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及其詞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從敎分付綠窗紅淚,早雁初鶯。
當時領略,而今斷送,總負多情。忽疑君到,漆鐙風颭,癡數春星。
元明曲興,到了清初,代替了詞的歌唱,詞不再配合管絃,可唱可調,而僅有文字供人欣賞。納蘭詞,在曲調名稱之外,有的另列標題,甚至還有短序,提供了蛛絲馬跡,後世讀者可約略探索作者的生活情態。
減字木蘭花:「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那見卿。」一別之後,永無相見之期。

佚麗清新伯仲之間

容若伉儷情深,上引數詞,讀之使人悽然以感。納蘭詞中還有一些哀惻纏綿之作,如果把那些詞句搜集和綜合起來,似可得一端倪,推測他於愛妻之外,另有一個戀人。此一戀人,初曾與容若締盟,後來選入宮闈,好事不諧,而成永別,傷心失意,隱約在作品中付之吟咏。我們且看下面那些哀惋淒清的句子:
彤雲久絕飛瓊宇,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光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當時月下分飛處,依舊淒涼,也會思量,不道孤眠夜更長。
淚痕搵徧鴛鴦枕,重繞迴廊,月上東窗,長到如今欲斷腸。

金風玉露初涼夜,秋草窗前,淺醉閒眠,一沈江風夢不圓。
長情短恨難憑寄,枉費紅箋,試拂么絃,却恐琴心可暗傳。
和*圖*書
不過,這個故事,多憑臆測,別無確證,姑妄言之,以供愛好納蘭詞者的談助。
容若服膺晏叔原,集名取自晏詞,是有原因的。兩人生平有若干相似處,也有不同處。叔原的父親晏殊(同叔)亦以詞著,父子均爲北宋大家,世稱大晏和小晏。大晏在宋仁宗時代官至同平章事兼樞密使。容若和小晏兩人之父,都位極人臣,所以都得家庭餘蔭。但兩人本身官位則不高,叔原爲太常祝,監許田鎮,黃山谷小山詞序云:「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

生長綺華世味甚淡

山谷又云:「晏叔原,臨淄公之暮子也。文章翰墨,自立規摹,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諸公雖稱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沈於下位。」
容若贈其友顧梁汾的金縷曲,在不知不覺中,不着痕跡,透露了他的心事,云:「多少殷懃紅葉句,御溝深,不似天河淺。」相傳牛郎識女,七夕尙可相見,而御溝比天河更深,與伊人永遠暌隔。
塵滿疎簾素帶飄,眞成暗度可憐宵,幾囘偷濕青衫淚,忽傍犀籨見翠翹。
口口唯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西風冪畫橋。
納蘭詞采桑子:
憶桃源墁:「寄聲珍重,加餐千萬,而今始會當時意。」菩薩蠻:「記得別伊時,桃花萬柳枝。」與伊人分別當在春天。
晏叔原「潛https://www.hetubook.com.com心六藝,玩思百家,」(山谷語)容若也不僅工於詞,他的學問是多方面的,經學史學,都有興趣,所刻「通志堂經解」,至今爲經學津梁。容若別有「通志堂集」十八卷傳世,叔原惟傳小山詞,其餘著述,皆不可考。
容若的友人顧梁汾說,納蘭「門地才華,直趕晏小山而上之」。這說法實是從友情出發的誇張,小山的名句;如:「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又如:「舞低楊葉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膾炙人口,黃山谷所謂「動搖人心」,在納蘭詞中不易找到,我們從全盤作品作客觀衡量,祇能說,兩人是在伯仲之間,也許小山還略勝一籌。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小山詞中所收作品,僅有曲調之名,如「虞美人」「菩薩蠻」之類,別無標題,更無小引,後世讀者,亦無作爲探索其愛情生活的契機。
但與宮闈何關?昭君怨一闕,似乎提供了一些探索契機,詞云:
再引其小令「青衫溼」與「鷓鴣天」各一闕,以見其思念亡妻的哀痛,情見乎詞。

一個愛情疑案

容若英年早逝,死於三十一歲,叔原則享高年,其生卒年月,不可確考。但據夏承燾所撰「二晏年譜」,叔原約生於天聖八年(一〇三〇)卒於崇甯五年(一一〇六),享年七十四五歲。四庫提要、詞林萬選條云:「幾道死靖康之難,」此不見于他書。叔原若生于天聖末,下推至靖康已九十左右,當不可信。叔原之子溥,靖康初官河北,禦金人戰死,「提要」因此有了誤會。
有一故事,頗見叔原的倨傲與不近人情。硯北雜志云:「元祐中,叔原以長短句行,蘇子膽因魯直欲見之。和圖書則謝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屬我家舊客,亦不暇見也。」
昔人詩詞往往有宮怨之體,然納蘭詞中僅有上述昭君怨一首,詠及宮闈,則非泛指可知,何况「又是梨花欲謝」,道出了與伊人分別的時間,當年分別是春天,現在又是春天了。
朱門何地?承恩何事?又云深禁,則所念伊人,已在宮禁之中,人天遠隔矣。
深禁好春誰惜,薄暮瑤階佇立,別院管絃聲,不分明。
又是梨花欲謝,繡被春寒,今夜寂寂鎖朱門,夢承恩。
容若何年悼亡,苦無確證可尋,但這首詞供給了一些可供推敲的線索,序中說丁已,這是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攷是年容若二十三歲,已賦悼亡,但妻亡未必卽在是年。詞有「幾年恩愛」之句,可知兩人結褵時間,可能有兩年或三年。

思念亡妻的哀痛

兩處鴛鴦各自涼

其沁園春一闕,懷念亡妻,序云:「丁已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澹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爲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郞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長調。」詞云:
筆者在另一篇文章裏,曾說,宋詞與娼妓或歌姬有不解之緣,詞大都爲付歌姬謳唱而作,黃山谷謂叔原「室有倩盼慧女」,而小山詞自序亦云,「陳十君龍,家有蓮鴻、蘋雲、品清,謳歌娛客,每得一解,卽以草授諸兒持酒聽之,爲一笑樂而已。」古代男女社交不公開,文人學士柔情密意之寄託,往往以歡場或家中的妓侍爲對象。叔原那些纏綿香艷之作,一部分必爲所愛而吟詠。可惜紀傳資料缺略,他所愛所歡和_圖_書,究竟是什麼人,有些什麽經過,很難臆測。
納蘭,滿洲正黃旗人,字容若,初名成德,後改性德,父明珠,清康熙朝屢遷至武英殿大學士,晉太子太師。容若履盛處豐,生長綺華,其弱冠所作詞,集名「側帽」,取宋人晏幾道(叔原)小山詞「側帽風前花滿路」句意。論者謂「有烏衣少年,樽前馬上之概」。自後所刊,更名「飲水」,取意於佛家所說,「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他糟粕功名,世味甚淡,然與當時名士,多有交往,如嚴繩孫、顧貞觀、朱彝尊、姜英輩,容若虛己納交,莫不披瀝肝膽,激發至情。
小山詞采桑子: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自那番摧折,無衫不淚,幾年恩愛,有夢何妨。最苦啼鳴,頻催別鵠,贏得更闌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飈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信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堪傷。欲結綢繆,翻驚漂泊,兩處鴦鴛各自涼。眞無那,把聲聲簷雨,譜入愁鄉。
鷓鴣天,十月初四夜風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南唐二主,李璟作品所傳不多,李煜(後主)國破家亡,屈辱侘傺,以倚聲發抒他內心感受,葉嘉瑩教授說他作品,意境直探人生的核心。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不超出春愁秋恨,離合悲歡的閨閣情操,到李後主境界方廣,感慨乃深,不啻以血淚寫成。
念奴橋:「怕見人去樓空,柳枝無恙,猶掃窗間月,無分暗香深處住,悔把蘭襟親結。」浣溪紗:「舊遊時節好花天,斷腸人去自今年。」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故有悔結蘭襟之嘆。
納蘭容若與晏叔原所填詞,和圖書作風極相似,所以上面不惜篇幅,把先後相隔六七百年兩位詞人的生平與個性作一比較。我們隨便舉出兩人的幾篇作品,其佚麗清新,一往情深的風格,幾乎看不出有什麼不同。如果把它們混在一起,簡直分辨不出那一篇是兩人之中那一人所作。
靑衫溼,悼亡:
容若配盧氏,爲兩廣總督興祖之女。他與盧氏夫人有深厚情愛,不幸結褵未久,盧氏謝世,集中有若干悼亡之作。論者以爲納蘭悼亡之後,他的作品越發傷感悽惻,一字一淚,至終身如此。
納蘭容若所作詞,爲清初一大家,梁任公讀容若所撰淥水亭雜誌,跋云:「容若小詞,直追李主。」容若的友人陳其年亦謂:「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
文學作家之垂名千古,天才是一回事,從際遇中所得到的啟發,又是一回事,李後主具備這兩個條件,很少人能望其項背的。容若以翩翩佳公子,沒有後主的際遇,他的詞,天姿英絕,遣詞用字,婉麗俊逸,也許略有後主風格,表現了他的文學天才,若說他可比後主,則有不逮。
容若於二十二歲廷對後,被康熙帝擢爲侍衞。後自三等,擢至一等侍衛,嘗扈從帝駕,避暑古北口及南巡山東江浙,雖處身宮禁密勿,而官位不過如此。他雖不似晏叔原的恃才傲物,但並不樂於仕進。死後韓菼爲其撰神道碑,說他「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想」。其所作詩,常常透露了他淡泊的胸襟和志趣,其擬古云:「曰余餐霞人,簪紱忽如寄。」又云:「丈夫故谿達,身世何汲汲?外物信非意,潦倒翻成泣。」又云:「我本落拓人,無爲自拘束,倜儻寄天地,樊籠非所欲。」野鶴吟云:「僕亦本狂士,富貴鴻毛輕,欲道無由,幡然逐華纓,動止類循牆,戢身避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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