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化子

但是,我總是幻想著:在選擇自己的時刻時,環境投合我,而不是強迫我。當我忽然變得無事可做,必須自己善用時間時(像一位在船上認識的朋友,你在太平洋的茫茫大海中邀請他和你一起待在倫敦,而他沒預先通知就帶著所有的行李來了),我感到很驚奇。我已從墨西哥市到維拉.庫魯兹,是要趕上華德公司的一艘涼爽的白色輪船開到尤卡丹;但使我很沮喪的是,我發覺一夜之間碼頭工人宣布罷工,我所要乘的船不開進來。我滯留在維拉.庫魯兹。於是我住進「勤勉旅館」的一個俯視廣場的房間,利用早晨時間去看城鎮的景色。我漫步到邊街,看進巷子。我信步走過教區教堂;教堂及其承霤口和扶壁拱架就像一幅圖畫,那帶有戲份的風和熾熱的太陽,在其粗糙和巨大的牆塗上一層時代的圓熟;其圓屋頂蓋著白色和藍色的瓦。然後,我發現自己已經看到了可以看到的一切,於是,我在環繞廣場的陰涼拱廊中坐下來,要了一杯飲料。
另一天到來,另一個早晨,另一個黃昏。那天是星期日,廣場比平常更擠。拱廊下面的桌子都坐滿了人。像平常一樣,紅髮的乞丐走了過來:一個可怕的形體,沉默無語,穿著陳舊的破衣,顯岀可憐的痛苦神色。他站在一張桌子前面,離我只有兩張桌子的距離,無言地哀求著,但沒有做出什麼手勢。然後,我看到那個警察——他每隔一段時間就試著要保護眾人不受這些乞丐的騷擾——偷偷繞過一根柱子,用他的皮帶對著乞丐著實地一抽。乞丐瘦削的身體畏縮著,但並沒有表示抗拒,也沒有顯露憎惡的神色;他似乎接受疼痛的鞭打,就像平常一樣,並且以緩慢的動作偷偷消失在廣場的漸濃夜色中。然而,殘忍的鞭痕卻敲開了我的記憶,忽然之間,我記起來了。
「願上帝給你施捨,」我説,使用西班牙人拒絕乞丐時所使用的卡斯提爾(西班牙語:Castilla)人禮貌客套語。
但他沒有注意我所説的話。他站在面前,hetubook.com.com就像他站在其他桌子旁邊那麼久,以悲傷的眼神看著我。我從沒有看過這樣瘦弱的人。他的外表透露一種可怕的特性。他看起來不十分正常。最後,他走過去了。
天知道,我確實常常為一件事而悲嘆:我沒有一半自己所需要的時間去做一半自己想做的事。我記不得最近什麼時候有過自己能夠支配的一會兒時間。我時常展望自己能夠有那麼一星期的時間完全無所事事,並且也時常如此在幻想中自我陶醉。我們之中大部分的人在不忙著工作時,總是在忙著玩,例如忙著騎馬、打網球、打高爾夫球、游泳或賭博。但我自己卻什麼事都不做;我整個早晨都閒蕩著,整個下午都遊手好閒,整個晚上都在混時間。我的心智就像一塊石板,我所度過的每個小時就像一塊海綿,擦掉了由感官的世界塗寫在心智石板上面的東西。因為時間飛逝,因為時間不能挽回,所以時間是人類財產中最珍貴的,而浪費時間則是人們能夠享受到的最微妙的浪蕩行為。埃及豔后在酒中溶化了一顆無價的珍珠,但她把酒給了安東尼喝:當你浪費了短暫的寶貴時辰時,你是拿起那溶解了寶石的大杯子,然後把裡面的液體倒在地上。這時姿態是莊嚴的,並且像所有莊嚴的姿態一樣是荒謬的。這當然是藉口。
太陽照射在廣場上.透露一種無情的莊嚴。椰子樹葉骯髒又潮濕地垂了下來。黑色的大禿鷹不自在地停棲在上面一會,撲到地上,啄食一點碎屑,然後鼓著粗野的翅膀飛上教堂的塔。我注視著人們越過廣場;有黑人、印度人、混血兒、以及西班牙人,這些是加勒比海的各色人種;他們的膚色不同,從黑檀色到象牙色都有。早晨的時光漸漸消失了,我周圍的桌子坐滿了人,主要都是男人,他們來這兒,利用午餐前的時間喝一杯,大部份都穿白色帆布褲,但儘管天氣熱,有些人還是穿著表示職業尊嚴的黑衣服。一個小樂隊,包括一個吉他手,一位盲提琴手,以及一位豎琴手,彈著拼合的旋律,每隔兩個曲子,吉他手就拿著一個盤子過來。我已經買了地方報紙;我對於報販表現得無動於衷:他們執意地要賣給我更多份同樣的報紙。我至少拒绝了二十次那些骯髒擦鞋童的請求:他們要擦我乾淨的鞋子;當我的小額零錢給完時,我只能對著煩擾我的乞丐們搖頭。他們真令人不得安寧。小小的印度女人穿著不成樣子的https://m•hetubook.com.com破衣,每個人用圍巾把一個嬰兒綁在背上,伸出瘦瘦的手,以抽噎的聲音朗誦可怕的冗長句子;小男孩引導盲人走到我的桌旁;傷殘的人,跛腳的人,畸形的人,展示天生或意外事件加在他們身上的傷口和畸形;半裸身體又餓著肚子的孩童不斷嗚咽著,要求人們給他們銅板。但這些人都張開眼睛注意著那個肥胖的警察,他會拿著一根皮條忽然衝向他們,在他們身上或背上痛打一頓。然後他們會跑來跑去,但是當警察因為筋疲力盡而不再採取行動時,他們又會回來。
我並不是記起他的名字,我仍然想不起他的名字;我是記起其他的一切,他一定認識我,因為我在二十年之間並沒有很大的改變;所以他在第一個早晨之後,就從來沒有在我的桌前停過。是的,我認識他已經有二十年。那時我在羅馬過冬,每天晚上都在維亞.西斯蒂拿的一間飯店吃飯;在那間飯店中可以吃到高級的通心麵,也可以喝到好酒。一小群英國和美國藝術學生常到這間飯店,一兩位作家也常去;我們通常都待到深夜,進行有關藝術和文學的無止盡辯論。他通常都跟一位年輕畫家——他的一個朋友——來飯店。當時他只是一個男孩,不會超過二十二歲;他有著藍眼睛,直鼻子,紅頭髮,看起來令人覺得愉快。我記得他談了很多關於中美洲的事;他曾在美洲水果公司做事,但卻因為想成為作家所以放棄了。我們並不歡迎他,因為他很高傲,而我們之中沒有人年紀大得能夠容忍年輕人的高傲。他認為我們是窮小子,並且也毫無忌諱地説出來。他不讓我們看他的作品,因為我們的讚美對他並不意味什麼,而他對我門的非難又表示輕蔑。他有強烈的虛榮心,我們很生氣;但我們之中有人不自在地意識到:他可能有理由這樣。他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天份,而這種意識可能是沒有理由的嗎?他犧牲一切,以便成為作家。他對自己很有把握,所以自己的自信都影響了一些朋友。
但是.忽然我的注意力為一個乞丐所吸引,他不像其他的乞丐,也不像坐在我周圍的人那樣皮膚黑、頭髮也黑;他的頭髮和鬍鬚是一種很生動的紅色,令人驚奇。他的鬍鬚顯得粗糙,長長的頭髮看起來好像有一個月沒有梳。他只穿著一件褲子和一件棉汗衫,但都很破舊、骯髒且發臭,幾乎沒有攏合在一起。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瘦的人;他的腿,他赤|裸的兩臂只不過https://m.hetubook.com.com是皮包骨,而你透過他的汗衫的裂縫,可以看到他瘦削的身體的每根肋骨;你可以數清楚他滿是泥土的雙腳的骨頭。在那群瘦弱的人中,他顯然是最落魄的。他的年紀並不很大,不會超過四十歲;我禁不住自問:是什麼事情使他淪落到這個地步?如果你認為他不想工作(假定他能夠找到工作),那是很荒謬的。他是乞丐中唯一不講話的。其餘的乞丐都不斷發出哀求的聲音;要是人們沒有因此給予他們所要的施捨,他們就繼續哀求著,一直到你説出不耐煩的話把他們趕走。但,這個人什麼也不説。我認為,他自覺落魄的外表就代表他所需要的一切同情。他甚至沒有伸出手,他只是看著你,但眼中有很可憐的神色,樣態中有很失望的成分,顯得很可怕;他一直站著,沉默而不動,緊緊地凝視著;然後,如果你不注意他,他就慢慢移到下一個桌子,如果人們沒有給他東西,他既不表示失望,也不表示生氣。如果有人要給他一個硬幣,他就微微走向那個人,伸岀爪似的手,拿起硬幣,不説一聲謝謝,只是冷漠地繼續走著。我沒有東西給他,當他走向我時,我搖搖頭,免得他白等。
我記得他當時意氣昂揚,精力充沛,對於未來充滿信心,也記得他冷漠無私。不可能是同樣這個人的,然而我確知是同一個人。我站起來,付了飲料的錢,走進廣場要去找他。我的思潮洶湧;我很吃驚。我曾時而想到他,曾隱約地自問:他遭遇到什麼事呢?我永遠不可能想像到他竟然淪落到這種可怕的地步。有數以百計、數以千計的年輕人滿懷過度的希望去從事艱難的藝術行業;但他們大部都自認很平凡,在生命的什麼地方發現一處活動範圍,可以使他們免於飢餓。真是可怕。我在心中自問:是發生了什麼事呢?是什麼拖延的希望挫折了他的心志呢?是什麼失望擊倒了他呢?是什麼迷失的幻象使他一敗塗地呢?我自問:是否無法挽救了呢?我在廣場徘徊著。他並沒有在拱廊中。我沒有希望在圍繞樂隊演奏台的群眾中找到他。亮光漸漸暗淡,我怕永遠找不到他。然後,我走過教堂,看到他坐在階梯上。我無法描述他看來是多麼可悲的人。「生活」已經逮到了他,正在拷刑架上折磨他,把他的肢體扯裂,然後把他——一個流著血的可憐人——抛在那個教堂的石階上。我走向他。
我在維拉.庫魯兹又待了三天,不曾再見到他。
「你記得羅馬嗎?和圖書」我説。
但我一會兒後就從睡眠中醒過來,再也睡不著。我的房間很悶,我打開窗簾,望著外面的教堂。沒有月亮,但明亮的星星微微描繪岀月兒的輪廓。禿鷹緊緊聚集在圓屋頂上面的十字架,以及塔的邊緣,時而微微移動著,情景顯得可怕。然後我不知道為什麼那紅頭髮而衣衫檻褸的人又在我心中岀現;我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我以前看過他。這種感覺很是生動,所以驅除了我再睡眠的可能性。我確知自己見過他,但説不出何時何地,我努力想出他可能岀現的環境,但我只隱約見到以霧為背景中的一個模糊形體。當黎明來臨時,天氣變得有點涼意,我就能夠入睡了。
在我計劃閱讀的一週中,我當然會看書,因為對於習慣看書的人而言,看書就像一種麻藥,他會成為麻藥的奴隸;你如果搶去他的讀物,他就會變得神經緊張,心情不好,坐立不安;然後,就像被剝奪了白蘭地的酒鬼會喝蟲漆或變性酒精一樣,他會去閱讀一張五年前的報紙上的廣告,會去閱讀一本電話簿。但職業作家很少是一位無私慾的讀者。我希望我自己的閲讀是另一種形式的懶散。我是這樣下決心:如果我的快樂日子有一天來臨,而我能夠享受不被打擾的悠閒,那麼我會完成一種企業,這種企業一直在誘惑我,但一直到現在,就像一位探險者在勘查一個未被人發現的國家一樣,我一直都只是在開始而已;我要閱讀尼克.卡特的所有作品。
第二天就像第一天一樣,我在維拉.庫魯兹度過。但我注意著那位紅髮乞丐的到來;當他站在靠近我的桌子的其他桌子旁邊時,我注意看著他。我現在確實感覺到自己曾在什麼地方看過他。我甚至確實感覺到自己認識他,並且跟他談過話,但我仍記不得當時的情況。他再度經過我的桌子,但沒有停下來;他的眼光接觸到我的眼睛時,我看著他的眼睛,尋找著引起回憶的曙光,但結果卻一無所得。我懷疑是否記錯,自以為看過他,而其實就像有時由於腦部的某種奇異作用,人在做什麼事情時,相信自己是在重複一種以前做過的動作。我無法從腦中去除一個印象,總認為他在某一個時刻曾進入我的生命中。我絞盡了腦汁。我此時確知他不是英國人就是美國人,但我羞於跟他打招呼。我在心中思量著可能遇見他的可能場合,結果並無所得,我很生氣,就像你試圖去回想一個名字,名字已到舌尖,但又溜掉了。日子一分一秒地消失。
他沒有動。他www.hetubook.com•com沒有回答。他不再注意我,好像我並沒有站在他面前。他沒有看我,他空洞的藍眼睛看著禿鹰,牠們正尖叫著,啄著階梯底端的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從口袋中取出一張鈔票,塞進他的手中。他一眼都不看。但他的手稍稍移動,像爪一樣的瘦削手指緊抓著鈔票,捏著,把鈔票揉成一個小球,然後擠到大拇指的地方,彈進空中,結果落在爭吵的禿鷹之間。我本能地轉頭,看到禿鷹中的一隻用嘴喙咬著鈔票,然後飛走了,另外兩隻跟在後面尖叫著。我回頭再看時,那人已經不見了。
那時是一點鐘,我已經吃了午餐。當我從午睡中醒過來時,天氣還是很熱,但在接近傍晚時,一陣微風從我終於大膽打開的窗戶吹進來,誘使我走進廣場。我坐在拱廊下面,要了一大杯飲料。很快有更多的人從周圍的街道走進開闊的空間,四周的飯店的桌子都坐滿了人,樂隊開始在中間的涼亭演奏。人越來越多。在免費的長椅上,人們擠在一起,像黑色的葡萄簇生在一根莖上。人們生動地談著。黑色的大禿鷹在頭上方飛翔,尖叫著,一看到有什麼東西可以啄食時就撲下來,或者從過路的人的腳下匆忙飛開。當黃昏來臨時,牠們就群聚在一起,似乎從城鎮各部分飛向教堂的塔去群聚;牠們在教堂的塔四周沉重地盤旋,發出沙啞的叫聲,爭吵著,不自在地棲息下來。擦鞋童再度乞求我讓他們擦鞋子,報僅又強迫我買潮濕的報紙,乞丐嗚咽著,可憐地請求人們的施捨。我再度看到那位紅鬍子的怪人,我注視著他走到每張桌子前面,靜靜站著,露岀疲憊又悲傷的神態。他沒有在我的桌子前面停下來。我想,他從早上就記得我,由於沒有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所以認為再嘗試也沒有用。你很少看到一位紅髮的墨西哥人;我只在蘇俄才看到模樣這樣潦倒的人,所以我心想:他是否就是蘇俄人。他陷進這樣窮困的深淵,和蘇俄人的無精打采很吻合。然而,他的面孔不像蘇俄人;他憔悴的五官輪廓很鮮明,藍眼睛的神色不像蘇俄人;我不知道他是否可能曾當過水手:英國、斯堪狄拿維亞(即斯堪地那維亞)或美國水手,在棄船之後,漸漸陷入這種可憐境地。此時他不見了。我因為沒有其他事可做,所以就待下去,一直到肚子餓了。等我吃完飯,我又回來。我繼續坐下去,一直到人越來越少,表示睡覺的時間到了。我承認當時白天似乎很長;我不知道自己還要被迫在那個地方度過多少同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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