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柳枝云:「兩枝楊柳小樓中,嫋娜多年伶醉翁,明日放歸歸去後,世間應不要春風。」
宋陳直齋作「白文公年譜」云樂天詩:「菱角執笙簧,谷兒抹琵琶,紅銷信手舞,紫網隨意歌。注云:菱、谷、紅、紫,皆小蠻名也。」此處明明四人,一笙簧,一琵琶,一舞一歌,謂之皆小蠻名,顯然是錯誤的。
然詩人作品眞率而少諱飾,如白樂天者,並不多見。紳士們衣冠整齊,自頂至踵,遮蓋得愈周密,愈少曝露,自覺愈爲得體,深恐皮肉上的疤斑爲別人看見。很多詩人的作品,微善則渲染誇張,失德則隱晦歪曲,或口是心非,言行兩歧,此以詩證史之所以不可不慎,必須廣徵博引,細心參核,倘僅掇拾一二篇章,是不能見其眞面目的。
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謂退之嘗離長安,次壽陽驛,題吳郎中詩後七絕「寄意兩姝」,詩云:「風光欲動別長安,春半邊城特地寒,不見園花幷巷柳,馬頭唯有月團團。」苕溪繼稱「逮歸,柳枝逾垣遁去,家人追獲,故鎮州初歸詩云:別來楊柳街頭樹,亂擺春風只欲飛。惟有小園桃李在,留花不發待郎歸。自是專寵絳桃矣。」
兩枝楊柳伴醉翁
樂天病中詩十首,中有「賣駱馬」及「別柳枝」二絕句,賣駱馬云:「五年花下醉騎行,臨賣回頭嘶一聲,項籍顧騅猶解嘆,樂天別駱豈無情!」
在作病中詩及此吟的開成四年(八三九)冬,樊素欲放而復留,直到明年春天,他有「春盡日宴罷感事獨吟」之什,句云:「病共樂天相伴住,春隨樊素一時歸。」自註謂:「開成五年(八四〇)三月三十日作。」到了此時,才眞正演出別姬一幕,而柳枝竟去了。
明、胡震亨唐音癸籤云:「退之學道人也。」元、辛文房唐才子傳,說他「繼道德之統,明列聖之心。」如果從退之的言論文章去看,闢佛老,崇儒學,上面的評語,都和*圖*書是對的。然而他是言行不一致的人,他的行爲,却並不是這樣的道貌岸然。
然淸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引衛府君墓志,謂衛晏次子,名中立,亦字退之,樂天詩中所說退之服硫黃,乃中立而非韓退之。錢氏此說,陳寅恪元白詩箋證駁其不足信,云:「見於此詩之詩人,如元稹、杜元穎、崔羣,皆當時宰相藩鎮大臣,且爲文學詞科之高選。……若衛中立則既非由進士出身,位止邊帥幕僚末職,復非當日文壇健者,斷無與微之諸人並述之理,然則詩中之退之,固舍昌黎莫屬矣。」
觀此詩,樂天遣妓似還達觀,然而美人名馬,一時並去,讀他的「不能忘情吟」,似乎比楚霸王垓下的死別,更要悽慘。此詩並序,上面已摘引數句,爲瞭解樂天的情懷,再錄全文如次:
宋人西清詩話,謂張文潛一日嘗與蘇東坡談退之詩:「長安衆富兒,盤饌羅羶葷,不解文字飲,惟能醉紅裙。」從這首詩,可以看出退之對當時徵歌選舞,紅袖侑觴的奢靡風氣,大有深惡痛疾之慨。所以東坡說:「疑若淸苦自飾者。」然退之更有一詩,句云:「豔姬踏筵舞,淸眸射劍戟,」東坡很含蓄幽默地說:「則知此老箇中,興復不淺。」
近代治史,有「以詩證史」之說。詩人吟詠,每反映其所處時代,而作者行誼,自其作品中參稽抉剔,所得資料,往往較史傳所言,更爲眞切。
王讜所撰唐語林云:「退之二侍妾,一曰絳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孔毅夫雜說亦云:「退之晚年有聲妓。」他且引張籍哭退之詩爲證據,張詩有句:「中秋十五夜,魄圓天差淸,公旣相邀留,坐語于階楹,乃出二侍女,合彈琵琶筝。」毅夫並且加了一句按語:「退之嘗譏人不解文字飲,而自敗於女妓乎?」
「鬻駱馬兮放楊柳枝,掩翠黛兮頓金羈。馬不能言兮,長鳴而却顧。楊柳枝再拜長跪而致辭,和圖書辭曰:主乘此駱五年,凡千有八百日,銜橛之下,不驚不逸。素侍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巾櫛之間,無違無失。今素貌雖陋,未至衰摧,駱力猶壯,又無虺隤,卽駱之力可以代主一步,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一旦雙去,有去無迴。故素將去其辭也苦,將去其鳴也哀。此人之情也,馬之情也。豈主君獨無情哉?予俯而歎,仰而咍,且曰:駱駱爾勿嘶,素素爾勿啼,駱反廄,素反閨,吾疾雖作,年雖頹,幸未及項籍之將死,何必一日之內,棄騅兮而別虞兮?乃目素分素兮,爲我歌楊柳枝,我姑酌彼金罍,我與爾歸醉鄉去來。」
唐代士大夫,有一種後世久已絕跡的娛樂,即所謂「家妓」是。家妓爲私家所有,年輕美貌,能歌善舞,以侍奉主人,或在款待賓客的時候,交際應酬,周旋侑觴。
家妓之中,且不乏雅擅詞章,爲文人學士所稱道。白樂天有「和燕子樓」詩,燕子樓原詩,爲盼盼所作,樂天稱之「詞甚婉麗」,序有云:盼盼者,徐州張尙書之愛妓也。
「放妓」一事,是樂天晚年一件傷心事。樂天死於會昌六年(八四六),年七十五歲。放妓是在開成五年(八四〇)年六十九。(舊唐書謂四年,是不甚正確的,下詳。)樂天自太和三年(八二九)年五十八歲歸洛陽,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中間一度出任河南尹,一直到死凡十餘年都是以洛陽爲家。認識樊素,並納爲家妓,卽在歸洛之初,樊素侍樂天者凡十年,「不能忘情吟」述樊素臨別之言曰:「素侍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
年長於白樂天,而與白樂天同時代的名作家韓愈(退之),就是一個言不符行的明顯例子。
巷柳欲飛園花幸在
言行矛盾又一實例
樂天本人也有家妓,而且不止一人。宋尤袤全唐詩話云:「樂天賦詩有曰:櫻桃樊素口,楊柳小m.hetubook•com•com蠻腰。」並云,樊素善歌,小蠻善舞,皆樂天家妓。此詩爲集中所無,惟樊素之名則爲白氏詩文所屢見。其「不能忘情吟」序曰:
退之很愛惜名譽,但行不能符其言,於是懷着一種自卑心理。唐語林云:「韓愈病將卒,召羣僧曰:吾不藥,今將病死矣。汝詳視吾手足支體,無誑人云,韓愈癩死也。」如果確非癩死,就沒有人會說你癩死的,何必多此無中生有的關說。這種類似瘋狂的神經過敏,豈非自疚而自卑的心理作祟嗎?
白樂天思舊五古,透露了退之的死因,云:「間日一思舊,舊遊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歸下泉。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微之鍊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訣,終日斷腥膻,崔君誇藥力,經冬不衣綿,或疾或暴夭,悉不過中年。……」
樂天所以放妓,論者有二說,一謂病,二謂貧。實恐二事都有關係。他於開成四年(八三九)冬十月,得風痺之疾,所作病中詩序云:「開成己未歲,余蒲柳之年,六十有八,冬十月甲寅旦,始得風痺之疾,體寢目眩,左足不支。」頭目暈眩,肢體痲痺的風疾,和杜甫晚年所患的是同樣疾病,以現代醫學觀點說起來是高血壓現象,可能經過腦中微血管的破裂,輕度中風,而使「左足不支」,陳寅恪謂:「既然生理的不可能有妓樂,患了風痺,當然遣妓。」
春隨樊素一時歸
按劉夢得有寄小樊詩云:「終須買取名春草。」又樂天喜見劉同州詩云:「應須爲春草,五馬立踟蹰,」夢得答云:「今朝停五馬,不是爲羅敷。」注云:「前章所言春草,白君之舞妓也。」
「樂天旣老又病風,乃錄家事,會經費,去長物。妓有樊素者,年二十餘,綽綽有歌舞態,善唱楊柳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聞洛下,籍在經費中,將放之。馬有駱者,駔壯駿穩,乘之亦有年,籍在經物中,將鬻之。m.hetubook.com.com圉人牽馬出門,馬驤首反顧一鳴,聲音間似知去而旋戀者。素聞馬嘶,慘然立且拜,婉孌有辭,(辭具下)。辭畢,泣下,予聞素言,亦愍默不能對,且命迴勒反袂,飲素酒,自飲一杯,快吟數十,聲聲成文,文無定句,句隨吟之短長也。凡二百五十五言。噫,予非聖達,不能忘情,又不至於不及情者,事來攪情,情動不可柅,因自哂題其篇曰不能忘情吟。吟曰:
此處又出一「春草」之名,「春草」是否卽「小樊」,爲「柳枝」另一別名?抑「春草」亦姓樊,因之呼爲「小樊」,而非樊素乎?「春草」「柳枝」「小蠻」「小樊」「樊素」五個名字,僅是一人,或是兩人乎,三人乎?這是很難臆斷的。
元白詩箋證云:「陶爲五代時人,距元和長慶時代不甚遠,其說當有所據。」
「妓有樊素者,年二十餘,綽綽有歌舞態,善唱楊柳曲,人多以曲名名之。」樂天另有楊柳枝詞八首及楊柳枝二十韻,後一詩自註曰:「楊柳枝,洛下新聲也。洛之小妓有善歌者,詞章音韻,聽可動人,故賦之。」此詩大約在樊素未歸樂天時作,賦以相贈者,故最後數句云:「曲罷那能別,情多不自持,纏頭無別物,一首斷腸詩。」
劉夢得有和樂天別柳枝詩云:「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樂天戲答云:「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飛向別人家,誰能更學孩童戲,尋逐春風捉柳花。」
退之另有詩云:「銀燭未銷窗送曙,金釵半醉座添香,」宋、許彥周詩話云:「殊不類其爲人。」然而這是退之的眞面目,在他那襲道德外衣的掩蓋之下,有時也不免露出了狐狸尾巴。
詩人的別姬賣馬
但白樂天歌妓不止一人,乃是無可懷疑的事實。其別柳枝詩云,「兩枝楊柳小樓中,嫋娜多年伶醉翁。」兩枝楊柳,當非一人。舊唐書白傳謂:「(開成)四年(八三九)冬,得風疾,伏枕者累和_圖_書月,乃放諸妓|女樊素等。」所放非一人甚明。
此老箇中興復不淺
遺妓而同時賣馬,可能因病不能騎,也可能因貧窮而二者不能不同時割愛。
欲捨而不忍,不忍而又不能不捨。樂天晚年棲心梵釋,遁迹老莊,雖自以爲外形骸而內忘憂恚,在這一種考驗關頭,也不能不自歎「予非聖達,不能忘情」了。
唐代士大夫好鍊丹燒汞,服長生藥。韓退之是竭力反對的,於穆宗長慶三年(八二三),作李干墓志,力詆當時服金石藥欲生而死者名公數人,且云:「余不知服食之說何自起,殺人不可計。」退之死於長慶四年(八二四),所可異者他也是服金石藥而送命的。這裏又是他一個言行矛盾的實例。
也有人說,樂天晚年致仕後,生活不甚寬裕,親友每慰問其貧乏,樂天答詩云,「煩君問生計,憂醒不憂貧。」又曰:「尊有陶潛酒,囊無陸賈金。」遣妓之後,嘗有詩云:「雖貧眼下無妨樂,縱病心中不與愁。」更有「定酒典朝衣」「抽衣當藥錢」等句,典衣而換酒買藥,其拮据可知,當然養不起家妓了。
白氏集中,既不見「楊柳小蠻腰」之詩,有人就懷疑並沒有小蠻其人,也有人認爲小蠻卽樊素,二而爲一。雲溪友議及本事集二書皆云:「白公年邁而小蠻方豐豔,因爲楊柳枝以寄意曰:一樹春風萬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永豐坊裏東南角,盡日無言屬阿誰?」柳枝卽樊素,見前引不能忘情吟序,且謂綽綽有歌舞態,則樊固善舞,上引雲溪友議,言小蠻之名而亦曰以楊柳枝寄意,或小蠻爲樊素別名,豈爲一人耶?
退之死於五十七歲,並非高年,因有「巷柳園花」的聲色之累,體力難支,故不得不乞靈於金石之藥。陶穀清異錄,載退之「以硫黃銅雞男食之,號曰火靈庫」。火靈庫爲道家的房中藥,目的在求其發揮類似今日男性荷爾蒙劑的作用,卽白樂天戒藥一詩,所謂「以之資嗜欲」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