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書

我到底在哭泣什麼呢?是在哭泣我去東京那一個月小詠以及昨晚Laurence所讓我明瞭到的關於我生命的基本道理嗎?它竟然使我此刻萌生強大的抵抗心,不想把這封信寄出去給絮了。蒙馬特的天色已亮,我等會兒不想散步去郵局將信餵進那「當日寄發」的口袋,所以就不完成這封信吧,直接跳到明日的那封信……
(Il n'y a rien de presse. Vous avez l'impression tres seule.沒什麼好匆忙的,您看起來很孤單。)邊說她邊走過來,大方地牽起我的手,走向廳中。
〔檔案〕
(C'est pas lui!)
(Parce que j'ai un coeur brise.因為我的心破碎了。)我回答她說。
昨晚是第三次去參加那個專屬於女孩子的宴會,也是我第二次進去辦公室參加她們主持行政事務的小組開會,可是每次表決時,因尚未交會費也未成為會員的關係,我總是不敢舉手表達"Pour ou Contre"(贊成或反對),所以其他成員都會特別看我,但通常是友善地微笑。我跟她們在一起很自在,我也很喜歡,覺得這個中心好像我在巴黎的「歸宿」。雞尾酒會前她們還請了Ghttps://m•hetubook.com•comenevieve來演講,Genevieve是一個我看了就會由衷微笑的老牌女同性戀(同性戀這三個字其實是唯有在政治上才有意義的修辭),而且她也是一個以「同性戀」為標榜的政治人物和出版家,她的出版社就叫"Genevieve Pastre",專門出版女「同性戀」及女性性學方面的著作,非常radicale,人非常溫柔且辭鋒俐落,令我感動的一個人。
(C'est pas lui!不是他!)
(Je suis pressee pour voir un ami chinois qui habite pres d'ici.我趕著要去看住在這附近的一個中國朋友。)
五月四日
〔記事〕
(Ne partez pas! Vous pourriez danser avec moi?不要走,你可以和我一起跳舞嗎?)
今天清晨當Laurence走的時候,我哭泣不已,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哭泣什麼?這種哭泣我要一輩子記得。我想我確實等不到架打電話給我,或是寄給我隻字片語的訊息了;自從兔兔死後已經又過一個星期,我仍然沒和_圖_書有她半點正向的回應。我的人生將被完全推進另一階段的旅程了,經過三月十三日而後又走到今天的冶煉,我想我對於人生的想像,正在離開這兩、三年來我對絮的想像……
我很訝異自己竟然有勇氣一開始就信任她,或許是因為前一晚,我才給絮寫完了那封我遲早會說出口的、關於「玷污」的、内在景觀的信罷。
晚上九點,燈全被熄掉,工作人員就在演講廳裡的各個角落點起蠟燭,吧台後面開始傳來慢舞的音樂。我慌忙地收拾起大衣、圍巾、帽子和背包準備逃走,因為我不認識這裡的半個法國女孩,又不敢提起勇氣去邀請任何人跳舞,而成雙成對的女孩將在燭光底下深情擁吻,我很尷尬……Laurence突然走向我:
白鯨說(C'est pas lui!)是因為政治家的妻子從前曾告訴過他,若她不再能從眼神裡知道他在想什麼,那麼她也就沒辦法跟那個他做|愛了,而在他消失多年後,橋上陌路相逢的這一瞬間,她的確是無法從他的眼神裡了解他的心了。(C'est pas lui!……)多可怕啊?多年後,誰還能從我的眼神裡認出我是我來呢?
絮有一天也會這樣驚惶叫出嗎?
吃掉那鍋「發明」米粉www.hetubook.com.com之後,打點整齊,戴上我的小棒球帽,下樓去打電話給小詠,是她那兒的下午兩點左右,時差七個小時。從東京回來三個禮拜,我每個禮拜給她寄一封信,約星期三(或四)給她打一張五十單位的電話卡,連帶地也開始每週六晚間打一張五十單位電話卡回家。這兩方的「人馬」都彷彿重新撿回我一般地受寵若驚,我想自己真的是在改變……整整三年了,我既沒和小詠相見也吝於給她任何訊息,因為我們放棄了彼此;而來法國之後也是絕少打電話回家,因我將所有錢都攢下來僅打電話給一個人,僅給一個人寫信,也僅給同一個人寄大大小小的禮物…… 打完電話之後有些恍惚,沿著rue du Mont. Cenis朝向與Mairie相反的方向散步到Albert Kahn廣場,再順著下去就是跳蚤市場所在的巴黎最北方Porte de Clignancourt了。Montmartre,蒙馬特區清晨最鮮嫩的美,在我為絮寫這批信(最後的一批,也許)的這一個星期以來,總算被我採擷,因為我常在夜盡晨曙時,散步去郵局投信,然後再繞路散步回家……從廣場再轉進Duhesme路,站在一家小Cafe窗間的細鏡子前凝視自己,脫下帽子,摘下眼鏡,欣賞自https://m•hetubook•com.com己表情地演唱一首古老的歌……唯有白髮愈來愈盛茂,唯有笑時嘴角兩道皺紋愈來愈活陷……我是美的嗎?我足夠美了嗎?……白鯨四月初看完《鸛鳥踟躕》之後告訴我她的心得,關於馬斯楚安尼(Mastroianni)和珍.摩侯(Jeanne Moreau)兩名男女老牌演員重逢那一幕:突然自請下野的政治家消失多年之後,被一位電視記者發現他默默地隱居在希臘北邊邊界的一個小村落裡。村落裡居住各個國籍的難民,記者帶著政治家的妻子前去辨認那人是否就是消失的政治家。當電視攝影機對準兩人重逢擦身而過的那e 瞬間,妻子對著攝影機說:
剛剛清晨六點半時,我給自己煮了一包米粉泡麵,加入一小顆法國白菜(就是兔兔吃剩下三顆裡的最後一顆,那可能就是導致兔兔死亡的原因),三分之一鮪魚罐頭,半罐洋菇罐頭,一顆蛋,再倒進昨晚永耀吃剩的「炒碎魚」渣汁,站在廚房裡洗掉魚鍋,又剝了一大顆法國柳橙來吃,邊瀏覽室友放在廚房外邊要賣的舊書。從東京回到巴黎之後,常常到Camira家去吃飯,她是幫助我從消沉中再站起來的一個重要朋友,煮飯時她常貌似權威地說:(Cuisiner c'est l'invention!做飯啊,就是發明。)發後就把hetubook.com.com冰箱裡所有莫名其妙的東西加在一起,每次想起她那副可愛模樣,我不禁莞爾,不知不覺中,自己做菜也愈來愈有她那種把莫名其妙東西加在一起的「盲目」傾向,且還會自言自語說:(Cuisiner c'est l'invention!)「朋友」這種東西的「帶源傳染性」真可怕。
Laurence是小組裡的幾個領導人之一,講話鏗鏘有力,配合著手勢,還有那隨意削薄的棕色短髮,模樣像極了年少時代第一次到我家裡來的水遙,尤其昨晚Laurence又穿了一件及膝青褐色軍用布的半長褲,身高和水遙、小詠都差不多高整個疊合上我對水遙的最原始記憶……我一眼就看中她,從前兩次來也都一直偷偷注意她,然而她並沒正眼瞧過我一眼。她開會時常常跑開,看起來冷傲不合群,實上卻是一個很勇敢的人。第一次會議上,她提議到各大學裡放映一部女「同性戀」電影,並徵求一同前去的人,但沒人願意做這種單獨公開暴露身分的事,於是她就灑脫地說:「好,沒關係,我自己去。」今晚Geneviêve演講時,她時而站在遠方冷冷地注視Genevieve,時而消失進了吧台後方的洗手間,我猜她是在洗手間裡和其他小組成員親熱……我想我就是看中她這調調,完全逸出水遙的性格,卻又裝在水遙的外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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