拜託,我已經遲到了,現在路上一定大塞車,妳的小爵士最快。」我一邊哄著她,一邊動手去幫她穿衣服,「明天我一定陪妳去買那只CD架。」
客廳的那扇窗子可以透光,但是因爲和對面的公寓距離太近,所以看不到巷子裡往來狀況,只能聽到偶爾傳來人車和空氣流動的聲音,坐在這裡,我又替自己的視線找到一個焦點,大部分時候,目光都停留在紗窗上那個小破洞裡。以前曾好奇毛渣渣坐在這裡時都在想些什麼呢?她沒有工作,生活圈不大,又沒有特殊的嗜好,日子是怎麼度過的?但當自己坐在這裡時,一坐幾個小時,不必吃飯不必動,日子便也這麼一點一滴的消逝掉。
時間還沒有到,我們需要很長很長的等待。
我狐疑的搖搖頭,難道我認識嗎?阿明的朋友我幾乎一個也不認識啊,會是以前我們村子裡的誰嗎?唐媽媽的女兒?小時候像個男生似的頑皮得不得了,也常和阿明一起玩,有一次從樹上跌下來,他們家正好沒人在,是阿明來喊我送她去醫院的,後來女大十八變,有一回在應先生的公司碰到她,她已經去美國唸完碩士回來,她喊我彭大哥,我愣了好久才想起來的,會是她嗎?還是那個報紙上偶爾捉對似的,硬將阿明和她湊在一起的年輕美麗的女市議員?
我瞪著她,等她繼續說下去,「阿明——」她看著我又停了下來,我的腎上腺素頓時上升。
每天來看我的,還是瑪麗,我很感激她,但心裡卻掛念著毛渣渣,接受強迫治療一兩星期,狀況終於緩和一些。出院回家的第二天,終於能夠清楚的告訴瑪麗,我被毛渣渣抛棄了,她笑笑說,我當然知道,一個公司是弄不垮你的,瑪麗扭動著她逐漸圓碩的腰枝,嘆口氣又說,「但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麼會得躁鬱症,實在不像你啊。」
「什麼毛妹!那個羅勃最討厭了,他自己給我取的,我可不叫什麼毛妹。」毛渣渣叫起來。
Ken那時大約因爲工作的關係,和他卡通公司裡畫原畫的一個女孩產生了感情,狂熱到完全不去遮掩的地步,就像隨時可以看到眼裡會冒出兩顆心的那種漫畫人。我們一夥朋友聚會,他們不但雙雙出席,人前人後也不避諱的親熱,讓其他人都有些尷尬。事實上沒有朋友覺得以他這年紀身分,去談這場不倫之戀是合適的,但這種事旁邊的人能怎麼樣呢?Ken的老婆吵著要離婚,老John勸他們忍一陣子,畢竟又是小孩又是財產問題,希望等Ken發過一陣癲,冷靜一點時再來處理,而且以前的Ken做事一向有條有理,穩紮穩打的一步一步把公司把家庭都經營到一個不錯的狀況。
噢,我有點回過神來,卻突然有啞然失笑的感覺,所有毛渣渣那陣子的怪異舉止,一時之間我都明白了,還有阿明,阿明和我的距離,原來噢,原來我的焦躁是有原因的,我自己不知。
那天晚宴結束,不想再和他們去耗,只急著想回家繼續躺回床上。進門時,毛渣渣正開著好大的電視聲。
我想我是有點病了,晚上,我沿著馬路一直走,沒有目的地的,從城東走到城北,推門走進一家不熟的pub,點一杯想得出名字的酒,但視線的焦距卻怎樣也無法集中,更無法思考。匆匆喝了,又行軍似的,繼續走下去。我的腦袋裡,有時候有毛渣渣模糊的影子,有時候出現的是高中時期單戀的鄰校女生,有時又是小時候在社區球場打籃球的痛快,腦海裡的場景快速的轉換著,跑馬燈似的,心情很亢奮也很焦躁,睡不好吃不下,急著想去做點什麼,但唯一的寄託是那隻蜘蛛。這樣一兩個月來,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大部分時間都處在恍惚之中。
「再說吧!」阿明一時不能接受的樣子。
「對不起。」我低聲抱歉著,眞是不干她的事的,卻無辜惹到她,但此刻我卻顧不了她,也許就像他們顧不了我一直深陷下去。
記憶裡,不曾見過父親嚼口香糖,即使是當年醫師建議他戒菸,也是一天就戒成功,沒靠口香糖協助。我不得不佩服毛渣渣會想出這個方法來,不過他一天要嚼個兩三包箭牌口香糖,我擔心他嚼這麼多會嚼到頭痛。只是阿明說,「這樣不能帶他去新加坡,新加坡不能嚼口香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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