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我會再接受什麼樣的女人,我說第一我能真的愛,第二無論山崩地裂、天打雷劈就是「要」我「要定」我的女人,其他的都趁早走開,敬謝不敏……她微笑。她在我面前顯得如此卑微,除了年齡和physique的心結之外,更由於她如此看重我靈魂及創作天份的價值,她的看重是由於她遍歷人生及他人之後所領悟的價值,所以她對我的了解與欣賞令我心動。然而她不知她無須如此卑微的,我只在信上告訴她:(我要你為自己驕傲,並且繼續昂然盛開!)但我並沒告訴她如果我能愛她,我會真正讓她在我的愛裡更體會到她自己的價值,並且燃燒他人不曾使她燃燒的那一部分,而且,我也要讓她知道一個愛她的人不可能不愛她的身體,也不可能因為她的年齡而拋棄她!想來多麼令我感到疼痛,一個如此的女人竟要被這兩種深深的自卑而烙印而捆鎖!她不相信之於「真愛」,那些真的一點都不重要;我非但如此相信著,我也確實在我的「真愛」裡體驗到如此純粹、無垢的東西。「真愛」不只是針對特殊對象,更重要的是一種能力,是一個人本身必須具有這種能力的人格啊!
〔回憶〕
星期天晚上,輕津帶我去一家叫"Le Criee"(叫賣攤)的海鮮餐館吃飯,她問我:
有好多www.hetubook.com.com過去我所愛的人重新回到我的生命:小詠將我尋回好好地安置在她的生命裡。我也感覺自己又重回親人的懷抱,第一次感覺他們竟然可以了解、安慰我的痛苦,姊姊在這段期間成了穩定我、支持我的重要的人,我不但變得完全信任她,也告訴她我的生活狀況。三月十三日那天晚上,我哭著說:(姊姊,這些年別人都一直在傷害我,我不行了,我的精神在敗壞,姊姊,姊姊,我好孤單啊,我在為你們努力活著,可是這次太嚴重了,我恐怕隨時會死,所以我才打電話告訴你。如果我有什麼危險,請你幫我照顧爸爸媽媽。)她泣不成聲地說:(你並不孤單啊,那些人傷害你,抛棄你,你還可以隨時回家啊,你還有我和爸媽。你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叫我怎麽原諒那些人,你叫我怎麼跟爸媽交代,你叫他們怎麼受得了?我只知道我妹妹一直很勇敢,這是她自己所選擇的一條路,她會勇敢地走下去的!)那一通電話之後,她又給我打了幾次電話,兔兔死的第三天,她也剛好打電話來,給了我重要的支持。三月十三日我也打了一通電話告訴媽媽我書讀不成了,非休學不可,媽媽竟然溫柔地說好啊,讀不下就回來。三月十五日爸爸打電話來簡短地說,他只要我身心平安,任何事情他都會替我出面解決的,家裡也隨時歡迎我回去。我也重新恢復照顧小妹,我知道這個階段是她正需要我的指引和鼓勵的時候,我從東京打電話給她,沒告訴她什麼,只說我來找小和-圖-書詠,小詠對我很好。她說那很好,還說要給我寄中文鍵盤來。我覺得慚愧,留學法國兩三年,一直沒好好聽她說話,跟她說話,也沒繼續作她那「探索自我的窗口」,使她變得愈來愈沒辦法對自己誠實,使她的生活裡那些人文藝術的部分就此停滯,唯剩科學,我想除了依賴立穎之外,她的靈魂深處是不被了解,空虛的。九二年底她曾經希望我把所有的書放在她那裡,我沒這麼作,這差不多是將大學四年我和她共同擁有的文化記憶給剝奪了,作為我大學時代主要的文化同伴,這個認來的乾妹妹是要暗自傷心的吧?此後,我竟也不再去給予她營養,不再去照料她的心靈,我以為她會完全不以為意,其實不是,她只要我活得較幸福就好,她是接納我的,但卻從不曾對我顯露她深沉「失落」的情愫。我不知道自己這幾年是著了什麼魔,竟然把足夠同時分給好幾個人用的營養,全都「過剩」地集中到同一個人身上!
(或許跟這個人無關,是為了我自己的愛,輕津,你懂得『結婚』不是一紙證書、一種形式,而是一種對自己的許諾嗎?)
(我知道!)
(那她到底能給你什麼?)
在巴黎的生活也開始開花結果,連一直不肯對我開放的恕人,搬家後消失已久,最近也自動出現,並且告訴我他很喜歡我的第一本長篇小說(這是最近第二個這樣告訴我的人,另一個是出版社的編輯,這使我明白到這本書是真的可以安慰到人),還去找了我更早的短篇作品來看,但是看不下去。我告訴他我正在和圖書寫一本更好看的長篇小說,而且要出版另一本短篇集。我說短篇看不下去就不要看,等著以後給他看新長篇。我們也約好這個禮拜五到他的新家去,我期待聽到他的生命,以及他對我長篇小說的看法。我想假以時日,他或可成為翁翁之後我第二個男孩死黨吧。
(她什麼也不能給我。)
五月一日
生活一下子變得前所未有的擁擠,太多太多人,且都是我能在乎的人,湧進來塞滿我的胸臆;太多太多我想做的事,也不知怎地,沖進我的新生活裡。我的新生活裡一下子像長滿了奇花異草,想像奔放的燦爛星空……
(我懂,我太懂了。可是,你知道這個人沒有一點值得你再愛的嗎?)
她不知如果我能愛上她,那未嘗不是我的大幸福,因為她具有所有我愛過的女人共所欠缺或分別欠缺的所有條件,而可以愛我;她不知站在我的獨特命運上,正是因為她們共同與分別擁有的那些屬於「年輕女人」的欠缺,使我不幸,而她們所欠缺的似乎也唯有等到了輕津這樣的人生點時,才能補足吧?更何況並非每個女人都能像輕津這樣經歷過完整、豐富的人生,且能脫落一切凡俗的迷障與羈絆,擁有一顆如此自由飛翔,晶瑩剔透,洞穿真實的心靈……她不知她的這顆「心靈」正是我所需要,正是我在女人身上遍尋不著的,也是一個女人在年輕和physique之上更值得被愛的……
這將是我從東京回來之後最後一次和*圖*書看到輕津。五月十日,她將搭機回台灣看兒女,進行工作,六月底才要回法國,並且搬入她自己名下的公寓。經過好幾個晚上的坦誠交談,我和她已經達到「完全溝通」的水準,一個禮拜前,她給我寄了一封信,我拖到昨天星期天才給她寫了第一封信,輕津對我的示愛已再明顯不過,剩下的是我的回應了。昨晚談到十二點半,我送她回家,在門口我並沒吻她也沒說什麼進一步的話,但是我已知道她是會像玄玄一樣無怨無悔深愛我的一個女人。搭計程車回家的路上,街燈迷濛,我想我在Strasbourg許願要一個有能力並且主動來愛我的女人,真的是出現了,像奇蹟一般!我回想這幾個禮拜來她巧妙的出現,以及我新體驗到的她,我尙不知我能否對她給出「真愛」,但我確信她是我跌撞多年,第一個足以愛我的女人。我並沒有告訴她我在等她從台北回來,我沒有流露半點她回來之後我可能會改變我和她的關係,我可能會愛她的跡象,因為我一直在說服她愛欲傾向是不可能突然改變的,表現得如同我是一個光明磊落的朋友一般……我的不動聲色使她以為是因為她年齡的關係,使她以為我之所以愛小詠與絮是因為年輕女人的physique(身體)的關係,她受到我太多暗示,誤以為這是一個絕望不可超越的關鍵;她聽到太多太多關於我對絮徹徹底底愛的言語與情節,她在這「愛的墓碑」之前受到深深的箝制而手足無措……但是我從沒說出真話,即:她是足以適合於愛我的,而我是可能真愛她的,年齡m.hetubook.com.com與physique都不是問題,是我需要時間,需要時間在我的愛欲裡尋找出一個永遠不會傷害她,不會如玄玄所遭遇的那般的位置及可能性。
〔記事〕
(為什麽還要給一個不值得你愛的人寫信?)
〔檔案〕
臨別前,我說論文寫完我將獨自到希臘旅行。她要我寫慢一點,等她從台灣回來,帶她一起去,她一直願望著與我一起去歐洲旅行。我說好。我們並且約定等她七月回來一起到Deauville/Trouville去度週末;那是她和法國先生曾經度過每個週末的地方,也是我獨自去過兩次的海邊,她在那兒買過一艘二十五萬法郎的大帆船送給先生,她也擁有帆船的駕照,她說到時要教我駕帆船,並且整夜不睡在海灘上夜遊,她將為我做一名最佳的導遊……然而,她不知,我在等待,等待這兩個月,為她準備,準備「轉世」的另一個Zoe的身分,希望七月給她看到一個抽菸斗,留長頭髮,騎腳踏車,熱中學小提琴,重新恢復創作小說,並開始按進度寫詩,每天可以關進「辦公室」進行論文,法文慢慢追趕上她,交遊廣闊,個性歡笑開朗瀟灑,俊秀漂亮的Zoe:她不知我正渴望向她學習生活與工作之道,那是她無論如何都可以帶領我、教導我的……她不知只要我開始試著將我的靈魂給予她,我就能熱愛她的身體,而這才是我不能說出口關於自己最大的祕密……而在Deauville/Trouville的夜之海灘上,如果我可以「轉世」成功,她不知我將要吻她……這一切她都不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