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妳,崔西.艾敏

突然有道閃電擊中喬的心裡。
他回想起來了,那一瞬間,他想起自己為什麼愛她。
「我覺得它們很美。」
「也可能都是槍。」她打斷了他的話,「他們應該把這些都炸掉。這樣會安全許多。」
只要再找一個藝術家,喬就準備好了。會有媒體、名人——迪.文娜,她們倆姊妹曾為公益灌錄福音專輯,還有一個俊俏的酒鬼曾是三色堇的舞者……這對提高他的成就來說還是不夠,如果要讓媒體驚豔的話。我知道了,他靈光一現:米克.傑格的女兒。她就在這條街前頭的一間樓裡經營珠寶業。她會帶著著名的微笑前來,並且買下——
「那些畫作大概,」她一邊說的同時,一邊指向排在她床上的那一列作品,「還算未完成。」他看見一幅紊亂的綠色抽象風景畫,上頭混織著綠草或乾稻草。「拉菲亞樹。」她帶著靦腆的笑告訴他,彷彿拉菲亞樹滑稽得讓人無法容忍。「你為什麼會……我想說的是,我也不大清楚,你懂的,有一些關於自我的辯證我不是很……那就像是,社會建構的結果……也與性別有關,是性別下的產物,但這也不是說……我不是本質主義者。你也不是本質主義者,對吧?」在他聽來那像是外國語言一樣。「崔西.艾敏。」他發現自己沒來由地脫口而出,接著便停下來。
她說:「我以為會有上流社會的女孩子坐在藝廊裡不停地拋媚眼。你又不是動人的上流社會名媛。」
「崔西.艾敏。」他說著,「哇,這就夠了。」
週日時他們再度爭吵。現在孩子們都各自上了軌道——大衛去接受會計師訓練,克洛伊則是上大學主修英文(這當然不是太實際的選擇,但克洛伊會聽她母親的話嗎?)——安柏希望週末能和喬賴在床上做|愛,但他好像總有工作要忙。所以她只好開始上教堂。「要一起來嗎?」
m•hetubook•com•com「你以為這裡都住哪種人啊?」她盤問他。「拿著小型衝鋒槍在街上互相殘殺的牙買加犯罪組織混混!就是這些人。你真以為這些人會來買畫?」
「喬!」
「米克.傑格的女兒。」安柏突然打斷了他,同時將手充滿誘惑地放在記者的手臂上。
喬撥著她黝黑光滑帶著汗水的頭髮。「妳真是太完美了。我以你為傲。我們喝一杯吧。」他將他們的玻璃杯斟滿。
隔天快要六點左右,當他將門鎖上前往奇爾本時,發現手提箱消失了。人行道上仍有一塊矩形的印漬,彷彿手提箱裝滿了水,有兩隻蜈蚣在邊緣掙扎著。看到它消失讓喬感覺像喪親一樣;不知為何喬期盼它會在那裡等他,好像他可以打開它,干預它,帶走它。
喬獨自沿著河岸往下走,看著那迎著陽光的巨大玻璃TATE招牌,在陽光下呈現帶銀的藍綠色。光是招牌本身的概念就讓他覺得自己變年輕了。如果安柏有來的話……她還是愛著他嗎?她有愛過他嗎?
喬思索著從何時開始她不再是個人類。
她再次離開。「還有這些。但你可以看出它們將存在與形成之間的緊張客觀化了,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要這樣,但我不認為有誰可以這麼做,它們有些難以去……」她拉著他的手,走進狹小的廚房。
她會買什麼呢?什麼會合她的口味呢?喬不大確定地皺起了眉頭。再來一位藝術家,一位完美的藝術家,那正是他所需要的。明天他即將前往奇爾本(Kilburn)拜訪費絲.厄普夏特,高德.史密斯告訴他費絲喜歡文化研究。「文化這東西,呃,很博大精深。」他這樣回覆。
當他帶著醉意踉蹡離去之後,喬在櫃檯後發現了一只費絲製作的箱子獨自在那裡。「我愛死這些了,」他說,「我們總https://m.hetubook.com.com共賣了多少?」
他微笑對著河面吹來開朗的藍色清風想著,「感謝你,崔西.艾敏。」
一只手提箱獨自置於街角。巨大無比,深色的側面裝填得十分飽滿,鎖頭像一雙無神的小眼睛般閃爍。
「也許是為了要去澳洲渡假而打包的。」
「妳才叫做獨具慧眼。」
「為什麼他們要?」她面紅耳赤地反問他。「那是個……他們說那是……你知道的,人道主義的轟炸。你只是太軟弱罷了。」
「你可以看得出來那不是……它很明顯與內在、外部之間的緊張有關,而這也質疑了——」
「我想說今晚有哪些令人感興趣的人來呢?」
他試著要她小聲一點。
「也許是某人要去渡假的東西呢。」
但她仍極度冷靜帶著微笑說:「我是費絲。」同時伸出擦紫色指甲油的手。她有厚實的下顎和一雙黑色的大眼睛,以一種無止盡支離破碎的方式說話。她穿著紫羅蘭網狀織飾的極短牛仔裙,以及一雙鮮紅色的高跟鞋,上衣則是以水鑽鑲出啤酒杯圖樣的紫色T恤。
「裝什麼都有可能啊。」她打了哆嗦。
「為什麼不?」她問他。
突然有人在窗口揮舞著一本筆記本。那是《哈勒思登掠奪者》的記者,他來晚了,正對著桌上的飲料虎視眈眈。
安柏還是愛著喬,毫無疑問以一種沮喪的態度去愛。她想要他年輕些。高一點,頭髮多一點,瘦一點。再有錢一點。她也想要更多的性生活,但要在合適的時刻,因為有些時候喬的欲望總在不對的時候湧上來。
「你想得美!」
他們相視而笑。六點十分時,第一個買家入場。
午夜後他們半夢半醒,四肢伸展裸身躺臥在床上。喬走向床邊找到安柏送給他的絕妙好禮,那美麗的小手提箱、上頭十分逼真的鎖,以及商標,他輕輕撫觸,玩弄著鎖,接著它崩解了,散落一地,而他看見了,他看見了……
「喬!」
「很棒。」她告訴喬,但卻感到恐懼而看著遠方。他會在二十年之後離開她嗎?
半年過後,喬某個週六和安柏一同走向他位於哈爾斯登區(Harlesden)的辦公室。
「我是你的妻子啊。」她回答他時眼神落在地板上。
(他們還是藝校學生時就認識了,一起為了和平上街頭抗議國家前線,也因為上床而錯過了幾次遊行。他們在葡萄牙度蜜月,後來變得更勇於冒險;他們在澳洲海岸公路上喧鬧,將生命的金黃緞帶一起織進彼此的未來;背包客、衝浪者,那是往日的人生。他們也曾在牧羊場工作,在西南部那壯闊而令人炫目的沙漠裡感到驚愕與不知所措。「我很高興我們經歷過這些,喬。現在我們可以回家了。」她在陽光下顯得很渺小,便急迫地告訴他,於是他們回家,後來她成了一位教師。喬察覺出她的天賦時,曾說過:「親愛的,妳當藝術家吧。我支持妳,我可以在電腦業賺一大筆錢。」但他們都因為某些原因,而沒有賺到大筆財富。)和*圖*書
開幕那天,接近中午他就將辦公室關起來,安柏也會請假過來幫忙布置。她烤了起司條和鯷魚塔,也帶了法式蔬菜沙拉來做點綴。
細跟高跟鞋下樓時就像一疊盤子落地一樣哐啷響。她氣喘吁吁地開了門,看起來有點凌亂,雙頰與嘴唇也泛著紅暈。
費絲居處的那條街看來傲慢,各式的風格爭奇鬥豔。有扇打開的窗戶懸著一隻巨大的金魚燈籠,和停了數輛昂貴的車子。他按了倒數第四戶的透明門鈴,上頭以黑色的字體飛舞出厄普夏特。她正在裡頭等著,既緊張又興奮。
他們倆同時都看到了。
他們來回走著。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大不相同。陽光灑入辦公室前部,模糊了白色的牆面,以前那裡是成列布滿灰塵的鼠灰色監視器。她的心裡升起一陣恐慌。
一切從那嚴寒的春季開始。
崔西.艾敏老了?她是在戲弄他嗎?「你還有其他作品嗎?」他焦躁地詢問,同時撥弄頭髮試著遮掩禿掉的地方。
「藝術家才不管是誰賣他們的作品。安柏,他們喜歡我啊。他們年輕……」她的雙唇像是浸在檸檬汁裡的軟體動物一樣縮了起來。「妳還喜歡我嗎?」他突然問她,「也許在現實世界裡,明天我們就會遭到不測。妳愛我嗎?安柏,告訴我妳愛我。」
他馬上就愛上它們了。那是極具光澤的紙所製成的優美手提箱,她努力讓那些紙看起來像皮革,上頭還有商標、海關粉筆註記、皮製標籤的縮樣,還有比她紫色的小指還小的,閃閃發亮的鎖。他帶著驚嘆去觸摸其中一個。
女孩們精采的演出充滿了完美絕倫的開放性,讓他帶著微笑穿過黑修士橋(Blackfriars Bridge)。雖然他必須承認比起其他校區來說,大不列顛區(British section)的人較稀少,但卻努力經營。當他走在路上的時候,突然對那些不是崔西.艾敏、莎拉.盧卡絲,或是達米恩.赫斯特的年輕藝術家們感到遺憾。也許有些人是真的能夠繪畫、雕刻,或者……但是他們要怎麼做才能在這群迷人的笨蛋將氧氣燒盡之前成名呢?和圖書
喬因為沒有要去而感到罪惡感,他回答:「別想說他們會為那些死於轟炸的人們禱告。」
當他們返家時,箱子仍在那裡。此時天色已暗,它看起來比以往更暗沉。安柏突然轉了方向。
奈德現代美術館裡明亮、微涼,像座迷人的車站大廳。有一系列的「倫敦」室會播放影片。其中他最喜愛的是著名的崔西.艾敏,她正和她的夥伴莎拉.盧卡絲在喬頭頂上方的牆面上,像兩個巨大的賽璐珞片瑪丹娜,一起閃耀、笑著,飲著紅酒。崔西.艾敏有著棕色皮膚,像吉普賽女郎一樣喜悦,她的臉在抽菸和大笑時顯得極不對稱,聲音聽起來也不像她朋友那般跋扈。加上他喜歡她的名字。「崔西.艾敏。」他像唸誦禱詞一樣,說給自己聽。
「也許吧,」他頑固地回答。「這些日子以來,人們漸漸喜歡藝術。」
他調頭走向箱子,安柏尖叫著:「喬!也許是屍體!」
「那是我們的,」她雙頰泛紅地回他,「也是你的。我買來送你的。事實上我也很喜歡。雖然多半時候她都在不知所云。」
他向她展示那些放在房間後頭,整齊堆疊、像撲克牌倚牆而立的油畫。當喬移動它們,上頭的顏色先是閃耀,爾後便消逝不見。
「但妳看,那可是裝滿了東西的箱子呢。」
「真是太不負責了,」她說,「這是廢棄物——」
他再按了一次鈴,覺得自己深具權威。
「那東西打哪來的?」喬問。
安柏移開了她的視線。「也許是什麼講東西。走吧。」
「當然有。」安柏以令人迷惑的微笑回答他。「還有,達米恩.赫斯特。真是蓬蓽生輝。還和-圖-書有,你知道的,崔西.艾敏。」
他有一個沉悶到總是讓他打盹的辦公室。喬考慮將辦公室變成一座藝廊,那樣就能在美的環繞下工作。年輕藝術家會喜歡我的。我的生活將從此改變。
「我們總是會傷害了誰,這就是為什麼。」
安柏入睡時,身旁有一個柔軟而幽暗的V型陰影,對著她二十四小時鎖定在新聞臺的電視,上頭播放著那些四散在街角,那些因轟炸而死傷的軀體。「可憐的人啊!」她說著,「可憐的人啊!」同時緩緩地將鴨絨墊往上拉,溫柔地蓋住他們裸|露的身體。
「噢,艾敏,」她說,「你又能說什麼呢?她現在老了,但還是相當出色。」
有人正敲打著玻璃。「晚點再來。」喬透過玻璃仔細地以嘴型,對那兩位精力充沛上下揮著手、一邊咯咯笑的亞洲青少年表示,他們隨即便跑走了。五點時所有的畫作都懸置好了,費絲精美的箱子也置於架上展示,並且使用難以察覺的金屬絲固定。六點時安柏換下圍裙,換上一件讓她的胸部曲線一覽無疑的黑色上衣。
「它們能打開嗎?」
「這真是太順利了。」安柏一邊說著,一邊將門鎖上。「我賺了六百三十英鎊呢。」
「弗萊迪.法恩。」喬開始訴說著,「他曾是三色堇的舞者——」
「我不喜歡那樣。」喬說。
他,本身,就擁有一個空間。
九點四十五時,他們雙眼看來炯炯有神卻精疲力竭地站著,目送最後離去的費絲和迪.文娜的妹妹。「這明顯地質疑完整與差異。」費絲對看來驚嘆無比的迪.文娜的妹妹傾訴著,然後不出聲地跟她肩膀後的喬說,「看啊,我快飛上月球了。她買了三件!」
他開始振筆疾書。「她有買什麼嗎?」他問道。
她用力地替喬拭去果醬,他猛然地向後退。
突然,他們在當地殯葬業的厚玻璃窗上望見自己的投影,兩位矮小豐|滿的人四周圍繞著金髮碧眼的女性。他的頭髮開始稀疏;它已經開始被注意到了。
「胡扯。那裡附近漫無人煙。他說那是一次精準的攻擊。嘿,喬,你的臉沾到果醬了。」
「我喜歡其中一些作品,」安柏說時望向費絲的作品。「你總是眼光獨到。」
現在她容忍一切只為了要看喬怎麼整治他的辦公室。經營了十五年尚稱成功的「一人電腦零件維護」之後,喬以這個衰敗的倫敦近郊做為根據地,想要徹頭徹尾地改變它,並且在牆上懸掛圖畫來販售。請大家都來參觀。
那天早上打從一開始就不大順利。有人,也許是本國人,在遙遠的某處引爆了炸彈。
喬看到她皺著眉,眼神飄忽不定,雙唇緊閉著,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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