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

這也算是寫作的技巧,到目前為止,運用這種技巧所產生的偉大小說,也並非沒有,契訶夫即是掌握這種寫作技巧最出類拔萃的一名作家,然而這種手法畢竟更適用於短篇小說而非長篇小說,單單描述環境及其氣氛,花上五、六頁篇幅,還得具有能引起讀者注意力的因素,若要寫上五、六十頁的話,就非有支撑情節的骨幹不可了。所謂骨幹意即結構,該結構的特徵是無論如何不能加以忽視的,劇情的發端、經過、結局佔著最重要的部分。結構本身應當力求井然有序,先描述一連串的事件,雖然該事件的原因並不足道,但由於原因而導致的結果卻不可輕易忽視之,該結果再演變成其餘事件的原因,直窮究至讀者意領神會為止。當讀者真正覺得滿意時,即已達到戲劇的特殊效果,也必須使情節自某一點開始即無可避免地追蹤至某一點為止,絕不能鬆懈隨便,任憑它飄浮不定、散逸無蹤。從提示部分發展到高潮,是一條粗而有力的曲線,若用圖解,則為一個半圓。
這本書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我服務於英國情報局期間,根據親身經歷所寫的,因為想把它寫成小說的形式,便重新編排事件的程序。有很多小說都採用一種方法,即早於故事開始之前,先敘述一大串無關緊要的事件,冗長而累贅,使人望而生畏,尚未交代清楚就把故事無聲無息地敷衍過去,等到情節進入意趣橫m.hetubook.com.com生的階段時,又突然製造一些莫須有的懸疑氣氛,而結局往往和問題核心部分扯不上關係,缺乏高潮,本意盡失,小說落得如此下場,戲劇的效果也相形低落了。
西元一九一七年,我被派往俄國,其目的在阻止布爾雪維克(即布爾什維克)的革命運動,使俄國無法擺脫大戰爭,但是,我的努力並未成功是眾所周知的。當時,我從海參威到列寧格勒,途經西伯利亞,有一天火車停在某車站,與往常無異,有些旅客去取水泡茶,有些旅客去買乾糧,也有人走下火車,在月台上舒散一下疲乏的身體。當時有一位盲軍人坐在長板櫈上,還有幾名士兵圍坐在他身邊,另外幾位則站在後面,大約有二十到三十名左右的軍人,他們身上的制服已經汙垢襤褸不堪。這位盲軍人是個魁梧壯碩的大個子,很年輕,面頰好像從來沒有剃過的樣子,蓄著鬈曲的、淡淡的、絨毛一般的絡腮鬍子,年紀大概在十八歲左右,扁平的寬臉,額上殘留著巨大的傷痕,可能是由於傷痕而失去視力,他的雙眼緊閉,充滿了一種奇異的空虛感。不久,男孩子開始唱歌,親自用手風琴彈奏,他的歌聲是那樣的堅決、那樣的優美,由於火車一直未開動,所以他一曲接著一曲,唱個不停,我雖然聽不懂歌詞,但透過那股原始憂鬱的歌聲中,已彷彿聽到被壓迫者靈魂的呼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那幽怨的曲調裡,我感覺到荒涼的草原與茫無邊際的森林、遼濶的俄國河川、農民的勞苦、土地的耕耘和穀物收穫的工作,從白樺樹上響起寒風的悲嘆聲,一連數月漫長黑暗的冬天,還感覺到鄉村女孩子們的跳舞、夏天的黃昏、年輕人在河中沐浴、享受青春的快樂。我彷彿也感覺到戰爭的殘酷和恐怖、戰壕內酷寒的夜晚,在泥濘的路上行軍、瀰漫著戰慄、痛苦和死亡的戰場……那真是可怕的、感人肺腑的歌曲,歌唱者的腳旁擺著一頂帽子,旅客默然地把錢幣擲入帽裡,一會兒盛得滿滿的,無限的憐憫和深不可測的恐懼、牢牢扣住所有靈魂的深處,大家也許都感受到這個臉上留著猙獰傷痕的盲者,是真正被摒棄在歡樂世界之外的悲劇人物,那副模樣簡直不像人的樣子。其餘的軍人似乎仍舊懷有敵意,悄悄地站立不動,宛如自旅客手中接受施捨是他們的權利,他們內心充滿了仇恨,而我們旅客在這方面卻始終發揮了最大的惻隱之心,但在軍人和旅客之間,誰也沒有想到要去補償那位孤苦伶仃的男人,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個痛苦的意識。
情報機構的情報工作非常單調,最多只能够提供情報工作的片斷資料作為小說的題材,但卻難免失之模糊鬆散,因而作者應發揮創作的潛力,把這些資料編成有組織、有條理,並且成為充滿戲劇性的故事。和*圖*書
情節中具備著出奇制勝的要素當然未嘗不可,契訶夫的模仿者喜歡帶有輕蔑的滑稽意味,或匠心獨運的功效等等,但這一項如未能經過妥善安排,勢必會顯得枯燥乏味。倘使這項要素能成為小說的部分精華,或發展成為理論,其價值自然非常深遠。讀者對情節的最基本要求,與其是劇情的高潮,毋寧說是故事內容的完美無缺,反之,若故事出之於不自然的形態,從而牽強附會、喧賓奪主,此乃小說創作最大的弊端。現實生活中,事物總是不期然地在若隱若現的狀況下自然形成或消失的,如一味強調這種以需要為主,而排斥情節的自然形成,就未免失之於矯揉造作了。
如把小說模仿人生的主張奉為金科玉律,凡事皆套入此窠臼中,而執迷不悟,實在無此必要,因為它與其他小說一樣,只不過是一件訴諸文學理論的工具而已。事實上,同於此現象而且値得稱讚的理論,還有一種形式,即選取人生各種素材,並將這些素材巧妙地配搭成優良的模型,以資運用。以繪畫為例,當可助其明瞭化,十七世紀的名畫家對直接描繪大自然景物已經不感興趣,對他們而言,自然只是製造機會以便醞釀成為一種自由型式的媒介而已。譬如從橫切面觀察樹木的延伸和雲彩的擴散,力使畫面產生建設性的氣息,同時為了表現明確的概念,採用光和影的雙重技巧。他們的意圖並不在於描繪實際景物,而是和_圖_書藉此創造藝術作品。當畫家處理自然界的景物時,只要不破壞欣賞者的真實感,就能圓滿達到目的。至於描繪肉眼所見景物的工作,則完全交到印象派畫家手上,這些印象派畫師,將自然置放於單純的美感裡,加以琢磨經營,他們對於日光的明暗、陰影的色彩、空氣的半透明最為敏感,並以真實作為探索的目標。他們蔑視意念,不指望一個眼睛、一隻手以外的其他任何意義,如今他們的成就足堪與十九世紀法國風景畫家庫爾培媲美,但他們作品的單純美感又具有什麼啟示呢?我覺得很懷疑,這畢竟是一樁不可思議的事情。庫氏的畫法,即採用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的技巧,他不愧是一個傑出的畫家,我認為這種技巧比印象派畫法更具流傳後世的價值。五十年代俄國的中產階級份子,對於如何喚起人們的興趣,顯然已經後繼無力。因此在契訶夫的小說裡,除加進能激發我們遐想的劇中人物外——這一點與保羅.法蘭西斯科、馬克.貝斯的小說相形之下,再也沒有其他特別足以吸引人們的力量。選擇現實人生奇妙精彩、值得嘗試、富有高度戲劇效果的題材,非但能使讀者大開眼界,同時並以不動搖信念的原則,力求接近人生為主,使它更別具一格。所以避重就輕,捨近求遠的作法亟有待改進。這就是從現實事態中抽取比較便利的素材,來潤飾外在的面目,使讀者得以從中窺探自我。一幅畫既然能表現和_圖_書畫家的氣質,那麼也不妨說在某一個程度內,它即是畫家的自畫像,若能再把可以使讀者興奮和關懷的技巧,成功地溶入畫面中,引導讀者喜怒哀樂的情緒,如此讀者豈非更能深入地感受畫中的真實意味。
我長篇大論地暢談,為的是想把這部書「屬於小說作品的觀念」深植在讀者腦中。近數年間,以真實回憶錄為名,採行同類題材的書也屢見不鮮,這些書對上述各問題已作過一番特意的強調,在此我不準備比他們更加強調了。
不過現在使這種小說形式成為正統典型的作家已出現了,人生舞台瞬息萬變,是毫無牽連的片斷所組織而成的故事,小說也應當循著模仿人生這條路線探索——他們是這樣說的。在現實生活中,事件本身並無一定的脈絡可尋,在漫無邊際的時空裡向前推進,所以故事的情節自然只有遵照這種啟示發展,因為現實事態永遠不會產生高潮,如果製作高潮,便是憑空捏造的假相,破壞了小說的情調,他們勢必會予以批評。因此當一個作家立意使讀者吃驚而創作滑稽的文句、或出人意表的手法時,他們就嫉之如仇了,是故每當故事劇情邁進提高戲劇效果的方向時,他們就盡量拿出全部力量去迴避。有時題材的選擇也不得法,通常都是由讀者自己判斷故事的意義,有時則只描寫人物,至於其他的就讓讀者隨便去臆測了,換言之,他們提供作業的材料,然後由食客自己去烹調、自己去品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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