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集既已編成,例應有一序言,可是自家動筆,說好說壞,都不得體。若如懷素和尙,自述挾藝「西遊上國,謁見當代名公」,凡所贈詩文皆一一舉出,大肆炫耀,後來冬心先生好像也有類似的自敍。此種體製在有眞本領而兀傲玩世者爲之,人或賞其恢詭,但決不能作爲範本。我的自序還是自白式的好,簡單明瞭,雖無才華,而老實可嘉,茲附錄在本文之末。
(魏)明帝立凌霄觀,誤先釘榜,乃籠盛誕,轆轤長絚引上,使就題之。去地二十五丈,誕甚危懼,乃戒子孫,絕此楷法,著之家令。
余之嗜書藝,蓋得自庭訓,先君工書,喜收藏,耳濡目染,浸假而愛好成性。初學隸書華山碑與鄧石如,楷行則顏魯公麻姑仙壇記及爭座位,皆承先君之教。爾時臨摹,雖差勝童子描紅,然興趣已培育於此矣。後求學北都,耽悅新知,視書藝爲玩物喪志,遂不復習此。然遇古今人法書高手,未嘗不流覽低徊。抗戰軍興,避地入蜀,居江津白沙鎮,獨無聊賴,偶擬王覺斯體勢,吾師沈尹默先生見之,以爲王書「爛熟傷雅」。於胡小石先生處見倪鴻寶書影本,又見張大千兄贈以倪書雙鉤本及眞蹟,喜其格調生新,爲之心折。顧時方顛沛,未之能學。戰後來臺北,敎學讀書之餘,每感鬱結,意不能靜,惟時弄毫墨以自排遣,但不願人知。然大學友生請者無不應,時或有自喜者,亦分贈諸少年,相與欣悅,以之爲樂。自大學退休後,外界知者漸多而求者亦眾,斯又如顏之推云:「常爲人所役使,更覺爲累」。四十年來,雖未能精此一藝,然時日累聚,亦薄有會心。行草不復限於一家,分隸則偏於摩崖,若云通會前賢,愧未能也。因思平生藝事,多得師友啟發之功,今師友凋落殆盡,皤然一叟,不知亦復能有所進否?書端題署,係集吾師沈先生書,亦所以紀念吾師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
臺靜農書藝集序和*圖*書
序文中引了顏之推的家訓雜藝篇的話,他是身歷南北朝至隋統一才死的,一千幾百年前的人了。他的先世從梁武帝朝起工書法的就有數人,直到他的裔孫顏眞卿,以書法影響至今。可是之推個人卻主張「眞草書迹微須留意」,「不必過精」,以免「常爲人役使,更覺爲累,韋仲將遺戒,深有宜也。」韋中將是韋誕,他的「遺戒」是怎樣的?據晉人衛恆「四體書勢」云:
一九八五年一月
王褒與庾信同是梁亡之後,流落北朝的文士,顏之推與之時代接近。韋王兩公還是一時名士,則一般的書家被役使的情形,必有甚於此者。所不可解的,千數百年前如此,千數百年後的今時還是如此,這給我的感受非常之深,本想打算退休後,玩玩書藝,既以自https://m.hetubook.com•com娛,且以娛人,偶有潤筆,也免卻老年窘迫向朋友告貸。沒想到我的如意算盤並不如意,別人對我看法,以爲退休了,沒有活做了,儘可擺出寫字攤子,以藝會友,非關交易,該多高雅。這麼一來,老牛破車不勝其辛苦了。近年使我煩膩的是爲人題書簽,昔人著作請其知交或同道者爲之題署,字之好壞不重要,重要的在著者與題者的關係,聲氣相投,原是可愛的風尚。我遇到這樣情形,往往欣然下筆,寫來不覺流露出彼此的交情。相反的,供人家封面裝飾,甚至廣告作用,則我所感到的比放進籠子裏掛在空中還要難過。有時我想,寧願寫一幅字送給對方,他只有放在家中,不像一本書出入市場或示眾於書販攤上。學生對我說:「老師的字常在書攤上露面」,天眞的分享了我的一分榮譽感。而我的朋友卻說:「土地公似的,有求必應。」聽了我的學生與朋友的話,只有報之以苦笑。左傳成公二年中有一句話「人生實難」,陶淵明臨命之前的自祭文竟www.hetubook.com.com拿來當自己的話,陶公猶且如此,何況若區區者。話又說回來了,既「爲人役使」,也得有免於服役的時候。以退休之身又服役了十餘年,能說不該「告老」嗎?准此,從今一九八五年始,一概謝絕這一差使,套一句老話:「知我罪我」,只有聽之而已。下面便是我的書藝集序。
三年前被邀舉行一次字展,友人就要爲我印一專集,雖然覺得能印出也好,卻想寫幾幅自以爲還可的給人家看看,拖延至今,竟寫不出較爲滿意的。適有港友贈以丈二宣紙,如此巨幅,從未寫過,實怯於下筆。轉思此紙既歸我有,與其久藏污損,不如豁出去罷。於是奮筆濡墨,居然揮灑自如,所幸爾時門鈴未響,電話無聲。不然,那就洩氣了。這幅字帶給我的喜悅,不是字的本身,而是年過八十,腕力還能用,陸放翁云:「老子尙堪絕大漠」,不妨以之解嘲。
這故事又見世說「巧藝」,不過「巧藝」云韋誕寫了以後「頭鬢皓然」,未免誇張。顏之推的「雜藝篇」另記了一事:
王褒地冑清華,才學優敏,後雖入關,亦被禮遇。猶以書工崎嶇碑碣之間,辛苦筆硯之役,嘗悔恨曰:使吾不知書,可不至今日邪?和*圖*書
近年來常有年輕人來問我怎樣學寫字,或怎樣能將字寫好。我總答道:我雖喜愛此道,卻不是此道內行,這往往使對方失望,或不滿意以爲我故示玄虛,殊不知我說的是眞話。我喜歡兩周大篆、秦之小篆,但我碰都不敢碰,因我不通六書,不能一面檢字書一面臨摹。研究魏晉人書法,自然以閣帖爲經典,然從輾轉翻刻本中摸索前人筆意,我又不勝其煩。初唐四家樹立了千餘年來楷書軌範,我對之無興趣,未曾用過功夫。我若以我寫石門頌與倪鴻寶便要青年人也如此,這豈不是誤人?再說我之耽悅此道,是中年以後的事,中年以前雖未翫弄毫墨,在所知所見的方面自不同於青年人。黃山谷詩云:「俗書喜作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鄙人凡骨凡夫,不敢妄求金丹,也就貿然走上自家喜悅的道路,這於青年人是不足爲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